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四點。
精英商旅,杜謹明的辦公室裡,部門主管正在做一周簡報,他們一共五人,站在總裁的辦公桌旁,以前是戰戰兢兢、畢恭畢敬地報告事項,同時也等著挨罵,可是今天——杜先生竟然頗為激情,他本來坐在椅子上,現在變成蹲在椅子上了,他雙手焦慮地跟一團灰色毛線奮戰。
當幹部在報告時,他也瞪著毛線,忙著碎碎念不停——
幹部甲:「關於除夕夜旅館的慶祝活動,我們做了以下幾個規劃……」
「可惡,明明是這樣啊,怎麼越打越窄?馬的——」杜謹明說。
幹部乙:「總裁,明年新員工招募計劃已經擬好內容,我們預計招募——」
「搞什麼!」杜謹明暴怒,瞪住正在發言的人事經理。「你等我一下,我先打個電話。」他抓起電話直撥。「老師!我照你教的打了整個晚上,可是我怎麼越打越窄?……漏針?等等,我看一下——」趕快尋覓織好的部分……X!杜謹明揪住頭髮哀嚎。
他拿起電話筒。「是有漏了一針,現在怎麼辦?什麼?拆掉?你叫我拆掉重來?一……一定要拆掉?」杜謹明嘴角抽搐,「我知道了。」掛上電話,他將麻花針丟桌上。「我快瘋了——唉!」
我們也快瘋了。幹部們呆愣地看著老闆。打毛線?這怎麼可能是他們冷酷嚴峻不苟言笑的杜總裁會幹的事?是幻覺嗎?
「請問——」吳秘書斗膽上前關切。「您還好嗎?」
很不好!揪著頭、瞪著毛線團的杜謹明回過神,看見幹部們不安的表情,唉,出醜了。
「你們全做得很好,就照你們的計劃,去忙吧。」他頭一回肯定幹部的報告,但是幹部們比過去更驚恐地逃離,他們惴惴不安地在門外走道討論起來——
「是總裁的更年期提早到嗎?聽說更年期會讓男人像女人,女人像男人。」
「沒錯,總裁是工作狂,長期下來終於身體出狀況,神經好像也有點問題。」
「打毛線?太反常了吧?」某位幹部用報告搧著臉,頗怡然自得。「你們真是命賤,我啊,我才不管老闆神經正不正常,我情願他一直打毛線,只要不罵我就行了,反正薪水也沒少啊……」
也對,最後他們得出共識,織毛線,真是很好的活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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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謹明蹲在椅子上,托著臉,對著糾纏成團的編織成績發呆。不知不覺,他也學會汪樹櫻的怪習慣。這是太喜歡她的後遺症嗎?還以為打條圍巾沒什麼難的,他連複雜的財報數據都會看,一條圍巾算什麼,哈!
好想哭……
杜謹明垂頭,歎息。那女人傻乎乎的,怎麼偏偏會織這麼複雜的東西?她腦袋是什麼做的?現在不敢看不起汪樹櫻了。果然人各有志,她的志也不可小覷也。
昨晚他忙了徹夜,結果全白搭了,杜謹明漸漸感覺到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他哀怨地拾回織了五行的圍巾,含著淚拆除,重新再來——
他沮喪地拿起麻花針,從頭編織。他諸事不理,認認真真重織,終於追回五行進度,落地窗外從白晝轉為黑夜,好不容易突破到第八行時,他拿出汪樹櫻那一條圍巾,興奮地比對——
等一下、等一下!杜謹明跳下椅子,往後倒退好幾步。不可能,神不會這樣打擊他,這種殘酷的事不可能發生,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天下間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很明顯地,他打的花樣跟汪樹櫻打的有出入。汪樹櫻的織紋平整美麗,他的織紋凹凸混亂,這是怎麼回事?這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神秘不可告人的變化?
