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老家的椅子上,手指撩撥窗邊風鈴,清脆的聲響撞擊,酸楚了心。
結束了,十年愛情。
說十年,是誇飾法,因為前三年是暗戀,後六年是思念,他們真正相處只有短暫一年。
這場愛情,她談得窩囊,若非腦袋不好,以為吃苦等同於吃補,這樣的愛情,正常人早已揚手拋棄。
偏偏她等著、守著、盼著,以為守得雲開見月明,以為歲月沉澱,總會留下奇跡,以為再見面,愛人的心不變,他們將回到從前,誰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永遠無法回到原點。
她認識他的初戀女友綺綺,他的房間裡有綺綺的照片,即使分手,他也沒將它們丟棄,那時她猜想,他一定很愛對方。
那時,她很想知道他們兩人分手的主因,沒想到多年後,她果真從他口中知道了,又如何?綺綺回來了呀,那個原因對她、對他都不再重要,因為光陰巨輪再度將他們轉到一起。
後來他們正式談戀愛,她說服自己,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綺綺佔據在他心底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從沒逼迫他把屬於兩個人的回憶丟去,她大度地想,青梅竹馬的感情,哪有那麼容易抹開,愛他,便是全數接納,在她愛他的現在、未來同時,她必須一併愛上他的過去。
即使每次到他家裡,她總會被那些照片所傷。
於是她想到好方法,她買來一串風鈴,掛在他的窗前,細細地叮囑他,「風鈴響了,就是我在想你,如果當時你不忙,可不可回想我兩秒?」
聽過她的叮嚀,他覺得她羅曼史小說看太多,笑彎了濃眉,勾過她的脖子說:「有時間的話多看點商業週刊,別把時間投資在小說漫畫裡。」
那時候她便明白,他立志當個大商人,她若不努力跟上他的腳步,他身邊將有許多與他並駕齊驅的女人。
這讓她在他離去的那段時間裡,加緊腳步,讓自己成為女強人。
他一定沒在風鈴響起時想她,所以她在他的心間印象不深刻,所以他一遇見舊愛,便忘記深深地、深深地愛他的天使。
不怪帛宣,也不能怪自己,那麼……要找個什麼人來怪嗎?
怪父親出手、裁斷她的愛情?不,她明白爸爸是出自於保護,他和穗勍一樣,太過保護她了,他們把帛宣當成壞人,照顧她照顧得小心翼翼。
沒有人可以怨、可以怪的情況下,她要怎麼釋懷自己的冤枉?
淚水一串串,她蜷起身子,把頭埋進膝裡。
好苦……她後知後覺地在分手六年後,才嘗到失戀的滋味。
手機響,姜穗青沒有抬起眉眼。那是「阿憶」,改了名的莊帛宣,他打過十幾通電話了,她沒接。
接了能如何?他改變不了他有妻子小孩的事實,她對愛情很有勇氣,但尚未勇敢到能當人家的外遇、破壞別人的婚姻。
她不是姜穗勍,沒有優異腦袋,無法在碰到問題時,迅速計劃出下一步該怎麼進行,將傷害降到最低;她是超級笨蛋姜穗青,是別人的男友離開三個月就曉得愛情破滅,她卻要花上六年、親眼見證,才肯相信愛情已經不在了的女生。
該怎麼做?
報復?少無聊,不過是人家不愛她而已,不愛她犯法嗎?要是真的如此,那麼世界上,除了家人之外,全都要被抓去關了。
躲避?能躲去哪裡?她認識的地方就這麼幾塊地,要她一個人出國,她會嚇到心悸。
所以笨瓜姜穗青,只能找個安靜角落傷心,沒辦法有大做為。
捂起臉……她哭得很傷心,淚水從指縫間滲出,帶著絲絲縷縷的哀戚。
她明明在哭,卻還是忍不住想起那支巨無霸冰淇淋,忍不住想起他背著她,逢人就說「嗨,她是我的女朋友……」時的甜蜜。
她忘不掉他,忘不了別人的老公和爸爸,她竟然很想要、很想要、很想要……
當他的小三,想要再賴在他懷裡說廢話……
她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夠睡上一覺,就將過往忘得一乾二淨,只是她真的不懂怎麼做,才能得到這種病?
