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不對,她今兒個到這兒來,不是為了和他對罵,她該沉住氣,好好地和他談談。闊別十年的第一次對話不應該是這樣的,可那個人偏生了那張壞嘴,出口沒半句好話,傷了人也不自知。
衣無愁倏地停下腳步,一蹬躍上屋簷,有點猶豫不決、舉棋不定,但仍是緩緩地往回走。
她可不是吃飽沒事幹專找他鬥嘴的,可他為何就是不願給她一點好臉色看?
十年前的事,她不敢說自己沒錯,但她知錯了,也在反省了,為何他卻連一個改邪歸正的機會都不給她?
許久沒同他說話了,不該是以這種結局收場。又不是娃兒,她該更沉住氣,坐下來好好同他聊聊。
對,就這麼辦。
衣無愁點了點頭,加快速度往修一念的書房奔去,如往常一般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書房外的林子裡,卻碰巧聽到他倆的對話。
她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裡是百感交集,連世無常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原來無常對自己不過是兄妹之情罷了,原來倘若他真要帶她離開,他是會後悔的……
淡淡的苦澀浮上心頭,像是週身襲上的寒氣,再也甩不掉那種感覺;不是很難受,只是覺得有點心痛,淚水已然不經意地滑落傾城的俏顏。
她知道無常對她八成只有兄妹之情,但卻不知道親耳聽見時,感覺竟是這麼地心痛。
而更令她感到難堪的是,一念居然看穿了她的心事!
「誰在外頭?」
他的話如寒風勁疾,彷若柳絮的身影踉蹌了一下,房內的人倏地輕喝一聲,硬生生地拉回她慌亂的心神。
猶豫了會兒,再不情願,她仍是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走向窗欞。
「是我。」
縱身一躍,衣無愁輕盈地飄進房裡,瀅瀅水眸還噙著淡淡的霧氣。
「你不是回去了?」有點吃力地瞇緊魅眸,想要窺探她好似有異的神情,無奈時好時壞的視力卻偏在這時讓他看不清她的神態。
即使雙眼瞧得不是頂清楚的,但他仍可以依聲音和氣味分辨來到眼前的人是誰;儘管只是腳步聲,甚至是淡淡的香氣,他仍舊不曾出錯。
而眼前的她確實也有點古怪。
她聽見方纔他們的對話了嗎?
「難得你願意和我見面了,我可不想就這樣回去。」她微扁起唇瓣,刻意坐在離他遠一點的地方,免得讓他眼尖地發現她的異狀。
「是決定要嫁與我了,還是想同我討點時間,讓你早點收拾細軟逃離長安城?」修一念譏誚地道,然笑意始終只掛在唇上,永遠抵達不了他的眸底。
「要是我真的不嫁,誰也不能奈我何,但……」她氣吞山河地道,卻又不禁語塞。她該不該承認聽見他倆方纔的對話?但她若是自個兒提起,豈不是欲蓋彌彰,反倒自暴其心?
可若是不提,擱在心底也難受得很,但總不能要她自個兒同他說起她對無常的心意,是不?
好歹一念也是她有婚約的未來夫婿。
唉,為啥不乾脆都別長大,省得還得為這種事情心煩。
「怎麼?舌頭被貓咬了,話說到一半就忘了自個兒要說什麼了嗎?」他依舊嗤笑,想試探她,卻又發覺無趣;面對既定事實,還有什麼好試探的?當個戰敗之將已是十分窩囊,再提起只是更加神傷。「還是你想同我說你為何要拒婚?或是告訴我,你進宮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疲憊地垂下粉顏,受不了強顏歡笑的自己。
娘到底是怎麼搞的?能說和不能說的她全都說了,也不想想她會有什麼感覺。她才不想讓他知道她入宮是為了他。
「難道宮中有你心怡之人?」慵懶地輕揚勾魂的笑,他舒服地靠在鋪著錦衾的烏木椅上。「對我,你大可直話直說,犯不著同我拐彎抹角,畢竟這樁婚事八字都還沒一撇,要撤回也不是不可能。橫豎你我無意,我不如好人做到底,讓你這嗆娃兒訪心上人去。」
語調輕鬆得教人分不清真偽,笑意慵懶得教修一念不得不佩服自己。
全天下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昧著良心說盡違心之論;最慘烈之事,莫過於把自個兒心愛的女人往其他男人懷裡送。
「啐,誰在宮中有心上人了?」麗眸一瞪,衣無愁站起身晃到他面前便是一串止不住的怒罵:「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為了你,倘若不是因為你十年前摔傷了,找遍天下名醫也治不好你,我才不會笨到想進宮闖進御藥房為你盜藥!」
罵人是件暢快之事,但若是把話說多了,那就……
衣無愁懊惱地直想咬掉自個兒的舌頭,氣惱自個兒話一出口每每都失了分寸,該說和不該說的全都說了,同她娘根本是一個樣。
修一念微愣,隨即微挑起眉,撇了撇嘴道:「你根本不需要為我闖進御藥房,畢竟我的身份可是非比尋常,倘若我真需要御藥房裡的珍奇藥材,自有人為我安排,輪不到你為我費心;你只要擔心你自個兒便成,犯不著管得這麼多。我身上的傷不甘你的事,十年了,你可以不用內疚了。」
傻丫頭,他再怎麼聰明也想不到她打算入宮竟會是因為他!
