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是戰爭?
錢管家大清早捧著一疊乾淨的毛巾站在陸靜深房門外,准備替他整理房間。當他拿著鑰匙打開門鎖,敲門的手忽地懸在半空中——
他差點忘了!
先生房裡現在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老了。人老了,記憶力會衰退果然是真的。
還好他及時想起,昨天他偷偷將先生鎖上的房門重新打開的事……
他是老派人。
老派人的觀念裡,夫妻是要睡同一間房的。
既然太太不反對,先生也沒有再娶他人的意思,為了先生的幸福著想,他當然希望這樁不正常的婚姻可以逐漸正常化。
再加上,他看見了寧海昨天的表現。
在有如古代貴族的陸家人面前還能不卑不亢的女子,絕對不是省油的燈。如果讓寧小姐住進先生房裡,可以解放先生自我禁錮的靈魂,那麼,就算被視為叛徒……他也會讓她進去的。
然而他沒預期到結果會是這樣……
隔著門板偷聽房裡的動靜,錢管家忍不住皺起銀白色的濃眉——
「看來饑渴的人,不是只有我啊。」
是寧海的聲音。
這女人一句話就點燃了戰火。
他,會不會做錯了?站在房門外,錢管家憂心忡忡。
男人吻過來時,她還迷糊著,沒意識在自己臉上磨來蹭去的是一雙溫熱的唇,咯咯笑了兩聲,她伸出雙臂將男人往懷中一抱,卻沒有如願緊抱住對方,反而讓男人得了個機會,吮上她細嫩的雪頸。
「呵,好癢……」她擺著頭顱左右閃躲著,卻始終躲不開那追隨而來的舔吻,像是誤入羅網的鳥,掙脫不開獵人的追逐。不須臾,那又熱又濕的吻,令得半睡半醒的她蜷起了足尖。
迷蒙之際,她低吟一聲,夢境是一片霧色,濃霧中微微透出華彩。
突然間,一只蝴蝶自霧裡翩翩飛來,調皮地棲在她微噘的唇上。她不敢動,生怕驚擾了這蝶,可蝴蝶卻沒有這層顧忌,見她默允,竟漸肆無忌憚……
先是逗著她兩片櫻唇,而後沿著頸部肌理的起伏,一路蜿蜒向下,在她凹凸起伏的身形間尋尋覓覓,不一會兒便找到那可愛的花蕊,棲在蕊間,采采起花蜜來。不須臾,那花蕊便如春天初綻的櫻,紅了滿園春色。
濕潤的感覺蔓延開來,寧海胸前雙蕊綻放如櫻,肌膚粉紅如春,體內卻似被點燃一把火,猶如行走在炎熱艷陽下,燒灼的感覺令她有些不舒服,覺得渴。
偏生這渴不似水能解得,熱……她想褪去身上衣衫,想跳進清涼的海中游泳。身體隨著夢境中的意念扭動起來,隨著那自然而然的動作,身上的衣衫終於褪了開來,一褪便直褪至腰間,衣擺下是一雙光裸而修長的細腿,此時正緊緊纏住同樣半裸著上身伏在她身上的男人。
許是她天生熱情的反應,勾動了男人體內蝥伏太久的慾望。
同樣是半夢半醒之間,男人雙手自動探進她敞開的衣衫裡,沿著方才他印下的濕痕,揉著那細致的肌膚,一路迤邐到他方才吸吮過的蕊芯;指尖滑過那美好的起伏,嘴裡品嚐著她體肌余香,手中揉捏著寸寸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肌膚。
他像是偷腥的貓兒,蹲在窗台上嗅著廚房裡誘人的香氣,渴望一遍遍舔過、吻過、摸過,可惜那纏在腰間的布料阻隔了他的唇與手。
夢境中,為這渴慾不得,他幾乎要發狂了。
若非她纖細的手臂緊緊摟住他,暫時安撫了他血液裡的獸性,撥弄著那布料的手指幾乎要將橫亙在兩人間僅存的衣物撕碎。
沒有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他終於另辟蹊徑,在千山萬水中找到另一條通往桃源的小徑。
他知道那裡有著等待著他品嚐的歡愉。
已經很久了……他的心乾涸如死寂的鹽地,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滋潤了他的身與心,使他的靈也得到釋放。
夢境中,他放開一切束縛,一意尋求那歡愉的所在。
就在那兒,他確信。
執意追尋歡愉的雙手沿著纖細的脊骨一路尋找,遇至一處形狀美好的起伏,便或輕或重地揉弄起來,感覺很美好。但還有更美好的地方,於是那手在臀上眷戀地撫弄過後,終於擠進女子滑膩的雙腿間,指尖往上一頂,濕潤的感覺瞬間浸染了薄薄的布料,透出些許微香。
這香,像野花。
最近他周遭似乎老是彌漫著這香味。
夢中這氣味更是濃郁得令他無法抗拒,被喚起的下身脹痛而堅硬。
他想要得到。他必須得到。就算這個氣息屬於那個女子……反正是夢,有什麼關系?在夢裡,他可以放縱自己,百無禁忌。
更不用說,在這夢裡,她正緊緊地抱住自己,櫻唇還含著他ru尖,像嬰兒那樣地吸吮著他,使他胸口又潮又熱。
是了,這必定是夢。否則他怎麼可能裸著上半身跟她交纏在一起?
