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縷茶香,輕輕淺淺。
春亦尋將手裡斟了八分滿的茶盞遞出,那原該確實接過的年輕男子雖然已經將手抬起,卻是意外的以指尖擦過杯緣,無心之下的力道撞得那茶湯一晃,險險濺了幾滴出來,燙得春亦尋持杯的手微微一抖,幾乎要下意識將茶盞甩落。
但她面色不變,仍然笑意盈盈,只是放低手勢,將茶盞遞到年輕男子面前的桌上。
「永晉公子,請。」
「啊……你說什麼?」聽見她的招呼聲,羅永晉回過神來,趕緊回話,卻在眼角餘光見到茶湯澄碧,這才意識到春亦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苦笑一下,喃喃道:「……她連一杯茶也不曾為我倒過。」
他神情失落頹喪,她卻在聽見他的低喃,看見他神情變換之後,也跟著容顏黯然,偏過臉去。
羅永晉口中的「她」,指的是羅家嫡小姐羅薇薇,芳齡十六。她自幼喪母,而痛失髮妻,又憐惜這幼小的獨生女兒,當時正值壯年的羅父雖有幾房小妾,但沒有再娶正妻,卻在幾天之後帶回了一個比獨生女薇薇年長兩歲的男孩,收作自己義子,賜名永晉,讓這義子作為保護獨生女兒的一面盾牌。
羅永晉從當年懵懵懂懂,就對著瓷娃娃一般漂亮,時常淚漣漣的來到他面前,求他一起和她去找娘親的羅薇薇心生憐惜,再後來,伴隨著成長,那份憐惜在他心中化為戀慕。
兩人雖然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卻全無血緣。
羅永晉掙扎了這許多年,仍然過不去這個著魔一般的心坎。
他已經十八,是一個已屆適婚年齡,相貌清俊,又有功名在身,性格溫和,是許多適齡姑娘心中欲嫁夫婿的上等人選,甚至悄悄舍下矜持的明示暗示都出現過。
可惜這許多好姑娘心裡相中的佳夫婿,卻因為自己長年的思慕無法實現,而黯然神傷,根本無法注意到其它好姑娘送來的粉色秋波。
他一心糾結在自己苦澀酸甜的思慕裡。
近前為羅永晉遞上茶盞,還因為他的粗心而被燙疼手的春亦尋,也是那許多暗自思慕的、春心萌動的女子之一。
但羅永晉是很公平的,他全然沒有留心羅薇薇以外的女子。
於是春亦尋也滿心糾結著,萬分隱忍的望著這個自己暗暗思慕的溫和公子,他時不時的來到三千閣,點了春亦尋的牌子,然後用著為情所傷的憂鬱姿態,手腳規矩的坐在春亦尋房中,與她大訴心中苦楚。
春亦尋總在這個時候,深切的感受到,什麼是幸福並著痛苦。
心中戀慕的佳公子就在眼前,自己端茶奉菜,仔細伺候,宛如嬌妻一樣,心中滿足幸福無比,那佳公子卻不停的朝自己吐苦水,憂傷不已的訴說自己不敢說出口的戀情,以及那傾慕姑娘的種種生活細瑣之事,聽得春亦尋痛苦萬分。
在羅永晉說到情緒太過低落時,她還要趕緊上前哄騙獻策,為他重新建立信心鬥志。
春亦尋有時都覺得,自己的修養已經被磨練到無堅不摧的地步。
例如此刻——
「金釵姑娘,你說我是不是該要放下這段思慕,向義父稟告成家的打算?」他滿面頹喪。
春亦尋眼裡一時亮開了光。
他又道:「可我又擔心,待我迎娶妻子,卻又無法忘情薇薇,如此一來,豈不是辜負了娶進門的好女子嗎?」
春亦尋臉色僵住。
他還道:「但我與薇薇名義上又是兄妹……薇薇還那樣年幼,根本不明白何謂思慕……我、我好怕,我若與薇薇坦白心意,會不會讓她就此躲開了我?」
春亦尋目光游移。
他抱頭掙扎片刻,又抬頭望她,口中急切道:「金釵姑娘,我不能沒有薇薇,她真是我的心頭肉啊!」悲慼的喊過一句,他整個人像是生氣全失一樣的頹然垮下雙肩,幾乎要掩面痛哭。
春亦尋不由得歎了口氣。
天底下的好姑娘這樣的多,你眼前就有一個,永晉公子,你又何必單單追尋著一朵不肯開的花呀?
