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演進,又一個初夏六月,天候延續著春末的煦暖和涼爽。
靠躺在椅榻上的雲若雪,放下手中繡好多時的男衫,不見光彩的幽幽眸光,失神地睇向窗外明媚的晨日風光,望著天際自由飛翔而過的群鳥,思緒彷彿也跟著被拉到很遠很遠——
新帝登基數月,天下初定。彷彿數月之前歷經的朝廷政變和武林殺戮,都從未發生過,已許久未聞哪個忠臣良將又被斬殺陷害,也不曾再聞武林仇殺的腥風血雨。連過去被傳為邪教的四界,也在數月之間消聲匿跡。
她知道四界並未被滅,只是改以別的形式繼續存在於江湖之中。
好比說現今的刀門,陸續用莊裡生產的牲畜、糧谷、布疋和城裡德商行百貨流通,已漸成一套商業上的貿易通路。
數月的光景,感覺什麼都變了,又好似什麼都沒變。
變的是惡政的朝代、是中原和四界的交惡對峙;不變的則是她依然在刀門裡若無其事的待著,恍若不曾發生過任何背叛的事。
刀戒天把她背叛的事全給壓了下來,面對眾人的關心詢問,僅僅以刑無命因雲家被滅心有不甘才找他決鬥,他是為了救她才被傷到手的借口帶過,其他隻字未提。
他是如此面面俱到為她著想,她該感激的,但她卻寧願事情被揭發,然後坦然面對眾人的責難,至少可減去那壓得她快喘不過氣的內疚和虧欠。
她不願此事一直橫在夫妻之間,成了怎麼都除之不去的疙瘩,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間的距離愈來愈遠,再也觸碰不到他的真心,感受不到他的溫暖。
如今兩人的關係,甚至比剛得知她有孕時的那段彆扭期間還要僵持,他也有數月的時間不曾與她同床共枕了。
「咳咳咳。」輕咳聲起,近日氣候多變,她沒多留意就染上了風寒。
拉回視線,又睇向手上的男衫,水眸染上一抹憂愁,憔悴的面容有些鬱鬱寡歡。這間黑衫是她親自縫製給他的生辰賀禮,可他收下後,只是原封不動放在斗櫃上,不曾再看過一眼,也不曾拿起穿過。
「哎,都蒙塵了呢,好可惜。」這間衣衫,現今只剩下她還會關心著。就某種意義上而言,她就如這件衣衫一般,被他給遺棄了。
撫過布面上她一針一線傾心繡上的圓紋,陣陣心酸湧上心頭。
儘管眸裡已染上一層水霧,她還是硬將那些濕意眨去。因為他說過,她已沒資格再流淚了。
驀地,已將臨盆的圓滾肚腹裡傳來一記踢蹬,雲若雪自心傷的情緒裡回過神。
她撫著肚皮,優容淡淡笑開。
「娘沒事,孩兒你別擔心,你要乖乖的,過兩天就能出來見爹娘了。」
這孩子向來貼心,每當她情緒起伏大了點時,總會在肚裡做些舉動讓她分心。
有道是母子連心,似乎冥冥中,這孩兒也敏感的感受到他的爹娘關係正僵著呢!
回頭再把手上的褂衫清理妥當整齊摺好,她小心撐著腰身而起,捧著衣衫來到櫃前,放人櫃內夾層。環視空無一人的房內,過分安靜的氣氛讓她心慌,甚至感到孤獨。眉間又不自覺地輕輕蹙起,再也壓抑不下的寂寥,彷彿要將她吞噬。
那日與刑無命一別後,那本心經確實在隔日就歸還了,可終究改變不了她背叛他的事實。刀戒天嘴上不提,暗地裡卻慢慢限制了她的行動範圍,以她懷有身孕不宜四處走動為由,將她局限在中苑之內,只要她一走出房門就有人盯著,哪兒也去不了。
以往,她還能找來無歡、大狼他們聊聊,而今無歡和天陽已脫離刀門,大狼也去了滄海找尋身世之謎,至於蓮笙,則三天兩頭到外地尋藥,甚至十天半個月見不著人。再說到那隻兔子白白,幾個月前就野放了。
而她的丈夫,則忙於成立商行之事,除了晚上偶爾會見到他在書房夜讀的身影,白天根本見不上一面。
她不知道究竟是他真的太忙,抑或只是刻意在避著她?
