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相愛 第一章
    梁明愛,生日五月十日,九十六年度的講師。

    沒印象見過她,畢竟內部講師三區加一加也近千人,各分店又另聘了自己店內的個別課教師,除非有過交談,否則就算見過也未必識得。

    很確定自己不識得這個梁明愛,但她的生日日期,讓他對她很是好奇。

    「砰砰」的聲音驀然響起,震亂了程明夏的思緒,跟著他聽見稚嫩的笑聲從牆的那一面傳來。隔壁教室的老師上了什麼課程,能讓孩子們笑得這麼歡樂?

    他淺勾嘴角,視線回到桌面上的數據。那鏡片後的細長黑眸,在明字上頭停留了一會,又盯住生日日期好幾秒後,抽了支筆,在老師數據卡上做了記號。

    這個梁明愛性子如何?和自己個性一樣嗎?他當真被勾起興趣了。

    看了下腕表,他隨即合上記錄所有老師背景數據的數據夾,步出辦公室。今晚有新班開課,大約十分鐘前,樓下的音教小姐交代他得下樓幫她。

    關上辦公室的門,經過與辦公室僅一牆之隔的201音樂班教室時,一陣刻意壓得低沉的吼叫聲從裡面傳了出來,那聲音讓他腳步一頓,禁不住好奇,移動步伐靠上教室的隔音門,從門上方的透明玻璃將裡面的上課情形納入眼底。

    陪同來上課的家長們坐在用琴的一旁,孩子們全聚集在中間,仰著期待的小臉看著他們面前的老師。

    「哇!小朋友這麼厲害耶,把大猩猩的叫聲學得好像,等一下我們再學一次牠的叫聲哦,這一次還要加上牠的動作。老師做一次給你們看……」細軟的嗓音就這麼透過隔音效果有限的厚門,進入他耳中。

    這是在學大猩猩?他目光微亮,落在那有著細軟嗓音的女性背影上。

    她穿了件純白色、弧形剪裁的拼接洋裝,裙襬呈不規則狀,腰後的抽繩綁帶為乾淨單純的色彩添了絲俏皮;她腳上搭了雙杏色的小坡跟高跟鞋,長髮上別了個精巧可愛的髮飾,他想,她應該是個年輕老師。

    「好,現在我們一起來學猩猩,因為牠長得又高又壯,腳步聲就會很大聲,走路也比較慢,所以我們可以用力踩地板,這樣會更像哦。」

    「猩猩跑得很慢嗎?」底下一個好奇的小男孩問著。「比我還慢嗎?」

    「你跑得很快嗎?」有著甜軟嗓音的老師反問。

    「當然呀,今天學校練習運動會的跑步,我跑第一名。」得意地仰高小臉。

    「這麼厲害啊。」她彎身看著小男孩又問:「真的跑第一名?」

    「真的嘛。」小男孩點頭。

    「那你跟誰跑啊?」

    小男孩得意洋洋。「ㄟ嘿嘿,我自己一個人。」

    「……」她僵了幾秒,直起身子看著所有的學生,說:「來,來學一次大猩猩的叫聲和走路的樣子。」

    當孩子那句-自己一個人-出口時,家長們一陣笑,程明夏亦跟著笑出聲來。他突覺有些可惜,因為他只看得見她的背影,不知道這老師臉上是何種表情?

    想起還得到樓下,他隨即轉身下樓。一下樓,才轉出牆角,就見門市的櫃檯前擠滿學生和家長,部分還坐在展示區的琴椅上等待。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畫面,所以並不會感到新奇,可心底也不是沒有感動。

    他的外公柏木一輝,是日本最大樂器商柏木株式會社的社長,除了初時的樂器買賣之外,還研發出一套音樂教育系統,因課程的設計創意十足,音樂教室的招生率極好,從此打響了柏木這塊招牌,將柏木推上了另一個高峰。

    之後,外公將事業版圖往海外拓展,由當年熱愛中國文化的母親柏木逸美接下了柏木樂器在台分公司總經理一職。母親因緣際會認識了當時在台中經營樂器進出口的父親程秋原,陷入熱戀的兩人很快就結了婚,母親從此長居台灣。

    為了將業務做得更完善,母親在外公同意下,將柏木樂器在台分公司和父親的樂器貿易公司進行重組,柏木這方持股佔有百分之六十,公司更名為柏木集團,總公司在台中成立,由母親任職總裁,父親為總經理。