心裡這樣苦澀歎息著的春亦尋,卻也不想想,自己執著於羅永晉這根草的行為,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於是這世間的事大抵就是如此吧,得不到的只好苦苦去追,真正在手邊的卻又不是心底想要的那一個。
在旁人來看,這樣彷彿小狗追著自己尾巴跑的徒勞作為,實在讓人感歎。
春亦尋在心底嘲笑自己的死心眼,一邊又溫言軟語的去勸。
「永晉公子又何必這樣心情低落呢?嫡小姐心中尚且無人,芳心仍然無主,永晉公子自幼就陪伴在嫡小姐身邊,近水樓台,說不得就能先得月了呀!」
這樣安撫輕慰的說話,一個月裡總要翻來覆去,變新花樣的說個兩次三次的。
那羅永晉聞言,精神微有一振,卻又很快委靡,「……但是,這麼多年下來,她仍然只當我是兄長。」
春亦尋又想起他方才黯然憂傷的低喃,羅薇薇連杯茶都沒為他倒過……她略抿了唇,滿心疼惜的想,那嫡小姐何止不將羅永晉當作未來夫婿的人選,恐怕連個兄長的位置都沒有吧?不然怎麼會連杯茶水都沒給他倒過!
但這樣半是偏頗的絕情話,羅永晉卻是承受不了的。
她又抿抿唇,轉開了眼,「永晉公子,聽聞明天晚上在鏡照河邊有燈會呢。公子,不若邀著嫡小姐一同前往吧。」
「燈會?」羅永晉愣了愣。
「是啊。那鏡照長河不僅是扔繡球有名氣,每年這個時節,總會卜個卦,定下日子,在當天晚上,岸邊會有燈會,河裡又有折紙的花燈順流而下,可以祈福,也可以求姻緣。」
「……薇薇會喜歡嗎?」
「嫡小姐家教嚴謹,平日少有出門,偶爾出門透透氣也是好的。何況,有永晉公子陪伴著,在人群擁擠中多有維護,嫡小姐心裡也會歡喜吧?」
「但是,那可是求姻緣……」
「永晉公子也可以藉此探知嫡小姐心意啊。」春亦尋話語低柔的教導著,一邊卻心如刀割,眼前的佳公子對自己目不轉睛,表情愉悅又期待,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另一個女子……偏偏她停不了口,她明知只要她一停口,這佳公子的視線就會轉移了。
「說下去。」羅永晉眼裡放光,身體傾向前,與她靠得極近,「金釵姑娘,你總是能為我出得好主意的,我若沒有你在,可要怎麼辦才好。」
他實在是太高興了。
被心上人這樣誇獎,明知他沒有其它意思,春亦尋還是歡欣得雙頰飛紅,嬌嬌怯怯,那神情真是非常可人的;可惜近前的佳公子心裡有著另一朵未開的花,完全沒將她的嬌態看入眼底。
她心裡微感酸澀,又苦苦忍住。
她軟語道:「嫡小姐若心裡有人了,一定會忍不住買朵花燈順流而下,一方面為心上人祈福,一方面為自己祈福。永晉公子只需要注意那花燈上寫了什麼名字,不就可以得知嫡小姐心裡是否有人了。」
羅永晉聽得頻頻點頭,深深覺得很有用,但開心沒有多久,又隨即患得患失起來,垂下了頭。
「但,她若沒寫呢?」
「那永晉公子也可以為她買好花燈,讓她為父親祈福啊。永晉公子即使出遊,也不忘義父的話,嫡小姐身為受寵的獨生女兒,也會受到感動吧。」
「說得真好!」為了心上人而慌亂一片的羅永晉聽著她仔細分析,心中大定,臉上綻出笑來,「金釵姑娘真是好一朵難得的解語花,如此的體貼仔細。」
