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中心的交通永遠處於令人心煩的擁擠狀態,加上氣候日漸悶熱,所見之處人車爭道,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不自覺地愈來愈缺乏耐性、愈來愈缺乏幽默感,更別提上一次開懷大笑究竟是幾年前的事了。
雷拓因為工作關係也經常被迫塞在雜亂的台北街頭,但今天,車窗外恰恰經過一群附近高中的學生,熱鬧喧嘩地交談著,說到激動處忍不住手舞足蹈,夕陽餘暉映在青春的臉龐,閃閃發亮。
他望著那群稚氣未脫的青年學子,不自覺地揚起唇角,莫名其妙地笑了。
然後,感受到胸膛裡那顆心臟強壯跳躍的力道。
他便發現自己戀愛了。
而戀愛的對象就是和他結婚三年,以為已經和他離婚,且早已迫不及待搬出去的妻子。
這狀況實在十分鬼詭,彷彿這三年間,他一直沒有發現家中藏著一個如此迷人的女子,任性地為那一段逝去多年的感情封閉自己所有感覺,讓纖細溫順的妻子受委屈了。
當他想彌補時,她卻已經展開新生活,如新生花苞,緩緩綻放宜人芬芳。
也許,他身上有著和所有男人都相同的劣根性,愈得不到的愈令人魂牽夢縈,愈需耐心等候的愈教人躍躍欲試。
他雖承諾過梁夙霏,說他會等她,可他絕對不是善於等待的男子,距離上次見面不過十天時間,他已按捺不住想見她的衝動。
「前面找間花店停下來。」他吩咐司機。
車子停在花店門口,他下車,挑了束花請店員立即送到店裡給她,附上一張卡片,約她下次休假日一起晚餐。
他沒有親自送過去是因為公司裡還有十幾個人等著他回去開會,他有成人世界裡不得不背負的責任,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不顧一切、率性而為。
而且,他也還記得上次她將他拖到店外,鼓著臉頰,氣呼呼地教訓他——不可以在上班的時間談私事!
他現在很怕她,呵。
「回公司吧!」雷拓訂完花回到車上,臉上猶掛著因想起梁夙霏而自然浮現的笑容。
在雷家服務了十幾年的司機從後視鏡上瞥見滿面春風的雷拓,不覺露出詫異表情,他已不記得上一次見到這孩子這般開懷的笑容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怎麼了,強叔?」雷拓注意到司機的注視。
「沒什麼……」司機笑了笑。「只是突然想起你念高中的時候,每次到學校接你,校門口總聚著不少小女生,為的就是等你社團結束,可以看你一眼。」
雷拓自小常被人誇說生得比他兩個妹妹還漂亮,隨著年紀漸長,褪去稚氣,更見神采英拔,再加上他隨和熱情的個性,絲毫不因家庭背景優於常人而自命不凡,人緣極佳,一直是校園風雲人物,也是雷家第三代裡最得他們底下這些傭人寵愛的孩子。
只是那笑容卻在成長過程裡成了換取成熟的昂貴代價。
「怎麼會想起那麼久遠的事?你老嘍!」雷拓調皮地開玩笑,但沒有多回想年少時的事。
過去,他已經花太多時間沉溺於回憶,如今驚覺錯過太多,不免懊悔,所以,應把握當下,積極創造未來才是。
司機也只是笑了笑,中止這個話題。
一個小時後——
梁夙霏從花店店員手中接過有著數十朵深深淺淺不知名的紫花花束,臉上是錯愕、是驚喜。
「夙霏又有新的愛慕者了。」一旁幾個結婚多年、早已忘了戀愛滋味的女同事羨慕道:「難怪老闆堅持做單身貴族,你看,被追求的感覺多幸福……」
梁夙霏的同事們現都已經知道她結過婚又離婚的事,雖然女人聚在一起就愛聊八卦,但對這件事卻都不約而同地避而不談,每個人都喜歡梁夙霏,她的溫順與處處為人設想,讓人捨不得傷害她絲毫。
「小霏,別聽她說,如果有不錯的人,遇到好機會,要好好把握,別錯過。女人要幸福,還是得有個好歸宿。」另一位年紀稍長的同事關心地勸她。
「我會的……」梁夙霏微微一笑,對於別人的善意她總是虛心收下,但尷尬的是——花是才離婚不久的「前夫」送的,教人不知從何「好好把握」。
梁夙霏將花收到員工休息室,望著美麗的花束,還是忍不住滿心歡喜。
她從未收過雷拓送的花,對於他竟是如此浪漫的人不免有些意外,隨之而來的,當然是掩不住的喜悅。
沒有女人抵擋得了花帶來的美好感受,這是大自然的神秘魅力,尤其送花的人是她鍾愛的男人。
她立刻拿出手機撥電話給他。
等待接聽的同時,梁夙霏忽然想起以往每次萬不得已,非得打電話給他時,總得歷經一番天人交戰,他的冷漠如利刃,經常令她傷痕纍纍。
然而這次她卻連片刻的猶豫也沒有,直接就按下腦子裡牢記已久的電話號碼,這是否表示自己已經漸漸走出過去的陰霾,變得比以前強壯且健康?