    柏木集團底下的音樂部門打著日本柏木音樂教育的名號,開始在全國各地招生,墊定了柏木集團今日為全台最大樂器連鎖販賣公司的基礎,之後陸續又投入了美語教育、計算機教育市場。

    他因著雙親對音樂的執著,也走上這條路,國中畢業後即到美國念高中和大學,主修理論作曲;原定計劃是讀到博士,再回國到各大專院校授課,然而在他高中畢業前夕,父親因意外事故身亡,他不得不改變計劃。

    他思及母親隻身在台獨自撐起一個事業的辛勞,因而放棄繼續攻讀博士,取得了印地安納大學的碩士學位後,便回台進入柏木實習;因不曾有過任何領導的經驗,他決定從基層做起,待徹底瞭解整個營運方向和業務發展之後再接下公司。

    慶幸的是,當初他進入公司時,是循著一般的程序進來,並從業務員做起,如今公司裡的職員,並沒人能聯想得到他和柏木集團有著密切關係。

    而除了母親和母親的貼身助理以及幾個高層主管之外,就只有國中和大學與他同校、目前也是柏木內部講師的江幼心知道他真實的身份,幼心就曾笑他好像微服出巡的太子。

    太子嗎?對於這一切他並不眷戀,管理一家公司更不是他原來的志願,可這一刻見著眼前這樣的光景,他心底亦是有著成就感的。

    「程明夏,你終於下來啦!」櫃檯忙碌的音教小姐劉慧慧見著了那俊秀斯文的男子時,喊了聲。

    「怎麼這麼多人?」程明夏喊了幾次借過,勉強擠進空間不大的櫃檯內。

    「有繳費的,還有幾個是來問課程的。」劉慧慧忙著收費、開*****,並在學生資料卡上蓋上收費日期章後,把學生資料卡夾簿推過去。「快點幫我啦。」

    「蓋章?」他拉開椅子,在她身側的位子上落坐,溫煦的語聲微微上揚,人多嘴雜的這時候,他仍舊一派斯文,不慌不亂。

    「當然呀,不然要你下來發呆哦?」正在打*****的劉慧慧餘光瞄到身側那俊秀男人一副從容,急得推了他手臂一下。「噢,你快點啦,等等拖了開課時間就不好。你找莊倩妮的卡,蓋上收費章。」

    修長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打開那資料卡夾簿,依著劉慧慧的要求,找到了那張學生資料卡,程明夏在收費章處蓋上章後,猛然想起方才好像瞄到什麼,他不確定地將數據卡夾簿合上,在封面果然見到了那個名字。

    「這個莊倩妮是梁老師的學生?」他徐聲問。

    劉慧慧收下家長遞過來的學費,算數鈔票。「對啊,你認識這學生?」

    「不認識。」他搖頭,想了兩秒,又問:「今天的新班是梁老師的課?」

    把鈔票放進抽屜,她睨了他一眼。「我說親愛的程明夏先生,你今天第一天上班啊?連今天晚上開班的老師是誰都不知道哦?」

    程明夏微微挑眉,鏡片後的目光溫煦如風。「我的確是今天才來報到的。」

    兩年多前進入公司開始,他就如一般職員,先從受訓開始;成為正式員工後,他留在台中總公司任職;去年中,母親和幾個高層幹部決定今年初在這裡新設豐樂分公司,附設音樂教室據點,並自總公司調派幾名職員過來。

    目前在這裡上班的劉慧慧,便是他在總公司的同事;二月這裡開幕時,她才從總公司調派過來,想不到換他九月中接到了人事命令,也被調派到這裡任*****,十月一日生效,就是今日。

    「啊對,我都忘了你今天才調過來,升經理了耶,但要改口叫你程經理,還真不習慣哩。」劉慧慧笑咪咪的。

    「叫名字就好,我不在意那些。」他語聲柔和。

    「嘻嘻,那我跟你說,今天晚上三個新班,廖老師七點一班,在202教室。梁老師七點和八點都有新班,201教室。」

    「襄理會做開課式吧?」襄理是柏木各分公司的管理者。

    「他是有跟我說他會趕回來做開課式啦,可是一直到現在都還沒看到人。」劉慧慧忍不住就抱怨起來:「上次四月開新班他也這樣,早跟他提醒要記得趕回來幫老師做開課式,結果最後他也沒回來,還是業務員去做的,我看搞不好等等七點那兩班的開課式,會變成你去做喔。」

    聽了抱怨,程明夏只是淡淡一笑,未作評論。

    他蓋完下一個收費章後,臉龐一抬,就見一名模樣秀氣的女人睜著大眼,視線落在他身後,那神情似乎是在找著什麼。他回頭一看,身後的長櫃上列了一排檔案夾和一些音樂班老師用的點名簿。她需要什麼?

