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舖開門沒多久,蘇雅安和店員正在討論如何更動暢銷鞋款的擺設位置,上門來的第一位客人竟然又是她最近在家中避匿之唯恐不及的丈夫。
簡書禾走進店裡,直盯著她。
光天化日之下,旁邊又有其他人在,蘇雅安也不怕他會做出什麼「推倒她」的舉動,直接走上前面對他。
「又帶秘書來買鞋嗎?還是要送給其他小姐?」她故意往他身後看,回頭卻發現他的表情有些嚴肅,是不同於以往、像遭受什麼重大打擊的那種凝重。
專心一意看著他一年多,總是有點心得的。
「我是來找你的。」見過恩竹後,他獨自在咖啡廳裡坐了好一會兒,一回神馬上就趕到這裡。
「抱歉,我正在上班,如果你想買鞋,可以請我們的店員——」
「我找你。」他抓住欲轉身離開的女人。
她應該立刻拒絕這男人對她的任何要求,但他迫切中帶有些許哀愁的目光使她無法狠下心。
交代過店員後,她將他帶到樓上的小辦公室,好友剛剛去銀行,現在正好沒人在。
蘇雅安確定身後的男人非常不對勁,因為他竟在樓梯間絆了自己一跤,那不可能是謹慎的他會犯的失誤,而且站起來的動作異常「遲鈍」,有氣無力的像是失了魂。
「你還好吧?」她倒了杯水給他,看他連褲管上沾的灰塵都沒拍掉,真的很不像他。
他喝了口水,望著她半晌才艱澀地開口:「我剛剛……跟恩竹見過面。」
輪到她一怔,慢半拍地微笑,明白了這男人之所以失常的原因。
「她過得好嗎?」
「還不錯。她要結婚了,特地來找我,說要先向我道歉,才能放下心中的石頭,安心結婚。」他放下手中的杯子,還無法消化心中的那股震撼,看著蘇雅安的心情更是千頭萬緒的沉重。
「道歉?」
「因為她當初不告而別,讓我很難過,覺得對不起我……但是那時候她壓力真的很大,全家人都勸她快跟我分手……她的精神狀況愈來愈不穩定,甚至需要去看心理醫師,不吃安眠藥就睡不著……這些事我竟然都不知道……」他自責當年的「無知」,一心要死守著這段不被大家祝福的愛情,卻沒顧慮到前女友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壓力,也沒察覺她幾乎快崩潰的痛苦。
直到今天他才曉得,他自以為是的專情和堅定,其實也是造成前女友苦不堪言的壓力來源之一,所以她當時才下定決心分手,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誰都不見。
「她現在過得很好就行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蘇雅安柔聲安慰,要他別為往事傷神,心裡也對另一個女人的遭遇感到同情。
這一年來,她光是面對丈夫一個人的無情就夠難受的了,可想而知那女人當年要面對四面八方的壓力是件多麼辛苦的事。
說起來,她們也算同病相憐,情路皆不順遂。不過慶幸的是,她們現在都擺脫了苦情的角色,找到各自的出路。
簡書禾搖搖頭。「是我沒有好好保護她,還有……也對不起你。」面對妻子溫柔的安慰,他更是慚愧萬分,內疚無比。
「我?」
「恩竹跟我說了你們見過面的事,她說你當時拿錢給她是想幫她,還一直拜託她不要和我分手……」聽到前女友親口還原真相,他腦袋就像被轟炸過一樣空白了好久。
李恩竹說在新聞上看到他和蘇雅安結婚的消息,還恭喜他娶了一個善良又門當戶對的好女人……
他一時語塞,無言以對,根本沒辦法形容當下的震驚與懊悔,太多片段閃過眼前,想到自己結婚以來的所作所為,那些固執又惡劣的誤會,使他猶如萬箭穿心,一頭撞到牆上都抵不過那股心痛。
其實他沒有臉來面對她,對她愧疚得無以復加,但又必須要為自己做錯的事情負責,親口向她坦白自己的錯誤,罪該萬死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對不起……我一直錯怪你,對你做了那麼多可惡的事……」他眼中閃著激動的水光,痛悔自己愚昧的仇恨,加諸她太多難以彌補的傷害。
她看著他面帶愧色、懺悔負疚的神情,眼底同樣有著點點淚光,不過她沒有哭,反而笑了。
「當初應該堅持找到她才對,她一句話,就抵過我一年多的努力和解釋。」丈夫發自內心的道歉,反倒使她覺得更淒涼、悲哀,不是要和他的前女友爭風吃醋,而是感慨他對她的不瞭解。
經過這麼長一段日子的相處,全心全意地付出,到頭來卻只有白忙一場的空歎,她還是無法憑自己的力量得到他半點信任。