倘若他夠卑鄙,或許他便該仗著身上的傷要挾她心甘情願地待在他的身邊,引起她的內疚,讓她一輩子也無法離開他。但……即使真得到她,那又如何?
留她在身邊,不過是另一種折磨罷了。
「我當然知道你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語,但你終究是因為我才會身負重傷,我想彌補你也是理所當然的。你就算不瞭解我的用心,也犯不著在我面前炫耀你的身份吧!」壞蛋,他怎麼十年如昨日,壓根兒沒變,那一張嘴還是壞到讓她想撕爛。
能讓她願意付諸實行如此可怕計劃的人,可只有他而已。
他以為御藥房在哪兒?要去便去,要走便走的嗎?一旦失敗,那可是殺頭大罪,他這皇親國戚會不知道嗎?
她可是豁出去了耶!
「我的身份是變不了的,可也不是我自願的。」他笑得無賴,淡淡的笑痕瞧起來就跟以往一樣。「只是你根本不需要為我做什麼,這傷我一點都不怪你,要怪也是怪我自個兒沒本事。」
真要怪,也是怪他自己沒本事,才會讓自己傷得這麼重;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沒讓她受到半點傷,傷在她身上,會比傷在自個兒身上更讓他感到難受。
「哎喲……」他又不是她,哪會明白她心底不舒服得緊。
她承認自個兒以往是刁了些、蠻了點,但這也是因為她打小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好不容易多了無常、無痕當她的哥哥,以為從此不會再孤單了,豈知到了長安突地蹦出一個修一念把她的哥哥們都搶走了,倘若她不卑鄙一點跟在他們的身後,她又會變成孤獨的一個人了。
可這也不能怪她,倘若不是因為一念要和她搶無常,她又怎麼會如此任性?
不過,又有誰曉得事情到了最後竟會變成這個樣子。
沒有人喜見這種事的,是不?
這一份深植體內的愧疚是一輩子都放不下的。
「我是不會管你要做什麼的,不管你嫁不嫁與我,之於我都無所謂。」修一念張狂地睞著她。「不過你若要帶著無常離開長安,記得先同我說一聲,好讓我先到北方躲起來,免得整個長安城會嘲笑我的未婚妻跟別的男人逃了,丟了我這個長安侯的臉。」
「誰說我要和無常離開長安?」衣無愁沒來由地嬌紅了俏顏,向來滔滔不絕、直言無諱的舌也跟著打結。
「不是嗎?」他挑高眉。
「胡說,你可別壞了我的名聲!」她的俏臉快要噴火了。
她沒表現得那麼明顯吧?況且她對無常又不一定真是如此,她只是會偶爾想想他,不過那也是因為娘總是要無常到其他地方辦事,很少待在長安之故。
「唉,心底有話就得趁早告訴他,你不說,他又怎麼會知道?」
歛下魅眼,修一念不禁低低笑著,嘲笑自個兒怎麼會成了替人牽線的媒人;這根本不關他的事,他不需要在這兒同她說些不著邊際的蠢話。
但是……十年沒交談過,她依舊單純如往昔。
瞧她這個嫩樣,他便忍不住想要逗她;看著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俏臉因他的巧言染上紅暈,總好過見她柳眉深鎖的模樣。
他也不知道自個兒是什麼時候染上這種惡習的。
「你你你……你在說啥話,我……我一句都聽不懂!」她慌張得手足無措。「不同你說了,我、我要回去了!」
輕盈的身軀像是鳥兒似地自窗口躍出,剎那間消失在他的眼前。
修一念驀然大笑,愛極了她這無措的模樣。倘若要他見她待在他的身邊卻眉眼深鎖,他倒寧願把她推到無常的懷裡看著她的笑顏。
一顆心跳得又急又烈,像是要竄出胸口似地讓她燒燙了臉。
全都是一念啦!哪壺不開提哪壺,聽得她的心都快要停了。他怎麼可能知道她的心聲?
