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昌邊境西南,多高山並列,縱谷橫穿,往往山腳如春萬紫千紅,山頂卻猶自銀妝白雪未溶,當地人對此風情素有山頂掛棉襖、山腳風吹紗之說。
這兒的村寨多築在半山腰上的平壩子,山腳因地瘴濕熱,只在河谷沿岸聚集了一些採藥草維生的小村落。若是這一山的人要過另一座山去辦事兒,有兩種方式,一是慢慢下到山腳,撐船渡過那湍急險峻、名不副實的靜江,最後再慢慢爬上山;這樣緊趕慢趕下來,少說也要兩天左右的路程,這當中還不能計上路上遇到野獸攻擊,天黑迷了路線,水勢大時得等上好幾天才能過江等等因素。
另一個方式便快捷多了,那就是到每座山下最大的幾個村子,花些錢乘溜索流籠,半天就能過去,除了風大時危險些,其餘時候還是很安全的。
靜江邊的一個小村裡,住著一個有名的怪神醫。
稱他是神醫,那絕不是虛名。附近幾個山頭的人都知道,就是再難再偏的病症抬到他面前,治好那也是遲早的事,端看他老人家心情如何。這神醫怪就怪在這兒,他來者不拒,不管什麼對像什麼病都照醫不誤,診金倒也不貴,看心意奉獻就行;可老神醫卻有個不太好的習性,他以折磨這些病號為樂。
差別只在於他看順眼的便治得快些舒服些;看不順眼的人,例如地方惡霸之流,便治得他發誓再也不敢上門一步;不管手法輕重,這神醫折騰人的本事絕對跟他的醫術一樣齊名。
神醫晚年收了兩個徒兒之後,便收拾包袱雲遊四海去了。本來當地人提心吊膽的,就生怕這兩個徒弟醫術沒學好,光熟練了那些折騰人的手法;誰知幾次義診之後,當地人就對這神醫的大弟子很是心服口服,望聞問切是一點也不馬虎,用藥開方更是毫不遲疑,看過的病人都讚不絕口;最重要的是,這位嬌嫩嫩的小姑娘並不學她師父大興折騰病人這一套。
沒錯,這神醫收的兩個弟子便是兩個嬌滴滴的小女娃兒。
一大早,日頭才剛打東邊出,那草尖上的露珠都還沒蒸散掉,明悅芙已經挽起了袖子,蹲在高腳樓後邊的苗圃給藥草和青菜除草施肥。
她才十四五歲的模樣,整個人看上去還有些水嫩稚氣,可已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一頭長髮梳了烏溜溜的一根辮子,一雙大眼水靈靈的轉,嘴角總是微翹著,兩道濃眉沒有破壞整體的和諧,反給她增了一分英氣和精神。她的動作輕快,嘴裡還哼著小歌,年紀雖小,做起事情來已經十分有模有樣。整完了藥草園和菜園,再洗淨了雙手到屋前去翻撿鋪曬的藥材。
一個村民背著竹簍子從門外經過,吆喝著和她寒暄。
「明大夫早哎,老頭子這會正要山上去,您缺啥藥材不,我給您多注意著,見著就立馬鮮採回來。」
「謝謝您古根伯,昨兒山裡才來過人,藥材齊得很,別多費心了。這時節山裡毒蟲多,您那驅蟲藥帶著沒有?沒的話我這兒還有。」明悅芙抬頭,看見來人便笑彎了眼睛開口招呼,聲音清脆,說話不疾不徐,聽著很是舒心。
「帶了帶了,不勞明大夫費心,使完了老頭子再來拿。」古根伯回頭喊著,一面已經漸行漸遠。一般上山都得趕早,萬一天晚了還耽擱在山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明悅芙一直目送著老人出了視線,才笑著低下頭繼續做手邊的事兒。
她喜歡這一片山,也喜歡這些淳樸的村民。想當初師父一走,這些村民雖然看她年紀小,不太相信她的醫術,對她們師姐妹的生活卻還是很照顧的,天天東家送米,西家送菜,有的乾脆提著一整鍋粥上門來逼她們一頓飯就給吃完,弄得她得多做好些體力活兒才不致像吹氣一般瘋長肉。
