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邏輯判斷,更因為她瞭解他,明白他或堅強、或爽朗的表面下,其實也有柔軟與脆弱的一面。
稍早時他拒絕得那麼篤定,是因為剛接受到這訊息,還沒思考消化,只要經過思慮,他就會有更明確的答案的。
一語中的,他無從辯駁。
「我想見他們又不想見他們。」他又歎, 啜了口酒。
「如果拒絕見面讓你這麼掙扎,那就答應見面啊,何必要壓抑?」她微笑凝看著他, 以他稍早時說的話說服他。「就像我說的,見一面又不會怎樣,虛情假意就虛情假意嘛,十年才一次,又不是經常,就算感覺不愉快,也是忍一下就過了,有什麼關係?」
「可是見了面又怎樣?要再失望一次?」說穿了,只是倦怕了那種一再對自己母親失望的感覺。
媽媽為什麼丟下我?為什麼不擔心我?為什麼不愛我……曾經,這些問題捆住了他的心,留下了綁縛的痕跡,縱使事過境遷了,陰影仍舊存在潛意識裡,制止他對親情的渴望。
「我們就盡為人子女的本分,對得起良心就好。」她努力幫他想如何調整面對的心態。
「再不然就當是跟一位久違的老朋友見面,就是見見面聊聊天,不要期待什麼。」
「老朋友?」他怔然重複。
把母親當成老朋友……聽起來是很可笑的比喻,但事實上,這樣比喻的背後,蘊藏了多少他的心酸。
「阿穆,如果你不想一輩子心裡帶著這個缺憾,就要試著去修復它,不管能不能修復得了,但至少有嘗試,就不會後悔。」
呂萩妍伸長手覆住他的手背,給了他一抹鼓勵打氣的微笑,溫柔的眼眸如月光,照耀他心中晦暗的某一個角落。
她愛他,所以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他的心靈能得到真正的平靜與滿足,不再有缺口。
迷惑的孔穆先,在那溫柔的眸光與勸慰中找到了指引,他豁然開朗,微笑點頭,有了不一樣的回答。
找了一天時間,孔穆先在呂萩妍的陪伴下,一同前往江青莧下榻的飯店,等不及的愛德華早早就等在大廳,要先見久仰大名的阿穆哥哥,和經過一頓晚飯之後就格外喜歡的呂萩妍。
他們相偕走進飯店,往電梯方向移動,在迅雷不及掩耳間, 呂萩妍被人從旁襲擊——
「小妍!」伴隨著親呢呼喚,一個熊抱將呂萩妍從孔穆先身旁奪走。
孔穆先臉黑得像包公,瞪著眼前過度熱情的男人。
這什麼情形?光天化日之下,居然當眾搶走他的女人?
是照子不夠亮,還是直接把他當隱形了?
內心火山蓄勢待發,可他叫了呂萩妍的小名,表示是認識的,所以他只得壓抑怒氣,不能輕舉妄動。
「啊,不是說在房間見嗎?你怎麼在這裡?」呂萩妍被嚇了一跳,但有過上次一起吃飯的經驗, 已經大概瞭解愛德華的單純熱情,尤其是對喜愛的對象,更是毫不掩飾。
「我等不及,所以跟媽咪說要先下來接你們。」愛德華連眼睛都閃閃發亮,顯然對於今天的會面十分興奮期待。」
「他就是你阿穆哥哥。」呂萩妍居中介紹。 「阿穆,這位就是愛德華。」
孔穆先瞪住他。
不是說活潑開朗的十四歲少年嗎?長得這麼大一隻,只矮他半個頭,儼然是個大男人好嗎?