杜謹明冷汗直淌,如果再叫他拆掉重織,他會發瘋,他真的會。
杜謹明顫抖著再度拿起電話——
「老師——」快哭了杜謹明。
一小時後——
陳奶奶讓司機接到精英商務旅館的總裁辦公室。如今,杜謹明再也顧不得身份曝光會被笑的問題,他信心受到嚴重打擊,他焦慮,瀕臨崩盤邊緣,他的暴躁蓄勢待發,他的心臟已然承受不住,而他的自信正在急速龜裂——
老奶奶檢視他的織法。「唉呦,所以你織的時候力氣要平均嘛,施力不好才會這樣,還有這裡,這裡你打錯了,所以花樣全錯了。喏,我重打一遍給你看,這些啊都不行,拆掉重來,看清楚了喔,這樣穿過去……從這邊繞兩圈,這樣……然後這樣再這樣……跟著你要這樣跟這樣,最後再這樣和這樣,然後……」
杜謹明兩眼呆滯,靠北到死。
看著那坨失敗的半成品,他自暴自棄。「算了,不可能的,我不玩了。」
「唉呦——你看你都快哭出來了……好,不弄不弄喔,這本來就很難的嘛,不要難過喔,秀秀,秀秀。」
真滑稽,他竟被老奶奶摟著安慰,而他也真沒骨氣,還真靠著老奶奶肩頭,眼眶濕潤,萬念俱灰,只想痛哭。
汪樹櫻是什麼咖,可惡,不玩了,他瘋了才這樣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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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然不知杜謹明水深火熱中的汪樹櫻,正帶著二手商估價。
大叔嚼著檳榔,看完店內的生財器具。「這些全部,我給你兩千,不能再多,我當幫你清垃圾喔。」
「什麼?!你看看這個巧克力專用的壺,這個買的時候一個就要兩千欸,這邊總共有十五個,再加上那邊的瓷器,最少最少也要五千吧?什麼垃圾,我都保存得很好呢——」
「小姐,你搞不清楚狀況喔,現在經濟不景氣倒店的多得是,我肯收還算給你面子咧。」
「欸,我不是倒店,我是——」
「結束營業不就是倒店?面對現實吧!我走了,考慮好了再給我電話,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二手商走了。
汪樹櫻眼眶濕潤,心情沮喪。她故意讓管嬌嬌提早下班,就是怕哭起來的時候被外人看見,這裡面每件東西都是她的寶貝呢,有著當初購買它們時的種種歷史記億,什麼垃圾,厚,心酸。
「樹櫻——」大嫂王淑娜推門進來。
汪樹櫻趕緊抹去眼淚,笑著說:「大嫂來了啊。」
那天吵架後,汪樹櫻跟大嫂就沒見過面,也還沒跟大嫂講店面的事,倒是哥跟爸媽打了幾通電話來關心她。現在大嫂突然跑來,汪樹櫻忐忑著,該不會又要來罵她了吧?
「要喝什麼嗎?」汪樹櫻問。
「給我水就好,你坐,我們聊聊。怎麼都沒人啊?」王淑娜坐下,環顧四周。「這裡晚上生意都這麼差嗎?」
「不是啦,我讓店長先回去,門外掛著休息中啊,而且這裡都是做上班族的生意,九點後就沒什麼人了。」
「噢,是這樣啊。」
汪樹櫻倒水過來,坐下,不安地看著大嫂。
王淑娜覷著她,「幹麼一副緊張的樣子?我不會吃了你,我啊是來道歉的。」她撥撥頭髮,歎氣。「你哥從那天起就跟我冷戰,我跟你爸媽更沒話講,家裡氣氛糟透了,我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知道我那天太衝動,講了很多不好聽的……那個,我跟你道歉,雖然我講的都是實話,但應該要修飾,我錯了。」
「大嫂……」汪樹櫻尷尬地笑著。「我沒在生氣啦。」
