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太跟我吵了一架,她有憂鬱症,我擔心她會跑去自殺。」
警察局裡,一句話,一張協尋單,陸靜深順利地讓警察立刻動身協尋自己失蹤的妻子去了。雖然警界對於失蹤人口的協尋有一定的規範,但某些警員在尋人上往往沒有很積極,不把事情說得嚴重些,恐怕得拖上好一陣子才有結果,他擔心,萬一寧海真出了意外,等不了那麼久……他必須盡快找到她。
之後,警方調閱了寧海可能出沒的各個路口的監視器,陸續發現了幾件事……
走出聖德育幼院後,錢管家訝異地告訴陸靜深:
「聽說昨天下午,太太特地幫院童拍照,拍完後說要去沖洗照片,就離開了。」
坐在轎車後座,陸靜深閉著眼睛接收著關於寧海消息——
原來,她總是在每個禮拜三的下午到育幼院教院童讀書。
偶爾興起,會到鄰近的圖書館當說故事姐姐,讀「喜羊羊與大野狼」的故事給孩子們聽。
她還會到附近的公園裡喂貓。
公園裡有一個老遊民總是躺在涼亭的石椅上睡覺,他嫌寧海吵,因為她會一直跟他講話,但老遊民並不排斥她來,因為她總會請他喝一瓶啤酒。
接收著種種的訊息,還來不及消化、分析,釐清心裡複雜的感覺,陸靜深便接到了警方的電話通知——
「陸先生,我們已經掌握到你太太的行蹤,麻煩你到派出所來一趟。」
於是,王司機將汽車開往警局。
在錢管家的陪同下,他們觀看了一小段關鍵性的路口監視器畫面——
「這是昨天下午五點多,陸太太失蹤前的身影。」一名警員說。「從照相館出來後,她坐上了一輛黑色轎車。看起來不像是受到脅迫,應該是自願的。」
陸靜深當然看不到那監視器的畫面,倒是錢管家推了推金色眼鏡框,睜大老花眼細瞧,片刻後,他有些遲疑地道:「先生,這輛車有點眼熟……」
下一幕,監視器清楚照到那輛車的車牌。
錢管家瞇眼一看,讀出車牌號碼,倏地驚訝地道:「這車牌……」
他沒有來得及將話說完,陸靜深揮手打斷他的話,轉對那警員道:
「辛苦各位了。看來我太太沒鬧自殺,只是臨時決定去一位親戚家裡住一陣子,很抱歉我大驚小怪,耽誤各位的工作了。」
「陸先生認識這輛車的車主?」那警員確認地問。
「是的。」陸靜深沉聲回答:「車主是我的堂兄陸雲鎖。」
那警員有看週刊小報的習慣,聽陸靜深這麼一說,立刻想起自己似乎曾在哪裡聽過「陸雲鎖」這個名字。
等陸靜深撤銷失蹤協尋,離開警局後,警員才猛然想到,那陸雲鎖不正是天海集團的現任董事長?再之後,一系列名門家族的八卦浮上心頭……
「奇了。」他喃喃道:「沒聽說這位陸先生已經結婚的消息啊……」那麼,他報案協尋的陸太太,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果然,大家族就是複雜啊。
時間回溯到一天前——
市區一間照相館外,寧海剛剛走上人行道,便看見一部黑頭車停在她面前。
城市人都愛開這種進口車,見多不怪,她繼續往前走。
時間有點晚了,得快點回去,怕陳嫂費心煮的好菜冷掉了。
她走了幾步,發現那輛車也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才剛剛警覺,就見那輛車的駕駛下了車來,是一個穿著正式西服、約莫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
他繞過車頭迅速走到寧海面前,彎腰一行禮道:
「是寧海小姐嗎?我的老闆希望能有榮幸送您一程。」
說著,他拉開後方車門,恭敬地請寧海上車。
車門一開,寧海表情淡淡地看著坐在後座的男人。
男人相貌十分俊美,五官有些眼熟,異於常人的,是他居然蓄了一頭及肩長髮,黑色的髮絲用黑緞束在頸後,活似哪個歐洲國家中古世紀古堡裡走出來的貴族,而這個男人,正毫不客氣地打量著她。
兩人互看了幾眼,寧海率先開口:「陸先生?」
陸家男人的面貌多多少少有幾分肖似。這男人的眉眼有一點像陸靜深,她心裡隨即浮上一個名字,卻沒直接點破。
那男人一笑淡極。「寧小姐果然聰明。我是陸雲鎖。快下雨了,寧小姐何不上車,讓我送你一程?」