恨恨起身,她氣死自己的笨,她需要一個人告訴自己該怎麼做?
拿起手機想半天,她打給醫師,醫師沒接,肯定在手術室裡治療別人的心臟,沒時間治療她的心。
本想打給穗勍,考慮半晌、用力咬唇,她搖頭,最後她撥打國際電話。
聽見爸爸的聲音傳來,她再也忍控不住,嚎啕大哭。
「爸……」
「穗青,你怎麼了?」父親急了,連忙問。
「爸……我心裡很難過……」她繼續大哭,語不成句。這是成熟女性不會做的事,但她沒關係,因為她是笨到可以得到優惠的姜穗青。
「沒事、不要怕,爸爸在,有什麼事說出來,爸爸幫你解決。」
就是這樣一份愛護女兒的心,就是這樣積極想要為女兒解決所有問題的疼惜,才讓她斷了愛情呵……她要怨什麼,她憑什麼責怪?
「爸……我很傷心,傷心到想去跳河。」
「乖,先不激動,告訴爸爸,什麼事讓你那麼傷心?」
「莊帛宣回來了,他有妻子孩子,我知道不能介入他的家庭,但我還是好愛他、不想和他分開,我該怎麼辦?」
電話那頭陷入長長沉默。「你真的那麼愛他?」
「對,好愛……失去他,我再無法愛人、無法開心,爸,我開始害怕了……如果我還要活上好多年,沒有他、沒有可以等待的想像空間,怎麼辦?」
女兒對愛情這樣堅持啊?是他的造孽,他該親手收拾。「穗青乖,不要傷心,爸爸馬上回台灣,到時,我們談一談。」
「談過,就會讓情況變好嗎?」
她問,父親再度沉默。會變好嗎?他不知道。
那年,帛宣那個驕傲自負的孩子走出他的辦公室那刻,他就曉得自己做錯了,多年來,穗青的苦苦等候,一天天折磨他的心,他承認自己做錯,錯在小人之心。
接在長長的歎息之後,姜穗青抹去眼淚,哽咽說:「沒關係的,您聽我哭一下下,再一下下……就不會痛了。」
她忘記,上個「一下下」是六年,這個「一下下」不知道會不會持續一輩子?
但她的父親沒有忘記,掛掉電話後,他對妻子說:「我們回台灣吧。」
姜穗青說:「我想搬回老家。」
姜穗勍問:「為什麼?」
她搖頭,停頓三秒鐘,再搖頭,堅持道:「我要回老家。」
拿她沒辦法,他只好讓她搬回老家。
一天、兩天、三天……莊帛宣無法在手機上聯絡到她,第四天,他直接走進姜穗青的家,但她不在,姜穗勍在。
穗勍沒給他好臉色,他不介意,反正他的重點不是來看穗勍的臉色。
他劈頭就問:「穗青呢?」
姜穗勍皺眉,臉色益發難看。「你為什麼知道我們住在這裡?不對……你和穗青聯絡上了,在什麼時候?」他千防萬防,這傢伙還真是無孔不入。
莊帛宣沒時間和他在這些事情上面周旋,急於知道姜穗青的下落。
「穗青住院的時候,意外碰上的,我就是……七樓的鄰居。」
他就是?哇哩咧,難怪穗青鬼鬼祟祟的,難怪她老是拖著龔亦昕到廁所裡講悄悄話,難怪她莫名其妙發燒,難怪她……
該死的,龔亦昕這個女人太冷血,他已經告訴她有關莊帛宣的故事,她怎麼可以不知會自己一聲!這個冷酷女人,不關己事就選擇漠不關心?