意淫……腦子裡突然跳出這兩個字。陸靜深有些愕然,但轉念一想,或許,作夢的人未必是自己,也有可能是她。說不定他是不小心被她拉進了夢境裡,才會一起做這有點色情的夢。所以這其實是她的夢?若是如此,那他更無須顧忌……
夢到這裡,他不禁想知道,如果他分開身底下這雙修長的腿,擠入其間,停在那透出濕潤香氣的地方……不知會怎樣?
既然是夢……
他緩緩抽出擠進她腿間的手,堅定地分開那滑膩的大腿,將自己重新安置在她的懷抱裡,下半身隔著她的蕾絲底褲,舒適地頂在那裡。
好一段時間他只是磨蹭著她,品嚐那種快gan即將到來的期待,但即使對象是她,即使是夢,他仍想確定她也樂意。
「寧海……」睡夢中,他終於喊出她的名。
她卻嘟囔了聲:「班!」
聞聲,陸靜深倏地一怔,身體僵硬地退出寧海香軟的懷抱,揉了揉臉,意識漸漸恢復清明。
片刻後,他坐在床緣,清楚地知覺到床上另一側橫陳著一副香軟的女體,滿室都是她身上野花般的香味,至此,他終於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隨即倏地一驚,啞聲喊出:「寧海!」
不是夢!她真的在這裡,在他的床上。
她是怎麼進來的?他昨天明明有鎖上房門……還是說,他以為他有鎖上,結果並沒有?
「嗯?」聽見這麼一聲大喊,尚在夢境邊緣的寧海緩緩睜開眼睛,半晌後神魂方悠悠歸位,她揉了揉眼,看著晨光中一臉惶惶的男人。
她看得很仔細。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將他全身所有反應都看進眼底。
這是她的優勢。
他看不到她,她卻可以將他看個仔細。
看完了他,再看看自己,發現她身上睡衣竟然褪至腰間,上半身還有一些殘紅,像吻痕……底褲居然還微微潮著!
一瞬間,寧海整個人僵住,憶起方才唇上的溫熱,她冷冷地想,他是在睡夢中將她當成從前女伴了嗎?
有點惱火的,忽然她笑了出聲,開戰了——
「看來饑渴的人,不是只有我啊。」
「你胡說什麼?」哪來的從前女伴!根本沒有好嗎?然而他是打死也不會承認,自己方才並沒有將她誤認作別人。那只是夢,不算數。
寧海端詳著陸靜深的表情,誤以為他臉上那副羞愧難當的樣子,是因為她猜對了。他真的將她當成別人了。說來也是,他這麼瞧不起她,如果知道是她,又怎麼可能差一點跟她……唔,差一點就要走火了。
雙腿間還殘留他方才磨蹭她時有些令人難耐的陌生感覺。這讓寧海明白,他們剛剛距離「最後一道門檻」有多近。只隔著薄薄布料,如果他再晚一點離開,或者她晚一點醒過來,會不會就要假戲真作?