「只是為公子梳理思緒而已——公子太過在意,關心則亂。」春亦尋掩下睫羽來,那模樣嬌嬌滴滴,惹人心動,「公子如此用心,嫡小姐一定能感受到的。」
她輕言細語,心口淌血,卻也沒有辦法讓眼前的佳公子失望,於是一字一句都仔仔細細,沒有欺瞞,但卻把自己傷得委屈。
羅永晉沒有留心到她眼角眉梢的輕憂薄愁,自顧自的歡欣喜悅,他滿心都想著羅薇薇的容顏,想她該有多麼開心,多麼驚喜,多麼感動,或許到了後來,她會對自己心動。
這樣美好的期望,讓他更是暈頭轉向。
一思及羅薇薇的反應,便讓他坐不住了。
羅永晉立即起身告辭,春亦尋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臉上的依依不捨便流露出來,這一瞬間的神情終於讓羅永晉看入眼底,他臉上一動,心裡不知什麼滋味,只見他抬起手來,手勢溫柔的隔著衣袖撫摸她腕節至小臂,最終滑回她手背,輕輕一握。
「讓金釵姑娘為我多所費心了。」他低聲道。
那聲音綿密低沉,話語曖昧隱晦,只聽表面,那是在感謝春亦尋為他安定心緒,出謀劃策,但要深究,卻又彷彿是點明了他知道春亦尋所懷抱的戀慕情思,為此在疼惜並感謝她的委屈退讓。
即使是春亦尋這樣聰慧的女子,一旦陷入情關,也一時間分析不出來,這羅永晉口中的話語,究竟是表面的意思,還是內裡隱晦的意思。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喜歡著他呢?
若是知道了,他卻沒有表示,是代表他並不喜歡自己嗎?
若還是不知道的,那麼,他這句話,是真心在感謝自己的幫忙嗎?
明知自己是青樓女子,他卻從來不曾動手動腳,對自己非常尊重——但他此刻卻忽然伸手撫摸了她,又這樣手勢溫柔曖昧,是對她有意嗎?
春亦尋心裡混亂非常,面上卻有泫然欲泣的憂傷美麗。
只為了心裡苦苦戀慕的佳公子,這樣難得的一點溫柔,一點撫觸。
羅永晉低頭凝視她,那一個眼神仔仔細細,像是要將她此刻似悲似喜,複雜又美好的神情記憶下來一樣,一眨也不曾眨的,那目光專注,又隱隱有著得意,卻沒有讓心慌意亂的春亦尋發現。
「我改日再來訪。」他最後留下這麼一句,並婉拒春亦尋要送他下樓的動作,他們在門口分手。
他走得頭也不回,腳步輕快,春亦尋倚在門邊,難以轉移視線的望著他。
下樓前,他終於回過頭來,見到春亦尋還在門邊,望著他身影,於是他唇邊淺淺一笑,給她一個溫情的眼神,然後他再不回首的離開。
春亦尋眼底浮起水光,那單薄的淚水襯得她楚楚可憐,委屈至極。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款款低語,舉袖拭淚。
身後卻突兀飛來一句冰涼言語——
「人都走得見不著影了,小春花,你傻在那裡裝模作樣給誰人看?」
春亦尋聞言大怒回頭,張口就罵。
「你個芭蕉葉子!就不會看場合說話嗎!」
「需要你裝柔弱扮可憐的人已經走了,我看你那樣子看得眼睛痛,只好給你幾句良心建議,這還需要看什麼破場合嗎?」男人的聲音冷涼低沉,若在平常,實在是很悅耳的,但此刻說著這樣難聽的話,卻顯得非常刺耳。
春亦尋一番小女兒情思都被打散,惱怒得雙頰生紅。