「我真心跟你道歉,我啊,只是一聽到爸連退休金都要……算了,講了又上火,總之媳婦不比女兒,是我把自己想得太偉大。這幾天我冷靜想想,這不能怪你,他們就是疼你,我能怎樣?我們和好吧,除夕快到了,總不能吃年夜飯時大家還這麼尷尬是不是?如果你也消氣了,就給你哥打個電話,告訴他我這老婆是多麼拉下臉來討他妹妹高興的,「嗯?」
汪樹櫻笑了。「大嫂你真是,每次一急就亂講話,講完又道歉,幹麼這麼辛苦嘛?我跟你說,我想過假如我是你,我肯定也會很吃味。不過因為我曾經差一點死掉,他們老想彌補我,我壓力也很大啊,其實我不需要他們這樣的,真的……」
「唉,這是命。」王淑娜歎息。「有時我在想,假如我也忽然重病或出個車禍,他們就會——」
「不要講這種話!」汪樹櫻喝叱,臉色驟變。「大嫂怎麼能這樣想?那種身體的痛你不會想經歷的,所以不要亂講,到現在只要想到那時的痛我還會發抖,你覺得我很幸福嗎?我都不會痛嗎?」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氣……我真的知道你也不容易啦……唉,我就是羨慕你——不,是嫉妒,你明明有男朋友,為什麼不跟爸媽說?也不讓你哥知道?他們就是因為擔心你自卑不交男朋友,才會——」
「男朋友?」汪樹櫻驚訝。「我沒有男朋友。」
王淑娜微笑,握住汪樹櫻的手。「不要瞞我了,上次我在附近的超市啊,看過你跟那個男人很親密地在買菜……他看起來高大英俊,很有氣質,身上的衣服、手上戴的表、腳下的鞋子全是名牌咧。你大嫂我眼睛麻利得很,明明是有錢又帥的男人有什麼好隱瞞的?除非他有老婆,不然為什麼不跟家人說?我是因為擔心你有苦衷,所以我忍著不問不說。唉,仔細想想,我還真是很體貼的人,大家都不知道我的用心。」王淑娜歎息。
原來被看見了。汪樹櫻心驚,幸好大嫂沒說,不然不知會引起怎樣的風波。
汪樹櫻慎重道:「那個人不是我男朋友。」
「少騙我了,你們一看就是很親密的樣子,應該已經發展到同居的狀態了吧?搞不好都一起過夜了,手牽著手,眼睛不時看著對方笑咪咪的。幹麼裝純情啊?我最討厭你這樣子,表面傻乎乎的,結果什麼好康都到手了,真是。」
「好,是男朋友,不過已經分手,真的。」這樣總信了吧?
「怎麼這就分手了咧?唉呦,既然都分手了,更沒什麼好隱瞞的吧?說說看,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分手?感覺條件很好啊,他做什麼的?」
「大嫂——」汪樹櫻面有難色。
「算了算了,如果真的分手應該很傷心,不問就是了。」
「這件事不要跟爸媽——」
「我知道,我不說,我講話衝動,但這種事我不會亂講,我說過了我做人還是挺厚道的,大家都不知道我的用心,尤其是你哥,他要是沒有我,早就——」
「剛好我也有事要跟大嫂說,過年後這家店就會收掉了,大嫂不是想開服飾店嗎?鑰匙我會交給你,大嫂你再看看要怎麼裝潢——」
「等一下,收掉?你要收掉巧克力店?」
「反正我也顧店顧到很膩了,大嫂願意接手,我高興都來不及。」汪樹櫻故作輕鬆,反而大嫂很激動。
「你不要衝動喔!那天的事是我亂說的,你不要跟我嘔氣,以後你要後悔的話不要賴我——」
「我不會後悔,這幾天已經開始在清算器材了,大嫂,你有生意頭腦又比我聰明,以後大嫂開服飾店,我買衣服可以打折吧?」
「不對,我還是覺得你這是衝動,經營那麼久的店,怎麼可能說收掉就收掉?會難過吧?我說了你不需要這樣,我那是跟爸媽嘔氣嘛。」
汪樹櫻握住她的手。「我也想去賺錢的巧克力店學學人家的經營方式,這家店就像你看見的,錢賺那麼少,工時很長,我很累欸。」
「可是店收掉你住哪兒?你要搬回來嗎?」大嫂尷尬了。「可是你以前的房間現在讓小蘭住了,你——」
「我不想搬回去,我有個常客對我很好,就是之前要追我的那個醫生,他跟我說他有空房子可以便宜地租給我,還不收押金咧。」