偏偏寧海不喜歡當替身,她一向只做自己。
將一只靠枕扔向他胯下那撐起睡褲的東西,她惱恨地問:
「不然,陸先生怎麼解釋你這鼓鼓的東西?」
意識到她指的是什麼,陸靜深不由自主地紅了臉。
然而他怎能輸在這裡?如果不是因為他以為那是夢……夢中的她又百般妖嬈,他也不至於在半夢半醒間,真的想說服自己那是夢。面對寧海的質問,他強自冷靜地道:
「難道你沒上過健康教育?這不過是男人的晨間勃起。」
雖然他很清楚那不是,但這徹徹底底是一個男人最正常的反應。
好半晌沒聽見她回話。以為小勝了這一局,陸靜深臉上隱約浮現一絲遲疑,才稍松懈片刻,下一瞬間她卻已欺近,唇瓣貼上他喉間,教他連吞咽都不能,只能屏息——
「晨間勃起,嗯?」寧海笑聲低低,吐息於他頸間。
那笑聲中懷藏的絕非善意,教陸靜深頭皮發麻,卻仍固執道:「不然還會是什麼?這是自然反應——」
他突然僵住。原因無它,只因他從方才便沒有軟下的分身竟被圈握在手裡。
他倒抽一口氣。「你……你做什麼?」
寧海隔著睡褲的布料圈握著他,回想著方才的「夢境」……沒記錯的話,不久前他確實企圖用這分身抵住她,向她索取歡愉,而他竟敢睜眼說瞎話地聲稱,這不過是「晨間勃起」?
他瞎了,她可沒有。
她視力1.5,看得清清楚楚。他分明受她吸引,否則怎可能放任自己失控?即使失控當下,是在「夢中」——這藉口未免太過方便好用。
「你、你這女人,快放開我!」陸靜深難堪地吼了出聲。他面紅耳赤,一時找不到方法對付一個手裡掌握住他要害的小女人。
這是寧海第一次握住一個成年男人的生殖器——即使隔著一層布料,都還能感覺到掌心下那東西是活生生的。它……會顫會抖、會跳動,反應是如此直接,根本藏都藏不住,比起它的主人來,可算是實誠的了。
原本只是想捉弄他的,可瞧他臊得——寧海慶幸他看不見自己同樣面紅耳赤——反正她就是喜歡贏。況且,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既然要贏,那就得贏個徹底。這是她的信念。
他要她放手,她偏不放。不但不放,她還想……
「寧海!」陸靜深突然扯住她一束發,逼她的唇離他遠一些,聽到寧海「嗤」地一聲,似是被扯痛了頭皮,又連忙松開手中的長發。
「可惡!陸靜深,你以為我想對你做什麼?」揉著被扯疼的頭皮,寧海好笑又好氣地問。
對於她這問題,陸靜深著實難以啟齒。方才有一股熱氣突然湊近他那裡,像是她的吐息,害他以為她要用嘴……光想像那畫面便已令他血脈債張,他當然不可能真的讓她對他做那種事——即使夢中或曾遐想過。
他說過,眼下這情況不過是男性的晨間勃起。就算這是個天大的謊言,他也會圓它一輩子,永不承認。
他抿嘴不發一語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准備受刑的革命烈士,寧海無奈一笑,放開了「他」。松手時,可以感覺到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揪緊的眉頭也稍稍舒緩開來了。
見他這模樣,寧海忍不住調侃了句:「看你這拘謹的模樣,該不會還是個處男吧?」
陸靜深拒絕回應這沒有營養的話題,他哼了聲,撇開臉去。
寧海又湊近他,笑道:「是你說我沒讀過健康教育的。做人要有求知的精神,既然我身分證的配偶欄填的是你的姓名,請你暫時當個活體讓我研究研究,不算過分吧?」
「不必把話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你不過是想羞辱我!寧海,這並不好玩,也不好笑,請你不要隨便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尤其是,現在的他可開不起這種「玩笑」,他怕他會真的忍不住……讓她給為所欲為去了。
「開玩笑?那可不!」她慎而重之地搖了搖頭。「我是認真的。」
「認真?」陸靜深哼聲道:「你寧海確實是厚顏無恥的認真。」
這一次,陸靜深才剛將話說完,就聽見一陣響亮的掌聲。
寧海連連鼓掌,贊許道:「不錯不錯,這次倒是反擊得不錯。沒想到大清早的,陸先生腦袋就這麼清楚,看來你的血液並不是全部都集中在下半身嘛。」
聞言,陸靜深不知該笑還是怒,只好冷叱一聲:「無聊!」翻身跳下床。
看著他僵硬的背影,寧海慵懶地躺回床上,笑了笑。「想不戰而逃?」
他頭也不回,冷哼道:
「是你爬上我的床,不是我強迫你睡在這裡。如果這是一場戰爭,一開始你就輸了,我還有什麼可戰的?」
是了,早就該想到的。這是他的臥房、是他的床,又不是他開門邀請她進來的,雖說差一點擦槍走火,是他理虧,但他並不是最早踏出第一步的那方。
「那倒未必。」剛睡起,寧海聲音懶洋洋的,別有一種慵懶的風情。「是戰爭沒錯,不過要看是哪一種戰爭。」
她有條有理地指出:「如果是我要求你跟我履行婚姻義務,那麼我上了你的床,而你受不了誘惑地吻了我,當然是我贏了——或者,你要昧著良心,說你剛剛沒有壓上來吻我?」其實她也以為他是「班」,「可能」也親了回去……唔,應該確實是有親上去吧?