「葉起城!你做好你暗衛的工作就好了,不要隨便插嘴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是我的工作。」身為影子護衛,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男人從陰影裡走出,腳步一點聲音都沒有,週身氣息收斂得完全察覺不到。他邁著大步走到春亦尋身邊,一伸手就掀出一襲薄氅來,嚴嚴密密的罩在春亦尋單薄的春裝外。
她憤怒的一把揮開,「熱死了!」
他卻面無表情望著她,「小春花,你若著涼了倒在床上動彈不得,明天晚上就不要想偷偷摸摸去跟蹤羅公子和那位嫡小姐。」
心中的小算盤被這樣一點都不知道客氣的一語道破,春亦尋又驚又怒,渾身寒毛直豎,簡直像只警戒中的嬌貴貓兒,只差沒有伸出爪子來狠狠的撓花葉起城的臉面。
「你偷聽我和永晉公子說話!」
「我是你的暗衛,就算你在如廁,或者洗沐,或者侍客,我都必須形影不離——」他眼神裡一點動搖都沒有,居高臨下的睨著春亦尋,「這個規矩,你不是早就該記牢了嗎?」
春亦尋氣得發抖。
一對上他,她便處處落在下風!
這粗野武人,一點也不曉得憐香惜玉!
她恨恨跺腳,那繡鞋精準的踩在他靴上,還輾上一圈,「野蠻人!」
「……我記得你腳下這雙,是你最喜歡的繡鞋。」葉起城神色自若,低頭端詳半晌,「你再多踩幾腳,我也不會痛,但若是你繡鞋踩壞了,明天可趕製不出一雙新的——你要繼續踩嗎?」
春亦尋惱怒得拿身子去撞他,卻反而撞得自己皮肉疼痛,臉上浮起委屈神色,恨恨的掉頭回了房去,砰地一把將門甩上,沒給他跟進門的機會。
葉起城也沒理會她孩子氣的反抗,只是彎下腰去,撿起地上的一隻頭花。
那是一朵以銀絲掐成的刺槐。
春亦尋氣呼呼的回了房,一轉頭又見前一刻鐘還坐著心中戀慕的佳公子的桌椅,方才被葉起城粗魯的轉移開注意力的黯然情思,又浮上心田,讓她情緒很快又低落下來。
心底正糾結著,內屋裡卻有一個少女掀簾出來。
青翠綠衣,眉目英挺,神情卻甚冷淡。她瞧見春亦尋垂頭喪氣的,毫無精神,不由得眉頭一挑。
「春尋姑娘,那弱公子不是已經走了?」她嗓音淡淡的沒有什麼起伏。
春亦尋卻敏銳的豎耳,「是『羅』公子!九九,你怎麼也跟那芭蕉葉子一樣來欺負我!」她深感委屈。
「不就只是咬字不清而已嗎,春尋姑娘別惱壞了身子。」若無其事的將話帶開,雛兒九九上前為金釵姑娘卸下頭飾,重新補上妝粉,又換過一襲新裝。
春亦尋想了想,又將腳下繡鞋脫下,要九九另拿一雙來換。
九九照辦了。「姑娘要換哪雙?」
「就那雙淺紫籐的好了。簪子的話,也取同樣式的來。」春亦尋懶洋洋道。
九九又忙碌一陣,「等會兒是錢莊尤公子來訪,給姑娘準備半個時辰來招待,若尤公子要一親芳澤,便再延半個時辰。這樣安排好嗎?」
「尤公子嗎?」春亦尋心煩意亂的撥弄自己耳墜,想了想又道:「他昨晚遣侍童過來,說他家夫人今晚要他陪伴,只能抽兩刻鐘過來而已。」
「那麼,要鋪床?」九九回頭確認。
「別吧。才兩刻鐘,那尤公子大抵說會兒話,摸摸手就差不多到時間了,他家夫人抓得可緊,恐怕連兩刻鐘都容忍不了。」