後來她聽說了師父過往治病的那些豐功偉業,忍不住為自己和師妹流了一大把冷汗,暗暗慶幸著多虧了這些村民心地純實,竟然沒趁機在那些個菜裡下藥投毒好一報被整的老鼠冤。
一直等她把院子裡的工作都結束,日頭也快掛到中天上了。明悅芙一身皮膚白得像塊嫩豆腐,向來最怕曬,便躲進了屋內研讀醫書,讀著讀著,便神遊去了。
屋內很靜,這兒很少有病患前來,大多時候是由她提了藥箱,不辭辛苦的到病人家出診;往往這樣一來二去,才幾年時間就已經把附近幾個山頭都摸了個透。
近來西關的戰事已經漸漸打到了這西南邊境,山裡的村民對那些事兒是不太關心的,他們只求溫飽無病,不受上位者欺壓就好;可明悅芙卻不能不關心,情勢若是一緊張,她便得馬上離開。
只因為她那早逝的爹娘,將她托給了當今太后照拂;她老人家沒有親生女兒,一見到她就喜歡得跟什麼似的,索性收了當義女,還慎重的給了她一個封號。
以她一個當朝公主的身份,在這兒是不安全的,雖然她和這皇室實是沒半分血緣關係。父母身故後,她被召入宮,讓先皇封了封號之後只待了小半年,便離開了那座金燦華美的宮室,跟著師父到了這兒。對此,明悅芙還是很開心的,絲毫不介意在這兒什麼都得自己動手,生活條件更是完全比不起錦衣玉食的皇宮;可她不喜歡待在那籠子一般的地方,能多得幾年自由,其它的她倒不在意。
雖是這樣想,但畢竟封號擺在那,便難說敵人會不會想拿她來作什麼文章。明悅芙雖然從不以自己的身份為傲,但被封為公主後的一點自覺還是有的。
天家、天家、天家,一切要以皇室為重,出入行止,言談思慮,都該把京裡那一座金碧輝煌的皇城放在第一位。
她正支著額想著該怎麼和師妹談談她要回京這件事,屋外就傳來她喳呼喳呼的聲音:「把人抬進西邊屋子,小心些,這梯子有點兒不穩……放那兒床上,對對對!等等啊……師姐、師姐!妳快些來!」
她們這兒有三棟屋子,師父在時一人一棟,師父去雲遊後他住的樓便空了下來,有時也權當病人住房使用;三棟樓都有小板橋可通,不必上下樓那麼麻煩。
不等柳輕依叫她,明悅芙早已經放下書,從兩棟屋子相連的小板橋走了過去,一面想著師妹天才濛濛亮就出去,不知道這回又撿了什麼回來,既然抬上了床,想來是個人了。
她們這三棟屋子底下本該圈養些牲畜的地方,全給用來安置柳輕依時不時便要撿回來的各種受傷動物,小貓,小狗,小山羊,有回甚至撿了一頭小豹回來,醫治的時候明悅芙總覺得有些膽戰心驚,怕把自己的手給牠當了夜宵啃。
至於出去一趟就撿個受傷的人回來,那也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偏偏柳輕依會撿不會治,同樣跟著師父四五年,學的也是一樣,沒有偏心了誰,可她卻有個天大的毛病——她會暈血,見血就暈。碰到聞到更是不得了,沒有三兩天下不了床;平時治治病還可以,讓她處理傷員,到頭來肯定變成還要多照顧一個的局面,因此往往到最後,累的還是明悅芙。
明悅芙對此倒不以為意,一開始還會大驚小怪一下,沒多久也就習慣成自然了。救死醫傷原是醫者本分,她並不覺得師妹是在給她找麻煩,反而很高興師妹沒有因為自己的毛病就放著那些受傷的人不管。
進到那邊屋子,就見到師妹正端了茶答謝著兩個小伙子。她一個小姑娘本就搬不動那些人和動物,每回出去「巡山」,都會找幾個村裡熱心的小伙子一同幫忙。
明悅芙打了聲招呼,走向床邊,開始細細檢視這回的傷員。
那一身衣服早已髒得看不見顏色,垂在床外的衣角還滴著水,頭髮散亂的蓋在臉上,只能夠看出是個男人。她忍不住皺了皺眉。