「是噢?」王淑娜受寵若驚。「所以我真的可以……開服飾店?」
「是啊,大嫂不用擔心我,你看我身邊這麼多貴人,連醫生都在追我,我幹麼耗在巧克力店啊?說不定要不了多久我就變醫師娘了,到時候不要又嫉妒我喔——」
王淑娜笑了,掩著胸口。「我還是不太敢相信。」
汪樹櫻看大嫂臉色整個亮起,她真的很高興。汪樹櫻感到這些都是值得的,不這樣做,大嫂心裡永遠有疙瘩。
她握緊大嫂的手。「謝謝大嫂把我哥顧得這麼好,我一直很感激你,感激歸感激,買衣服還是要打折,至於爸媽那邊我會去說,你不用擔心。」
王淑娜忽然激動地去抱住樹櫻,緊摟著她掉淚。
汪樹櫻回抱著她。她想著,放下這家店雖然會痛,但是看大嫂這樣高興,犧牲是值得的。哥哥這些年非常照顧她,她擁有的夠多了,這些有形的資產遠不及無形的情感,沒有什麼比大家和和氣氣快樂相處更棒了。
從那次自死神那處逃回人間,汪樹櫻就明瞭了,人生嘛,除了死沒什麼更嚴重的事了。所以,該放下就放下,笑嘻嘻過日子最重要嘛!所以,通通放下吧……可是這一想,腦海就閃過杜謹明的臉,心情便沉重起來。
她可以很豁達地面對收店的事,為什麼偏偏沒辦法停止想那個人?
她從沒這樣想起一個人時,夾雜曖昧不明的情緒。是生氣,又有些疼,又有點對他的埋怨。
她討厭這種不明朗的心情,像陰雨綿綿下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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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謹明趕在書店打烊前,跑到文具區,站在琳琅滿目的筆記本前,挑選跟汪樹櫻一樣可以安裝行事歷跟活頁紙的本子。
架上有各式嶄新的本子,琳琅滿目,他看著一時有些茫然。為了繼承父親事業,很早就學會用計算機記事,不斷嘗試最新科技產品,習慣科技帶來的便利,現在利用薄薄的手機就足夠收藏所有公私事的信息,從沒想到他會回頭買起筆記本?
杜謹明想到那次跟汪樹櫻吃港式飲茶,那晚氣氛愉快,汪樹櫻翻開她厚厚的紅色本子時,他想到她是如何滿面笑容地聊起她的夢想頁——
「是專家教的喔,這叫夢想頁。只要把夢想寫下來,圖像化,每天睡前看一看,提醒自己要努力,不要懈怠,就能加速夢想實現的速度,這是神奇的吸引力法則啊……」
她當時是這樣說的。
汪樹櫻認定如此就會有神秘的力量幫助她更快完成心願,也會讓自己有毅力去達成。現在,杜謹明受困於「毛線劫」,以為很容易就能完成感動汪樹櫻的圍巾,竟然難如登天,他挫敗地想放棄。
好吧,杜謹明認真挑選起各式活頁筆記本。蠢就蠢吧,他也想試試看夢想頁的力量,他挑了造型粗獷卡其色皮革封面的活頁筆記本。
回家後,他學汪樹櫻認真看待夢想,先把那條灰色圍巾拍照,用打印機輸出照片,貼在活頁紙上,填上「杜謹明的夢想」,預計三天內完成圍巾,感動汪樹櫻,兩人和好。
右邊活頁紙,則貼上姑姑杜緋燕健康時和他拍的合照。姑侄倆坐在沙發吃冰淇淋。當時杜謹明剛退伍,還理著小平頭,姑姑臉頰紅潤、明媚動人。
杜謹明照汪樹櫻教的,還攤著筆記本,拿到陽台放木桌上曬月光。他雙手合十,低頭,默默對月亮許願,默念自己的心願——
希望樹櫻原諒我。
希望姑姑身體康復。
深夜,隱約聽見夜蟲聲音,風送來左手香的氣味。啊,是了,是樹櫻種的植物……在默禱中,沈靜的片刻裡,杜謹明感到背脊一陣麻熱,眼淚突然淌了下來,心裡又多說了幾句話跟夢想無關的——
對不起,天上的爸爸。我會努力生活不讓你失望。
對不起,道館的師兄弟們,原諒我過去是太自私的人。
對不起,對我好的甄恩,我的疏忽使你浪費了多年的情感。
