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聲,朱立業摔得四腳朝天。
幸好底下是軟綿草皮,雖然疼,卻沒半點傷。
「羅、蜜、鷗!」
他翻身坐起。惡狠狠地瞪著眼前笑開的青梅竹馬,因為她的惡作劇讓他做了放手摸屁股的蠢事,等他確定褲子根本沒破,人也摔饃了。
「是,親愛的朱立業。」
不同於朱立業對彼此名字總引發他人笑意的反感,性格活潑的她可是愛死了他和自己配成對的名字。
朱立業好想哭。
明明喊的是自己的名字沒錯,怎麼聽起來那麼刺耳?
他深深懷疑,回台後幫他取中文名字的外公,肯定是將當年爹地拐跑媽咪的怨恨遷怒到他身上,要不然什麼名字不好取,偏偏要叫「朱立業」?他真是有冤無處訴。
「你到底是不是女生?連菊花你都好意思說?」名字的事不管,先訓人再說。
「不然咧?」羅蜜鷗裝糊塗,笑嘻嘻地回他。「為什麼女生不能說菊花?我還會說蘭花、喇叭花啊,你是想乘機騙我脫褲子讓你檢查嗎?厚厚厚,你好色喔!真的想看嗎?」
朱立業的臉黑了一半。
看,這是女生會說的話嗎?
這個羅蜜鷗不只長得比男生還高,還「帥」,連朋友都男生多於女生,行事作風比他這個真男生還豪邁,難怪去個夏令營回來,一連收到好幾封營隊小女生寫給她的情書,如果她長大說要「娶老婆」,他絕對不會感到絲毫意外。
「你怎麼會找到這裡?」
朱立業忍著痛起身,決定結束限制級的菊花和脫褲話題,免得她講出更多讓人傻眼的蠢話殘害他的腦細胞。
「啊!愛情慫恿我探聽到這裡……我不會操舟駕舵,可是倘使你在遙遠、遙遠的海濱,我也會冒著風浪尋訪你……」
朱立業打了個侈嗦,全身立刻爬滿雞皮疙瘩。
對戲N遍,他當然清楚羅蜜鷗不是突然鬼迷心竅大膽示愛,只是流利地念出劇本裡的對白。
只不過這丫頭太有「戲胞」,平常說話沒個正經,簡直是以氣死他為人生目的,但是一對戲立刻換個人,那副深情款款、柔情蜜語的模樣簡直就是羅密歐再世,連學校請來導戲的老師都誇她有天分,害他每次排練被她那雙大眼盯住就想逃,肉麻得要命!
「嗯心死了,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聽見這些話!」他恨死莎士比亞!「羅小鷗,我警告你千萬、千萬不要喜歡我,不然我一定會一腳把你踢到海裡喂鯊魚!
他平時總喊她小鷗,想端哥哥架子訓人就喊「羅小鷗」,只有在氣急敗壞的時候才會連名帶姓喊出「羅蜜鷗」。
只是不管他喊什麼,她沒在怕的,一點威脅都沒有。
什麼要一腳把她踢海裡?八歲那年去溪邊玩,她腳滑摔進溪裡差點滅頂,第一個跳進水裡救人的不就是他?
去年愚人節,兩人為了小事吵了一架,她串通他媽咪騙說自己突然生病昏迷不醒,他立刻跑來她床前又哭又喊,說自己不生氣了、以後再也不罵她,只要她好起來要他做什麼都可以的人,不也是他?
雖然他說話不算話,一見她「病好」罵得可大聲,不過他關心她、對她好;她比誰都明白。
所以,她早吃定他了。
「喔,你放心。」說到鬥嘴,她可是沒輸過。「因為你身高比我矮,長得又比我還像女生,太漂亮了,還是當哥哥比較好。」
身高比我矮……
比我還像女生……
朱立業感覺腹背同時中箭,一股冷風颼颼。這就是他討厭羅蜜鷗的原因之一,她那張嘴實在老實到讓人很想往裡頭灌水泥!