緩步走近窗邊。心不在焉的望著窗外山景,雲若雪放縱管不住的思緒繼續飄遠,直至推門而入的丫鬟嚷嚷聲,喚回她的注意。
「啊!燙燙燙燙。」香菱喳呼的清脆嗓音,一路從房外嚷進房內,「哎呦,燙死我了,嘶——」
剛進房,她飛快將手裡端著的藥壺落桌,兩手倏地縮回,捏住兩片冰涼的耳垂,靈靈杏眸在瞧見自家主母杵在窗口的身影時,又是大驚小怪的嘮叨。
「夫人,您怎可以站在窗邊呢?您身子還病著呢,快過來快過來!萬一病得更重那還得了,也不想想過幾天就要臨盆,千萬不可以再有差池。」香菱迅速拿來輕衫,披在雲若雪身上,再小心攙著她離開窗邊,到內室床榻坐下。
香菱動作俐落的將窗扇掩上,接著又斟了一碗藥湯,不忘先以小匙翻涼了燙口的藥湯後,才端給雲若雪。
「香菱,我好得很,你別這麼緊張。」接過碗,覷著碗裡黑糊糊的湯藥,雲若雪抬眼睞了緊張兮兮的丫鬟一眼,口氣裡有些無奈,「一定要喝嗎?」不過就染上風寒而已。
「當然!」堅定的口氣容不得討價還價,「夫人還是喝了吧,這樣香菱也好跟門主交代,不然門主可是會擔心的。」
雖然門主和夫人幾個月來相處的氣氛是有些詭異,但她畢竟是下人,沒資格說嘴。況且,門主私下還是會叮囑她,要她多照看夫人的起居飲食,所以她想這情況不過是夫妻倆鬧彆扭罷了,床頭吵床尾和,過陣子就會改善。
「是嗎?」那他為何不親自來,像以前一樣哄她喝藥?
見雲若雪一臉愁眉不展,香菱握住她微涼的手,鼓勵道:「夫人,別多想了,一切都會沒事的,現在夫人只管吃好睡好,安心待產,生個健康的胖娃娃出來,到時候刀門山莊一定十分熱鬧,而夫人有了孩子相伴,也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不忍辜負她的心意,雲若雪輕扯開唇,勉強一笑,才憋住氣仰頭飲盡藥湯。她皺著小臉,將空碗遞給香菱,「好苦……」苦在嘴裡,也苦在心裡。
她想起以往刀戒天哄她喝藥時,總會貼心的帶上一碟桂花糖,不過現在——「喏,夫人最愛的桂花糖。」心有靈犀似的,香菱掏出暗藏的紙包攤在她面前。
瞪著紙包上幾顆沾著糖粉的晶瑩白糖,雲若雪鼻頭忽地一酸。
半晌,她尷尬地正了正臉色,瞠著滿臉堆笑的香菱,「你這古靈精怪的丫頭,就知道戲弄我。」
她佯裝不情願的拎起一顆桂花糖入口,讓化在口裡的甜蜜帶去舌上的苦澀。
「嘿嘿,香菱豈敢,倒是夫人這樣不是有生氣多了?」眼前女子瞠怒的生動表情,可比終日愁苦著一張臉好上太多。見主母吃完一個,她又問著:「再來一顆如何?」
這些桂花糖,可是門主一再耳提面命要她帶著的。
雲若雪聞言,又捻起一顆糖放入口裡,嘴裡甜了,心也悄悄泛甜。她微彎起唇,心底猶帶著一絲冀望的問道:「香菱,這些糖是不是他……」
聲音止住,她欲言又止,深怕期望愈高失望愈大。如果不是他呢?