「尤夫人真能壓住她那夫婿。」九九的語氣裡添上一絲讚賞,似乎這個消息讓她很愉快。
「九九想嫁人了?」春亦尋聽出她語氣裡的歡快,忍不住上前去逗弄她,「你不是說要和秋舞房裡的那個小悅悅在一起嗎?哎呀,要同嫁一夫?」
「還同嫁呢。」九九橫過一個眼白來,「悅悅最喜歡的就是她家姑娘,和她家姑娘從古家二少爺那裡拿回來的食物。我呢,只要賺夠了金銀,就把悅悅和自己一併贖了,到外間去開糕餅鋪子。」
「真好志向。」春亦尋托著頰聽,「那小悅悅喜歡糕餅?」
「她喜歡所有好吃的食物。」九九肯定道,那語氣裡還有一絲聽不太清楚的咬牙切齒。
春亦尋噗哧笑了。
九九像是被她那聲噗笑給刺激到,為她挽上簪子的力道增大了點,髮絲簪得很緊,嘴裡道:「小悅悅明晚要和她家姑娘去鏡照河邊放花燈,春尋姑娘要我代你放花燈嗎?」
「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九九你要扔下我一個人,卻和小悅悅一道出遊的樣子?」春亦尋很不滿。
明明我才是你主子,怎麼你老是跟著小悅悅一起走?
九九卻冷淡回話,「春尋姑娘不想求姻緣嗎?」
「……又不是寫了就一定求得到……」
「確實不是。」九九點頭,「但放了花燈,春尋姑娘心裡也會安定些吧?往年沒有放過,也許今年去放一次,說不定在今年結束之前,春尋姑娘能夠了卻一樁心事呢。」
春亦尋扭捏了會兒,「若寫了永晉公子的名,卻給人撿走了花燈,那我可怎麼辦好呢,說不定會傳到他耳裡去啊……」
九九在心底暗暗翻了個白眼。明明滿心裡就想著要去偷偷跟蹤那對男女,這會兒明明白白的問起了,卻又猶豫不定起來,到底要讓人怎麼配合她!這扭扭捏捏,不幹不脆的戀愛少女心,實在與她平常伺候的春尋姑娘大相逕庭。
何況,依她觀察,那羅公子恐怕也不是當真對於她家姑娘的一番情思,毫不知情,怕是在裝傻吧。九九撇了撇唇。
「若那位弱……羅公子知道了姑娘心意,那不是正好嗎?」九九硬生生的轉過音,「春尋姑娘也不必這樣苦苦忍耐壓抑,可以坦率的直訴情意。」
「可,他心底有人了呀。」春亦尋苦澀道。
「但春尋姑娘喜歡那位公子吧。」九九淡然道,「一個是沒將他放在心上的嫡小姐,一個是對他真情真心的金釵姑娘,羅公子知道要怎麼選才是好的。」
這話說得很偏心,卻是極為體貼春亦尋跌跌撞撞,萬分隱忍的戀慕心情,聽入耳裡,真是非常受用。
春亦尋低落的情緒也稍稍提振起來。
「九九,你說,我們明天去放花燈好嗎?」被哄著高興起來,她也毫不忍耐,偏過了頭就去問九九。
「春尋姑娘想放花燈,我們就去放花燈。」九九心平氣和的答話。
春亦尋喜孜孜的開心了好一會兒,這股昂揚的情緒甚至持續到她接待了匆匆到來,一番拉拉扯扯捨不得走,卻又不得不走,最後是一步一回頭的狼狽離去的尤公子之後,才稍有一點平緩下來。
腦子裡一冷靜,她才忽然意識到,放花燈的事兒,一開始就是她別有居心的建議了永晉公子,要永晉公子藉此試探嫡小姐的心意——但她自己還是猶豫不定,在煩惱到底跟不跟去現場偷看的。她既想知道羅家嫡小姐的心意,又怕見到永晉公子待嫡小姐的慇勤溫柔……
她一點也不想親眼看到永晉公子與羅薇薇兩人相處親密的樣子啊!