    回過身,見女人視線仍在他身後那一排數據上,他起身,扯開笑容。「妳好。請問需要什麼嗎?如果是樂譜,都在那一邊。」他指了右邊牆面的書櫃。

    女人看著他,雖疑惑他的身份,但因得趕著回樓上上課,便指著他身後那一排檔案夾。「喔,我想要拿我的點名簿,不過那邊被圍住了,你可以幫我拿一下嗎?謝謝。」櫃檯外側站了好幾個等著繳費的家長,要進到櫃檯內恐怕得用擠的。沒有點名簿,她沒辦法認識新生。

    程明夏恍悟。「老師您是……」

    「我是梁明愛。七點開始有兩班新班,我五點多要拿點名簿的時候,慧慧說新班的還沒整理好,要我六點的班級下課後再下來拿。現在應該好了吧?可以麻煩你把兩班的都拿給我嗎?謝謝。」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黑色小外套下的白色洋裝……她是他方才在201教室見到的那一道背影?「好,請等一下。」他轉身找出她的點名簿。

    「謝謝。」梁明愛接過,道謝後從面前的筆筒裡抽了支筆,翻開點名簿,似要書寫什麼,握筆的手卻在上頭的日期欄停頓了︱她忘了今天是幾號。

    「今天是一號。」見她筆尖落在日期欄,他猜到她大概忘了日期。

    梁明愛執筆的手一頓,輕訝地看了他一眼,甚意外他的心思。「謝謝。」她低首填上日期。

    她這一低首,讓他瞧見了她頭上的小髮飾︱雖然她套上了黑色小外套,但那髮飾,還有她軟軟的聲音,他確定方才見到的那道背影是她。

    「老師今天六點就有課了?」他凝視她低垂視線的臉蛋,出聲問。

    「喔對,六點本來就有一班,七點和八點就接著開新班。」她大略看了一下兩個班級的人數後,合上點名簿,打算拎了點名簿上樓時,被輕喚住了。

    「梁老師。」也不知怎麼著,程明夏就這樣喊住她。

    「有!」偏過面容,梁明愛微瞠眼眸,等待他接下去的話。

    她那一聲孩子氣的「有」,聲音甚好,又甜又軟,讓程明夏不禁莞爾。

    「我們同一天生日。」他唇角淡揚地說。

    這女人有一雙可愛的眼睛,算不上大,但圓滾滾的,瞠起來時,黑亮亮,像小時候他常在路邊見到的、黑熟的龍葵果實,而此刻她眼神正精靈似地眨著。她眉色淡淡,如水墨般,畫筆隨意一捺,便是兩道秀氣;微翹的圓潤鼻頭,有著小狗小貓般的可愛;她嘴唇豐潤,上了淡淡的蜜桃色唇彩,為她妝容極淡的臉蛋添上一筆畫龍點睛的粉嫩。

    額前劉海似是有些長了,所以被隨意抓了一把,用小髮飾別了起來。她的樣貌和穿著,不刻意、不張揚,但那文秀的模樣,別有韻致。

    「……」真是天外飛來一筆。他突然冒出這有些突兀的話,讓梁明愛愣了好半晌後,她才提問:「你是說,你跟我同一天生日?」

    「是。」程明夏輕點下顎。他想,既然遇上了,就以這種方式認識也不錯。

    「同一年嗎?」她又問。

    「同月同日,但不同年。」

    梁明愛看著他,懷疑的神色。「真的同月同日?」

    「真的。」程明夏輕笑了聲,右手探到身後,從西褲後方口袋抽出皮夾,打開皮夾,拿出身份證。「妳看,同月同日。」

    她好奇地湊前一看。他兩根長指恰恰捏在照片那角,遮住了照片,但證件上面的出生月份和日期真和自己的一樣;她又注意到年份,發現他比自己大上四歲。

    視線微微向上移,稍大的字體顯示「程明夏」三個字,比起同一天生日,她反倒對他好聽的名字印象較深刻。

    梁明愛抬眸看著他含笑的臉龐,想起他拿身份證的舉動,那證明他沒說謊的行為倒讓她不知道該怎麼響應他了;想了想,只是淡淡地說:「我知道了。」說罷,隨即拿著點名簿,轉身上樓。

    初聽見他說同一天生日時,她不是不訝異的,但知道只是同月同日時,又覺得好像也沒什麼了,因為她高中時有位男同學和她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而且,她和那男同學還──超、不、合!

