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井縣若狹灣,三方五湖。
經過兩小時余,他們在近午時分抵達了米原車站,再從米原車站換搭北陸本線,終於在經過三個小時的長途車程後,艾蜜莉帶著小廣來到了他們從未來過的福井縣。
福井縣位於中部地區的西北部,北臨日本海,東邊則由與立山連峰相連的山嶽及福井平原構成。十六世紀,這裡曾是戰國名將柴田勝家的城下町(以諸侯的居城為中心而發展起來的城鎮),市內有不少關於柴田勝家的史跡。
福井縣以傳統工藝發達出名,最為人所知的是日本六大古窯之一的「越前燒」,一千五百年歷史的「越前和紙」,以及「若狹塗」漆器。
艾蜜莉會選擇這裡落腳完全是巧合,因為就在她決定夜逃的前一天,看見了一個電視節目—— 「來去鄉下住一晚」。
節目中的主持人來到若狹灣,並在這裡接受兩位老夫婦的招待,過了非常溫馨愉快的一夜。這麼有人情味又純樸的地方,一定容得下可憐的她跟小廣吧。
艾蜜莉帶著小廣沿著山路走著,沿途湖光山色,美不勝收,但此時的她無心欣賞這醉人美景,因為接下來她得煩惱的是……她該去敲誰家的門。
「來去鄉下住一晚」的節目以及主持人因為有知名度,不容易被拒絕,但她呢?
「啊!」靈光一閃,她想到在節目中接待主持人的那對老夫妻,他們雖然羞澀內向,但卻熱心善良,知道他們姊弟倆的悲慘遭遇,一定會伸出援手的。
對,她就帶著小廣去「投靠」他們。她記得他們好像住在菅湖附近,那地方住戶不多,應該輕易就能找到他們。
「走,小廣。」她拉著小廣,興高采烈的往前走。
「艾蜜莉,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小廣一臉「我不想走了」的哀怨表情。
「小廣,打起精神來,我們很快就能休息了。」她笑著說。
* *
艾蜜莉發現他們迷路了,但她不敢告訴小廣。
森林裡的樹看起來都差不多,林間小路也大同小異,她只感覺自己一直帶著小廣往高處走,卻不知他們身在何處。
「艾蜜莉,我餓了。」
「先吃點麵包好嗎?」她從包包裡拿出在車站買的咖哩麵包遞給了他。
小廣皺著眉頭,「我好累喔。」
「再忍一下下嘛。」
「艾蜜莉,你是不是迷路了?」
她想否認,但明白騙不了小廣,小廣雖只是個孩子,但卻非常敏銳,很會察言觀色。
「放心啦,」她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我們一定能找到那對老先生跟老太太的。」
「唔。」小廣扁著嘴,抱持著懷疑的態度,卻不想打擊她。
硬著頭皮,艾蜜莉繼續拉著他往前鑽。
突然,她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道斜斜的黑瓦屋頂。
「前面有人住,我們去問個路。」說著,她抓著小廣的手往小路的那頭走去。
那是條狹窄得只能容下兩人並肩同行的小路,車子根本無法開進來。路的兩旁是枝葉茂密的樹林跟矮叢,白天看起來綠意盎然,但她想,入夜之後一定很可怕。
走了一會兒,他們終於抵達了有著黑瓦屋頂的房子。這是一間木造平房,不只屋瓦是黑色的,就連牆面也都刷上黑漆。
門口處有個寬約兩公尺半的簷廊,而簷廊的上面有個露台,看來,這房子雖是平房,卻有一個與露台相連的閣樓。
他們走上簷廊,站在門口。屋裡靜悄悄的,像是沒人在家似的,她伸手敲門,但手才一碰到門板,門竟自己開了。
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大門根本沒關。
「有人在嗎?」透過門縫往裡面看,幽黑一片,只依稀可見傢俱的輪廓。
「有人在嗎?」她再問了一聲,但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艾蜜莉,有沒有人啊?」小廣擠在她旁邊,也想往屋內瞄一眼。
「好像沒人耶。」她喃道:「不知道是不在家,還是根本沒人住……」
其實這種地方有無人空屋,她真的一點都不意外,畢竟這兒的生活機能差到爆表,放眼四周只看得見茂盛的樹林,沒有鄰居。
只不過要說這屋子是無人空屋,它的屋況又好得太超過。唔……該不是誰家的度假小屋,一年只來三兩趟吧?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小廣,我看我們今天先在這裡住下來好了。」
小廣一臉驚訝,「艾蜜莉,這是非法入侵耶!」
她翻翻白眼。非法入侵?這小鬼是從哪裡學來的?