他在生氣,從鼻孔裡吐氣,如果手邊有刀,他會試試當劊子手的滋味。
「穗青不記得你了。」姜穗勍直口否認。
可話說完,他整個人愣住,想起莊帛宣到自己公司時,同樣的問話,他回答,「沒關係,我記得她就好。」
他把時序接起來了,難怪他問他是不是想藉著合作和穗青接近時,他夠篤定回答——沒有這個打算。
原來那時,他已經找上穗青。
「你真的相信她失憶?」莊帛宣一句話問住了他。
姜穗勍臉色迅速轉變,吸氣,他肅顏冷聲反問:「你從哪裡看出來,她失憶是裝的?」
「我提及過去時,她表情丕變,不經意間,她會墜入回憶,偶爾她會說著過去曾經講過的話,而許多時候,她知道我的習慣,比方……我喜歡番茄汁。」
遺忘過去的女人,不該記住這些。
他歎口氣。沒錯,笨穗青腦袋沒有好到能夠演戲。
「為什麼要找她?你已經離開,為什麼要回頭?」姜穗勍口氣尖刻地問。
「不是回頭,是命運再度將我們牽在一起。」他半分不退讓。
「命運?哼!」滿臉不屑。
「你不相信?好,我問你,當年是你對不對?」莊帛宣沒頭沒尾的幾句,但天才姜穗勍就是聽得懂。
「沒錯,是我去調查你,誰曉得調查結果會讓人嚇一大跳。」
果然是他,穗勍對穗青過度的保護欲啊,讓人哭笑不得。
「你調查出當年是你父親併購我父親的公司,導致我父親跳樓身亡,於是主觀認定,我接近穗青,是為了報復?」
「不是嗎?你們是天差地遠的性格脾氣,她熱你冷、她笨你聰明,你會的東西她半點不懂,而我根本不認為你會對她的漫畫小說感興趣,請問這樣的兩個人怎會有共同話題,要如何談戀愛?
「學校裡美女如雲,她們各個都比穗青優異,你連她們都看不上眼,若非『特殊原因』又怎會青睞穗青?」
「你不相信我會愛上穗青?這是你調查我的主要原因?」他失笑不已。
「沒錯。」
真是冤枉大了!莊帛宣問:「所以你讓姜伯父出面和我談?穗青知不知道這件事?」
姜穗勍咬咬牙回答,「她不需要知道。」
心在瞬間被擰緊。她不知道……那麼這些年來,她是怎麼向自己解釋他的不告而別?她是怎樣地等待盼望,盼望他回來給一個「合理解釋」?他想起穗青在九份對他說過的話。
溫和的莊帛宣動了怒氣,逕自走進廚房,從冰箱中找出番茄,洗淨、切片、加入甘草梅子粉,放進冰水,打汁……
這、這是做什麼!他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看清楚,這裡是十三樓,不是七樓,由此可見,他不在家的日子裡,這傢伙上上下下進了姜家大門幾百次!該死的姜穗青、該死的龔亦昕,他要不把她們抓出來痛罵一頓,他就當她們的跟班小弟。
姜穗勍怒不可遏,追進廚房裡,要奪下他將要入口的番茄汁,但莊帛宣動作比他更快,右手抓住他伸來的手,左手穩穩地拿起杯子,仰頭將番茄汁一飲而盡。
喝光番茄汁,他將杯子用力往桌上一擺,搶先發難。
「姜穗勍,就算你的智商比別人高,就算你的才能比人家好,但你也不可以偏概全,用自己的想法去否定別人。」
這是他人生裡第一遭,用兇惡的口氣對待別人。
「我哪裡以偏概全?哪裡用自己的想法去否定別人?」姜穗勍反對所有指控。
「第一:就算穗青不夠聰明,就算她喜歡的東西和我不同,但誰規定,只有旗鼓相當的兩個人才可以談戀愛?