「送我一程?是送我回靜深身邊,還是送我去哪裡?」寧海料想陸家人不會輕易罷休,卻沒想到這一次來的人會是陸雲鎖。
「寧小姐放心,我不會害你的。請上車吧。」說著,他輕聲加上一句:「你若不上車,我會很失望的。」
「哦,對什麼失望?」寧海一向有太過好奇的毛病。
「當然是對寧小姐失望。根據我從蘭笙伯母口中聽到的,寧小姐不像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想來,你不會害怕與我聊一聊的,是吧?」
聞言,寧海咧嘴一笑。「不,我怕。」
陸雲鎖有點訝異寧海會坦言害怕,不禁笑了。「怕什麼?」
「怕你勾引我啊。」她笑嘻嘻道:「雲鎖先生人長得英俊不說,又是天海集團的現任董事長,要臉有臉,要財有財,脾氣看起來也比你堂弟陸靜深好上不知幾百倍,如此窈窕淑男,我真怕我會禁不住誘惑,忘記我的婚誓哩。」
陸雲鎖沒想到寧海會這麼回答,然而畢竟是世故的,他很快反應過來,對寧海眨了眨眼。「寧小姐放心,我絕不勾引你。」
「我不可能放心,你有前科。」寧海直言不諱。
「……寧小姐對我知之甚詳?」
寧海笑意淺淺。「雖然,我不是很瞭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我倒是清楚一件事。」
「什麼事?」他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你喜歡搶別人的東西,不是嗎?」寧海一臉似笑非笑說。果不其然在陸雲鎖臉上,看到一絲冷意,便接著道:「先是他的女友,之後是集團董事長的位置,現在聽說他結婚了,又想來搶走他的新婚妻子……我說對了嗎?雲鎖堂兄,你是不是對搶走你堂弟的東西,有一點上了癮?」
得到如此評價,陸雲鎖的反應居然是淡淡一笑。「蘭笙伯母沒告訴我,你還是個心理學家。」
「我不是。」寧海也笑。「我只是太常被人搶走屬於自己的東西,所以對你這種人有一點敏感罷了。」
「根據我手邊的資料……」陸雲鎖笑看著寧海,說道:「寧小姐本來一無所有,既然如此,你又有什麼好失去的?」
聽見自己的背景底細被人掌握住,寧海也不慌張,她昂首道:
「我確實一無所有,只除了我自己。」這話是如此鏗鏘有力,接著她又說道:「所以,我不會請你原諒我,竟用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實在是因為可以失去的太少了,不得不謹慎一些。」
「換句話說,你不會主動離開他?」
「不會。」她一諾千金,答應過的事,便不會輕易反悔。
「即使,我願意讓孫霏回他身邊?」他繼續出招。
孫霏?好熟的名字,不正是那個曾與陸靜深生死不離的名模女友兼前任未婚妻?
「你不打算跟她結婚?」早先陸靜深被拉下董座時,就聽說孫霏轉投入陸雲鎖的懷抱,日前公開訂婚後,兩人好事將近……
「結婚?報紙寫的?而你相信?」陸雲鎖笑覷著寧海。
事實上,寧海相信。
「你本來是打算娶她的,只是沒想到陸靜深會先跟我結婚,所以你現在又想拿她來換我?」頓了頓,她眼眸一垂,俯瞰著坐在車裡的俊美男人道:「陸雲鎖,你為什麼不願意他幸福?」
捉在手裡把玩的鉛筆倏地斷成兩截,陸雲鎖抬起一雙無辜的笑眸,神色冷淡地看著寧海道:「因為,他若太幸福,我就會覺得不幸福。」隨即他語氣一轉。「寧小姐,你再不上車,我會立刻把手上關於你的資料丟到他面前。你要不要賭一賭,看我會不會說到做到?」
陸雲鎖還沒說完,寧海已經自動坐進車子裡。
那年輕司機趕緊上前來關上車門,回到駕駛座,將車子駛往不明的方向。
「你很識時務,寧小姐。」陸雲鎖看著寧海秀美的側臉道。
「很多人都這麼說。」寧海轉過頭來,衝著陸雲鎖擠出一笑。「不過,你就算搶了我也不會有成就感,對陸靜深而言,我什麼也不是。」
「哦?可是據我所知,寧小姐似乎曾當著眾人的面,宣稱你與他情深似海?」此話從他嘴裡說來,還真有一點戲謔。
「而你真的相信?」這話從寧海口中說出,也帶有一些調侃。
這兩個人,自然都是不信對方的。