不管如何,得先把他洗淨了再說,這般情形根本無法醫治,心中一打定主意,她便迅速的安排起來。
「阿萬哥,阿水哥,麻煩你倆再幫手一下,等會水燒好,把這個人抬到屋後洗洗乾淨,尤其是傷處,然後擦乾給他換件衣服。一會也在這兒吃了午飯再走吧。」她叫住喝完茶正要走出去的兩個小伙子,兩人一聽,便立刻熱心的答應了。
「我去燒桶水。輕依,妳等下換床被子,這又濕又髒的,不能再給這人睡了。」
一陣忙亂過後,總算將那男子安頓好,又送走了那兩個幫忙的人,明悅芙和柳輕依總算有時間坐下來好好喝口水,歇口氣。
「輕依,妳在哪兒找到他的?」明悅芙先是洗了手,又稍微淨了臉,才端著杯子開口,語氣有些嚴肅。
她向來不過問這些事,只管治病,從來和師父一樣來者不拒,但現在是戰時,形勢有些不同,她救還是會救,只是也得探一下底細,以防無意中救了敵軍而不自知,惹禍上身。
這男子很年輕,大約才二十來歲,一看裝扮便知道不是本地人;膚色黝黑,看上去很壯實,卻不至於一身橫肉,虎口的繭子較之其它地方要厚些,很顯然是長年握著什麼東西磨出來的。
烈日下行軍曝曬,演武場操軍練陣,士兵握金戈鐵矛,將帥握長刀寶劍,還有方才替他卸下來的貼身軟甲,在在都說明了他的身份——和軍隊肯定脫不了關係。
「我在黑川邊找到他的。那時候他一半身子泡在水裡,怎麼叫也叫不醒,脈息很弱,便趕緊請阿萬哥他們幫著抬回來了。」明白師姐的身份和顧慮,柳輕依很詳盡的把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
明悅芙聽著,又看向那男人。她剛剛檢查過一遍,他身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新舊傷口,骨頭倒是沒有什麼大礙,比較嚴重的傷便是腰腹那一道,被人劃了很深一口,幾能見骨,這傷也正是造成那男人昏迷不醒的原因;還有頭上被撞了個口子,血雖流得不多,就是不知道腦子有沒有撞壞,這卻得等人清醒後才能知曉了。
對於他受傷的原因她不想推測,戰場無情,他還能活著便已是福大命大。
「看樣子,他也是個到這兒來打仗的士兵……等他稍微好轉,咱們便送他到大鎮子裡的醫館去,明白嗎?」兩人才相差三歲,明悅芙沉穩得很有大姑娘的樣,但輕依在大伙眼裡卻還只是個小孩而已。
對這個亦姐亦母亦師的師姐,柳輕依向來是最聽話的,當下用力的點了點頭。
那男子昏睡了五六天,才勉強有了神智。他的傷原是不難治,壞就壞在泡在黑川的水裡太久,那些傷口子都給泡得爛腐,還著了小蟲;那兒林子密,水流緩,水上便長年飄了枯枝落葉,爛在一塊兒,附近的人都知道再渴也別去喝那川裡的水,鬧肚子還只是運氣好而已。
明悅芙每日便持著燙開水煮過的竹片刀和銀針,細細的慢慢的替他剮去了身上的腐肉,清淨了那些蟲子,最後再密密裹上一層藥,那味兒難聞得連站在門外都能聞到;柳輕依畏懼血肉,根本不敢進屋來看,心中卻是由衷的配服師姐。
個性很有些頑童意味的師父,怎麼偏就收了這麼一個心細溫柔、視病如親的徒弟?柳輕依有時總忍不住懷疑師姐其實是和別人學的醫,師父只是掛個名而已。
床上的男子在明悅芙這般悉心照料下,總算捱過了最危險的時期,不再渾身發燙,只是似乎睡得並不安穩,時時低喃著聽不清的夢囈。
*
疼,全身沒有一處不疼。
他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那一刻——探子情報有誤,他率領的小隊人馬被重重包圍,他在混戰間被砍了一刀,踢下了山谷跌進河裡,再後來,他便昏了過去。
他在哪裡,他死了嗎?