「沒辦法,天快黑了,我們再繼續走下去,真的會迷路。」
「我們不是早就迷路了嗎?」小廣終於忍不住吐槽。
她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雖然他說的是事實。
轉身推開了門,她拉著他走進屋裡。
「黑漆抹烏的……不知道有沒有電?」她鬆開小廣的手,叮囑著,「別亂走,我先找看看有沒有電源開關。」
「嗯。」小廣聽話的點點頭,乖乖的站在原地。
艾蜜莉小心翼翼的摸著牆邊前進,擋在她前面的似乎是一個櫃子,她繞過它的時候,不小心撥倒了櫃上的東西,東西匡的一聲掉在地上,但好像不是易碎物。
她鬆了一口氣,繼續往前探索。突然,又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阻擋她的去路,她伸手摸了摸,那好像是人的胸膛。
「咦 」她心頭一驚,本能的想後退。
就在此時,她的眼前出現了一道光束,那光束從底下往上打,赫然在她面前出現一張毫無血色、五官詭異的臉。
「啊!鬼啊—— 」她驚聲尖叫,轉身就跑。
一不小心撞上了櫃子,又被掉在地上的硬物絆了一下。
「啊!」她失去平衡,砰的一聲跌在地上,痛得她幾乎要飆淚。
「艾蜜莉?艾蜜莉?」聽見她的驚聲尖叫,站在門口的小廣驚疑的喊著她的名字。
「小廣,快跑!」她大叫。
「艾蜜莉,你在哪裡?」小廣驚慌又害怕的喊著她。
陡地,角落一盞昏黃的燈亮了。雖然燈光並不熾亮,但還是教她一時之間睜不開雙眼。
數秒後,她努力的張開眼睛,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全身上下穿著寬鬆白衣及白褲的男人。他毫無血色,更沒有表情,兩隻眼睛圓睜著,眨也不眨一下,嘴巴也……
喔不,那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張面具。
剛才因驚嚇過度而跑掉的三魂七魄,此時立刻全都回籠。
「你是誰?幹麼裝神弄鬼?」她生氣的質問他。
「艾蜜莉!」小廣跑過來,害怕的黏在她身邊,「我們快跑,他是殺人魔!」
「嗄?」她一怔。殺人魔?吼,這小鬼一定是電影看太多了。
以前愛子總是放任小廣整天看電視,只要他不煩她就行,所以小小年紀的他看了很多電影,都快變成電影達人了。
「『驚聲尖叫』跟『十三號星期五』裡的殺人魔都是戴面具的……」小廣的聲音微微顫抖。
艾蜜莉秀眉一擰,不知哪來的勇氣及膽子,霍地站起。
「他才不是殺人魔,只是個戴面具嚇人的傢伙!」說著,她一把扯下男人臉上的面具,當她看見他的真實面貌後,驚呆了。
天啊,好個俊美的男人!
橢圓微長的臉龐,無懈可擊的肌膚,秀氣但又不失陽剛的眉毛,高挺的鼻子,黑白分明、深邃動人的眼睛,還有完美的唇型……老天爺,他美得讓人屏息,根本是個超A級美男子!
不過,此刻他冷冷的看著她跟小廣。
因為男人不說話又面無表情,艾蜜莉完全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因為猜不到,她不自覺的感到忐忑不安。
「你……你是誰?」看他手上拿著手電筒,又穿了一身白衣白褲,似乎是故意裝神弄鬼嚇人。
這是什麼奇怪的嗜好,住在這種地方,還戴著這麼詭異的面具出來嚇人。
美男子趨前一步,動作徐緩卻強勢的取走她手上的面具。
「你不是本家派來的人吧?」他問。
本家?那是什麼東西?幫派嗎?還是還債?他跟她一樣都在躲債?
「你欠本家很多錢嗎?」她好奇的問他。
男人微愣。
這是他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即使那看來也算不上是什麼表情。
男人眉心一擰,哼的一笑,然後深呼吸一口氣。「我還以為他們這麼神通廣大,一下子就找到我了。」
「你住在這裡?」她問,「你是屋子的主人嗎?」
男人惜字如金,但沒搖頭否認。
「我們想跟你打聽一對老夫婦,不知道你認……」
「不認識。」他眼神冷漠打斷她的話,「你們快走吧。」
轉身,他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銅鑄藝品,然後擱回櫃上。
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流暢又優雅,美得像是不屬於凡世間的人一般。
咦,她跟小廣該不會是遇到山裡的神仙了吧?
