夜半,月兒悄悄地垂到窗前,銀白色的月光,斜斜地照進閣樓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內,開始有了淡淡的光亮。
品雲掀了掀眼簾,恍如隔世般地醒來。當她看見此許模糊的景像在眼前飄動時,她就知道,蒙在她臉上的黑緞,已在剛剛的激情中鬆綁,正斜斜地癱放在她耳邊的紅綢緞繡枕上。
窗前的明月像個宵小,偷偷地探出臉,看著床上這對纏綿後的男女。
她悄悄地坐起身想看他,屏住氣,彷彿連心跳都要靜止了。她微微轉向他,她看見了,那是一張冠玉般的俊顏,每一道起伏、每一個深淺都恰到好處。
可是……為什麼傅顏長得這麼像一個人?
她緊閉著雙眼,不敢往下想。昨夜,他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也沒有和她說什麼話,難道是她思念傅顏太過,才會……品雲再張開眼,看見攤散一地的府綢長袍,米黃色的瓔珞和佩腰上看來名貴的翠玉,這不是尋常人家的衣飾;還有……壁上大幅的山水畫、精雕細琢的床柱和繡花的絲綢被褥,這也不是一般人家的房舍裝潢。
這裡是哪裡?
他不是傅顏……他是……他是和傅顏極為相似的永瓏貝勒!
品雲流下了兩行熱淚,她心亂如麻、神色倉皇,恨只恨造化弄人,此刻她才知道和自己激情溫存了一整晚的人,並不是傅顏。
而是在總兵府對她刑求的永瓏貝勒。
品雲呆呆地出了神,拿起一件白綢的寬衣披上自己赤裸的身子,無意間輕觸到衣裙內暗藏的匕首,那是谷天時送給她的。
之前侍衛捆綁她時,並沒有搜她身,甚至還特別禮遇地讓她坐轎子,原來是早已對她有預謀了。
她將匕首掏了出來,緊握著刀柄,悲憤得想要一刀刺進永瓏貝勒的心口,然而她又遲疑地看向窗外,明月漸漸西沉,天際邊如魚肚漸白,品雲乍然回神,這個時候若再不下手,他就要醒了——
她握著匕首,一回頭,猛然看見枕上的永瓏貝勒張著眼定定地看著她,品雲不禁心悸了一下,手中的匕首差點掉落。
「你想殺我?」永瓏雙眉深蹙地問。
「你騙我……」品雲慘白著臉,哽咽地說。
「因為我不是『黑狼』,所以你要殺我?」
「我是要殺你,你這個衣冠禽獸,你……你為什麼要騙我?讓我以為你是……如果殺不了你,我寧願死——」品雲泣不成聲地說著。
「很好——你寧願死,也不想跟我。」永瓏冷冷地說。
「我只愛一個人,但不是你!我好恨,我恨不得殺了你……」
「那你就一刀殺了我吧!」永瓏坐起身,直挺挺地望著她。
「我會的——」
品雲握著刀柄的手,不住地顫抖。淚水早已潰堤,刀口就抵在他袒露的胸膛前,她一點一點地使勁,刀口一寸一寸地深入,永瓏壓根兒就不想阻止她。
看到鮮血泉湧而出時,品雲突地收了手勁。連她自己也不懂,明明要殺他的,可為什麼痛的是她的心口、怕的是她?