在陸雲鎖這種城府深不見底的人面前,寧海不會費事裝傻。
「閣下要不要也來跟我賭一賭,就算知道我人在你手裡,他也不會吭一聲?」
「他會有什麼反應,稍晚發現你失蹤後,我們就會知道了。」
「這附近有路口監視器。」寧海提醒。
「這樣他就會明白該往哪裡找。」
「他不會來找我的。」寧海很肯定地說。她是陸靜深頭痛的因子,好不容易消失在他面前,他或許高興都還來不及呢,又怎會來尋她。
「看來你還是不夠瞭解他。」陸雲鎖笑了一笑。
「不管他會不會來,我肚子餓了,你可以請我吃一頓晚餐嗎?」
「你……還真沒心沒肺!」被綁架居然還敢提要求!陸雲鎖不由得失笑。
寧海笑笑地看著「綁匪」說:「如果肚子都填不飽,要心要肺又有什麼用?民以食為天啊。」
這「綁匪」忍俊不住,便問:「你想吃什麼?我讓廚子準備。」
寧海想吃陳嫂煮的嫩姜鮮魚湯。
下午出門前,陳嫂還特地提醒她要早點回去,說她一大早上市場買了幾條新鮮鱸魚,要來個一魚三吃呢。
看著車窗外不斷變化的街景,寧海心底偷偷歎息一聲,隨即又打起精神道:「我不挑嘴,你廚子煮什麼,我就吃什麼。」
「這就是你嫁給他的原因?」因為不挑嘴,所以甘願嫁給一個眼盲男人?
寧海挑起細緻的眉,墨黑雙眼眨了一眨。
原來,陸雲鎖還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答應嫁給陸靜深啊。那麼他手中握有的底牌就不是最大的。好極了!
閉上嘴之前,她笑容可掬地回答:「對於新鮮營養的食物,我自然不挑剔。當然,有些東西我還是不吃的。」
基於禮貌,陸雲鎖自得洗耳恭聽。
「我不吃黑心食品。」頓了頓,寧海意有所指地覷著陸雲鎖英俊的臉孔道:「現在這年頭,黑心貨太多了,雲鎖堂兄可要小心別被染黑才好。」
明白她拐著彎在罵他黑心,陸雲鎖抽出胸前口袋裡的白手帕,對著寧海無力地搖了搖。「寧小姐伶牙俐齒,我投降。」
寧海噗哧一笑,覺得這陸雲鎖真是一個十分難纏的對手。他能屈能伸,不急著佔上風,而是等待機會一舉殲滅對方……不知道陸靜深在未失明前,是不是也像陸雲鎖這麼八面玲瓏?
緩一緩呼吸,她抬起下巴,故作傲慢地收下那條白色手帕。
「好吧,我准許你請我吃晚餐。」渾然忘記自己正扮演著「囚犯」的角色。
陸雲鎖望著寧海,眼底瞬暗,一眨眼又恢復原本的氣定神閒,他輕輕地點了下頭。
陸靜深不會來,寧海是這麼想的。
起碼,不會來得太快。
所以她已經做好在陸雲鎖的地盤上停留一段時間的心理準備。
好在她一向隨遇而安,不挑食——除了黑心食品以外;又不挑床,身體裡裝著旅人的骨頭,不管到哪裡都能讓自己放鬆快樂。
是以在吃過陸雲鎖的大廚特地為她烹調的美食後,她便滿足地捧著吃得鼓鼓的小肚子上床睡覺去了。
人生最大的快樂,無非吃能吃飽、睡能睡好。
她是這信條的奉行者。
寧海很快地睡著了,還作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小時侯……
「沒關係,不能來沒關係。」夢中,她告訴自己。
爸爸工作太忙,不可能抽得出時間來參加她的小學畢業典禮。
她要當畢業生代表致辭呢,有好多人會看著她走上台去。老師說會幫她拍照,之後爸爸可以看照片。
所以,沒關係的……
「寧海。六年甲班的寧海!」
學校的警衛突然急急跑到畢業典禮的會場上,司儀正好拿著麥克風喊出寧海的名字。
坐在候獎區的寧海穿著整潔的水手領制服,一聽見司儀喊她名字,她立刻露出笑容,將汗濕的手在深藍色百褶裙擺上抹了抹,努力保持鎮定地走上台去。
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的角度後,她開始致辭……眼角卻還不時地瞥向禮堂門口。如此幾次,還是沒有見到爸爸的身影後,她肩膀鬆了鬆後,又挺起來,繼續致辭。
大概是講到「當鳳凰花開」那句時,舞台下方起了小小的騷動。
她視線移過去,看到一直以來都對她很是關心的女班導。
老師臉色有點白。寧海想,老師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中暑了?