「啊?夫人怎麼不繼續說了?」佯裝不解的香菱,一臉賊笑的挨近雲若雪。
「香菱你、你明知道我和門主他……」她垂下臉,難過地絞扭著手指。
「知道,當然知道!不就是鬧彆扭嘛!我說這個『他』啊,還不就是——」門外尚有門主派的人盯著,不好大聲嚷嚷,只得附上雲若雪的耳邊輕聲說著:「門主。」
「真是他?」雲若雪聞言雙眼一亮,倏地抬臉,漾開一臉燦笑。
「噓,夫人,我可是什麼都沒說喔!」香菱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刻意壓低聲音,卻不忘朝雲若雪眨一下眼,暗示的指指門外。
雲若雪瞭然的點點頭,接著握住香菱的手,由衷感激地說道:「謝謝你,香菱。」
「夫人別這麼說,這是香菱應該做的。」反握住雲若雪的手,她話鋒一轉提議道:「夫人,現在離午膳還有些時間,要不乾脆就躺在床上再歇一會兒?」
雲若雪搖了搖頭,覷著窗外光亮的天色,「不了,我不想再悶在房裡,香菱,你陪我到後院裡走走可好?」
她大腹便便的,一個人出去有所不便,倘若有香菱跟著也比較放心。況且她好想見他,好想好想,哪怕是碰碰運氣都好,說不定還能遠遠望上他一眼。
「好,當然沒問題啦,那我們這就出發吧!」香菱小心攙起雲若雪,又替她披上外出防風的輕衫,確認都打點妥當,才相偕走出房門。
主僕的身影離去沒多久,房門隨即被人從外頭一掌劈開——來人為雲碧瑤,只見她一頭長髮凌亂的披散肩後,膚色瑩白如雪,豐盈的唇瓣則鮮紅似血,一雙貓眼佈滿血絲,詭譎的染上一層紅霧,而眉心烙下的烈焰火紋,彷彿又生命似的,隨著女子全身氣血脈絡運行和激動起伏的情緒,猖狂的忽明忽滅。
雙眼默然的掃過房內四處,看到桌案上放著繡好的一對小鞋,她眼眸倏地瞇起。
憑什麼?這賤人憑什麼能夠這麼安然無憂的活著?憑什麼能夠擁有那男人全心全意的愛戀和守護?憑什麼懷有了他的骨肉?又憑什麼不費吹灰之力就輕易擁有她所想要的一切?
不,她不甘心,不甘心!
氣憤的收緊拳頭,全身蓄滿恨意的微顫著,驀地,紅唇勾起邪魅的笑紋。
「雲若雪,我一定要殺了你!」
「門主。」
「頭兒!」
方和幾位大老商議完成立商行之事,刀戒天跨出議事殿,正準備往書房走去,身後熟悉的兩聲叫喚止住他前進的步伐,他轉過身,看清楚來人。
「大狼?怎麼回來了?」而且還是跟蓮笙一起。
武大狼數月前才去了趟東界的滄海,找尋他的族人。
數月前的攻城之事,滄海神龍島負責領兵的是個年輕女將,因她手臂上也有個和大狼相似的紋身記號,才讓大狼燃起尋找身世的念頭。
與朝廷的一戰後,眼看天下已定、家仇已報,刀門沒必要再過著江湖刀頭舔血的日子,且天陽登基,無歡也走了,刀門四大護衛已名存實亡,他索性就鼓勵大狼去滄海找尋家人。
武大狼和商蓮笙快步上前,兩人神情慌張。
「頭兒,現在不是問這問題的時候!大事、大事不好了!」開口的是武大狼。
「什麼意思?」刀戒天狐疑的來回巡過二人。大狼的個性一向毛躁,他並不感到意外,倒是連冷靜的蓮笙都出現慌亂的神情,他才感到奇怪。
「雲碧瑤那女人找上莊裡來了!現在可能混在莊裡面了,她已經走火入魔,又發神經的一心想殺了嫂子。吼,頭兒,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快點找到嫂子要緊,再晚一點,嫂子被雲碧瑤那瘋女人給纏上就來不及了!」
他和蓮笙在上山的路上,遇到刑無命那傢伙,更從刑無命口中得知,雲碧瑤已走火入魔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刑無命那笨蛋,為了救雲碧瑤,企圖用從頭兒那裡要來的什麼鬼心經救她,豈料救人不成,自己亦落得入魔的下場。
幸好半路讓蓮笙給救了,勉強封住他週身幾處大穴,壓下躁動的魔性。而他和蓮笙看不是辦法,顧不得還在昏迷療養的刑無命,就先回莊裡來報訊了。
「你說什麼!?」刀戒天猛地拽過武大狼的衣領,狠厲的瞪視著,渾身散發的肅殺之氣,令人感到壓迫十足。
「呃,頭、頭兒……」
瞪著近在咫尺的怒顏,武大狼喉頭隱隱滑動,咕嚕一聲,吞下分泌過剩的唾沫,藏在身後的一手,忙著向後頭冷眼觀看的女人擺手示意。
收到暗示,商蓮笙這才冷著聲提醒:「門主,先別激動,大狼說的沒錯,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到夫人要緊。」
刀戒天聞言,鬆手放開武大狼,已恢復鎮定的沉聲下令:「走!」
三人正準備行動,一道凌空而落的黑衣人影出聲制止,「慢著!」
識清來人身份,主從三人無不愕然,甚至防衛的抽出刀劍擺出架勢與其對峙。
「刑無命?」刀戒天握緊手中彎刀,銳利的眼眸瞬也不瞬,留神對方舉動。
他這時候出現在刀門山莊有什麼目的?