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他拚命想要使力,可全身就和灌了鉛一樣的動彈不得,連睜眼都做不到。
但他偶爾還是可以聽見有個聲音在和他說話,問他痛不痛,叫他吃藥,餵他喝水,說要幫他擦身……於是他知道,自己活下來了。
他有時想要響應,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發出聲音了沒有。他感覺得到痛,那聲音的主人有時不知在他身上做些什麼,整個右腹都會火燒火撩的痛,但他通通忍了下來,他本就慣於忍痛。
他很清楚自己絕對不是在軍隊裡,軍隊裡的傷兵處總是十分吵嚷,呼痛的,談笑的,吆喝的,除了夜裡,總沒有稍停的時刻;這兒卻很安靜,靜得當風吹過樹梢時那沙沙的聲音就好像有幾百人一起在鼓掌那麼清晰;偶爾也會從另一頭傳來壓低的說話聲,他聽不清楚,卻總覺得那大概就是在說自己。
那聲音的主人應是個女子,她身上總帶了一股特殊的藥香味兒,他聞著便覺得神智安寧,胸間鬱悶盡消,不知不覺就能沉沉睡去,那些戰場上的刀光劍影、血腥肉沫還有身上的痛楚一點都不會入夢來侵擾他的好眠。
有時他也能感覺自己被人扶坐起來,接著會有一雙小手抬起他的下巴,那手上帶著薄繭,總磨得他下巴些微發癢,然後就會有一根細細的管子伸進嘴裡,隨之而來的不是藥汁就是湯水,溫度總是剛好入口又不至於放得太涼。剛開始他連吞嚥的力氣都沒有,總流得滿嘴滿襟都是,那小手總是拿著布巾,輕輕幾下幫他擦拭乾淨後,又耐心的一口一口慢慢的喂。
就這樣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有一天他自己喝了一口,那聲音驚喜的喊道:「唉呀,會自己吞了,那表示你就快醒了,這感覺真好,是不是?」
那聲音清脆,語調卻不疾不徐,帶著一股特殊的溫柔,神奇的撫慰了他對於諸事不能自理的焦躁,聽著便讓人覺得身上的痛楚都減輕了一半;他突然有種迫切的渴望,很想趕快張開眼睛,看看這聲音的主人是何方神聖。
又是不知道多少個日夜過去,在他感覺起來,彷彿有一輩子那麼長。
他眼睛終於能勉強睜開一線,卻只看到一抹湖綠色的衣角正站在他床邊,那裙上襯著一塊晶瑩剔透的蓮形碧玉,作工細緻可愛;那姑娘背對著他不知在做什麼,想也不想的,他把所有力氣都用來緊緊抓住那衣角,惹來她的一聲驚呼,眼睛卻承受不住那沉重感,閉了回去,心中卻感到十分開心。
他知道自己正在復原,卻不知道還要多久,他下意識的希望醒來時第一個看到的便是她,而他覺得自己就快要醒了。
明悅芙半轉著身子瞪著床上的男人,他的手正緊緊抓著她身後的衣角不放,任她怎麼使勁也扳不開。她手上還端著藥碗,左近卻找不到可以擱著的地方,柳輕依今天到山腰較大的村子上去補一些外地的藥材,也不在家,她一下子犯了難。
這個男人看上去也是相貌堂堂,怎麼行為卻像個登徒子一般,剛有一點神智便揪住了她的衣角不放。
可這藥不能耽誤,涼透了藥性也就過了,要是少服了這一帖,前面給他吃的藥便都白費了工夫,又得重來;情急之下,顧不得這身衣裳是她向輕依暫借來穿的,且還是師妹最喜歡的一件,明悅芙一咬牙,只得拿出隨身帶著的割藥草鋒利小刀,一下便把那衣角劃開,才終於得以脫身。