「我就是喜歡她的單純、喜歡她帶給別人溫暖,喜歡她把別人的感受擺在第一位,喜歡她光是笑就會讓我嘗到滿口的芳甜,我喜歡她待在我身邊,喜歡她不需要任何優點就會讓我感覺幸福加倍,就算她不念名校、就算她懂的東西很少、就算她比不上我們校園裡的美女,但你幾時聽見我說,只有女強人才可以得到我的愛情?穗勍你說實話,如果穗青不是你的姐姐,你會不會喜歡一個像她這樣善良可愛的單純女生?」
「我對你很生氣,因為你在她腦海裡深植了笨蛋二字,她深信自己不聰明,深信自己比不上別人。但她對你崇拜得五體投地,把你每句話都奉為圭臬,她的崇拜轉移了我對你的憤怒,她讓我相信,你是因為疼惜、因為喜歡、因為害怕她吃虧,才教她相信自己是笨蛋,唯有如此,她才會把碰到的每件困難事都交給你去處理,而你,樂於負擔她這個責任。
「對,她就是這麼有影響力的女人,影響了我對你的觀感,影響了我對生命的態度,影響了我深埋內心的自卑感。
「所以我愛她,貨真價實的愛,我想過在賺進人生的第一個五百萬時,就向她求婚,也許之於你們的家世而言,五百萬算不得什麼,但是我敢篤定,就算我沒有五百萬,穗青也會心甘情願嫁給我。」
莊帛宣怒氣沖沖地看他一眼,續道:「但你調查出來的東西,蒙住你的眼睛,你主觀認定,我接近穗青是為報復當年你父親對我父親做的事情,你深信,我這麼聰明的男人接近一個笨女生絕對有其目的,甚至,你是不是也認定,我接近你,一樣帶著某種目的?」
「你沒有嗎?」姜穗勍反唇相稽。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以德報怨的人,他認定莊帛宣會采懷柔政策,只是因為這個策略對自己有好處。
「我沒有。我不知道你們的父親是誰,我和任何人交朋友,不會事先去打聽對方的父母親、家世,我是直到和你父親見面,才曉得你們之間的關係。
「姜穗勍,在我們相知相交的幾年裡,你真心認為我是一個膚淺的男人?我會膚淺到不懂得分辨,自己父親的失敗原因在哪裡?我會膚淺到隨便找個人,把責任推出去,用怨恨對方來解決困境?」
莊帛宣問得姜穗勍語頓。也許他不是這種人,但事實上,他收下爸爸的錢、遠走高飛,不管是否已經歸還當年的錢,他再回來又有什麼意義?
「你錯了。公司發生問題,我父親焦頭爛額,到處求助無門,他固執異常,不肯將公司賣出。依照當時的狀況,我很清楚父親的固執只會換得一個下場——公司被拍賣、他得去坐牢。倘若當時不是你父親用最優渥的條件併購公司,我們的下場是一堆永遠也還不清楚的債務。
「你或許認為,我會把父親的死歸咎於姜伯父。錯,他的自殺是因為他剛愎自用,他只想著不當敗家子,卻沒想過身邊還有個未成年兒子和生病的妻子需要他扶持照顧,他承受不了失敗,沒有足夠的勇氣東山再起,所以選擇逃避不面對。」
「所以你沒有恨過我父親。」
「我恨過,但不是在姜伯父收購公司的時候。父親離世,曾受過我父親恩惠、卻在重要關頭不肯出手的人出現了,他們塞給我錢,十萬、五萬、八萬,慷慨的,還有人送上二、三十萬,他們不知道,那些錢狠狠地砸在我的自尊上,但我不能不收,因為我的母親正在生病,而我沒有足夠能力養活自己。
「母親離世,我上了大學,開始計劃人生,我深信自己有足夠能力,將那些人的錢還清,我賭著那口氣,要讓那些人看清楚,我沒有他們想像中的卑微,但你父親用一千萬徹底打死我的自尊。
「驕傲如你,姜穗勍,如果你被這樣對待,你會怎麼做?
「我告訴自己,好,我就拿著這筆錢創造出一個新世界,屆時,我要讓他在我面前低頭後悔,後悔看不起我、後悔不把女兒嫁給我,我要他因為女兒的心碎而受折磨,所以我離開,半句話都不說。」
所以是他做錯?