「哇啊,你這傢伙怎麼這麼快就醒了?」見本該還昏睡在山下客棧的人,此刻活生生出現在眼前,武大狼睜大了眼,訝然的怪叫。
他們前腳才剛到,怎麼他後腳就跟上?早知道在山下時就叫蓮笙在他藥湯裡多下點迷藥,也不用煩惱他現在醒來瞎攪和了。
看著眼前防衛意味明顯的三人,刑無命無奈的扯唇解釋:「你們別緊張,我只是要跟你們一起去找雲碧瑤。」他撫著劇痛的心口,氣息明顯不穩,蒼白面容上,印堂猶帶著詭異的黑紫之氣,連說話都顯得吃力,「放心,我不是要阻止你們,我不過是不想她死在別人手下而已,我既已救不了她,就讓我……親手殺了她。」
眼睜睜看著她墮入魔道六親不認,他痛心疾首,本打算利用心經救她,卻仍是無力回天,不如就與她一同玉石俱焚。
不過他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就盼著能喚回她殘存的理智。
刀戒天聽聞,僅是淡淡挑眉,薄唇緊抿不發一語,若有所思的睇著刑無命。
「我憑什麼要相信你?」刀戒天又問。見他印堂發黑、面色死白、腳步虛浮無力,甚至連握劍的手都在微微顫抖,難道是受了重傷?
「憑我荊無命一條命如何?」見刀戒天面帶質疑,荊無命索性全盤托出,「實不相瞞,我在練心經時出了點差池,如今全身經脈逆行錯位,若非巧遇商姑娘相救,壓下我體內的魔性,恐怕此時已走火入魔凶性大發。只不過,我的心脈已嚴重侵損,大概命不久矣,現在僅希望在死前能盡快找到雲碧瑤,並親手了結她,以免去武林一樁禍害。」
心臟陡地一陣猛烈收縮,渾身血液急馳奔流,全身忽冷忽熱,令刑無命難受地揪緊心口,他倏地單膝跪地急促的喘著氣,額際沁出點點冷汗,表情痛苦萬分。
商蓮笙見狀忙上前替他探脈,爾後飛快出手點住他胸前大穴穩住心脈,「你氣血逆行太快,心肺恐怕承受不住,我已暫時封住你的膻中穴,姑且能稍緩你的心躁之症,但撐不了多久。」他是那個人世上唯一的親人,所以還不能夠死。
「多謝商姑娘。」刑無命感激地朝身旁的商蓮笙微微點頭。
而另一邊的武大狼見兩人這番眉來眼去,不由得翻了個大白眼。真見鬼了,這冰塊女難不成看上刑無命不成?就不曾見她對他也這麼溫柔體貼過!
刀戒天俯睇著眼前傷重倒地的男人,漠然的神情讀不出任何情緒,然則悄然收下的彎刀,已透露出他的立場。
忍著不適的刑無命,緩緩站起身,儘管步伐未穩,仍舊蹣跚走至刀戒天面前。
「呵,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你可知道,有時候我還真有點羨慕你……」
羨慕他擁有那女人傾其所有的愛慕,即便走火入魔,也不忘曾經愛戀過他的事實。
反觀癡傻的自己,到頭來終究走不進那女人無情冷硬的心,諷刺的只落得一次又一次被利用、最終與她一起入魔的下場。棋子,到底還是一顆棋子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清楚。」刀戒天眼眸再次瞇起,冷聲質問。
「不了,也許你永遠都別知道比較好。」這秘密只需他一人知道就足夠。
「你——」
刑無命伸出手,打斷刀戒天,堅定地眸光坦然與其對視,然後說道:「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刀戒天同意的點點頭,暫且擱下心中疑竇,接著帶頭往中苑的方向飛躍過去。
他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恐懼、不安與害怕,恨不得能夠馬上出現在雲若雪身邊守護著她,更恨自己這段時間對她的刻意疏離和冷漠,才讓雲碧瑤有機可乘。
如今他只求他們母子均安,盼還來得及阻止一切,否則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一路上,盤踞心底唯一的念頭則是——他愛她啊,他還未親口告訴她一句——他愛她!