陸靜深一噎,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反駁,就聽寧海又說:
「而如果,這是一場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慾望圍城,那麼……」
她話一頓,還頓得有點久。
陸靜深聽見她也下了床,赤著腳走向置衣間的方向,不久後又走了出來,一股腦兒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做什麼。
他不知道,原來寧海正慢條斯理地脫下睡衣,在房中,在他背後,自在地換著衣服。
衣服穿脫之間,布料摩擦產生的聲響,讓聽覺敏銳的陸靜深有點站立難安,忍不住擰起眉問:「你在做什麼?口才不是很好,剛剛話怎麼只講了一半?」
不問還好,一問,她便回答:
「我在穿內衣。」坦蕩蕩地。「你可別轉過頭來——啊,是說你又看不見。」有點欺負人的補了一句。「還是……陸先生想看?可惜了,今天穿的是我最喜歡的粉紅蕾絲內衣,深V集中的哦。」
陸靜深俊臉一時白、一時紅,臉色變幻莫測。
寧海睡覺時不喜歡穿著硬邦邦的內衣,總覺得有壓迫感。
她在國外住慣了,舉止比一般東方女性大方,不過白天時還是會盡量衣著整齊地出現在人前。
幾次深呼吸後,陸靜深冷靜下來,不再理會寧海的挑釁,直接明言:
「寧海,你到底想怎麼樣?你明明清楚這不過是一場權宜婚姻,一切都是假的,你到底想怎麼樣?」
在蕾絲內衣外頭套上寬大的棉襯衫和窄管牛仔褲,系好腰帶後,寧海走到鏡子前用手指耙了耙及肩的散發。
「先回答前一個問題。」寧海對著長鏡中的男人身影說道:「如果這是一場慾望圍城,那麼,還是我贏。因為剛剛你吻我時,我還在睡夢中,不知道是你;就算你同樣把我當成別人的替身,但因為主動的人是你,所以是我蠃。」
他沒忽略她話中的「同樣」兩字。
她以為他是別人?
她竟敢當著他的面,說她以為吻她的人是別人?
這時他猛然想起,驚醒前,他似乎聽見她喊了聲「班」?
班?Ben?男人的名字?
陸靜深雙唇幾乎抿成一條線,一貫高傲的自尊有種受人侮辱的感覺。
盡管這感覺來得莫名——他們之所以會結婚,理由不必贅述,就算她在婚前與別的男人過從甚密;就算她同時和一百個男人交往,那也與他無關——可不知什麼緣故,知道自己被當成別人的替身,陸靜深心裡隱隱不舒坦著。
回過頭來,看著他因憤怒而微微發抖的嘴唇,寧海走到他面前,笑著舉起右手在他看不見的眼睛前方揮了揮。
他當然看不見,但感覺得到她正擾動他面前的空氣。
倏起出手捉住她調皮的手,隨即緊緊扣住她纖細手腕,讓她再不能撒野。
右手被他制住,寧海不以為意地抬起左手撫上他緊抿的唇線。
「回答第二個問題。」她輕聲說:「的確,你我之間擁有的,不過是一場權宜婚姻,然而,那又怎樣?我這個人一向不怎麼在乎別人的想法。假的也好,真的也罷,真真假假從來不能困擾我,如果你想困在裡頭自尋苦惱,我可不奉陪。」
在他拉下她左手前,她拍拍他臉頰,又笑說:
「順帶一提,是你房門沒鎖我才進得來。或許陸先生下意識裡也想要我們的假婚姻成真?再不,就是你真的饑渴了,想來一場火辣辣的性愛,正好我很方便?」
說罷,見他雙耳因怒火而發紅,寧海哈哈一笑,張揚地走向房門口,旋開門鈕——
「呃——」猛然看見錢管家和陳嫂站在房門外,寧海眨了眨眼,迅速反應過來。「兩位早。」
本來正在廚房忙碌,卻被錢管家拉來一起聽壁腳的陳嫂慌忙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地向寧海道了聲早,隨即找了個藉口,快步逃走了。
轉看向手捧著一小疊乾淨毛巾、身穿筆挺的三件式西裝的銀發老紳士,寧海弓著眼道:「錢管家,你在外頭站很久了嗎?」
層層皺紋底下,錢管家一雙閃著的雙眼正視著寧海,神色自然又恭敬地回答道:「是的,太太。」
「哦。」寧海依舊笑著,又問:「你每天早上都這麼早嗎?」
要是陸靜深想賴床,不知道錢管家是會叫醒他,還是安安靜靜地在房門等候,直到他終於起床?