原來午夜裡,一個人默默祈禱,心思澄明,突然會領悟到自己犯的許多錯誤。他也回想到那天在精英對汪樹櫻的態度,言語惡毒,臉色不屑,現在他很慚愧。
但願樹櫻原諒我。
杜謹明把心裡不敢說的,過去不肯認的錯,全在祈禱裡,默默地傾訴給無形的聽。他沒有信仰,卻在這刻感受到,真實面對自己後的那種舒坦。他以為對人刻薄嚴酷,難過的是別人,自己無所謂,但原來會有疙瘩在心裡。
近日的經歷使他體會到自己是個糟糕的人,踐踏許多人的真心,拒絕別人的關懷,用錯誤的方式對待別人,直到自己再次受傷,也被別人拒絕,才懂反省。
他認錯,他懺悔,他答應自己要重新學習愛人。
這天晚上,杜謹明終於好好的睡了一覺。
似乎是願望發生效力,第二天他腦子特別清醒,也特別有耐心地重新編織圍巾。起床後他連早餐都沒吃,也不急著上班,盤坐在床,聽著窗外的鳥叫聲,專心編織圍巾。到了中午,竟已完成三分之二,沒漏針,施力平均,紋路平整美麗,幾乎跟汪樹櫻織的圍巾一模一樣。
這樣下去很快就完成了,太棒了!
杜謹明歡呼,跳下床,突然跌在地上。痛啊——原來雙腳都麻掉了。唉,可憐這麼用心良苦啊,汪樹櫻看到圍巾不哭的話,就太沒良心啦!
洗了澡,他將半成品圍巾扔進公文包,拽著卡其筆記本,打電話叫司機接他上班。現在,杜謹明神清氣爽,鬥志高昂,信心滿滿。
沒問題的,樹櫻會原諒他的。
一定是夢想頁發生功效,這東西真是太棒了!忘了司機在,他忍不住親了親拽著的筆記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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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神奇的夢想頁,下午,汪樹櫻竟給他打電話了。杜謹明看見手機出現她的名字時,心頭一揪,趕快接起來。
「喂?」
「在上班嗎?」
「欸、有事?」他得意起來,相信汪樹櫻也開始想念他了。
「沒什麼,只是打一下電話。」
「喔。」真是,想我就說想我嘛!杜謹明偷笑,乘勝追擊。「晚上有空嗎?」
「沒空。」掛了。
「你這個——」好、好、忍住。杜謹明按捺脾氣,往好處想,雖然她這電話打得莫名其妙,但至少是冷戰後的大進步。
此時,杜謹明的肚子咕咕叫起來,不爭氣啊,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刻跟好吃的家常菜連結,肚子就餓了。
杜謹明氣餒地想,汪樹櫻那個家常菜的計謀,馬的,還真有效。
那邊,汪樹櫻打完電話,跟管嬌嬌說:「你顧店喔,我要出去一下。」
「OK,你去吧。」店裡沒什麼客人,管嬌嬌忙著看壹週刊。
汪樹櫻拿著磁卡,到那間跟杜謹明住過一陣的套房,她事先打電話確認杜謹明不在才來的。怕一旦跟他碰面,自己又會心軟,忘記他有多過分。她絕不允許自己再和那瞧不起她的人來往,這是她起碼的骨氣。
一想到那時他說的話,就很嘔。可是,一踏進這裡——
汪樹櫻發現他是在家的,是啊,人不在,可是觸目所及,都是他的身影。她的眼淚湧上來,好想他喔……他啊,也有溫柔的時候哪。
看見床頭那把梳子,就想到同住時,每天醒來他會接手她最討厭的梳頭髮的工作,把她糾結的頭髮梳得順順的,她會背靠著他的胸膛再賴睡一陣,那時她最享受這項服務。
現在,她一個人在折迭床醒來,孤單冷清地自己梳頭,跟糾結的頭發生氣。以前做起來只是生氣,現在卻多了心酸,人是這樣不經寵,被寵過了後忽然沒有了時,多難受啊!還不如不要被寵過呢,他這樣真是造孽喔。
汪樹櫻環顧四周,發現杜謹明沒回自己的家,他還住在這套房裡。椅背掛著他的外套,桌上放一堆數據,廚房區乾淨明亮,少了她,他果然都不煮飯,都吃外面的吧?