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撲倒在地的雲若雪,困惑的眨眨眼,好半晌腦裡一片空白,直到背上承受熱燙的一掌,痛得她蹙緊柳眉,喚回她有些迷散的神智。
近午,她和香菱在後院散完心,正準備回廳裡用膳,豈知身後一道氣勢壓迫而來,毫無防備的二人來不及回頭,背上已被來人擊上一掌,雙雙撲跌倒地。
落地的時候,她用雙手護住肚腹,無奈施掌力道過於強勁,跌地時仍不慎撞傷肚子,動了胎氣。
她困難地翻身坐起,看見一旁頭撞上尖石,滿頭鮮血昏死過去的香菱。
「香菱,你怎麼了?快點醒醒啊!」咬牙忍住肚痛,伸手推著不省人事的丫鬟,驀地,腹間一記強力的抽疼,教雲若雪痛得呻吟出聲,「嗯……」
她以手護著肚腹,蜷縮著身子,艱難地調整自己的呼吸,強忍一波波襲來的痛楚。
感覺到下腹陣陣強烈的收縮,一股濕意自腿間漫開,染濕素白的裙擺,她害怕的伸手探去,那黏膩的觸感教她好奇的攤手一看,赫然發現染上一手的血水。
她的羊水破了!
前方持劍的綠衣女子,冷眼看著跌坐在地神色痛苦的雲若雪,睨了眼她被鮮血染紅的裙擺,艷紅唇瓣邪肆地勾起。
她緩慢拔劍出鞘,徐步走向面色慘白的女人。
雲若雪忍著痛,望著迎面走來的妖冷女子,不甚確定的喚道:
「碧、碧瑤姐?」
她的模樣變得好嚇人,神情看似偏執又瘋狂,那狂亂的眼神,更加妖艷的五官,彷彿就像是武林人所言的走火入魔。等等,走火入魔?難道碧瑤姐她——
「哈哈哈哈!」猖狂邪魅的笑聲放肆而起,雲碧瑤略微挑眉,譏笑問道:「怎麼?是不是很痛?」
「不要、不要過來。」雲若雪含淚搖著頭,手肘撐地,吃力的蹭著身子,讓自己退開步步逼近的銳利劍鋒。
她要撐住,一定要設法保孩兒平安。
「嘖,就這麼一刀殺了你似乎有點可惜呢,不如,就先從你這張令我生厭的臉蛋先劃上一刀好了。」雲碧瑤長劍一伸,冰涼的劍鋒,抵在雲若雪的下顎。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放過我?我、我究竟是哪裡做錯了,讓你這麼恨我?」雲若雪顫著聲開口,企圖轉移對方的注意。
這裡是中苑的後庭院,應該會有人經過的,她必須爭取時間,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哪裡做錯了?」雲碧瑤倏地睜大充滿恨意的眼,手中的力道加重,將劍鋒下的白頸劃出一道血痕,她恨恨的咬牙道:「你,我就是恨你,恨你的天真,恨你不明白別人的辛苦,恨你輕而易舉就擁有我想要的!」
不論是容貌或是男人都一樣!
「我、我沒有……」
頸上的血口疼得她脖子微縮,而下腹淌出的羊水和血水,及頻率加劇的陣痛,正一點一滴抽離她的體溫和意識。
雲若雪感到自己正在失溫,早分不清臉上的濕意究竟是汗水或是淚水,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若再沒有人出現救她,不用等雲碧瑤殺她,自己最終也會因失血、失溫而死。
「你有!我恨你生了這張臉!我恨那男人愛的是你娶得也是你!」雲碧瑤狠戾的將劍尖往雲若雪頸上的傷口刺得更深,冷睇著艷紅血液自她的傷口流出,淌滿整個襟口,紅唇噘起快意的冷笑。
什麼!?碧瑤姐這麼說難不成是因為——「啊!」頸上加劇的疼痛,讓雲若雪痛叫出聲,卻沒阻止她問出領悟後的事實,「你……難道你也愛上天哥?」怎麼可能,為何她從來不曾發現過?