    所以,那個和她同月同日生的程明夏……喔對!她忘了一事了──那個程明夏,他哪位啊?

    *

    帶著笑容送走最後一個學生後,梁明愛收拾著自己的教案、樂譜,忽地兩聲剝啄,讓她回過身。她看著立在敞開的門前的男人,膚色玉白,俊秀斯文,戴著一副無框眼鏡;他鼻樑細長高挺,唇略薄而唇色紅潤,他薄唇微微勾起,一種很清淺的笑,鏡片後的那對微揚的細長眼眸似墨深,此刻正熠熠生輝著。

    她知道他是誰了。兩個小時前,新班開課式是他幫她進行的。他對家長和學生說明襄理有事耽擱,所以由他這個*****代為主持開課式。她不知道為什麼今日以前未曾在這裡見過他,也許是剛從哪家分公司調派過來,總之,她一向對業務員沒好感,不會主動往來。

    「老師下課了?」程明夏語聲客氣。

    「嗯。」瞅了他一眼,梁明愛繼續收拾自己的物品。

    「今年二月這裡成立時,老師就在這裡任課了嗎?」

    「對。」她沒看他,只是低眼將帶來的白板筆收進筆袋。

    睇著她的側容,他禁不住笑意。看得出來,她不喜歡他。當開課式進行中,他介紹自己是*****時,他在她眼底看到了不以為然。稍早前在樓下初見,她還不知他身份時,態度是和善的,連語聲也好甜,但現在那分明不想理他,卻為了顧及禮貌而不得不理他的樣子,實在有趣。

    「老師除了這裡之外,還有在哪個分公司還是經銷商任課嗎?」他不怕別人討厭他。作為一個業務,若是這樣就氣餒,往後的日子怎麼過下去?

    一般人對業務員的印象,不外乎油腔滑調、一張嘴騙死人不償命等等,她這樣待他算客氣的了,他甚至遇過在拜訪學生家長時,直接吃閉門羹的情況;但其實只要多花點心思,像交朋友那樣和自己的客戶往來,很多家長慢慢地也會將他當朋友,這是他的體會。

    「……樂音社有兩班。」他問這些做什麼?

    他點點頭。「所以老師目前只在這裡和樂音社有課而已?台中那邊都沒有?」

    這個男人到底想做什麼?問題這樣多。梁明愛蹙著秀眉,收拾物品的動作停頓片刻後,勉強自己啟唇響應他:「有。台中的美音分公司和琴聲教室也有課。」

    「難怪我從來沒有遇過妳。」他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除了豐樂,他也只在總公司待過,但她沒在總公司的教室任課,他要遇見她的確不容易。

    他的話勾起她的好奇,她轉身看他。「你進公司很久了?」

    「不算久。之前在總公司。至於豐樂這裡,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想起上樓找她的目的,他從胸前口袋掏出名片夾,抽了張遞出。「還沒跟老師做自我介紹。我是程明夏,這是我的名片,希望有機會為老師服務。」

    雖然不是很想和業務有太多牽扯,而且在公司,講師和業務也不屬同單位,但基於禮貌原則,梁明愛仍是接過。

    「我媽希望我個性能像夏天那樣明朗,所以有了這個名字。」他徐聲說著,不以為對一個今晚才初見面的人說這些有什麼不妥。業務嘛,他兩年多下來的學習,也學得了一些與人主動攀談的技巧。但這舉動卻給梁明愛帶來困擾,她和他又不熟,他跟她說這些,她要回應什麼嘛!