「太太也很早起,應該知道先生睡得不好,通常天一亮就會醒過來了。」錢管家不疾不徐說道。仔細盯著寧海的雙眼,他試探地問:「方才,太太似乎和先生聊得挺愉快?」
愉快?真是太客氣了。寧海瞇著眼,不否認地笑說:「陸先生挺健談的。」
「不知道太太都和先生聊了些什麼?」錢管家問。
他跟陳嫂貼在門板外頭,只能約略聽到幾句稍微大聲一些的對話,有時房裡的人若聲音稍沉一點,就聽不大清楚了。這讓他很擔心,因為這對「夫妻」似乎在吵架?
寧海正要回答,但她後頭,臥房裡的那個男人皺著眉道:
「跟她扯淡什麼!錢管家,立刻請她離開。我不喜歡有陌生人進我房裡。」
這個命令讓身為管家的老紳士很尷尬。
他是一個管家,寧海則是這屋子的女主人——盡管只是名義上的——先生大概忘記了,他這管家是沒資格把女主人趕出主臥房的。
錢管家為難的表情逗樂了寧海,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揚道:「誠如管家所見,方才,我們正在討論一個深奧的哲學問題。」
錢管家挑起銀眉。「哲學?」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存哲學』。」寧海一語雙關地說。
陸靜深冷哼一聲,對寧海的言詞嗤之以鼻。「羅嗦什麼,快把她趕出去,鑰匙也不准給她!」
不理會陸靜深幼稚的叫囂,寧海像一只偷著腥的貓兒那樣,語調歡快地弓著烏溜溜的眼道:「瞧,我是個和平主義者,他卻想要戰爭。你能怪這房裡一大早就充滿煙硝味嗎?」
陸靜深正想嘲諷一句,卻聽錢管家面不改色地說:
「原來太太想要以戰止戰。」
一句話,男主人被口水嗆到,女主人則大笑出聲。
「錢管家果真是個明白人啊。」寧海一邊笑著,一邊走出臥房,准備下樓覓食去。她邊笑邊道:「等會兒先生盥洗好了,請他下樓到餐廳來,我等他一起吃一頓和平的早餐。」
「這有點難。」錢管家為難道。自從失明後,先生從來不在臥房以外的地方用餐的。
「難?」寧海頓住腳步,回頭看著陸靜深的側影,揚聲問道:「陸靜深,你今天得下樓吃飯,不然我就會上來陪你——不過到時我可不保證你的碗裡只會裝著陳嫂的拿手好菜。」
「不然你想放什麼到我碗裡?砒霜?」陸靜深冷笑地回敬一句。
「砒霜?原來陸先生喜歡這味調味料?」寧海笑道。「可惜我沒把潘金蓮當偶像,陸先生身材高眺,似乎也不適合走武大郎的路子。身為一個和平主義者,我強烈希望能在餐廳裡見到陸先生,待會兒見。」
說著,寧海腳步輕快地下了樓,獨留陸靜深僵站在臥房裡,全身肌肉緊繃得幾欲顫抖。
錢管家擔心地上前一步。「先生?」
陸靜深重重地吐了幾口氣,沒有回話。
錢管家以為陸靜深異常的沉默,是因為寧海讓他生氣了,然而當他走近,看見了他的表情,這才明白,原來這沉默裡,除了憤怒以外,還有幾分對寧海的不解與無奈。
「這女人未免太過分了!」在浴室裡盥洗時,陸靜深喃喃抱怨。他知道錢管家正在傾聽。話才出口,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她以為她是誰?一再挑釁也就算了,竟然還敢反過來命令我?待會兒見?我就偏不下樓去,看她還有什麼手段!」
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這番話有多麼孩子氣。
若是從前的他,是絕對不可能說出這種斗氣話的。天海集團的繼承人不會輕易表露情緒,更不會放任自己被人操弄。
而寧海現在所做的事情,絕對是操弄。
「戰爭與和平?真是笑話,她分明就是來挑起戰爭的,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和平主義者……」