想到他的身世,他孤單的成長經歷,汪樹櫻又一陣心疼。幹麼咧,不行不行,汪樹櫻拍拍臉,深呼吸,清醒啊,忘了他多可惡嗎?
汪樹櫻趕緊拿她的棗紅小外套,沒這外套晚上都睡不好。小外套被杜謹明放床上跟被子親密依偎著。她撫了撫被子,想像杜謹明躺在這裡的樣子,眼淚落個不停,她想念同蓋一條被子時的溫暖。
她拿起小外套,走到陽台透氣,看見她養的左手香更胖了,他是有好好照顧她的花草。也許,他也不是太壞,人嘛,沒有十全十美的。汪樹櫻替他脫罪,她心中想著——
雖然那天他那樣鄙視你啊,不過那只是他一時發神經,那是可以治癒的喔……
不行,不行,汪樹櫻搖頭。
冷靜!你是來打包東西的,不准心軟。
這裡不宜久留,會蝕掉她的骨氣跟自尊。汪樹櫻把小外套塞進帶來的行李袋,又很快地把衣櫥裡的衣物帶走,還有她的杯子、毛巾、書本,然後趁主人還沒回來前,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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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緋燕現在每天肚子都脹得難受,吃不下東西,靠營養針維持體力,身體痛起來的時候就仰賴止痛劑,可是醫生不肯再加大劑量。她很虛弱,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杜謹明每天一下班就來醫院陪她。
今晚,他帶來毛線跟麻花針,坐在病床旁的單人沙發,繼續奮戰。
杜緋燕背靠著枕頭,坐床上,笑著欣賞杜謹明專注織圍巾的模樣。
「我真是太驚駭——你喔,也有鐵漢柔情的一面喔。」她微笑道。
「不要取笑我喔。」
「不是取笑是讚美,原來看帥哥打毛線這麼賞心悅目。」杜緋燕看侄子手上的圍巾越織越長。「好像快完成了。」
「今天應該可以完工。」
「看你這樣專注的打毛線啊,我的心情也跟著平靜起來。姑姑喜歡看你做這種事,我不要老看你皺著眉頭辦公——」
他瞪姑姑。「哪有皺著眉頭辦公?」
「你不知道嗎?你以前表情多凶啊,問員工就知道了。」
「嗟。」
「照你的計劃,汪樹櫻看到這圍巾啊,應該會感動,她會原諒你的。」
希望如此。杜謹明織完最後一針,跳起來叫。「完成啦——」
姑姑呵呵笑,拍拍手。「我們謹明果然想做什麼就一定會做好,了不起。」
杜謹明拿著生平第一件手作物離開醫院,回家。一路計劃著怎麼利用這圍巾感動汪樹櫻,兩人重修舊好,可是好心情在走進家門後消失無蹤。他驚駭地發現汪樹櫻的物品全不見,床上的小外套、桌上的書、牙刷、杯子——跑去打開衣櫥,她的衣服也全不見了。
她來過了?還把東西都帶走?
杜謹明驚覺到,下午那通電話不是因為想他打來的,而是……試探他在哪兒,好趁他不在回來收東西。這女人!