「不!不!我不要殺人,我會自己了斷——」品雲說完舉高了匕首,就要往自己的頸子上抹——
永瓏一把將匕首打落在地,但品雲急忙又上前要拾起,永瓏的胸口隱隱作痛著,他想要阻止她,卻慢了一步。
品雲再次揮動匕首要刺向自己,永瓏身形一晃,乾脆用手緊緊地握住刀沿——血緩緩地從他手掌縫裡溢出,在灰敗的夜色裡,像是一條條墨黑色的小蛇,怵目驚心地從手縫裡游移出來……品雲看得心驚肉跳,終於放開了匕首。
「為什麼不成全我?這樣傷你自己,你以為我會原諒你?你錯了!我不會……我不會……」品雲面色死灰,全身簌簌發抖,只覺眼前發黑,兩腿站立不穩,突地一個踉蹌翻倒了檀木桌,桌上的玉瓷茶碗叮叮咚咚地掉了滿地。
「不!我不會成全你,我也不會求你原諒,如果你就這麼死了,不是太便宜我了嗎?我還會要你,你的人、你的身體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永瓏在她尚未跌倒前牢牢地扶穩了她。
「放開我!要死要活是我的事,雖然你佔了我的清白,可是這輩子我的心裡只有一個人,我不會再讓你碰我……」品雲使出全身的力氣想要掙脫他的手。
「那麼你就多想想清幫的人、柳玉成……」
品雲臉色大變,但在她還來不及說些什麼時,門外響起了數十人的腳步聲。
「砰!砰!砰!」敲門聲響起。
「六爺!六爺!您還好嗎?」永瓏的貼身侍衛聽到了聲響,急急忙忙趕來。
永瓏放開了品雲,隨意披上外袍,一手還握著搶來的匕首,渾身血跡斑斑地打開房門。
「有刺客!六爺!您受傷了!」侍衛們見到貝勒爺這樣,都嚇破了膽子,立刻準備衝進屋內捉拿刺客。
「沒事了!去叫劉大夫來。這裡要派兩個侍衛日夜把守,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讓任何人進出。」永瓏揮手說道,頭也不回地走了。
「是!六爺!」
不多時,太陽露出了白光,山莊裡此起彼落的雞叫聲,交替響徹在白茫茫的晨曦中。兩名婢女手捧著光鮮華麗的衣物,推門進入品雲的房裡。
「楊姑娘,我叫玉梅,大家都叫我梅姨,你也叫我梅姨好了。她叫芹兒,咱們是來侍奉你換洗著裝的。」梅姨話一說完,拍了拍掌,頓時兩個高頭大馬的侍從捧著一個裝滿水的大木桶進來,氤氳瀰漫的水氣緩緩從水中升起。
「楊姑娘,來,我來替你把這身漢服脫下。」年紀稍長的婢女上前,伸手往品雲的前襟探去。
品雲甩開探來的手,疾聲說道:「走開!我不換旗裝,我也不想沐浴,你們全都走開!」她哭腫的雙眼瞪得好大,滿心的怨氣無處可洩。
「唉!你們先下去,這裡有我就好了。」梅姨放下旗裝,遣開所有的人,逕自拉了把椅凳,大剌剌地坐下來。
「楊姑娘,你實在不該傷貝勒爺,他從鄭親王手裡將你救了下來,你該慶幸的。」
品雲不解地望著梅姨。
「楊姑娘,昨兒夜裡要不是貝勒爺趕回來,及時救了你,今天你早就坐上了轎,被送到鄭親王府裡去了。相信我,你絕對不想成為鄭親王的侍妾,他是出了名的淫蟲,殘暴成性。有多少良家婦女都被他監禁在王府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些話你可別對外人說,我是好心才告訴你的。」梅姨見人都走了,才放心大膽地說。
「這裡是哪裡?」品雲心頭一緊,問道。
「這是皇族在杭州的避暑山莊,尋常人家是不得進來的。皇上有心將這追月山莊撥給六皇子永瓏貝勒,可是這鄭親王說皇上還沒有正式下文,只要是皇族都可以來,所以鄭親王才會捷足先登來佔你。可是啊……他這下可吃到苦頭了。」梅姨臉上有一抹笑意飛閃而過。
「什麼苦頭?」品雲見梅姨十分親切,不禁放下了戒心。
「哈!他啊……連褲頭都還來不及拉緊,就讓貝勒爺打昏,連夜叫人抬上轎,送到別處的府邸去了。」