陸靜深惱恨地說著,沒看見到錢管家正露出頗為怪異的表情看著他。
這種幼稚的口吻、青少年般的沖動,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陸靜深身上了。
在人前,他總是成熟穩重、理性自制,幾時表現出這稚氣的樣子,現在他簡直就像是個在學校被人欺負的幼稚園小朋友,回家後向父母親叨叨敘述不平事。
陸靜深每說一句寧海的可惡之處,錢管家的眉毛便抖一下,到後來,差點連刮胡刀都拿不穩,險些割了陸靜深的脖子——幸好那手及時穩住,但也足夠驚險了。
渾然不覺方才驚險的陸靜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換衣服時,他忽然問:
「錢管家,你覺得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當然是指寧海了。
這問題,錢管家不是沒想過。
在他來看,寧海是一個很復雜的女人,她的行為充滿令人費解的謎。
有時她讓人感覺很冷漠,一雙黑眼總帶了點距離在觀察著別人,渾身透出一種疏離感。
有時候她又表現得過分造作,像是在戲台上表演那樣,做出一些誇張的舉動,極可能只是想激怒他人,或者純粹是為了某些惡趣味?
但偶爾,他也曾看過她流露出些許憐憫,彷佛深深同情著先生的遭遇,可下一秒她卻又能說出讓人心髒病發作的話,令素來冷靜自持的先生怒火狂燃。
人如其名,這個女人……確實就像海。
浮沉於海上的船員,風平浪靜時會愛上大海的遼闊;狂風暴雨時,則又身陷死亡威脅中。
如今陸靜深浮沉其中,錢管家不確定寧海是會為他帶來海闊天空的平靜,抑或是來上一場凶猛的海上風暴?
不管是哪一樣,這屋子裡的人想再繼續過去的平靜,已是不可能。
寧海……她並非那種寧靜的海洋。
思慮良久,錢管家才正色地說:
「寧小姐……太太她是個很難評價的人,身為下人,我不能,也不應該隨意批評主人家,請先生別問我這樣的事。」
沒想到錢管家會這樣回他的話。陸靜深對他一向十分信任,是以沒有隱藏自己對寧海的復雜感受。
微微歎了一歎,他有些疲憊地道:「她那樣挑釁,不過是為了激怒我。」
這一點,陸靜深不是不明白,只是她的手段有時真的讓人很上火,是以就算心裡明白,卻還是忍不住被她一再刺激到。
「我不明白的只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在錢管家的傾聽中,陸靜深喃喃自問。「我們素不相識,我怎麼過日子是我自己的事,她為什麼一定得要介入?而且介入得還這麼蠻橫!各過各的,難道不好嗎?」
各過各的,還算是一對夫妻嗎?聽到這裡,錢管家忍不住岔開話題:「先生打算下樓用餐嗎?」
「那不正好順了她的意?」陸靜深再清楚不過地道:「最可恨的是,我若不去,同樣也是順了她的意。」
那樣她就有理由進他房裡來,再度對他開戰了。
寧海真的讓他進退兩難了,陸靜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保住自己殘存無多的自尊和顏面。
「戰爭與和平,是嗎?」陸靜深決定道:「既然如此,她要戰爭,我就給她戰爭。」
聽到這裡,錢管家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戰爭啊……兩個好戰的人,就算想偽裝成和平主義者,終究難掩本性吧。
這屋裡的人誰不企望和平,偏偏等來的卻是戰爭。
唉,事情怎會演變成這個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