「阿穆哥哥。」愛德華劈頭就要擁抱。
阿穆哥哥?裝什麼可愛?嘿……孔穆先用雙臂在胸前打叉的姿態拒絕。
「男人擁抱很噁心。」他撇嘴,只是跟他握握手。
裝可愛,扣分。
長太帥,扣分。
抱他的女人,大大地扣分。
初次跟同母異父的弟弟見面,孔穆先將他的第一印象直接扣分扣到不及格。
「別介意,他是因為不熟悉才會這樣。」呂萩妍為孔穆先疏離的態度,安慰愛德華。
「沒關係,哥哥果然跟我想像的一樣酷。」愛德華不以為意,還是笑得一臉春風。 「我們上樓吧,媽咪也等很久了。」語落,他領在前頭帶路。
在愛德華背後, 呂萩妍手肘拐了孔穆先一記,美眸責難地橫睞他一記。
「你的態度。」她低聲責難加提醒。
「誰教那小子抱你。」孔穆先也一副賭氣的口吻,半點悔意都沒有。
她直覺反駁: 「他還小,有什麼關係?」
「見鬼了,他哪裡小?」他大刺刺指著瘦高的愛德華。
呂萩妍語塞。
呃……如果不是明知他十四歲,她壓根兒不可能把這樣一個體型的男子當成小弟弟。
不過,他們都是明知道的呀,孔穆先連這樣也要吃醋?
看他氣鼓鼓地像只河豚,她實在又好氣又好笑耶!
孔穆先記得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父親意外身亡那時候。
因為父親是和那位外遇對像一起離世,所以母親並沒有參加公祭,而是私下前往墓園祭拜,之後她來找過他,僅是吃了頓飯,就趕回加拿大去了; 當時她已經再婚,並生下了愛德華,另組了一個家庭。
直到現在,相隔有十年之久,這之間當然有通過電話,兩、三個月還是四、五個月通一次他忘了,總之聯絡得並不頻繁;而且就算聯絡上也沒什麼話好說,頂多就是「最近好嗎」、「要保重身體哦」……這類不痛不癢的寒暄,久而久之,連聯絡的頻率也拉長了。
暌違多年,他們終於再見,孔穆先或許是近鄉情怯的心理,所以在決定之前有點抗拒,但事實證明,感覺並沒有想像中的差。
雖然一開始難免生疏尷尬,但有呂萩妍居中潤滑,愛德華扭轉氣氛,情況是有如倒吃甘蔗,漸入佳境。
他們一聊就從下午三點多聊到了晚上六點多,然後一行四人到飯店裡的自助餐廳用餐。
這是十幾年來,孔穆先和母親相處且談天最久的一次,感覺很奇妙,彷彿有種失去的什麼,慢慢地填補回來。
「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吃布丁。」大夥兒都去取菜了,江青莧率先返回,孔穆先已在座位上,她多拿了一杯布丁要給孔穆先。
孔穆先心頭一緊,搖了搖頭,扯唇權充微笑。
「我喜歡的,是媽媽做的布丁,並不是所有布丁都喜歡。」他是愛媽媽的味道和用心,並不是最美味的,但卻是他最難忘的。
江青莧怔忡地擱下布丁,心口湧現一股酸澀。
「阿穆,我不是一個好媽媽,自私地只顧自己,因為恨你爸爸,這些年一直冷落你,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她紅著眼眶,突然有感而發地說。
剛剛聊了很多,都是聊近況聊生活,沒有觸及內心,孔穆先忽然聽見她這麼說,也愣住了。
本來是沒有期待什麼的,但沒想到她會出其不意地提及過往,還直言自己對他的虧待。
孔穆先霍地鼻酸,心軟得不像話,而壓抑在心頭的怨慰像是飽滿的酒桶,被戳出一個出口,得到解放的途徑,驀然變得輕盈。
「沒什麼原不原諒的。」不能在大庭廣眾下表現脆弱,他的嗓音有著壓抑過的忍耐。「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需要道歉,我只想要找回原本那個曾經很愛我的母親。」還有那段,在他十五歲那年就遺失的親情。