她不由得抱頭著惱,滿床榻的滾來滾去。
外間,九九收拾著瑣碎,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起話來。
「我聽悅悅說,那古府的老太爺要給二少爺訂親,對像似乎就是羅家那位嫡小姐,現在正等著嫡小姐的回復。」
「老太爺不喜歡二少爺與青樓女子太接近,怕二少爺給狐媚住了……」
「但我來看,明明就是悅悅房裡那秋舞主子,糊里糊塗的給二少爺狐媚住了才是啊……」
她歎口氣,又道:「明晚只給春尋姑娘排兩個客人,之後就可以去放花燈。這樣一來出閣的時間就能與人潮正擠的時候錯開來,你要護衛也不會太費手腳……」
「這樣的話,春尋姑娘也不會遇見那位羅公子和嫡小姐了吧。」
「哪,這樣安排還可以吧?需要再調整嗎?」
重新換過一組茶具,九九抬頭,往陰影裡看去。
看起來什麼也沒有,半點生氣也感受不到的陰暗處,在經過九九幾個呼吸的時間之後,甚無起伏的飄出一句話來。
「……只要她不會蹲在角落哭就好。」
九九嗤笑,「春尋姑娘喜歡上那位羅公子之後,哪時候想起他來不哭的。葉大哥,你的要求真不實際。」她又側耳聽了聽,「……喔呀,姑娘在房裡滾著呢,又不曉得心裡糾結什麼起來了。」
葉起城靜了靜,「她怕是在這時候才想起來,也許在放花燈時,會遇見那羅公子與嫡小姐。」
「哪裡有機會去遇到呢,我們出閣的時間可晚的了。那種時間,羅家嫡小姐只怕都在閨閣裡洗沐了才是。」九九皺眉,「春尋姑娘實在是心太亂了,才連這點算計都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九九你就多幫她想想。」葉起城的聲音平淡冷靜。
九九又往他藏身的陰暗處瞥去一眼,「葉大哥心思細膩,做暗衛太可惜了——若葉大哥是和那羅公子一樣白白淨淨的書生相貌,春尋姑娘也不必這樣辛苦戀慕。」
言下之意,像是在惋惜葉起城高大威武的相貌,竟不得自家金釵姑娘的歡心,反而讓她嘟著小嘴的嫌棄萬分。
陰影裡飄出低笑,「她喜歡的,就是那種白面書生。」
九九吐舌。
她又自言自語道:「那求姻緣的花燈要折什麼樣的花好呢?」她擺弄著手裡大紙,一下子想月季,一下子想白曇,一下子又想牡丹。
「……刺槐吧。」半晌,葉起城才應了一句。
於是九九手腳利落的折起紙來。
房裡,那不住的滾來滾去,間雜了幾聲低低的哀鳴,在九九折完花燈之後,終於消停下來,不再折磨著外間兩個人的耳朵。
月已中天。
小肚子上蓋著薄毯,半睡半醒的春亦尋,在迷迷糊糊的夢境裡,已經在想著明晚的放花燈之行。
九九才安撫過她,出閣的時間已晚,不會遇見羅公子與嫡小姐的。
於是她又不安又失望,卻又期待又雀躍的沉入夢鄉。
心平氣和的九九抱著被子,睡在窗下的軟榻上。
外間,那融進陰影裡,沒有洩漏出分毫存在感的高大男人,閉上眼,連呼吸的起伏都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