天氣挺熱的,老舊禮堂裡沒有冷氣,只有幾台嵌在天花板和牆壁上的電扇攪動著禮堂內的熱氣。
在老師緊張的視線下,年僅十二的寧海投以一笑,彷彿在對老師保證,她的講稿背得很熟,不會忘詞的,要老師放心。
站在講台上的那幾分鐘,她就看著學校警衛一直站在班級導師旁邊,表情看起來非常嚴肅。
致辭結束,她帶領著全體畢業生分別向師長和在校生敬禮。
掌聲中,寧海從容步下舞台,紅紅臉蛋滴下熱汗,還沒走回班上座位,老師和警衛已經向她匆匆走來。
被帶到禮堂外頭時,寧海聽見畢業的驪歌在身後響起。
青青校樹的小學生涯即將劃下句點,此後他們將要邁向未來的海闊天空——這些話實在很八股,不過在這種離別的場合裡,傳統總是比創新更容易讓人感受到多一些感傷的。
「寧海……」老師顫聲叫她。
寧海開始擔心了。是因為她還是不小心忘詞了嗎?還是有什麼地方表現不好?她是單親家庭出身的孩子,老師難免格外關注她的言行,她也盡量不讓老師擔心,想要證明不是每個單親的孩子都會出現偏差行為,她也可以很模範的。
「寧海……」老師又喊她一聲,這一次,她聲音抖得更厲害了。
寧海還弄不清楚老師的想法,年輕女老師的手已經用力按在她肩頭上,嘴唇發顫地說:「寧海,你、你要冷靜……」
寧海眨了眨眼,一雙童稚天真的眼睛直直盯著女老師秀麗的臉龐。
老師幾不成聲地說出:「寧海,你爸爸他……他在趕來學校的路上,出了車禍,現在人在加護病房……剛剛醫院打電話到學校來……」
加護病房?那是什麼地方?寧海雖是單親,懂事以來卻不曾經歷過真正的生離死別。忍不住地,她有點緊張地問:「那……爸他還好嗎?」
年輕善感的女老師此時已話不成句。
旁邊的警衛接話道:「寧同學,你有其他親人嗎?叫他們快來接你去醫院。」他一邊說,一邊推著寧海的肩,催促著,像怕太晚。
寧海怔怔地往校門口走。
「我……我只有爸爸。」她生母不詳,爸爸是她唯一的親人。
那位女老師在拜託其他老師照看她的班級後,又跑了出來,捉起寧海的手跑到校門口對面的馬路,招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報出醫院的名字。
寧海也在怕、也在抖,可是還沒有老師抖得厲害。
女老師剛從學校畢業,第一次帶班就接六年級,有時候會不小心感情太過投入,比如現在——
前往醫院途中,她一直想著該怎麼安慰寧海這個學生。
醫院通知說是病人已經沒有生命跡象,會在加護病房裡,是因為醫生還在急救。她怕一到醫院,寧海就會知道她父親過世了……這孩子是單親……
寧海的手被老師揣得緊緊的,她想問,卻不敢問。怕問了之後,會聽到不想聽的事。
爸爸、爸爸……你還好嗎?