品雲一聽梅姨說到褲頭都還來不及拉緊,就想起昨夜裡鄭親王對她說的那些粗暴淫邪的話語,先前哭紅的眼眶,又湧上了淚水。
「唉!別哭別哭,鄭親王沒有得逞,換來了貝勒爺,是你的福氣啊……」
「我的福氣?我不想要這樣的福氣!」
「嘿!我的好姑娘,你現在可是永瓏貝勒的侍妾了。他啊……可是皇上最鍾愛的六阿哥,將來有可能接上龍位的。如果你好好侍候貝勒爺,說不定有朝一日,爬上枝頭做鳳凰!」
「做鳳凰?我是個叛黨、是個漢家女,怎麼可能做鳳凰?我只想回到白雲庵裡出家修道,這凡塵俗世太複雜、太可怕了!」品雲認真地說道。
「楊姑娘,快別這麼說!我看得出來咱們六爺很喜歡你,昨天他為了你,差一點就殺了鄭親王鑄成大錯。你想想看,鄭親王好歹是貝勒爺的皇叔,再說你又是清幫的人,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朝廷對清幫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命比螻蟻還不如!鄭親王可以對你為所欲為,沒有人會為你出頭的。如今有貝勒爺替你撐腰,你這一條小命算是撿了回來。」
「清幫的人都被抓了嗎?」品雲急忙問道。
「可不是!這一次的大行動可是貝勒爺策劃許久的,朝廷不知派了多少探子,就是查不出清幫的秘密會所,今天貝勒爺一舉剿滅清幫,還抓到了他們的頭兒,替朝廷除去了這麼大的禍害。你說這皇上龍顏大悅,貝勒爺以後可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得罪了一個鄭親王又算得了什麼?」
「這清幫的人他們會怎麼處置?」品雲擔心地問。
「當然是一個個斬首示眾了!」梅姨答得爽快,不知品雲內心正在淌血。
「來來來,這水都快涼了,我來替你換洗……」梅姨見品雲坐著出神,急忙想岔開話題。
「梅姨,我自己來就好,這旗裝你拿下去,換一套素色簡單的漢裝來。」品雲心裡暗暗下了個決定,站起身來看著水氣上升的木桶,白霧霧的波光裡映照著一張連自己都陌生的臉。
「這……這……這宮裡沒有人穿漢裝的。」梅姨為難地說著。
「這不是宮裡,不是嗎?」
「話是不錯,可是……」
「梅姨,我不想為難你,你不拿來,我穿上原來的衣服就是了。」品雲語氣堅定地說道。
「好吧!我去想辦法弄來,但這貝勒爺要是怪罪下來……」
「就說是我堅持的。」品雲接口說道。
追月山莊
品雲住的這東廂的逐日樓裡有扇長窗,當簾子拉開後,窗外的景致盡收眼底,視野絕佳。
這裡是皇族避暑休憩的地方,下人們都懂得貼心地伺候人,連閨房的密事梅姨也毫不忌諱地侃侃而談,每回總是說得品雲面紅耳赤,默不作聲。
「……咱們做女人的不就這麼回事,一回生、二回熟,沒什麼大不了的,能抓住男人的心才是真本事!」梅姨也習慣了品雲的沉默,自顧自地又說著。
「好了,我不說這個了,你也不愛聽。對了,你的頭髮真美,我在宮裡二十幾年了,還沒有替人梳過漢家婦女的髮式呢。楊姑娘,你看,我這是咱們旗人現下流行的髮髻,就叫『燕尾』,頭髮不需太長,半梳成髮髻、半過肩平整。如果哪一天六爺帶你進宮,我會好好為你梳理這一頭長髮的,可是話說回來,要我剪下你這絲絨般滑順的青絲,我還真會捨不得呢!」梅姨天一亮就到逐日樓來,兩手忙著梳理品雲長至腰際的頭髮,嘴裡也不曾閒著地喋喋不休。
梅姨在品雲身邊伺候了三天,除了男女情事,就是天天在她耳邊不斷地告誡她宮裡的規矩,還不停地告訴她貝勒爺的好。但品雲一句話也聽不進去,索性就當她是白雲庵裡講道的師父,嘴裡正念誦著偈文佛經。
三天了,品雲還是無法接受這突來的變故,她的一顆心自始至終都懸念著傅顏、舅舅,還有清幫的許多弟兄,哪還有空間容納永瓏貝勒?