已經十年沒同她說過話,又忙著管理修府龐大的產業,他哪有時間注意她?
況且他連看都不看她,又怎麼會知道她對無常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他定是故意逗她的,真是個混帳,瞧她這模樣覺得好玩嗎?
真是個壞人,十年不變!
燥熱漸退,衣無愁氣呼呼地回到無憂閣,壓根兒忘了還有個衣大娘正埋伏在她房裡,等著她大駕光臨。
「回來啦?」
才剛推開房門,便見衣大娘坐在羅漢椅上,彷若等待已久。
「娘?」嗚,她怎麼會把娘給忘了?
早知道方才就該去找無常……不對,無常說了,他對她不過是兄妹之情,倘若她老是要膩在他的身邊,一定會惹他厭惡;不過他也知道她要嫁給一念的事了,可卻沒有半點反應,甚至樂觀其成!嗚,煩哪……
衣大娘對她招了招手,不容她抗拒。「過來,我同你講解一些女德,別到時候嫁進了修府,讓人嘲笑我不會教女兒。」
衣無愁扁起杏唇,滿臉的不悅。
「我不嫁給一念,況且一念也沒說要我嫁進修府。」再不悅,她也不敢拂逆她娘,但坐在娘親的面前,她依舊擺了張臭臉。「那不過是娘自個兒說的,一念他可沒這個打算。」
「不,他很快便會把你娶回府了。」衣大娘很有把握,自腿邊的妝櫃搬出一堆書籍。「來,這些書都是我托人找來的,你偷個空把這些看一看,至少要懂個三從七德。」
衣大娘也不管她拿不拿得動,硬是把書都堆到她的懷裡。
「娘,是三從四德啦!」她不禁又歎了一聲。
她這娘啊,不是不識字,就是不懂女子該懂的三從四德;然她這個豪爽的江湖兒女都不懂了,又何必又要她懂?
「隨便啦,你聽得懂便成。」衣大娘啐了她一聲。
「娘……」她真是欲哭無淚。「倘若我打消進宮的想法,你是不是就不會再逼我嫁給一念?」
雖說因為娘這麼一攪和,陰錯陽差地讓她和許久沒正眼相看的一念談了一些話,總算是突破了這十年來的僵局,但她才不要這短暫的和平又因為娘的從中作梗而再次僵化。
「誰說的?」衣大娘挑高柳眉。「我就是要你嫁給一念,不管你有沒有進宮的念頭都一樣。」
「為什麼?」她不禁撒潑地吼著。「為什麼就一定要一念呢?若真要我嫁人,也不一定非他不可吧?況且要嫁的話,咱們無憂閣裡頭多得是男人,我又不一定要嫁出閣去。」
「不成,除了一念以外,其他的男人都不能當你的夫婿。」衣大娘可優閒得很,壓根兒不把她的怒氣放在眼裡。
「為什麼?」問題又回到了原點。
「因為是你害一念受傷的,你讓為娘的我對他感到歉疚。」衣大娘豪氣干雲。「你也知道我和一念的爹是有緣人,我雖救了他一命,但這恩情也早在咱們到長安城之際便已扯平;但是你……卻因為你的任性而讓一念為你受了無妄之災,難道你不該負責?」
「我……」聽聞她毫不留情的指責,衣無愁不禁歛起眼來,纖指交纏著。「可一念說過了,他身上的傷根本就不要緊。」
她看他舒坦得很,雖說臉色如以往那般蒼白,身子瞧起來也瘦削了些,但他還會說話逗她生氣、挑釁得讓她發火,這不就表示他已經好多了嗎?
「那是他自個兒說的。」衣大娘自有她的想法。「一念的姊姊在宮中為嬪妃,而他爹也在幾年前去世了,那麼大的修府裡頭,除了較親信的白時晴,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你要我怎麼捨得他這麼一個孩子身為長安侯,卻沒個人在身旁照應?」
「他若要個人還不簡單嗎?如娘所說,他可是長安侯,不像咱們這些市井之輩,讓皇上隨便賜個人給他不就得了?」她扁著嘴。雖說她覺得一念還是和以往一樣愛捉弄她,但再怎麼說,他們的身份還是有所不同,礙於他的身份和身上的傷,她不可能再像以往那麼放肆。
「我怎麼放心把他交給外人?」衣大娘笑得可賊了,站起身往門邊走去。「你就待在這裡給我好好地看三從七德,不對,是三從四德,到了出嫁的那一日,為娘的便會把你放出來。」
「娘——」她撲上前去卻已來不及。
「你別想逃,我在外頭布下了天羅地網,你是走不出去的。」
衣無愁難以置信地推著被上了鎖的門,聽著她遠去的笑聲……
娘是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