姜穗勍的拳頭緊握,拿起另一個杯子,將果汁機裡的番茄汁倒盡,仰頭,洩恨似的,把果汁吞進肚子裡。
難喝!比穗青打的難喝一百倍。
這些年,穗青的番茄汁扎到爐火純青,多少糖、多少梅粉、多少水,她試出一個完美比例。
「你成功了。」放下杯子同時,他吞下滿喉懊悔。
「對,我成功了。當錢還清、我的自信回復,再也沒人認為我是小眼睛、小鼻子,不思錯誤,只把錯誤歸咎於別人、用怨恨滿足自己的男人。」莊帛宣接下他的話。
他糾正,「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你成功,是指你成功地讓我的父親因為穗青的心碎受折磨。
「如果你和我一樣認識穗青,你會明白,她笨得找不出你無故離開的原因,她以為自己做錯事,迫使你離開,她把所有責任都歸咎於自己,她甚至想找到辦法,讓你明白,她對你有多少歉意。
「但她做再多,你也不可能知道,於是她只能等待和堅持。
「這些年,她每天下班都繞到你住的老公寓,因為她深信,終有一天,你會回來;她每天都為自己打一杯番茄汁,因為她害怕自己打果汁的技術退步,哪天你回來,會喝不慣;她給你寫信,寫過千百封,每一封都是滿滿的歉意,她總是說,只要你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做得更好。
「我罵她,但是罵不醒,她的堅持讓人跳腳。她說,能夠等待,就代表還有希望,光是為了這個希望,她就必須繼續等待。」
「她……每天都在等我回來?」是誰在他心口捶打,一棒一棒、一下一下,好像非要將他的心磨成麵粉、瀝出汁,方肯作罷。
姜穗勍回答,「對,今年生日,她工作到很晚,我在家裡等不及、跑到辦公室把她沒做完的事完成,因為我做很多菜打算幫她慶生,但離開公司時,她堅持要繞到你的舊公寓看看。
「她告訴我,最慢一個小時到家,但我等了將近三小時才等到她回來。我不知道她碰見什麼?她回到家、口口聲聲說累,我們放棄慶生,讓她早早上床。
「隔天醒來,她回到十八歲,徹底忘記『莊帛宣』三個字,再不寫信、不打番茄汁,她對愛情的堅持,在那個晚上消失。如果我沒猜錯,這件事和你有關,對不對?」姜穗勍猜測,他比自己所知道的,更早回到台灣。
生日那天……莊帛宣僵了臉部線條。「她回到家時,是不是將近十二點?」
「對。」
點頭,他明白是什麼事讓穗青感到疲憊,那個晚上希望被失望取代,她失去了等待的理由。
「告訴我,她在哪裡?」他要去找她,把所有的事情解釋清楚,早說過了,他再也無法二度與她錯過。
「不,除非你告訴我,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事、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不要,因為我要處罰你,你必須為你的自作主張吃苦頭。」
處罰?他以為自己還是當年的學長、籃球隊長,他以為他有權利處罰誰?哼!翹起下巴,姜穗勍驕傲道:「行,那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裡。」
「如果你不介意她繼續躲起來傷心……好,隨便你。」
兩個硬氣的男人互視,他瞪他、他也瞪他,誰也不肯讓誰,三分鐘……或者更久一點,姜穗勍咬牙切齒地讓步妥協。因為莊帛宣該死的正確,穗青正在「躲起來傷心」,並且那個笨蛋在傷心時,肯定還要對人裝笑臉!
再咬一回牙,心不甘情不願地告訴他,穗青的下落。
莊帛宣回到老家,不是姜穗青的老家,而是他住過很多年的公寓。
按下門鈴,對講機裡傳來綺綺的聲音,三分鐘後,他走進家門。
他看見那盞立燈,若干年前、穗青送來的那盞,它隨他飄洋過海,隨他回到台灣,只不過這回搬家太匆促,他忘記帶它離開。
綺綺給他倒杯茶,與他面對面坐下。
「寶寶呢?」莊帛宣問。
「睡了,他很好養,吃飽睡、睡飽吃,就像灌空氣那樣,迅速長大。」說到寶寶,笑紋繞她眼角。
「這樣好,媽媽帶起來不會那麼累。」
「我寧願他是個磨娘精,聽說越乖的孩子越笨。」
是嗎?那他可不可以用來解釋穗青的笨是因為太乖?搖頭、笑開,他總是在想起她時,幸福洋溢。
「帛宣,我想和你談談。」她等他很多天了,這段日子新公司成立,她知道他忙得焦頭爛額,不敢太打擾他。
「好,我也有話想說。」
「你先講。」
「不,你先。」他的話得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夠講完。
「好吧,首先我要感激你,在我離婚之後願意盡釋前嫌、收留我,我這段時間經常回想,你今日之所以發達,而我娘家的頹敗,是不是某種因果報應?