「對不起,這全是我的錯。」她的笑,加重他的自責與心痛,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當初怎麼會犯下那樣可怕的錯誤,害她承受這麼莫須有的罪名與折磨。
他慚愧地握住她的手,卻被她輕輕推開。
「不用跟我道歉,跟我離婚吧。」
他心頭一涼,感覺墜入更黑暗的深淵中。
「你真的想跟我離婚?」於心有愧,他再也沒有大聲說話的氣焰,反而像個害怕被拋棄的無助孩子。
「原本就不該結婚的,是我太自以為是的天真,害了我們兩個人,所以現在應該是結束這個錯誤的時候了。」這陣子她反覆思量,愈想愈覺得當初做錯了。
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可能是個反效果的刺激。如果當年沒有嫁給他,自以為可以用愛療愈他受傷的心,成天在他眼前打轉,或許他就不會因為她的刺激而變成一個這麼冷漠無情的人,她也嘗到自己種下的苦果。
所以分開,是最好的決定。
「這代表……你不再愛我了?」他忐忑不安地看著她堅決的神情,深深感受到感情的重量,沉甸甸地懸在心口,拉扯他的恐懼。
這才明白,原來他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愛她,真的很怕失去她的心。
「愛你太辛苦,還是愛自己輕鬆一點。」她語氣淡然,沒有明確回答心中是否還有情,但已經足夠表示對他的失望與灰心,無意滯留於這段勞心傷神的關係。
此時此刻,簡書禾徹底體悟何謂報應。那種不被愛人所愛的感覺,不只是痛而已,還有著說不出口的無奈與孤獨感……
不過這是他咎由自取的後果,他不能再耍賴地否認,裝作沒聽到,不理會她的感受。
「離婚的事,我會考慮。」他痛下決定,重新考慮這個沒有可能的可能,雖然壓根兒不想失去她,但如果這真的是她想要的,也是他如今唯一能給她的快樂,那麼或許現在該輪到他來承受這樣椎心的痛,放手讓她走。
只不過,他還是需要一點時間,此時腦子裡亂得無法思考任何事情。
蘇雅安送走他惆悵的身影,自己也坐在位子上發愣。沒想到結婚後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溫柔,竟是要考慮與她分道揚鑣的體貼。
這樣也好,總算他們之間能結束在一個不算太壞的局面,讓一切回歸平靜。
他們沒有做夫妻的緣分,她不能強求,也不該留戀……
她紅著眼眶微笑,要自己別再想那個即將離開的男人。
只是,難度很高。
往後幾天,簡書禾借口出差,實際上是住到名下另一間位於市郊的別墅裡,有意逃避和妻子共處一室。
他本來是想透過這段獨處的時間,好好思索兩人未來的分合,順便適應一下將來可能沒有妻子的單身生活,想來應該也和過去一年的日子差不多。
但事實上,要過的「苦日子」並不如他原先想的那樣簡單,這幾天裡一思及對蘇雅安的歉疚,以及再也看不到她的生活,他的心就躁鬱得快要發瘋,怎樣都無法融入自己假想的處境,天天借酒澆愁,製造一堆空酒瓶,把打掃的傭人也搞得快發瘋。
他進公司的時間愈來愈晚,把部分工作撥給任凱簽核,真正的出差行程也交由正在國外視察海外業務的任凱代打,叫他不必回國,直接續攤出差。
第十二天,任凱下午回國,剛進公司不久就聽聞好友雖近愈來愈怠忽職守的流言。遲到、早退這種行為也會發生在他身上,簡直是「天方夜譚」。
到了董事長室一問——更不得了!新上任的男秘書說他今天居然臨時請假,晃點去接他上班的司機,害人家空車而回,定好的幾場會議也因此取消。
下了班,一直聯絡不上好友的任凱,直接飆車到別墅一探究竟。
沒想到一進屋就聞到滿室酒氣,桌上桌下都擺著不少空酒瓶,窗外的太陽還沒下山,簡書禾已經喝到翻白肚,倒在沙發上。
走近一看……他兩眼無神,鬍子沒刮,一頭亂髮,衣服縐巴巴……
「你看起來像個廢物。」任凱往好友腿上踹了兩腳,表情嫌棄地叫醒他。
簡書禾迷迷糊糊地睜眼,一坐起身便感覺頭痛欲裂,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昏了多久。
「念在這些年的交情,公司快倒了要先說一聲,我才來得及處理掉手上的持股。」任凱倒了杯水給那個頹廢的酒鬼,想了兩秒才沒直接往他頭上澆。
「不是公司……」簡書禾一口幹掉那杯水,按著額頭癱在沙發上。