她沒好氣的瞪著床上的男人,張嘴正想念罵幾句,轉念一想又作罷。也許,他是夢到了家裡的妻子呢。這麼些天,也不見有任何士兵來找他。這樣的年紀,想來在軍隊裡的地位應不高,更何況,他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她卻忘了,戰事發生的所在離這兒尚有好幾個山頭,一時間自然不會有人尋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畢竟還是個病人,而明悅芙對待病人,一向都有著無盡的耐心和包容,於是轉念一想也就釋懷了,再不把那衣角放在心上,慢慢給那男人喂完了藥,又轉開身去忙其它的事兒。
卻沒注意到床上的男人在半夢半醒間,珍而重之的把那衣角收進了袖袋之中。
傍晚時柳輕依大包小包的回來了,照例又撿了一隻斷了腿的狗,交給明悅芙之後便搶著去開灶作飯了。
今晚月色很好,她們便把飯擺到了院子裡。那男人傷勢已經穩定下來,正在慢慢收口,估計著醒轉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明悅芙也就不再像前些天一樣守在他附近寸步不離,還搬了張小床到那屋子裡,方便夜裡就近照顧。
對象是個年輕男子,且雖在病傷憔悴之中,依然看得出來他的五官清朗分明,可想見平時應是個俊逸的男人;但在明悅芙來說,她只是做她應當做的,而這男子的面貌看著並不像西狄人那樣刀鑿般深邃,衣飾也是嘉昌的繡紋,那麼他便是為國家打仗了,她盡點心全力救治也是應當。
更何況她心中自那年起便一直仰慕著一個大英雄,雖然只是遠遠的看過一眼,連什麼相貌都看不清楚,一顆心暗暗裝的卻都是那個人。
當日演武場上一襲白馬銀甲,少年將軍一柄銀槍旋舞翻飛,恣意張揚,那昂藏身姿從此烙在她心版上,再不能磨滅。
又聽皇兄談起過他,頂天立地,胸懷天下,不以功邀名,不以事諉過,大丈夫者當如是,因而心中更是激盪。
說起來,她會這麼盡心照顧這個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覺得這樣也算為心中那個人出了一分力,即使只能幫到他一根頭髮,那也是好的。
但為了此事,她也沒少被輕依取笑,例如此刻。
「師姐今天捨得離開師姐夫啦?」柳輕依含著飯,有些口齒不清的說著,明悅芙忍不住拿筷子敲了敲她的手指,完全忽視掉她這句話的內容。
「東西吃完再說話,沒規矩的丫頭。」雖然在這兒沒人管束,但明悅芙好歹從小也是個官家千金,進宮受封後又費了些時日訓練過禮儀的,行為舉止便自然帶著一定的優雅。她知道輕依不喜歡拘束,平日也就不怎麼說她,除非實在是看不下去,才會開口矯正一番。
柳輕依趕緊三口兩口吞了飯,才又開口:「師姐,師姐夫什麼時候會醒來啊?」
橫她一眼,明悅芙笑罵道:「一口一個師姐夫,口沒遮攔的,人還是妳帶回來的,就算人家醒來要以身相許,也是找妳。」說著假意板起臉,裝嚴肅。