糾結心頭多年的結,其實很容易解得開,只是她不曾來解。
江青莧眼角溢出了眼淚,看著現在粗獷性格的大男人,彷彿重疊著當年那青澀靦腆的小男孩, 內心還是單純而柔軟的。
「媽媽當然還是很愛你。」她側頭瞅看旁座的他,伸手親暱地拍撫在他腿上。
孔穆先回視她,釋然地揚唇而笑。
他拿了紙巾給母親拭淚,母子兩人沒再多說什麼,但一切已盡在不言中,彼此心情都像是撥雲見日般晴朗。
「怎麼啦?你們在講什麼?看起來怪怪的耶!」黏著呂萩妍的愛德華,一回到座位就留意到兩人神情有異。
「沒什麼,只是在懷念以前的事。」江青莧勾出了笑容,這是她和大兒子的秘密。
雖然江青莧說沒什麼,但呂萩妍一看就知道有什麼,擔憂的眸光不由得望向孔穆先。
孔穆先彎彎嘴角,眼色欣然溫暖,不再滿是怨尤。
她明白了,放心了,替他開心地揚起笑容。
解開心結,接下來的幾天裡,江青莧和愛德華退了飯店客房,搬到孔穆先家住。
呂萩妍自從和孔穆先有了親密關係之後,就被他死纏爛打地逼到他的房間住下,所以她之前睡的房間正好讓江青莧母子倆暫住。
盡釋前嫌,孔穆先很開心,每天都很愉快地感受著遲來的親情之樂,但唯一要說不滿意的,就是愛德華那白目的傢伙了。
他臉皮超厚,不顧他這個正牌男朋友的電光雷射眼,硬是霸佔著呂萩妍, 以熱情開放之名,行動手動腳吃豆腐之實,纏黏的程度跟膽固醇一樣, 比他追呂萩妍時還更不要臉。
最氣人的是,呂萩妍被愛德華的十四歲年紀所蒙蔽,總說他是小弟弟,對他沒戒心,兩人還莫名投緣,害他不爽到快要得內傷。
「你幹麼臉那麼臭?」呂萩妍一踏出浴室,就看到躺靠在床上的孔穆先繃著一張臉,還雙臂環胸,看電視的眼神像被人倒債。
「還不是愛德華那傢伙。」孔穆先咬牙切齒地說。
呂萩妍拿出吹風機,對著五斗櫃上的鏡子吹乾頭髮,莞爾問道:「他又哪裡得罪你了?」
孔穆先不知道哪條筋不對勁,看愛德華什麼都不順眼,老是對她講愛德華的壞話。
「晚安就晚安,親什麼親?」他彈坐起身子,很憤慨地說著。
「外國人的頰吻是禮貌嘛!」她微笑,從鏡子映照中看見他氣鼓鼓的臉。
他的佔有慾,令她又莞爾又甜蜜。
「早安也親、見面也親、再見也親,連晚安也親,是有完沒完啊?」孔穆先口沫橫飛地抱怨。「仗著他是老外就可以隨便亂親嗎?」
「那是他們的習慣 !」她繼續解釋。
「他習慣我不習慣啦!」他忿忿不平,頭頂冒煙,開始找碴。 「奇怪,你幹麼一直解釋,……你該不會想趕流行吧?」
她納悶地轉過身問: 「趕什麼流行?」
「敗犬女王那種,跟小弟弟談戀愛啊!」他想像力很豐富,不過這也都是被愛德華刺激出來的。
「神經病。」她拿起一瓶護手乳丟他。
他眼明手快地接殺,跳下床來突襲,從後方攔腰抱起她。
「你怎麼不否認?」
「你很無聊耶,吃你弟弟的醋。」呂萩妍笑啐,反射地扭動掙扎,打他束縛在腰間的雙臂。
「弟弟也是男的,而且已經發育成熟了。」他將她甩到床上,拿捏過的力道不至於弄痛她, 以身形優勢壓覆在她上方。
「拜託,因為他是你的弟弟,我才會對他好。」她瞅看他,語氣帶著嗔意。
「不管,我這幾天喝醋喝到快反胃了,你要補償我。」他意有所指地說,剛剛身體貼住她,讓她感受因她而改變的緊繃。
「不行啦,家裡有別人在。」要是被發現了,多羞人啊!她嬌笑地縮了縮身子,卻被他箍制著,根本逃不了。
「有什麼關係?我們小聲一點就好。」他賊賊笑道,側過頭輕嗅著她休浴過後的玫瑰芳香,鼻間的灼燙氣息愛撫般拂過她敏感的耳際,用醉人的語調魅惑地催眠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