「我哪裡像女生?!我是帥、不是漂亮!」小男生愛面子,第一個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他無法否認,第二個拿來辯辯也好。
羅蜜鷗雙肩一聳,懶得跟他辯。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朱立業有多漂亮,連她有時都會看到目不轉睛,想不透怎麼會有男生長得比她見過的女生還漂亮?要不是曾經「親眼」確認無誤,她絕對認定他是女扮男裝。
「演出時間快到了。」她找來這裡只為了這個。
「我不演。」他差點忘了,「你攔我也沒用,我現在就要離開,你敢大聲喊,這輩子別想我會再理你!」
「喔。」
羅蜜鷗應一聲,雙手背在身後,冷冷看他。
「……你不攔我?」她沒動作,他反而覺得怪怪的。
她大方搖頭。「想走就走,我不想你一輩子不理我。」
這個答案讓朱立業十分滿意。看來羅蜜鷗還挺在乎他這個朋友。
「啊,忘了告訴你,乾媽在哭喔!」
手腳利落的他已經攀上牆、雙腳騰空,但一聽見她後頭補的這句話,又忍不住跳回地面。
畢竟羅蜜鷗只有兩個乾媽。一個遠在美國、一個正是他親媽。
「我媽為什麼哭?誰欺負她?」他雙目噴火,已經做好為母報仇的準備。
「你。」她簡單利落,澆他冷水。
「見鬼!我什麼時候欺負她?」早上他們母子倆可是有說有笑地進校門,之後根本沒碰面。
「乾媽去看排練,知道你失蹤了。」
原來是擔心他,「你回去跟她說我沒事,只是不想演戲了。」
「喔。」羅蜜鷗點點頭,斜眼看他。「所以你是要我回去跟乾媽說,她的寶貝兒子不想演,已經翻牆離開學校,然後讓乾媽代替你去跟所有同學和指導老師道歉?你還真『孝順』。」
「我──」他啞口無言。
「除了你,大家都很期待演出,可是沒有『茱麗葉』,戲要怎麼演?大家一定很失望……」
好吧,他承認只想到自己。
「我看見很多同學的爸媽都帶攝影機來拍,如果他們知道戲演不成,乾媽說不定還會被他們圍起來罵,說她身為老師連自己小孩都管不好,唉,乾媽好可憐……」
朱立業的腦海不由自主浮現那畫面,人還沒逃,良心已經開始不安了。
「算了,你要逃就逃,男生最沒用!我要去和乾媽同甘共苦。」羅蜜鷗帥氣地撂完話,轉身離開。
很好,沒人礙事了。
但是──矮牆上好像多了道無形網,瞬間翻高了三、四倍……
朱立業呆呆瞪著牆面,連把腳抬起來都覺得力不從心。
「算了,死就死啦!」
最終親情勝過顏面,他氣呼呼地踢了牆一腳,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壯烈情操,拖著沈重步伐返回演出的禮堂。
一進後台,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他目瞪口呆。
……是哪個瞎了眼的混蛋說老媽哭得唏哩嘩啦?!
老媽何止沒哭。還笑嘻嘻地幫羅蜜鷗那個大騙子拍照留念,看起來好得不得了,枉費他巴巴地趕回來當孝子──
「朱立業回來了!」
不曉得是誰喊了一句,隨之而來是人牆重重包圍,指導老師更是趕忙盯他進更衣室換戲服,大勢底定,再也沒有讓他開溜的機會。
開演前兩分鐘·朱立業定裝完畢,柔美長假髮上戴著鮮花編織的花冠,一身雪紡紗滾蕾絲花邊精製的純白娃娃裝,再加上名化妝師親自操刀,將他原本的嬌小身形和精緻臉蛋妝點得更加漂亮可愛,絕對沒有人會看出他不是女孩,連男同學都看得目瞪口呆。
戲已開幕,稍後才要出場的男女主角站在舞台出口待命,可是朱立業一點也沒有身為演員的專業精神,眼神何止不像愛慕著「羅密歐」,根本是想將人生吞活剝。
「羅蜜鷗,我回去再跟你算帳!」他不只口氣不善,眼神更是凶狠。
「喔。」羅蜜鷗一臉無所謂,對著他賊笑兮兮。「我就猜到你會這麼說,所以等一下別怪我先下手為強,哈!」
先下手為強?
朱立業來不及質問她的意思,已經輪到兩人上場。
他一路謹慎防範她使出絆倒他之類的小人招數,但是戲演到茱麗葉假死,他除了得閉眼忍耐羅蜜鷗緊緊抱住他,用大嗓門喊出肉麻噁心的台詞害他掉光一生份量的雞皮疙瘩之外,什麼怪事也沒發生──
驀地,他腦子一片空白。
那個、那個貼在他嘴唇上,軟軟、熱熱的是什麼鬼東西?!
排練的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羅蜜鷗這傢伙竟然真的給他貨真價實的「死亡之吻」──還當著全校所有師生面前!