「哼,是又如何?我的確是愛慕他,早在第一次和他交手後就愛上了,我只是無法接受,他看上的竟會是你這樣的弱者!你可要清楚,這世上,唯有我這樣的女子才配得起他這樣不凡的男人!而你——」話聲停頓,額間烈焰火光閃過,睥睨的眼眸裡紅光再現,殺機已起,「你不配繼續活著!不配擁有他的愛!」
被魔性操控的雲碧瑤,驀地揚起長劍,對著雲若雪驚駭瞠大的眼眸奮力落下。
「不要!」見大勢已去,雲若雪心灰意冷的合上眼,悔恨的淚水順著斂上的眼睫串串落下。孩兒,對不起,你要原諒娘,是娘沒能耐好好保護你。
「住手。」
鏘——剎那間,兩刀相交的聲音,在雲若雪耳邊響起,身畔又出現丈夫令她熟悉且安心的氣息。原先舉劍欲落得雲碧瑤,一時不察,手中長劍讓人以彎刀強勢截成兩段,人也被擊出數尺之遠。
「天哥!」熟悉的男聲,教雲若雪喜出望外。
她忙睜開眼,蒼白似雪的姣美臉蛋,如釋重負的漾開一記溫暖笑痕,她舉起雙臂,滿心歡喜的迎接男人展開的懷抱。
她知道,他一定不會讓他失望的。
「若雪!」刀戒天飛快來到妻子身邊,緊摟住她有些發冷的身子,黑瞳憂慮焦急的巡過全身浴血的她,先是看見她頸上被劃出血的劍傷,接著是染血的領口,最後定在她淌血的下半身時,眸眶倏然一紅。
他抖顫著嗓,不知是安撫自己還是安撫她的說著:「若雪,你、你撐著點,蓮笙他們在後頭,馬上就到了,你別怕……你不會有事的,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她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眼下身子已經開始在失溫了。
「天哥……救、救孩子……快救孩子……啊……」話還未了,咻的一聲,一截凌厲斷刀,自她的後背穿透胸骨而出。
雲若雪先是愕然的瞪著眼前被濺了一身血紅、滿臉錯愕的刀戒天,從他駭然瞪大的黑瞳裡,看見同樣錯愕的自己。接著,後知後覺的感到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才恍然領悟到自己被後方重傷倒地的女人以利刀偷襲,穿身而過。
他臉上沾染的,是她胸前噴出的血,他的臉都被她的血給弄髒了勉強撐著最後一絲意識、最後一點氣力,她顫抖的伸出手,覆上他剛硬緊繃的面容,溫柔地替他抹去臉上的血漬,豈知自己帶血的掌只是徒勞的愈抹愈多。
迷濛的水瞳開始有些渙散失焦,教她快要識不清眼前男人的輪廓,直到男人眼眶滑下的水痕濕了她的掌,她放軟神情,唇瓣無奈的彎起一抹柔笑。
雲若雪無聲的掀了掀唇,試圖說些什麼,喉頭卻乾澀得發不出聲響,她輕輕地、無奈地發出一聲喟歎,終是心滿意足的合上眼,往前頹倒在刀戒天寬闊的胸懷裡。
值了,能在死前得知他的真情,一切都值了。
她只是好捨不得,捨不得他們的夫妻情緣這麼短,捨不得沒能親眼看著孩子出世,捨不得還有好多好多話沒和他說開,捨不得還沒看夠他就合上眼。
刀戒天愕然摟著她軟倒的身軀,在感受不到她的氣息、她的心脈跳動時,木然的臉上淚水已然決堤。點滴淚水混著斑駁的血漬滑落,好似泣血。
緊抿的薄唇無比輕柔的吻上她的額心、她斂上的眼睫,最後在吻上她灰白的唇瓣時,終於忍不住的顫聲哽咽。
哀慟到深處,他倏地仰頭望天,嘶吼出痛徹心扉的一聲長嘯,恍如野獸哀鴻的悲鳴,撼動整個刀門山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