杜謹明拿出手機,打給汪樹櫻。電話一接通,他咆哮——
「誰准你把東西帶走!拿回來!立刻!」
汪樹櫻沉默了幾秒,冷冷地反問:「我的東西為什麼我不能拿?」
「汪樹櫻,最近我忍著你,你不要越來越過分。」
「套房的磁卡我放桌上了。杜先生,你不需要忍著我,以後我們是陌生人,路上見到了也不要打招呼。」
「趁主人不在,像小偷那樣進來偷搬東西,你太狡猾了。」
「我是光明正大進去搬的,想把人家的東西扣住不還,你是強盜嗎?」
「這房子我租的,沒經過我同意就進來搬東西,我叫我的律師告你!」
「呴,你的律師?你的律師?!」汪樹櫻氣炸了,要吵是吧?好,她拚了。「對呴,都忘了你是了不起的大老闆,想告就告請便!我看你的律師有多厲害。對了,告我最好,那我就把我們的關係公諸於世,然後跟你勒索個幾千萬逍遙快活去,這不就是你期待中的那種可怕的女人?多帥!」
「你有種。」杜謹明惡狠狠警告。「我現在去找你,你不要逃。」
「我幹麼逃?我又沒做壞事,不過現在很晚了,我在睡覺——」
「管你是不是在睡覺!」
「好,既然要來,順便跟你提醒一下,把我的圍巾還我,那是借你的,不要佔為己有!」
「還就還!」
杜謹明立刻殺到「巧遇」,用力敲門。
鐵卷門拉起。
汪樹櫻瞪著他,伸手。「圍巾呢?」先前在套房裡找半天都沒找到。
他很大爺地走進店裡。「先炒兩盤菜再說,我餓了。」說完立刻被汪樹櫻拖出去——
「小店不歡迎你,想吃熱炒,海產店現在還開著。」
「一定要這麼絕?」他發飆了。「惹我生氣讓你很過癮?」
她瞪大眼睛。「怎麼?大老闆當久了,以為所有人見到你都要歡迎你嗎?你好好笑欸,諂媚你會被誤會有目的,不諂媚你又讓你生氣,請問你到底要別人怎麼做?你會不會太難伺候了?」
「我……就讓你這麼討厭?」杜謹明難過地看著她。「難道我對你沒有一點好的?你可以容忍顧客各種挑剔的要求,卻不能原諒我一時的失言,為什麼對我特別刻薄?你很不公平。」
他受傷的眼神,刺痛了汪樹櫻的心,她一下回不了話。
他說得沒錯,如果他只是普通朋友或顧客,她還會這麼憤怒嗎?連管嬌嬌都知道,她汪樹櫻最好商量的,而且沒有隔夜仇,但為什麼杜謹明傷害她的畫面偏偏記得太清楚?當時他眼神鄙視、口氣惡毒,這些她記得很清楚,時不時就想來傷自己,還沒辦法不去想,已想到了鑽牛角尖的地步。為何?因為……看著杜謹明,她眼眶熱燙。也許那是因為,他是她心裡最在乎的人。被最在乎的人鄙視,痛也最深刻。
她是不服氣吧,既然把她當成想貪他好處、佔他便宜的女人,現在她也只好對他特別的壞,絕不可能再對他好。只有對他更壞,只有冷漠地板起面孔,才能補救受傷的自尊。他們之間的信任和親密已蕩然無存,本來如膠似漆,她心疼他,對他好,結果他卻……
汪樹櫻哽咽,低下頭,終於把委屈都說出來——
「……你怎麼還有臉這樣跑來?記得你自己說的話嗎?說我迫不及待想讓大家知道我的存在?叫我搞清楚我們只是玩玩的關係,叫我不要想弄假成真——」她苦笑,眼淚一滴兩滴淌下來。「想想你自己當時的嘴臉,你就沒臉再站在我面前。就算我們是打賭,真的是玩玩的,可是我是真心在對你好,可是你是怎麼想我這個人的?」
「我說過了我當時是因為——」
「你怎麼可以把我想得那麼可怕?!」她咆哮。「我也想說服自己原諒你,可是我怎麼想,都不認為你有值得原諒的理由。我從沒有對人那麼好,從來沒有!杜謹明,難道我做飯給你吃,在你發燒的時候照顧你,都是因為你有錢有勢有利可圖?當時你都是這樣在懷疑我嗎?你太可怕了。你自己呢?你當初說多少謊?隱瞞身份又是什麼假車禍的,結果我是傻乎乎地被耍了一次又一次,知道真相後也沒跟你計較,我還是對你好,可是你呢?就這麼一點小小的誤會,你就說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喔,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那種女人啊?呵,我真不敢相信,好像作了一場惡夢——」她泣不成聲。