「羅蜜鷗!」朱立業倏地睜大眼!雙眸噴火。
「啊,我心愛的茱麗葉,你竟然死而復活了!」羅蜜鷗處變不驚,立刻改劇本。「可是我已經喝了毒藥。要先你一步──」
「不把你扁成豬頭我就不叫朱立業!」朱立業氣急攻心,哪還管得了她說什麼,只想找她算總帳!
「啊,茱麗葉,你看清楚,我是你『心、愛、的』羅密歐啊!」沒料到他會當著全校師生面前失控,羅蜜鷗一邊跑給他追,一邊加重音提醒他兩人的身份。
「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是我心愛的!你這個混蛋親親狂──」
「親一下又不會死。」長腿的她在前頭邊跑邊回頭嚷:「小志跟我賭敢不敢真親,借親一下又不會少塊肉,不然我賭贏的錢分你一半嘛!」
「你到底是不是女生?竟然跟人家賭這個?!你──」
全場只聽見嘶地一聲,朱立業所費不貲的華麗戲服勾到了道具,加上不知情的他繼續往前疾奔,裙子硬生生地被撕開,不偏不倚剛好對著台下觀眾露出他穿著原子小金剛內褲的屁股,呆住的群眾立刻一陣嘩然。
羅蜜鷗∥瘟神∥破壤王∥讓世界毀滅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一天,朱立業對自己青梅竹馬的定義,從此底定。
這輩子休想叫他參加同學會的事,同樣就此決定。
八年後的法國,二月。
搭公交車前往地鐵站的路上,朱立業懶洋洋地看著窗外飄下的細雪,盡量逼自己忽視肩上的重量和耳邊的細微呼吸。
衰神。繼續附身中……
他不止-次想過,如果自己和羅蜜鷗年紀多差個幾歲該有多好?
那麼,小時候他們就不會理所當然地被大人配成一對,也不會持續至今都脫離不了當她「學長」的恐怖詛咒。
不對,最離譜的應該是羅蜜鷗那比裝甲車還厚的臉皮,凡人絕對毫無招架之力。
自已一直努力和她相敬如「冰」,她卻像裝了太陽能馬達的破冰船持續挺進,將他不斷努力在兩人之間築起的冰牆「剉」來吃,拿熱臉貼他的冷屁股一點也不以為意,反倒顯得他小心眼、不夠大器;久而久之,他也懶得再費力跟她保持距離了·
反正打從他遠到法國留學,她竟然也隨後跟來當他學妹之後,他已經十分認命了。
唉,他有預感,除非他們其中一人去了世界的盡頭,否則自己這一生恐怕都脫離不了她的魔掌。
「小鷗,到了。」
公交車停下,他轉頭喊人,正好瞧見羅蜜鷗嘴角滑下的口水,不偏不倚滴在他的灰色毛衣上,還來不及伸進包包裡拿面紙,就已被迅速吸乾。
有潔癖的他臉黑了一半。
「到了?」羅蜜鷗睜開眼一看,地鐵站真的到了。「發什麼呆?還不下車!」
「喂──」
話還沒說完,人都跑了,朱立業只能認命拎著剛剛陪她去Ouflef血拼,過年回台灣要送人的三大袋戰利品。隨後趕上。
羅蜜鷗沒跑遠,就在車門口等他一同下車,剛睡醒的身體一接觸到車外的寒風,立刻冷得直打咚嗦。
「厚。好冷……」她猛搓雙手。
「出門時不是一再提醒你要戴手套?」他不只沒憐香惜玉,還白了她一眼。
沒錯,很悲哀的,他跟她不只是學長、學妹的關係,還比在台灣時的鄰居關係更進-步,直接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沒辦法,雖然從小和父母栘居台灣,身份上他仍是法國人,一切行事比她方便,盡一下地主之誼也不為過。
何況一家人和法國的親友一直保有連絡。聽說他要來法國攻讀大學,熱情親友團馬上爭相提供免費住宿;而羅蜜鷗是他母親的乾女兒,自然也跟著沾光,一前一後住進了二舅家。
「當時太陽那麼大,又不覺得冷。」她非常自然地靠過來挽住他乎臂,再將雙手放進自己的羽絨外套口袋。
「不要靠那麼緊,這樣很難走路。」雖然嘀咕,朱立業也沒甩開她。「覺得冷不會去暖暖棒那裡烘一下就暖了,不要一直黏著我,很噁心。」
羅蜜鷗看了眼地鐵站設置的圓柱型電暖器,也就是朱立業口中暱稱的「暖暖棒」,再看看他,然後一動也不動。
「幹麼不過去?」
「走過去要二十秒,我怕二十秒內我會凍僵。勉強用你這人肉暖爐湊合、湊合就好。」
「勉強?」他聽了真是又氣又好笑。「沒人勉強你,不用湊合,哪邊一你快哪邊去。」
「朱立業,你的個性真的很爛耶,難怪朋友沒幾個。」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幸虧我脾氣好,從來不跟你計較,不然我們哪能做那麼久的好朋友?」
「誰說我沒朋友?我的朋友全是精挑細選,哪像你人人好。還有,我什麼時候承認過你是我的好朋友?」他嗤之以鼻。「只要把你從小到大給我添的麻煩說出來,絕對沒人會反對認識你根本就是──」
「衰神附身。」羅蜜鷗翻了個白眼。「厚,聽你講了八百遍,我都會背了!我也不過就是奪走你的初吻、看了你還沒發育的小雞雞,在全校師生面前露屁屁的事不能怪我,又不是我撕你裙子,而且我不是很講義氣,立刻用雙手幫你遮小屁屁──」
厚,有火花!