一想到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人,以及自己岌岌可危的婚姻,伸手又想找酒瓶,恨不得灌醉自己比較省事,免得一清醒就要面對那個痛苦的抉擇,想起自己對她犯下的錯,卻已悔不當初。
「老婆終於跟人跑了?」任凱揚唇淺笑,不改犀利毒舌風,一腳將好友踹回沙發上躺好,把酒瓶拿遠一點。
從簡書禾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不難猜出好友是為誰在自甘墮落,虐待自己的肝。不過他這個人並不護短——
「她居然能忍到現在,真是超乎預料。」任凱神情愜意地在另一張沙發坐下,不怕死地繼續撒鹽。老實說他還挺佩服那個蘇雅安在這方面的毅力,要換作是他嫁給這種把自己當屁的男人,第二天就開記者會訴請離婚了。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簡書禾痛苦地掀起眼皮,瞪著那位幸災樂禍、一臉欠揍笑容的朋友,突然想不通自己過去是怎麼忍得住沒扁他。
任凱照笑不誤,還繼續挖苦他:「怎麼看起來那麼捨不得人家的樣子,你不是對她恨之入骨?」
簡書禾揉著昏沉沉的腦袋,再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
「幾天前我遇見恩竹了。」
「那個被你老婆逼走的前女友?」看來內幕不是一般的精彩,他順手撈出手機幫他記錄下「醉」帥的一幕。
嗶!
「雅安沒有逼她走,是我……都是我的錯……」他沒空注意旁邊的人在做什麼,捂著臉又陷入深不見底的懊悔中,被愧疚壓得喘不過氣,哽咽地向好友告解自己的罪過。
過去他沒有盡到保護前女友的責任,後來又親手折磨深愛他的妻子,不明究理地向她報復,把她傷得那麼重……
是他,都是他害了兩個善良的好女人,讓她們前後為他吃苦受罪。
這幾天他想了又想,覺得自己之所以一直不願相信蘇雅安,其實是因為他無法原諒自己的無能,潛意識裡對音訊全無的前女友始終存有一份未盡的責任,假設她正在某處只身受苦,他又怎能心安理得的愛上另一個女人,自己過得幸福快樂?
然而這份遺憾的道義,卻成了他凌遲妻子的利刃……
他這個該死的混球!竟然把無法守護前一段戀情的自責與憤怒,全都轉移到無辜的蘇雅安身上,即使好幾次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她,還是固執地相信這雙被仇恨蒙蔽的眼睛,殘忍地傷害那個深愛他的女人……
「你說得對,她居然能忍到現在……像我這種沒良心的人,她居然能忍我那麼久……」他邊說邊捶自己,下手沒在客氣,但那點皮肉之苦仍然無法減輕內心沉痛的罪惡感,以及將要失去她的悔恨。
「所以呢?你現在無地自容、痛不欲生,打算要鬆手放她自由?」
「我不想,但她說和我一起……過得很痛苦。」他揪扯頭髮,也是跟自己有仇似的粗魯。
他一點都不想失去蘇雅安,但前女友的前車之鑒,卻讓他害怕自己若是堅持不放手,會再一次對妻子造成龐大的心理負擔,害她跟前女友一樣差點精神崩潰。
他不能再自私地傷害她,將她困在身邊……
「她痛苦的應該是你不愛她,那麼你就從現在開始懺悔贖罪,好好待她不就成了。」他收起手機,完全瞭解好友現在是愛慘了自己的老婆,才會「當局者迷」,連這點小道理都想不通,埋頭猛灌酒,愈灌愈迷糊。
「她……還會想留我身邊嗎?」他的表情很彷徨,這幾天被內疚壓得自信全無,想到妻子提出離婚時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淡漠神情,他實在不敢奢望自己還能留住她的心。
「老弟,一個女人忍辱負重都愛了你那麼久,難道這樣的感情會在短時間內說變就變?」任凱一副「你是白癡」的口吻,要他自己想想她是不是那麼善變的女人,還給他一個非常有天良的建議。「別說我沒警告你,現在不把握時機抓住她,等人跑了才想追回來,可是難如登天。」
簡書禾晃了晃猶如千斤重的腦袋,似乎有點領悟到好友的開示,不過違反邏輯的是——
「你沒女人,怎麼一副很懂的樣子?」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好像是兩性專家,這跟他平常只愛錢、不談情的形象差很大。
「我懂你就夠了,別再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他從公事包裡拿出這次出差的資料,扔給簡書禾。