「你是……神仙嗎?」她發傻的問。
他緩緩側過臉,以眼尾餘光瞥著她,「你是白癡嗎?」
「欸?」
「神仙是你這種世俗之人隨隨便便就能看見的嗎?」男人再補一句。
「……」現在她肯定、確定、篤定他絕不是神仙,因為神仙絕對沒有他這種爛脾氣。
真是的,明明是個美男子,性格卻惡劣到極點,要不是天色已黑,她又帶著小廣,否則她才不想待在這裡受他的氣、看他的臉色呢!
「很抱歉,我們不是故意打擾你,不過……我們可以在這裡借住一晚嗎?」
雖然他的高傲及冷漠讓人不敢恭維,但為了不想露宿森林她還是耐著性子,討好的央求他。
「不可以。」他斷然的回絕,「你們快走。」
「拜託啦,我帶著我弟弟,要是摸黑到處走,很危險的。」
「關我什麼事?」
「是不關你的事,不過……」可惡,這傢伙真是沒人情味!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應該互相照應一下?
「艾蜜莉,我們……走吧。」小廣拉她一下。
她轉頭看著弟弟,只見他一臉倦容。
離開車站後,他們已經走了很久,她是無所謂,可是小廣……唉,她這個姊姊實在太不中用了。
不行,為了小廣,就算這個壞心美男子要她趴在地上學狗叫,她都願意。
「拜託,請你讓我們待一晚,明天一早我們就會立刻離開。」她誠懇的請求他。
他睇了他們一眼,再冷冷看了一眼縮在她身邊的小廣,沉默一下。
「不准上樓,不准出聲,不准跟外面聯絡。」說完,他轉身走開。
「謝謝,謝謝你!」艾蜜莉喜出望外,連聲感謝。
看來這傢伙雖然美得不像俗世之人,但還是有點人情味。
不過,為什麼她覺得他有點面熟呢?
躺在床上,萬波由月久久無法成眠。
讓那兩個自稱是姊弟的陌生人留下來是正確明智的決定嗎?他之所以藏身在這麼隱密的地方,為的就是想過「明明很孤獨,卻擁有完全的自己」的生活,無端來了這兩個陌生姊弟,會不會打亂他的腳步?
可是那男孩看來只有七、八歲左右,他實在不忍心拒絕。
他們似乎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可能是家裡派來的人,他想,他還是很安全的吧。
如果連躲在這種地方都能被發現,那天下之大,恐怕也沒他藏身之處。
不過話說回來,此時的萬波家,應該已經為了他的失蹤而人仰馬翻。
選在襲名儀式之前離家出走,勢必讓他的父親—— 萬波賢相當憤怒著急吧?這可是從小對父親唯命是從的他,第一次的叛逆。
身為能劇宗家—— 若鷺流的未來繼承人,他從小就過著嚴謹、壓迫、令人喘不過氣的生活。
身為唯一的繼承人,他身邊總是繞圍著一些保護他或是陪伴他的人,之中有不少人是跟著他一起長大的。
明明身邊有那麼多人相伴,但他卻一直感到寂寞又悲哀。
在他小時候便過世的母親期許他能成為父親的接班人,將從四大流派之一的寶生流中出走的若鷺流發揚光大。為了母親的遺願,他一直非常努力學習及修行,以達到父親所要求的標準。
而長久以來,他對於父親的安排從無異議,就連終身大事也都交由父親全權做主。
所以,他有個在二十歲那年就訂下婚約的未婚妻—— 馬目華繪,她是常磐津(樂器)名家的千金,背景顯赫、學養不凡,與他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一對。
他從不愛她,但也不討厭她,他想,就算不是她,換了是任何一個能跟他匹配的女孩,他都不會反對或拒絕。
因為生在萬波這樣的家族裡,沒有戀愛的自由,他父親跟母親亦是因父母之命而結合。
擁有俊美容貌及優雅身段的他,早在八歲那年就被喻為能劇界的未來之星。當年的他有幸能在國寶能劇大師梅若的劇目中擔任子方(能劇中小孩的角色),初試啼聲就贏來滿堂彩。
前幾年梅若大師在觀世能劇堂演出名劇作家齋京慎三的創作《餓鬼之田》時,他也受到梅若大師的邀請,演出劇中托缽僧一角。
因為那齣劇,他與長他七歲的齋京慎三相識,並成為好朋友。
現今二十六歲的他,擁有許多令人稱羨的頭銜及成就,雖未正式襲名,卻有數目非常可觀的劇迷,其中還有幾乎不接觸古典藝能的國高中生。
他應該為此感到自豪,但不知怎地,當他在能劇界的地位越來越高,他就越來越覺得空虛,對於自我及未來,他感到十分的困惑及懷疑。
這真是他要的人生嗎?還是他只是在過著別人希望他過的人生?