「……是因為我希望你來嗎?」
寧海的聲音細若蚊蚋,女老師一時沒聽仔細。
再抬起頭時,寧海已經猜到爸爸的情況可能不是很好,她呼吸一緊,又問:
「是不是因為我希望他來,所以……所以……」她鼻子一吸,眼淚控制不住嘩啦拉落下,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女老師慌忙將她的學生攬進懷裡。「不是、不是……」除此以外,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終於,女老師帶著寧海趕到了醫院。
寧海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早在寧海在學校裡殷殷企朌父親到來時,他便已斷了氣,急救無效,醫生宣告不治。
後來,寧海因為沒有其他親屬可以照顧她,被社會局暫時安置到寄養家庭。
但因為年齡太大,超過十二歲的孩子,不容易找到願意收養她的人。
她開始流浪。
從一個寄養家庭,流浪到另一個寄養家庭,直到十六歲那一年,她遇見了杜瑪莉。那一年她還未成年,眼底卻已透出一抹滄桑。
旅人的性格大約便是在這時候深植入骨髓裡的。
杜瑪莉也擁有類似的靈魂,遇見寧海前,已經流浪了大半輩子,是以一眼望見對方時,便認出她們是同類。
童年創傷。
那是在一次夢魘後,瑪莉告訴她的話。
當時寧海又夢見小學時畢業典禮上的情景,醒來時淚流滿面,激動中提及如果當年不要期盼爸爸出席她的畢業式……
「也許爸爸就不會死了。」她憂傷地說。
杜瑪莉靜靜瞅著少女寧海,靜靜地看著她流淚,直到淚水自然停歇,才說:
「海兒,你知道那是童年創傷吧。你爸爸的過世不是你的錯,那只是意外。」
寧海將頭埋在兩膝之間,說:「我知道……」
她確實明白不能老將爸爸的死歸咎在自己身上。因為感到痛苦,所以也試著讀過一些心理分析的書籍,知道什麼叫「創傷症侯群」。
可是不去想,並不代表創傷不存在。
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才能不讓自己一想起爸爸便淚流漣漣;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逃離這種無止境的自我譴責。她甚至享受著這種接近無意識的折磨。似乎唯有如此,她才能和傷痛共存下去。
杜瑪莉沒有再安慰她。
或許是認為,寧海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讓它過去。
所以她只是點起一根菸,夾在手指裡,抖了抖,笑笑地說:
「知道就好。海兒,那是童年時期的創傷。童年!而你會長大,終有一天,一切的傷痛都會平息。」
「終有一天,是哪一天?」她還未成年呢,卻已覺得此生太過漫長。
「不知道。」杜瑪莉說:「就是終有一天。」
於是寧海告訴自己,終有一天。
就算暫時無法平靜,也還無法原諒自己,但是終有一天,她或許會能面對。
傷痛不可能真正消失,但終有一天,或許會如瑪莉說的那樣,漸漸過去。
像披頭四唱的歌。
Let it be.
讓它過去。
她流著淚醒來時,思緒還因為殘存的夢境而有些恍惚。
所以當她聽見他的聲音時,她下意識告訴自己:
「沒有、我沒有期盼他來。我沒有!」
不期盼,就不會有傷痛,也不必負責任。
因為從來沒有那樣想過,也根本不願意去盼望,她是抱定了主意,要在陸雲鎖這兒舒舒服服地住上一陣子的。
反正當事人不來,久之,綁匪覺得無趣了,知道綁架她毫無意義,自然就會還她自由。
所以,陸靜深最好最好不要來。
而她,也絕對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聽見他的聲音。
那微冷、微諷、微帶譏誚的聲音——
「我記得我說過,屬於你的,你大可以拿走,但屬於我的,你不許動。把她還給我。」
竟然真的是他!
陸靜深,你怎麼來了?
躺在軟床上瞪著客房門縫,寧海忍不住伸出手搗住耳朵,想來個聽而不見。
然而隨著來人不顧攔阻,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來,那些聲音便愈是如雷震耳,到最後,甚至停在寧海被安置的客房門外——
「把她還給你?」是陸雲鎖的聲音。「她,屬於你嗎?」
「寧海是我妻子,不屬於我,難道還屬於你?」語氣是陸靜深一貫的譏誚。
「孫霏也曾經屬於你,但她現在還屬於你嗎?」
「……我告訴過孫霏,你對她不是真心的,她不信。」對於孫霏,陸靜深顯然不想多談,話鋒一頓又道:「你不過是想試探我。現在我來了,可以停止這無聊的尋人遊戲了吧!」
「你來得比我預期得快。」陸雲鎖道。
確實。陸靜深來得太快了些,寧海也同意。她被「邀請」來這裡作客,還不滿二十四小時吧。