知道明悅芙不是真的生氣,兩人平時相處時沒大沒小慣了,什麼笑話也不當一回事,柳輕依也就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認真的回道:「師姐啊,妳不是總說天下間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兒?我呢,根本什麼力都沒使,人既不是我扛回來的,衣不解帶守在床邊的更不是我,他要是對我以身相許,那不是虧大了嗎?」說完還慎重歎了口氣。
明悅芙撐不住,聽到一半就先笑了出來;柳輕依說完也憋不住笑了,兩人鬧成一團,一頓飯就吃了大半個時辰。
才吃過飯,想著柳輕依奔波了一天也累了,明悅芙便趕她早早去歇息,自個兒把杯碗盤具都捧到水房去洗,又一一擦乾擺好,再把院子收拾乾淨,才坐在石桌邊對著月亮發起呆來。
山中的夜裡很涼,風吹過彷彿深秋蕭瑟,儘管是南方的盛夏時節,明悅芙還是乖乖的在身上多披了件衣裳。
方纔的對話倒是讓她想起那個人了;她先是景仰欽佩,不知不覺竟成了暗中戀慕,從此便心心唸唸的那個人。
只一眼,她卻知道那人將銘己心一生。
柏雲奚。
這西關戰事,他亦有參與,不知他現在可平安否?西南邊境氣候和京城相去甚遠,他隨嘉昌大軍應是初到此地,也不知能不能適應這般炎熱天候?
明悅芙越想越擔心,望著一地清暉寒光,抬頭便見到空中一輪明月,皎潔靜美,讓人看著便覺安詳,她不由自主的被那月光引動,想也不想的便在院中跪下,雙手合十,虔誠的向天空拜了拜。
「月娘娘,請您千萬千萬保佑柏將軍於此戰中能全身而退,無災無痛。他是個好人,雖然在戰場上可能殺了很多人,但也是為了保護無辜的黎民百姓,月娘娘千萬不要見怪,芙兒願意盡一己之力去救人,以補他殺業之過……」
她聲音本就清脆,此時剛好無風,四周萬籟俱寂,院中一時便響徹了她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特別清晰。
祈願完,她覺得安心了不少,又恭敬的磕了幾個頭,才坐回椅子上,想著剛剛有沒有什麼地方說漏了。
或許等屋裡的男人醒來,便送他幾帖方子,袪毒清熱的可能很需要,驅避蟲蛇的也不能少……到時候讓他帶回軍隊裡,指不定哪一天柏雲奚就需要用上了。
明悅芙想著,便又進屋去尋了紙筆,端著一個燭台,復坐到石桌邊,沉思了一會,才開始提筆振書,詳細的列著方子,何種症狀何時該用什麼藥,何種藥不能混哪種藥一起吃,什麼時辰吃藥最好……洋洋灑灑,寫滿了三大張紙。
想了想,她覺得紙張容易打濕破損,不太靠譜,便又回屋去找了許多竹片來。每回她配了新藥方,若需要的藥材這兒沒有,便都寫在竹片上,托人帶回來,以防一張紙片太過單薄,路上遇個雨就沒了。
才準備好東西坐下來,又突然想起屋裡的男人換藥的時間到了,明悅芙又急急奔上了高腳樓,忙活了好一陣,等她終於在石桌前要開始謄寫竹片,月亮都已經過了中天。
雖然自己也是累了一天,她卻覺得精神十足,忙得不亦樂乎。等到她把最後一個竹片謄好,晨曦已經微微在天邊透亮,遠處的公雞響亮的鳴叫著,有些人家的炊煙已經冒了出來。
明悅芙伸伸懶腰,把東西都收拾好,裝進了一個牛皮製的防水錦袋裡,才心滿意足的回屋去睡。
這一睡便直直睡到了下午,柳輕依也沒來吵她,只是在她披著衣服走出來之後,朝她眨眨眼。「師姐,有客人來喔,等了妳一早上了。」
「怎麼不叫醒我呢?是什麼客人?有病人要出診嗎?」明悅芙嚇了一跳,趕忙把自己打理好,來到平常待客的地方。