她兀自胡亂想著,笑著,甜蜜著。
「喂?」電話接起,是個女人的聲音。
「啊——不好意思……」梁夙霏以為打錯。
「請問是雷太太嗎?」對方立刻接著問。
「是……」她一時間忘了自己已經不是「雷太太」。
「您好,我是雷先生的秘書,雷先生現在正在開會。」
「抱歉,那我晚點再打來。」她開心過了頭,竟沒想到他可能在忙。
「請等一下,雷先生吩咐,如果您打電話來的話要立刻接給他,請您稍等我一下。」
「好……」梁夙霏突然感動莫名,雷拓竟如此重視她。
但,也只有他能令她心情如此起伏,像個三歲小孩,動不動就因缺乏安全感而想哭,忽而又為了件小事雀躍不已。
「收到花了?」雷拓接過電話,聲音聽起來心情不錯。
「謝謝你的花,很美,不過,你會害我成為眾人攻擊的目標。」她多喜歡他那揚起的說話語調,像會傳染似的,讓聽見這富磁性的聲音的人心情也跟著愉悅起來。
「是所有女人羨慕的對象才是。」這束花只是個小小的開始,他早該如此寵愛自己的妻子。
「我一向很善良的,不想害人太羨慕我。」她調皮說道。「對了,我昨天才剛休完假,要約吃飯的話得等下個星期五,可以嗎?」
「噗……」雷拓突然笑了。
「不是嗎?」她被他笑得一頭霧水。
「是,我是想約你吃飯,不過,沒見過女人像你這麼心急,居然立刻打電話來確定日期。」他的妻子多老實、多可愛,一點也不懂拿翹,不懂適時的給男人軟釘子碰,抬高自己身價。
「哎唷……」她在電話的另一端臉紅了,自我解嘲說:「晚餐時間快到了,我餓了嘛……」
「哈哈——」他大笑,發現原來她也很幽默。「那我現在立刻叫飯店外送一份套餐過去給你。」
「對我這麼好,不怕我誤會?」她開玩笑道。
「就怕你不誤會。」他的語氣忽地轉為低沉性感,彷彿要催眠她,勾引她般。
她的心怦怦直跳,因為覺得他們倆現在好似在「打情罵俏」?可她不敢繼續往這方向想,就怕自作多情。
雷拓怎麼可能跟她調情?
「附近的工廠到下班時間了,我得回收銀台忙去了,我們約下星期五晚上六點,好嗎?」她正了正心緒,嘗試用「朋友」的語氣問道。
他們是成熟的成年人了,離婚後沒有惡言相向,還能做朋友,是彼此的好運氣,她該珍惜,不該又陷入綺麗幻想,患得患失。
「我好像有點迫不及待了……」這次,雷拓明顯地感覺到她的退縮,似乎每次當他認為兩人復合的可能性大增時,她便會突然後退,拉開彼此的距離,令他心急。「不如明天先一起吃早餐,八點我過去接你。」
「明天上午我有點事……」她考慮著。「要不如果你可以起得更早的話,我來做早餐,在我家吃。」
「一言為定。」
人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雷拓為了多點機會瞭解近來最吸引他的女人,當然能變勤勞。
翌日,雷拓六點半即抵達梁夙霏的住處。
當她前來開門時,素淨著一張臉,長髮鬆鬆地在腦後扎個髮髻,垂至頸邊的細發沾著些許水珠,身穿淺灰色棉質背心,黑色運動長褲,外頭罩一件薄外套,手上抓著一條毛巾,像是剛運動回來。
「早安。」他遞上出門前在花園裡摘下的純白海芋,兩眼卻不由自主地盯著她清秀的素顏,有種心窒的感覺。
「早。」她接過美麗的花朵,以毛巾拭了拭額邊冒出的薄汗,在他的注視下羞澀地垂下臉。「剛慢跑回來,一身汗,你等我沖個澡,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很快就可以吃了。」
「慢慢來,我答應過等你的。」他嘴角揚起,略微彎身,用那雙會笑的眼眸由上朝下直視她。「看到我會害羞?」
她不必言語,瞬間轉為粉紅色的耳朵已經先托出實話。
她沒好氣地瞅他一眼,對他近來頻頻出現的親暱動作與言詞頗不適應。
這個男人,怎能有如此大的變化?以往冷得像冰,如今卻經常逗得她臉紅心跳,不知如何反應。
「你先看看報紙,我去洗澡。」她決定逃進臥室,暫時拉開彼此距離。
看樣子她還須加強心臟承受度,才能抵擋他驚人的魅力。
雷拓舒適地往沙發坐下,注意到屋內擺設和上回來的時候有些許不同,沙發上多了幾團軟綿綿的抱枕,牆上增加兩座木架,架上擺著瓶瓶罐罐和小幅的水彩畫以及小巧的綠色盆栽,溫暖恬靜。
再次來到這裡,不知道怎的,更有「回家」的感覺,相較之下,他自己的住處反而像是寬敞的私人飯店,除了吃、睡,無法產生其餘感情。
他還發現窗邊挪出一個位置,一旁的牆角擱著畫架以及畫袋。
他不曉得梁夙霏畫畫,或者是別人的物品?