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活躍在能劇界的他,是真正的他?還是別人理想中、期待下的他?
他無法在這樣的心情下完成襲名,他得先找到自己,才能接下若鷺流及萬波家的擔子。
話說回來,那兩個自稱是姊弟的陌生人為什麼來到這裡?他們是真正的姊弟嗎?
那年輕女子年紀跟他相差不多,而那男孩卻只有七、八歲……罷了,他們的事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明天一早,就算他們不離開,他也會將他們掃地出門。
* *
為了維持最佳的體態,他在傍晚五點過後就不進食,就算晚上有演出、消耗了體力,他也不會吃點心或消夜。
因為很早就吃晚餐,所以早餐也就比一般人要早得多。
早上五點半,他醒了過來,下樓看見那對姊弟七橫八豎的各躺在一張沙發上。
他的腳步很輕,並沒有驚動他們。雖然他要求他們一早就離開,但現在對大部份的人來說實在是太早了。
他走進廚房,開始準備他的早餐。從小到大,這些事都有人伺候著,老實說突然要自己來,還真是難為他。
幸好這間房子裡有水有電,廚房裡也一應俱全,真要感謝慎三哥。
記得兩年前,齋京慎三曾帶他前往他位於七尾的秘密基地,如此說——
「當我想逃的時候,這裡是我的藏身地。」
他非常羨慕齋京慎三能有這種得以藏身、不被任何人發現的秘密基地,因為他也常常想逃。
於是,在好友的幫忙及牽線下,他買下這間位於菅湖邊的屋子。但為了不被人發現,這房子於是登記在齋京慎三名下。
屋子已經買了一年多,這還是他第一次來。
「早。」
突然,他身後傳來聲音,他轉過頭,只見那女孩站在廚房的拉門邊。
「早。」他淡淡的回了聲。
「你起得真早……」
聽見細微的聲音而醒來時,艾蜜莉看見的是他優雅「飄」進廚房的身影。
說他是用飄的,可一點都不為過,他的一舉一動都好輕柔、好優雅。
不過現在才五點半,他會不會起得太早了?難道說……他現在就打算把他們姊弟倆趕出門?
「那個……」她試探地問,「我弟弟還在睡,可以讓我們……」
「我沒要你們現在走。」由月瞥了她一眼,逕自打開冰箱,尋找可以拿來做早餐的材料。
在他來之前,齋京慎三已托人幫他準備了一堆食物,所以此刻冰箱幾乎是滿的。
「你肚子餓了嗎?」見他眼睛直盯著打開的冰箱,艾蜜莉忍不住好奇地問。
「不餓,只是吃早餐的時間到了。」他說。
「喔。」吃早餐的時間到了不就是餓了嗎?這兩者到底有哪裡不同了?
思忖著,她瞄了冰箱一眼。天啊,裡頭滿滿的都是食物。
「你買了一星期的份嗎?」她問。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仍然沉默的盯著冰箱,像是很困擾也很困惑似的。
她對那樣的表情一點都不陌生,因為愛子就經常這麼盯著冰箱,而那通常表示不知該拿冰箱裡的食物怎麼辦。
「……如果不介意的話,早餐就讓我來做吧。」她主動表示。
聞言,由月微怔,懷疑的看著她,「你做?」
「是啊。」她點頭微笑,「就當是感謝你好心收留我們一晚。」說著,她趨前。
當她靠近冰箱,由月反射動作似的往旁邊一站。
她打量了下,轉頭對他笑問:「你喜歡日式早餐還是西式早餐?」
迎上她的笑臉,他愣了一下。
「日、日式。」她的笑臉令他心頭一陣悸動。
燦爛又充滿希望和溫暖,那是他不曾有過的笑臉,也不曾在他身邊見過……
「沒問題,很快就好。」她一派輕鬆的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