    見她只是瞪著名片看,不說話,程明夏煦暖的音色中藏了點輕快。「老師,我們除了同一天生日之外,姓名第二個字也相同呢。」

    第二個字相同?她再瞪著名片看,忽爾像發現什麼新奇事物般,嘴角蘊著淺笑,喃喃道:「真的耶……」他要是不提,她還真沒想到。

    見她展笑,他又問:「樂音社老闆知道妳在這邊也有任課嗎?」

    抬臉瞅了他一眼,想起這男人是*****,梁明愛唇角的笑紋倏然隱頓,平聲應道:「知道。」接著把樂譜、教案陸續收進手提袋內。

    她那前一秒分明還笑著,但下一秒面對他時卻馬上變了表情的樣子讓他覺得好笑。「那他對妳的態度有沒有改變?比方說……」他沉吟了會兒。「像是講話比較尖酸,或是暗諷這類的。」

    梁明愛訝異他的問話,轉身看他。「你怎麼知道他對我說話很酸?」

    「我猜的。」程明夏笑意淺淺地看著她,鏡片後的目光仍舊輕爍著光采,這讓她發現他有一雙細長又好單的單眼皮眼睛,但眼神卻很清亮,像懸在夜幕中的星子,加以他微挑的眼角,其實很誘人的。

    見她願意看著他說話,他又繼續說:「因為樂音社本來是公司在這個地區唯一的經銷商,打著公司的品牌,他的招生率和樂器買賣的業績,一定比同區其它小樂器行要來得亮眼;現在公司在這裡設了豐樂分公司,樂音社的招生達標率必然受到影響,而且絕對會比這裡差,相對的,業績又能好到哪裡?妳本來是那裡的老師,現在也到這裡教課,樂音社的老闆對妳會有多好的臉色?」

    「他講話的確是不怎麼中聽,不過他對我本來就有成見了,所以也沒什麼差別。」想起樂音社老闆的嘴臉,她很自然地就道出這些。

    「他對妳有成見?」他輕訝。

    「因為我考進這個教育系統所接下的第一個班,就是在樂音社。我還記得我第一堂課穿白色洋裝,裙子長度大概是膝上五公分左右,樂音社老闆在開課式跟家長介紹我的時候,說我的打扮像學生不像老師,還說希望我以後是穿那種很長的圓裙,顏色要花一點,然後頭髮能夠燙卷,戴個耳環或是珍珠項練,他說那樣才成熟,才有老師的樣子。」

    看著他,她又補充:「他說的那種打扮我沒辦法接受,第二次上課我還是短裙直髮,他不高興了。之後看到我,不是不理我就是假裝沒看到我。」

    程明夏抿著薄唇,輕笑了聲。「我想……那種感覺我大概能體會。」就像要他梳西裝頭、抹發油,他也不會接受一樣。

    他那連眼睛都在笑的神態讓她心神一懍,有些懊惱自己竟然和他聊起來了。她像是和自己賭氣似的,微繃著臉瞪視手中名片上他的名字時,忽然想起一事。

    「你真的和我同月同日生?」她抬眼,這樣問他。

    愣了半秒,他才微笑道:「是。老師不是看過我的身份證了?」

    「可是你遮住照片,所以有可能是別人的身份證啊。」

    程明夏覷著她一臉懷疑的表情,一徑地笑。他笑聲與他眼神一般,那樣溫煦動人,她有些惱地看著他因笑容而倍增光采的俊秀面孔,問:「我有說笑話嗎?」

    「身份證上有我名字,老師應該有看到吧?名字是騙不了人的。」他微斂笑意,但眼神中仍有笑意閃爍。這女人非常有趣。

    瞧,她問了個什麼蠢問題!就算沒見到照片,可那張身份證上的姓名確實是程明夏三字無誤。她臉頰一熱,相當尷尬。

    「這樣好了,再讓老師確認一次。」程明夏拿出皮夾,抽出身份證,這次他刻意捏住另一角,露出大頭照以資證明。「妳看,這照片上的人確實是我。」

    梁明愛悄悄抬睫,看向眼前的證件。那張大頭照上的人物,模樣生得斯文俊秀,無框眼鏡更添書卷氣息,的的確確是面前這男人。

    她輕咬下唇,尋著恰當的說詞。「嗯,那個……」

    「梁老師,妳很討厭我吧?」程明夏收回證件,也不迂迴了。

    「啊?」她愕然地看他。她表現得很明顯嗎?