僅是這麼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他已經感受到危機意識。
雷拓起身走向畫架想看個仔細,背後卻忽然傳來梁夙霏的低呼聲——
「啊……」
他回頭,見她已沐浴出來,頓時滿室清香。
「你畫畫?」他並非拐彎抹角的性格,亦不會陰暗地一個人苦思,故直接詢問。
「嗯……最近才開始……只是興趣,隨便畫的。」她不好意思地說。
小時候她很喜歡畫畫,放學之後經常到住家附近的公園寫生,家裡環境並不寬裕,但當其他同學炫耀著新衣服、新玩具時,她一點也不羨慕,只要抱著那一盒已經用到剩短短一截的蠟筆和圖畫紙便已滿足。
家變之後,她進了育幼院,世界從此失去了色彩,不曾再畫,一直到最近,心境有了不同的轉變,她才想起童年時那份單純的快樂,重新嘗試拾起畫筆。
雷拓喜愛結識文藝界朋友,對於支持各領域的藝術活動不遺餘力,經年累月培養的鑒賞能力及藝術修為已非常人可及,所以,梁夙霏自覺這小兒科的興趣,實在不足掛齒。
「可以欣賞你的作品嗎?」他並沒有小看她的興趣,反而因此對她更加另眼相看。
大部分的人在結束一天工作後,只想看看電視打發剩餘時間,不想再動腦筋,也經常誤解人文藝術是有錢有閒的人的玩意兒,殊不知人類有別於其他動物的最珍貴的性靈便因此逐漸消逝。
無論梁夙霏繪畫的技巧如何,光是她還擁有這份雅興已足以令他歡喜。
「不是什麼作品,真的是亂畫的……」她總是缺乏好多好多自信。
「架上這些是你畫的?」他走向另一邊的牆面。
「嗯……」她只好老實承認。
他拿起那些小幅的水彩畫仔細端詳,而後看向手足無措的她,問道:「學過?」
「沒有。」
「你的畫,很有感覺。」也許技巧不那麼純熟,但無論構圖、用色、主題,都給人一種寧靜舒服的感覺,就像午後睡了一場好覺,心滿意足地伸伸懶腰,頓時覺得世界多美好。
無師自通反而不受拘束,渾然天成。
無論是文字、繪畫、音樂、雕塑,作品能夠具體地呈現出創作者的內在心靈,創作者透過作品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是比聲音、表情、肢體動作更真實的語言。
她的畫一如她的人,質樸恬靜,值得細細口味。
如果他早些看過她的畫,他便不會繞了那麼一大圈,才發現自己的妻子其實一點也不市儈,一點也不虛榮,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可愛女人。
「謝謝……」她只道他是禮貌上的稱讚。
「晚上我去接你下班,帶你去看一個畫展。」他突然有了新的計劃。
「畫展?可是我不懂……」
「你會懂的。」他信心滿滿,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我肚子餓了,好期待你的早餐。」
「喔,大部分都準備好了,再給我十分鐘。」她果然就被轉移了注意力,急忙鑽進廚房。
很快,餐桌上陸續端上晶亮剔透的白粥,數道精緻小菜,擺在鋪著蘋果綠的桌巾上,看來十分美味,引人食指大動。
「你會害我每天天還沒亮就想著來這吃早餐。」他不客氣地立即動筷享用。
「其實如果你喜歡吃粥的話,可以交代廚房阿姨早上幫你熬粥,這幾樣小菜對她來說是小意思。」
「不一樣。」他沒說為什麼不一樣,因為不想給她任何壓力。
如果結束兩人的婚姻關係能讓她有喘口氣、思考未來的空間,且開始嘗試轉變,為什麼不讓她繼續保有這份活力?
他最可惜女人為婚姻埋葬自己的人生,所以就當作給妻子一個長長的假期,讓她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不要留有遺憾。
「多吃點菜,都是為你準備的。」她像個深怕客人沒吃飽的主人,淨往他盤子裡夾菜。
看著他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她已心滿意足。
廚藝大概是她人生中唯一一件略有自信的本事,而廚房亦是她最自在的天地,以前在育幼院,因為她是年紀最大的院童,一進去便學著幫忙廚房的事,漸漸的,發現自己很喜歡看別人吃她煮的飯菜時流露出的滿足笑容,便益發勤於鑽研美味的秘訣。
只有這一刻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
她的信心無法自行增生,必須來自被愛、被需要。
「能不能天天來吃早餐?」他開玩笑問道。
她只是笑,笑他哄得她好開心。
而她一笑,他便覺得這屋子裡似乎灑進了大片大片的陽光,瞬間璀璨光亮,可事實上,客廳裡唯一的窗子所在位置,陽光根本無法直射。
「不然一、三、五?」
她愈笑愈開心。
「一個星期一天總可以吧?」他愛看她笑,故意可憐兮兮地問。
「只要你喜歡,隨時歡迎。」
她再次被打敗,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女人能夠訓練出拒絕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