「看師姐睡得熟,沒敢吵。客人是京裡來的,不是病人。」柳輕依壓低聲音,卻掩不住語氣裡的促狹:「師姐怎麼偏挑今個兒睡懶覺,昨天夜裡會情郎去啦?」
「臭丫頭,我只是想起一些方子……」明悅芙一聽是京裡來的,心裡就有底了,嘴上和柳輕依開著玩笑,心裡卻已經開始在盤算著這兒有什麼事情得要交代。
是她該回去的時候了。
才踏入廳中,那兩個穿著便衣的人便齊齊站了起來,向她恭敬的行了一個面見皇族的大禮。「下官參見纖華公主,公主千歲千千歲。」
「免禮。」明悅芙想讓他們起來,可那二人仍是單膝跪地,恭聲稟道:「皇上有旨,西南漸亂,為恐邊關戰事擾了公主靜養,命公主即刻啟程,隨下官返京。」
「難為皇兄記掛……只是這事出突然,還請兩位容纖華再多停留兩日,收拾了一些隨身東西再走,可行?」
明悅芙沒有打算帶太多東西走。這兒的衣服不可能在宮裡穿,她也沒有什麼飾品,需要帶的不過就是幾本她寫了批注的醫書,因此她和欽差說需要幾天收拾東西的時間,其實是在忙著把這兒的事情一一料理清楚。
第一件事便是為柳輕依尋個可靠的人照顧,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個年紀尚小的師妹,偏偏輕依又不願與她同去京城。
「輕依,以後在商大娘面前可別再調皮了,好好用功,一個人好好兒過日子,有事就立馬傳信給我,知道嗎……這玉珮就留給妳作個念想……」她說著,解下那塊精巧的小玉珮,親自替柳輕依繫上,柳輕依紅著眼受了。
將上馬車,明悅芙仍然不放心,站在門前絮絮叨叨的交代著,柳輕依眼中雖滿是不捨,卻還是笑得無比燦爛。「知道了,師姐妳真囉嗦,像個老太婆一樣。」
屋裡的男子前兩天便已送到大城裡的醫館去,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只需要靜養便能慢慢復原。明悅芙是請了村裡的小伙子把人送走的,她不想露面,更不願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要是他之後還回來找妳,也別提到師姐的名字,就說是妳救了他的,也只是把他送到醫館而已,知道嗎?」她想了想,又多交代了一句。
「為什麼呀,師姐?」
「這男人畢竟和朝廷有些關係,會不會有一天在京城見面也不知道,師姐不想以後徒惹麻煩。」明悅芙三言兩語,把當中難處輕輕帶過;說她小心太過也好,可一個公主,名聲卻是很重要的。
當初皇上是用養病的名義將她送出宮的,若是回京之後,又另外傳出什麼流言來,對皇家的面子並不好,她必須杜絕一切的可能性。
還想再多說些什麼,等在車旁的便衣護衛已經開始在催促了,明悅芙只得上了馬車;啟程前,又貪戀的看了一眼這個她住了好幾年的地方。
她是真的捨不得這裡,卻也不得不離開這裡,局勢不允許她再任性下去,而她有了這幾年的自由生活,已經比京裡的許多皇子公主幸運多了。
放下車簾,明悅芙閉上眼睛,不敢再多看窗外一眼,也不敢仔細去聽師妹最後還是沒有忍住的啜泣聲。
這青山河谷,只怕此生再也不能得見,多望一眼,她只會多一分不捨,可就算不去看,她又怎可能忘記?
這兒的一草一木,早已深深刻在她腦海裡,不可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