「當年爸爸見你家破產便悔婚、要我和趙偉寧在一起,沒想到他是個靠不住的男人,拈花惹草、處處招風流,甚至在我娘家需要援手時,撒手不管,到最後……甚至為了小三,逼我簽字離婚。」
講到這裡,綺綺忍不住熱淚盈眶。和趙偉寧真沒感情嗎?怎麼可能,多年夫妻了呀,怎能說散就散。
「別這麼想,人生本來就無法事先度量。」
「假設爸爸別那麼現實,或許我們現在已經有了美滿的婚姻家庭。」
「都過去了。」
莊帛宣輕拍她的手背,她反手,握住他的。他是好男人,她一直都知道,當年的事,她雖然可以冠冕堂皇把罪過推到父親身上,但她無法否認,若非自己點頭首肯,父親怎能逼她進禮堂?
當年的趙偉寧風流幽默,他追女人的手法讓她怦然心動,帛宣卻什麼都不會,只會允諾未來,給予她安定生活。
而那時的她,青春飛揚,家境富裕,不需要他給什麼,她過的就是安定生活,年輕的她要快樂、要浪漫,要吃一頓五千元的大餐、要穿上幾萬塊的設計家衣服,還要男人捧著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向她示愛……這些東西,帛宣給不了她。
如今事過境遷,年紀增長了智慧,她才終於體會,平靜安定的生活多麼難能可貴。
「我很感激過去八個月,你讓我留在身邊,我每天品味著家常生活,才曉得幸福是以這個姿態呈現,那是我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沒有逛街Shopping、沒有貴婦下午茶,她每天只忙著一件事——做三餐、等待帛宣回家,這樣的生活,恬淡安靜。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老了,老得再也追逐不起刺激。
「我也感激你,在美國的那幾年裡,我過得很寂寞,你搬進來,帶給我親人般的支持。」
寂寞的夜晚,他總是想起穗青。
他想,知道了他和她父親的關係,她會怎麼想?鬆一口氣,感激他自動離去,還是埋怨命運捉弄自己,又或者對她父親大發脾氣?
他模擬過無數狀況,就是沒算到,她壓根不曉得他為什麼轉開身。
他以為多年過去,穗青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庭,她那樣姣好的女子,肯定有許多男人追逐。
卻想不到,她竟然每天想他,每天在樓下等他,她為他喝番茄汁,為他反省莫須有的錯誤,她以為能夠等待便是希望……
穗勍說的每句話,像繩索,一圈圈捆住他的心,綁得他喘不過氣。
他對不起穗青,不管是多年前或多年後。
「回台灣之前,你告訴我,等孩子出生,我們就登記結婚。那句話讓我感激、感念,我恨當初對你的背叛,也感謝你願意盡釋舊怨。」
她相信,帛宣一定很愛自己,即便她曾經背叛,為了愛情,他願意重新開始。
莊帛宣垂下眉頭。是,他說過這樣的話。
那時他想,反正不是穗青,是誰都無所謂;他想,綺綺需要幫助,而他們曾經多年相處,既然如此,當個現成父親也沒關係。
對於愛情,在離開穗青之後,他自暴自棄,可是與穗青再度相遇,他有了積極爭取的慾望。
「帛宣,我向你發誓,我對不起你的地方,會用未來的生命好好彌補,我將努力當個好妻子,為你生兒育女,給你很多的家人親戚,讓你不再感到寂寞。」
他伸手,制止她的話。「綺綺,對不起,你可不可以先聽我說?」
他臉上充滿抱歉,抱歉帶給她希望,卻又要教她失望。他習慣計劃未來、計劃事業與生活,偏偏命運這種事,容不得他事事做計劃。
「你後悔了嗎?」看見他的猶豫,她隱隱的不安升起。
「綺綺。」
「你要說什麼都行,就是不要後悔好嗎?我只剩下你了,我的娘家不能依靠,沒有良心的趙偉寧也靠不得,我沒辦法獨自照顧孩子、沒辦法一個人生活……」
綺綺語帶哽咽,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她嬌生慣養了一輩子,趙偉寧帶給她的痛苦教她無法承受,幸而雨過天青,上帝讓她遇見帛宣,她不能失去他!
「不要急,我只是想要告訴你一個故事。」他溫和的笑顏安撫了她。
「只是一個故事?」她狐疑地問。
「對,一個很多年前發生的故事。」
「好,我聽。」
綺綺吸吸鼻子,坐到他身邊,本想靠在他肩膀上,但莊帛宣不著痕跡地側身,避開……
他走到窗前,指著窗邊說:「曾經,這裡種了好幾盆的聖誕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