「去洗個澡,振作點,以後不要把自己的工作往我身上丟,我只是個領微薄薪水的小員工,老闆。」任凱抱怨兼指揮,一臉受虐的表情。
「是,總經理。」簡書禾忍著頭痛一笑,沒看過董事長這麼聽總經理命令的。況且他拿幾百萬基本年薪還嫌委屈,也真是讓人聽不下去。
不過好友這番開導,倒是使簡書禾擺脫了酒精的「洗腦」,茅塞頓開……
下一步,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隔了兩天,簡書禾先振作起精神,趕工處理完前幾天堆積如山的工作,然後重返家中,敲了妻子的房門。
「上次說的事,我已經考慮好了。」
蘇雅安覺得他好像瘦了一些……隨即撇開視線,拋開這類該被消滅的注意力,不准自己再對他投以任何一點關心。
這次他一口氣消失半個月,她心裡自然也預料到等他回來後應該會有所決定,甚至曾經夢過這個情景,從夢中驚醒。
可笑吧,明明是她自己提出要分開,夢到預期中的分離卻渾身冒汗地嚇醒。到了真正面臨答案的這一刻,她又不自覺的屏息,準備接受他的回答——
「我不離婚。」
這答案跟她的預期有點出入,尤其下一句——
「因為我不想再一次失去我愛的女人。」
她眨眼,表情變得有些困惑。
「你並不愛我啊……」她語氣有些無力,不明白他怎麼說得出如此幼稚的推托之詞,上次他們不是都談過了,彼此也有「以離婚為前堤」的共識。
但簡書禾臉上不見半點張狂或戲虐,篤定地否定她的否定。
「我愛你,只是一直不敢承認,害怕面對自己犯錯的可能……相信你,就等於承認是我自己沒有能力保護好上一段感情,才會讓她失望的離開,就像你現在也選擇離開我一樣,全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後果。」他坦承自己的心結,真心誠意向她表白先前費力隱藏的感情,慎重地跨出挽回婚姻的第一步。
蘇雅安完全沒料到這急轉彎的發展,這秒之前,也絕對沒想到自己會從他口中聽到「我愛你」這三個字,一時間百感交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感情不是單方面的責任,你不需要太自責,不過我們……還是到此為止吧。」意外歸意外,她不能否認自己對他的告白仍有感覺,但這顆心實在經歷過太多傷痛,已經喪失再愛他的勇氣,不敢再對他抱有任何希望。
希望只會讓自己受傷,她的大腦如此警告著。如今,她只想淨空感情,回到原本無風無浪的寧靜,不想愛了……
簡書禾對她的寬厚感到慚愧,看著她眉目間縈繞的憂傷,無法不對這樣的她感到心疼、自責,但,他不想加深自己的後悔。
牽起她緊握的手,他用她的掌心貼在自己的胸口,請求她傾聽他誠摯的心聲。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知道你很難過,或許也懷疑我說的愛有多少可信度,但請給我時間證明,也讓我有機會彌補過去犯的錯,三個月……一個月也行,到時候如果你還是感受不到我的心,我不會勉強你留下,一定會……讓你走。」他發自肺腑的請求,說是願意尊重她的決定,但口氣裡卻帶有些許不捨的歎息,眼神中更是充滿化不開的濃情,透露讓人狠不下心的依戀。
他曾錯恨了她,不想再錯過愛她的機會。
蘇雅安的手心感受到陣陣強而有力的心跳,搭配他含情脈脈的目光,實在是一個威力驚人的恐怖武器,完全命中她的感情弱點。
她的心惶然跳動,像是害怕再受傷害,又無法控制被那片嚮往已久的暖洋所吸引,渴望徜徉在他的柔情中。
她低頭,閉上眼睛……
慘了,幻想三秒鐘與他相愛的感覺,她的心竟然跳得更快,有股騙不了自己的愉悅。
「就一個月,到時候你不能反悔。」最終,她的心還是給了通融,但也不像過去那樣抱持著太高的希望,只答應持平觀察,預留一段安全距離。
反正她原本就對離婚作了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再多一個月又何妨。
「謝謝你!」簡書禾欣喜若狂地抱住她,口中嚷著激動的感謝,使她差點喘不過氣。
她偎著那陣襲來的體溫,感覺有點暈眩,卻分不清那是因為缺氧還是開心。
唉,她是不是很笨?竟然還敢愛這個男人,賭這一把……
在愛情裡,女人好像都有成為敢死隊的潛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