梅姨梳理她的一頭長髮,還沒來得及盤上髮髻,品雲從鏡中看見她一臉笑盈盈的。
她回身一望,正好見到永瓏貝勒相貌堂堂、玉立長身地站在樓台前,心莫名地揪痛起來,像被毒針猛然扎進了骨髓、穿透了魂魄。
「六爺!您來了,我這就離開。」梅姨笑得眼尾的皺紋全堆了上來,哈著腰、低著頭就往門外走去,臨靠上門之際,還不忘笑笑看了品雲一眼。
「我聽梅姨說,你不願換上旗裝?」永瓏道。
光是聽到他的聲音,就會令她產生錯覺,以為傅顏就在身邊。品雲心中淒楚,起身慢慢地踱到了長窗前。
「我這條命是借來的,難道換上了旗服,就救得了清幫的人嗎?」她語調悲涼,聽了讓人不由得心頭一緊。
永瓏怔怔地看著她身上一襲樸實素白的漢裝,披瀉在身後的長髮,上頭沒有任何的珠花飾物,一點也沒有沾染到凡塵的庸粉俗氣。梅姨替她準備的首飾並不少,可是她一樣也不要。永瓏心裡明白,這追月山莊裡並沒有她想要的東西。
「或許!總兵府和縣衙裡現在關有上百名叛黨,就等著皇上來到杭州定罪,救不救得了還難說。」永瓏說道。
「那麼你能向皇上說情嗎?」品雲的聲音抖得厲害,就怕他會拒絕。
「我向來不承諾沒有把握的事,這柳玉成是前朝餘孽,死不降服,皇上早就想除去他,好收服異心,一統江山。」
「我聽梅姨說,你破了清幫,得了皇上的歡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果你能救柳玉成、救清幫這許多條人命,我願意為你做牛做馬、做奴婢小妾。」
「你以為你有這個能耐?」永瓏牽動了唇角,冷冷地說道。
「我不知道。」品雲自認沒這麼大能耐,可是又有什麼其他可行之道呢?
「我想,你可以試試……」永瓏走上前,緊挨在她的身後,品雲想轉身,他卻鉗住她的雙肩讓她動彈不得。他將頭埋進她的頸窩間,深深地吸了一口專屬於她的香味,恨不得纏繞在她烏亮如瀑的青絲裡。
品雲不安地猜想他話裡的意思,為了掩飾她翻騰的羞怯,她倏地掙扎轉身抵住他的前胸,不讓他再靠近——
永瓏頓時緊蹙眉頭,原來她碰觸到他胸前的傷口了,品雲立刻驚怯地放下手,好似她也感覺得到那炙熱的疼痛。
「我不知道怎麼試?」品雲吞了口口水,困難地說。
「難道梅姨沒有教你嗎?」永瓏語調平靜地說道,彷彿沒事人一般。
「她……我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你如果要我依你,先讓我見我舅舅。」品雲根本羞於談論這檔事,只有趕緊岔開了話題。
「怎麼,你都還沒有取悅我,就先開條件了?」永瓏邪魅地笑了笑,天真的品雲是變了。
品雲驀地轉身,站得直挺挺的,一副捨身取義的樣子,閉著眼說道:「我是沒有資格和你開條件,你來吧!我的身體是你的,就隨你處置,只要你能答應,我什麼都依你……最起碼我還能保有自己的心……」品雲又想到傅顏,眼眶一紅。
「你又在想他了?從現在起,連你的心也要給我,否則咱們就沒有什麼條件好談。」永瓏扣住她憔悴的容顏,心中有萬般不忍,卻一點也沒有顯現在臉上。
「你……」品雲咬著唇,眼淚像串串珍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是我、他是他,你最好分清楚。好了,好了!別哭了,你們女人的眼淚,比刀劍槍炮還要厲害。」永瓏皺緊眉頭,胸口上的傷他全不當一回事,可看到她流淚卻比殺了他還難過。
「你如果答應讓我見我舅舅,我就……」話還沒說完,她淚水又迸了出來。
「你就隨我處置——就算我要你忘了他,你也願意?」永瓏馬上接口說道。
品雲說不出話來,點了點頭任淚水淌下。
「別哭了,我從不強人所難,我去叫梅姨來……」永瓏甩掉手上熱燙的淚,好像她的眼淚會蝕膚透骨似的。
「為什麼要叫梅姨?」品雲不解地問。
「叫梅姨替你準備,帶你到總兵府見柳玉成。今晚我會再回來——」永瓏說完,就大步跨出門檻,留下品雲獨自站在窗台邊,一時房裡又歸於岑寂。
品雲反覆思量梅姨的話——女人要擅用自己的武器,只要能抓住男人的心,比刀劍槍炮還要有用。從前她完全不懂個中道理,現在她總算全明白了。
可是她有得到永瓏貝勒的心嗎?為什麼他會喜歡一名漢家女、階下囚?他一個堂堂的貝勒爺又何必在意她的心給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