「啊,暖暖棒空著也是浪費,我還是去用一下好了。」她講得正起勁,眼尾餘光瞄見身旁男人的雙眼快噴火,立刻聰明地轉移話題·「你買完票再過來找我,Bye。」
她從他手上拿過三個購物袋,溜之大吉。
「笨蛋!」
朱立業盯著她火速閃人的身影,火氣和笑意同時在胸口流竄。
那-幕真的是「經典」。
她一雙小掌巴在自己屁股上的畫面!事後從照片上看來,明明是讓群眾嘩然的鹹豬手,她的表情卻像是為了朋友兩肋插刀、慷慨赴義一樣壯烈,完全沒想到用她比自己高的身體遮住也好過伸出那雙手。
這類的蠢事,之後仍然是有增無減。
從小到大。他不知道罵了她幾遍「笨蛋」,但是她非常有恆心地一路笨下去,絲毫沒有長進。
她有一顆聰明腦袋,神經卻可能比水管還粗,-旦認定他是朋友,就算是故意惡意使壞想讓她討厭,也遲鈍到根本沒察覺,只當是朋友問的惡作劇笑笑混過,一樣繼續玩掏心掏肺的死黨遊戲。
當然,她也一樣三不五時以自己的邏輯挖坑給他跳,讓他常會氣到想將她綁上火箭、射向火星,終結這段孽緣。
可是,她很真。
不扭捏做作、不耍心機,不因為出身地方望族、家財萬貫,就像個被寵壞的千金小姐,眼高於頂,只挑門當戶對的朋友、嬌滴滴地撒錢指使人做事。
相反的,她的個性大剌刺地像個男孩,率真、爽朗的性情從小到大都沒變,千元和九十九元的牛排她都吃得津津有味,名牌華服還不如一件破牛仔褲來得討她歡心;她可以住進酒店式旅館、享受管家服務,開車出門,做個留學生公主,偏偏要住進二舅家和他一起分攤家事、擠公交車和地鐵上下學,一點千金小姐的嬌氣也沒有,有好處也從未忘了幫他討一份。
老實說,除了三番兩次白目氣得他暴走,人生之大饃十之八九全因為她之外,其他時間她算得上是不錯的朋友。
雖然口頭上不承認,偶爾他還會夢見把她當小強踩扁,不過心裡很明白,氣歸氣,別說「羅蜜鷗和業」朱立這對怪名的緣分,兩人當了十多年芳鄰和從小到大同校的情分,這輩子她在自己心上就是個特殊的存在,說當她是親妹妹看待也不為過。
不過,這個事實打死他也不可能說出口,不然她肯定笑到得意忘形,對他更加肆無忌憚。
他苦笑地搖頭。
買完車票回來,朱立業發現羅蜜鷗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群年輕男女,一同圍著暖爐取暖,她和他們說說笑笑的,任誰看來都像是早已熟識的一群朋友。
對於她馬上能和陌生人聊開,甚至結為好友的個性,他十分佩服。
他曾經想過,自己和羅蜜鷗的性格就像藍天上的太陽和鳥雲後的月亮一樣,她喜歡綻放光明照亮每個角落,他卻喜歡藏身幽暗處。越不引人注目越好。
仔細回想後,個性南轅北轍的他們,吵吵鬧鬧到現在,還真的從未徹底決裂過。
嗯,真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