    「大部分的人對我們從事業務這種職業的人,會對我們的接近存著懷疑,或是抱著戒心是很正常的,我能理解妳的討厭。」他說得雲淡風輕。

    他的神色倒讓梁明愛覺得有些歉然了。她確實不喜歡業務員,但坦白說,面前這個男人也沒做過什麼讓她討厭的事,她似乎不該對他存有敵意的。

    「我不是討厭你。」她考慮片刻,訥訥開口:「只是我對一些推銷員、業務員的印象真的不怎麼好。像銀行的有事沒事就打電話來要我借錢或買保險,跟他們說不需要,還是一直打來。」

    「那種電話我也常接到,有些確實很煩人。」他捏著下巴,點頭附和。

    見他認同她的話,她又道:「之前,總公司有一個業務也讓我很反感。我們每個月固定都會過去那裡開兩次教學研究會,連著好幾次中午會議結束後,我下樓就見他站在一樓門市那裡等我,說要請我吃飯,然後同事老是用那種很曖昧的眼光看我,因為大家都覺得他只請我吃飯,一定有什麼私心。」

    「他還曾經在沒經過我同意下,開著車就跑到我家,說是例行性的拜訪。要拜訪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先經過我同意啊,他什麼都沒說就跑到我家,我覺得很不被尊重,從那次後我就非常討厭他。」她上了唇蜜的菱唇微微嘟著。

    「那個業務員是不是姓許?」

    「你怎麼知道?」她揚起秀眉。

    他輕笑道:「我之前就是在總公司啊,這事情我們都知道,只是我不知道對象是妳;而且那時候我也不認識妳,只知道他想追一個老師,不過一直約不成功,後來那老師也不給他好臉色看,所以他就放棄了。」

    這番話讓梁明愛愣了好半晌。「你說……他那時約我吃飯,是、是……」

    「他是真的想追妳。那時候聽他提過,不過他不肯透露是哪位老師。原來是妳。」他對她眨了下眼。「妳同事說得沒錯,公司內部那麼多老師,他為何獨獨約妳吃飯?妳沒想過嗎?」

    「為了業績啊。」她覺得業務員就是為了業績才拚命巴結老師。

    「可能也有部分因素是為了業績,但他真的是想追妳。」他淡淡笑著。「而拜訪老師真的是我們的工作之一,只是他未事先和妳聯絡,這點他確有疏失。」

    原來小許當時要追的人是她。那時候他和幾個同事都想知道小許中意的老師是哪一個,但小許不肯提,他自然不知道原來她就是小許的秘密。

    「真的是要追我啊……」雖然已是近兩年前的事了,但現在聽來,還是感到有些意外。她倏地想到了什麼,眼光一移,落在他面龐上。「那你──」

    她那戒備的眼神看得程明夏有些哭笑不得,輕咳了聲,他道:「老師請放心,我不是要追妳。」

    他的回應倒教她不好意思起來,白皙的面容浮上紅澤。

    「樂音社那邊有業務員跟老師接洽過,還是拜訪過妳嗎?」她臉好紅,很可愛。這女孩心思很好猜,因為她不怎麼懂得隱藏,她對他明顯有著戒心,偏他一問,她又什麼都說出來。

    「沒有。」梁明愛搖搖頭,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問。

    「那台中那邊還有沒有哪個業務員有跟老師聯絡的?」他又問。

    「也沒有。」就算他們試著和她往來,她也不大理會。

    程明夏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他笑容稍斂,換上誠懇的神色。「既然目前沒有業務員和老師配合,那麼往後老師有什麼業務上的需求,或需要什麼協助的,儘管來找我。當然,有學生想要買琴的,也請老師做個業績給我。」

    她盯著他看。其實這人的談吐並不讓她討厭,態度也夠誠懇,甚至擺明了他不像他那個同事一樣是要追求她,他只是要個業績,那麼答應他又何妨?

    她低眼看了看名片,語氣淡淡地說:「好。如果有學生家長透露想要買琴的念頭,我會跟你聯絡,但你要算便宜一點,也不能主動去纏家長。」

    「這沒問題。」他笑意淺淺。

    「沒事的話,我要回家了。」提著手提袋,她經過他身前,走出教室,倏然想起什麼似的,她止步,回身看他。

    「怎麼了?」關了燈,拉上門,他一轉身就見她睜著大眼直瞅著他。

    「你︱」她輕咬住下唇,想著該怎麼開口才好,片刻,她也只是順著心裡的想法,道:「我知道你可以很容易就找到我的電話和地址,你能不能不要像你那個同事一樣,突然就跑去我家說要拜訪?這樣會給我帶來困擾的。」

    程明夏抿唇默思片刻後,溫聲道:「拜訪老師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所以這是我一定要做的。不過我答應老師,去之前,我會先徵求老師的同意。」

    她點點頭。「那我先走了。」說完,隨即轉身下樓。

    把點名簿歸位,才走出大門,見到自己停放在騎樓的機車時,她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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