還是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而她竟渾然不覺,她已等他等了千百年——不,她怎會等待?她從未等待過他。
此時她已起身簡單盥洗,而後換上陸雲鎖替她準備的換洗衣物——一件絲質連身洋裝,穿新衣服總比穿髒衣服好。
她躡手躡腳走到房門後,耳朵貼在門板上偷聽——
由於兩個男人講話都沒壓低聲量,大聲的很,所以儘管不必偷聽就能聽到,卻還是鬼祟地這麼做了,純粹是為了感覺很好,畢竟可不是每一天都有機會成為事件中的女主角。
「快?你不知道嗎?」陸靜深故作詫異,語帶嘲弄:「我,愛她。」
寧海總是這麼告訴別人。他當然也能如是說。
反正「愛」之於他不過是只是一個繁體漢字,寫成簡體的話,更無心可言。
「愛?」陸雲鎖哈哈一笑。「可她似乎很堅持你不會來。」
「我們前一晚才吵過架。」陸靜深平靜地道:「她那麼說,自然是因為還生著我的氣。」
此話不假。寧海點頭贊同。他們確實前一晚才吵過。自從啟動戰爭模式後,他們幾乎天天都在爭吵,吵吵鬧鬧都快成為他們的相處之道了。
「聽來,你們倆感情似乎不怎麼融洽?」陸雲鎖依然在試探。
陸靜深毫不猶豫地說:
「我與寧海新婚不久,磨合期偶有爭吵是難免的。至於我對她的感情,與你無關,我不需要回答你。」
沒必要讓陸雲鎖知道他跟寧海這段婚姻背後的真相。
話說回來,結婚好幾個月了,直到現在,陸靜深心裡都還有一種不真實感,彷彿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闇夢,失去了光明,還不到醒來的時刻。
磨合期?寧海無聲地咀嚼著這三個字。
的確,以他們現在的相處狀況來看,還真的有點兒磨合的味道。只可惜他們是兩顆頑石,不可能磨成鑽,紙做的婚姻真怕一磨就碎。
不再浪費時間,陸靜深單刀直入地問:「你把她關在哪裡?」
「關?」陸雲鎖低聲一笑,瞅著面前的門板,笑問:「弟妹,我有關住你嗎?」
就在這扇門後?陸靜深表情一僵,直覺想問陸雲鎖這扇房門隔音效果如何。如果寧海就在門後,那麼他們剛剛所說的話……
「我真的只是好意請弟妹來作客,不過靜深堂弟似乎不相信我呢。」陸雲鎖說這句話的同時,寧海已推門而出。
她確實沒有被人關住。因為不需要。寧海本來沒有逃走的意圖。
她一走出房門,陸靜深立刻察覺到她身上那熟悉的氣息。有點撒野、放縱的,像朵野花。
兩人「相見」,一時無言。
「弟妹不替我解釋以下?」陸雲鎖挑眉看著寧海。
「解釋?」淡淡一笑,寧海挑眉道:「我為什麼要?」
兩個男人都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寧海淺淺笑說:「請我來『作客』的是你,答應來『作客』的人是我,要怎麼想這件事,則是他的自由。作為獨立的個體,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各自表述、各自選擇願意相信的,不是嗎?」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陸靜深。與寧海舌戰多日,他早已習慣她言詞之鋒利。
「看來你在這裡住得挺舒服的?」他嘲諷一問。
「隨遇而安向來是我的優點。」她優雅回答。
「好個隨遇而安!」陸靜深語帶深意地道:「如果你能體貼一點,到別人家作客前,能先打個電話知會丈夫一下,就會是個完美的妻子了——」他才剛將話說完,寧海已便攀住他一條胳臂。
她抱著他左臂,微微踮起腳尖,湊近臉頰在他耳邊低語,像親吻:
「或許,我是想見你著急……」
寧海之所以做出這種親密舉動,不過是為了混淆陸雲鎖的猜疑,教他別再來煩。她與陸靜深之間的問題已經夠多,不需要再多個人來吵來鬧。
卻沒料到陸靜深頸側肌線一抖,突生氣惱地將臂收攏,環抱住她的腰,將她用力壓進懷裡,著惱道:
「下次不許再這樣!不然再也不讓陳嫂替你煮魚湯。」
說著,也沒告別,逕自拉著她離去。霸道裡帶了幾分稚氣。男孩樣。
他走得堅持,不辨方位,寧海便是他的眼。
直到兩人相伴離去,王司機開著車緩緩駛出別墅大門,獨留下陸雲鎖站在門廳裡深思久久。
這兩人……分明深受彼此吸引。
像火遇到冰。表面看似冰火不容,可冰怎能不融於火,火又怎可能不去融化那冰?
然而當事人究竟知不知情?
在屋裡兜轉了一圈,他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了,那頭傳來再熟悉也不過的聲音。
知道是他,那聲音微帶冷淡,卻也有一些刻意壓抑的喜悅。
「孫霏。」他淡聲喚她。「我們見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