「對不起……」他低聲道。她不停墜落的眼淚,教他痛苦。他手足無措、六神無主。想擁抱她,但怕她會更嫌棄他。所以他雙手發燙,心尖刺痛,面對喜歡的女人,她傷心痛哭,他卻無計可施,這感覺太糟了。
汪樹櫻抹去眼淚,不看他。「你現在說對不起已經太晚了,我這幾天算是想清楚了。我是什麼角色?我沒本事和你這種城府深的人來往,我只想單純過好我的日子。」汪樹櫻伸出手。「圍巾還我,你那麼有錢要買什麼高級圍巾沒有的?我不要親手織的圍巾繫在你身上,還我。」
杜謹明看她這麼生氣,只好打開帶來的帆布袋,取出圍巾,但沒交到她手上。他親手圈上她的脖子,一圈一圈繞好,密密裹住了。
「樹櫻——」他嗓音沙啞,彷彿也快哭出來。「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城府深的人……樹櫻,這個世界……比你想得還複雜,我真的很抱歉。」
汪樹櫻抬起臉,看見他悲傷的表情,還有溫柔的眼神,她幾乎失控地又要投入他的懷抱,又要傻里傻氣地脫口說「沒關係,都是我的錯,你不要難過」——可是她握緊雙手忍住了。
杜謹明伸手摸住她的右臉龐,大大的手掌很溫暖,害她眼淚又氾濫了。
「你是我遇過……最好的女孩。」說完,他轉身落寞地離開。他沒臉為自己犯的錯辯解,樹櫻說得都對,是他蠢、他混蛋。
汪樹櫻哭著,看他寂寞的背影越來越遠。
她終於把他罵走了,她頭一回這麼愛計較,把她的東西全收回。可是她發現有一種東西收不回,感情是一種放出去了就無力拉回的東西,感情是一旦種下去了就會自己生長的東西。她想剪斷,卻已經由不得自己。因為那個人是活的,他不受她控制,他想來就來,要出現就出現,他一再擾亂她。她有種無力感,明明恨他,卻恨不透骨。明明罵了他,又擔心罵太狠,太傷他。她在心痛跟淚水中,明白到自己仍然愛他。
是幾時開始的呢?對杜謹明太認真,所以被誤會了更痛。讓不在乎的人鄙視誤會都可忍受,被喜歡的人鄙視則罪不可恕,因為自己的真心被誣蔑。汪樹櫻痛哭流涕,說到底,說到底啊,都怪自己用情太深。
杜謹明心情太壞了,沒回套房,他去姑姑家,拿著姑姑寫的清單,幫姑姑打包要帶去醫院的東西。收拾要替換的衣物,又站在書架前,幫姑姑帶幾本要看的書。
又找了幾張CD帶去,翻找CD時,看到姑姑愛聽的「The-Libertines」專輯,他想到那首歌,自從認識汪樹櫻後,腦子就一直盤旋著的那首歌。
杜謹明把CD放入音響,坐在沙發,按下遙控器播放鍵。
《What-Katie-Did》這首輕快的曲子,敲打著寂寞的午夜,旋律是輕快的,但杜謹明聽著卻悲傷得想哭,因為想到汪樹櫻對他失望哭泣的臉。
Oh-What-you-gonnad-do-Katie?喔,你想要做什麼,凱蒂?
You're-a-sweet-girl你是個甜美可愛的女孩
But-it's-a-cruel-world但這是一個殘酷的,殘酷的世界
But-since-you-said-goodbye但既然你說再見
Polka-dots-fill-my-eyes淚點充滿我的眼
And-I-don't-know-why而我不知道為什麼?
杜謹明蒙住臉,熱淚浸濕雙手。汪樹櫻就是他的Katie啊,他傷了這個甜美可愛的女孩,傷了其實很在乎的女孩。她不原諒他了,眼淚充滿他的眼……可是他還不想放棄,哪怕要用一輩子懇求她原諒,他會,他願意。特別在今晚看到她流淚,聽見她說的那些委屈,杜謹明更覺得離不開她……只要給他機會,他會彌補,加倍對她好,他在心中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