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做龔亦昕,二十六歲,新生醫院的心臟外科醫師。
新生醫院是個大醫院,裡面的醫師相當多,為何獨獨提到她?
因為她是院長的女兒?因為她是醫院裡有名的美女醫師?因為她年紀輕輕就升為主治醫師?
都不是,提到她是因為她特別,特別到從她身邊走過,會令人忍不住駐足,頻頻回頭。
當然,她長得相當美麗是原因之一,她不需要戴角膜放大片和假睫毛,眼睛就大到令人驚艷,她的五官立體清晰,皮膚白皙柔嫩,紅灩的嘴唇讓人有一親芳澤的衝動,而身材更是窈窕輕盈。
但現在美麗的女人滿街跑,不管是人工美女或自然美女不都是如此,沒道理她因此而令人駐足,她到底哪裡特殊?
有人說,女人是情緒動物,時而開心、時而生氣;時而熱情、時而冷漠,荷爾蒙牽引著情緒起伏。
她龔亦昕特別的地方就在這,她沒有這種問題。
她說話,只講重點,從不浪費精神說廢話,且往往一針見血,讓人無從辯駁;她進手術房,不帶任何情緒,就算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親戚也不例外,她依舊冷漠沉靜,每一刀都精準得像機器。
因此有人說她是心臟外科的天才,更有人大膽預言,她將比她的父親龔席睿更早成為心臟外科的權威。
機器人,很恰當的形容詞,她就是這樣的女生。
所以她沒有朋友、沒有死黨、沒有休閒、沒有娛樂,她的生活除了工作之外沒有其它。
曾經有個男人對她說:「我覺得好像無時無刻有東西追著妳跑,妳必須用盡力氣才能把今天過完,可是這樣子不覺得辛苦嗎?因為明天醒來,又有新的東西追著妳過完明天。」
那番話,讓那男人成為她這輩子第一個男朋友,她允許自己放慢腳步、試著對追在自己身後的東西視若無睹,直到那男人愛上她的妹妹……她才又繼續過著披荊斬棘、過關斬將的生活,並且將自己逼得更緊。
她的妹妹叫做龔幼琳,二十一歲。
比美貌,她的妹妹不如她,比腦袋,妹妹也不如她,比身材,妹妹一樣比不上姊姊;但妹妹贏在性格,她可愛活潑、開朗大方,有她在的地方便充滿笑聲,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公主般的人物,不僅被父母親戚疼愛,週遭的朋友更是多到可以編輯成冊。
所以那男人會愛上她妹妹,理所當然。
任何男人,都喜歡公主、喜歡愛笑的女生。
她的母親在大學教音樂,因此妹妹彈得一手好鋼琴。
在外人眼裡,這是遺傳基因造成的結果,兩姊妹一個像爸爸、一個像媽媽,這是個讓所有人艷羨的好家庭,但只有她知道,天底下的事不能光看外表,她家的情況也一樣。
「亦昕,要下班了?」
經過她身旁的時候,顏護士長打了個招呼,她沒笑,只是微微點頭當作響應。
顏護士長沒有因此覺得不舒服,她很清楚,那是龔亦昕表達善意的方式。
她用胖胖的手掌拍龔亦昕的手臂,笑咪咪說:「去看看幼琳吧,她一個人在病房裡,難免有些害怕。」
她垂下眉睫,不言語。
顏護士長是新生醫院的老護士,當年跟著龔席睿一起打江山,他們甚至還是高中同學,她對醫院的一切,包括龔院長的家庭,都瞭如指掌。
「亦昕,妳也明白,幼琳從小就比較軟弱,突然碰到事情往往驚惶失措、無所適從,她不像妳這麼鎮定勇敢,去看看她吧?講幾句話安慰安慰她,放心……妳母親不在。」說完,對她慈譪地一笑。
她考慮半晌,勉強點頭。
「好孩子。」顏護士長輕拍她的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棒棒糖給她,像她小時候一樣。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龔亦昕低下頭,微哂。天底下,也只有顏護士長還拿她當孩子看待。
她走向電梯,在上樓的電梯打開時,猶豫半晌,才跟在人群後頭走了進去。看見她,裡面的醫護人員下意識地往後移動腳步,她沒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面無表情地轉身面向電梯裡樓層顯示面板上跳動的數字。
二、三、五……一格格往上跳,她插在口袋裡的手握成拳頭,當電梯停在七樓時,她還是猶豫了幾秒鐘,待要出去的人都離開,她才最後走出電梯。
真是的,她身為機器人,不應該有猶豫情緒。
左轉,經過護理站,在走廊盡頭有三間總統級病房。
總統級病房代表什麼?代表裡面有最昂貴的裝潢、可以得到最貼心的照顧,住在那裡的病人,不是達官顯要就是富豪。
她並不贊成設立這種病房。一間總統病房的坪數,可以容納十張病床、讓醫院多收十個需要床位的病人,但很顯然地,經營者並不同意她的看法。
她經過第一間病房,房門微微打開,她從敞開的門扉,望見坐在窗邊的女生。
那女生很特別,上次她走錯病房時,竟告訴她:她是艾麗斯,正在夢遊奇境,她不記得很多事、不明白為什麼沒辦法從夢裡醒來,是不是要經歷完所有的冒險,才能夠離開狹小的兔子洞?
那天,她還問她,可不可以幫她打一針,用那種又長又痛的針,把她扎醒?因為她覺得,一直睡覺不是辦法。
為此,她特地去查了那女生的病歷。
這才得知她叫做姜穗青,車禍,沒有外傷,只是一覺醒來,便遺忘過去幾年發生的事情,目前,由精神科對她會診,想找出確切原因。
在她看來,如果過去的記憶並不愉快,那遺忘應該算是人體自我修復的方法之一。既然如此,也不必勉強記起。
她喜歡和姜穗青相處,喜歡她臉上的恬淡寧靜,表情讓人見了不自覺的心安平靜氣質。
有人說,幼琳是朵活潑可愛的向日葵,金黃色的奔放,燦爛、耀眼、奪目,吸引著全世界的目光,而她是朵孤傲的野百合,靜靜開、靜靜美,在山間、在溪邊,在沒人的地方孤芳自賞。
那麼姜穗青呢?她覺得她是朵粉紅色的玫瑰,美麗嬌艷,卻不刺眼,而那柔柔嫩嫩的粉紅色,像是月光下的一抹驚艷,讓人移不開眼。
姜穗青二十八歲了,卻有著孩子般的神情,看著她的目光,總是帶著一絲絲的羞怯,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應該再多走兩步直接進入幼琳病房的,但她下意識的打開姜穗青的房門,走到她身邊。
看見龔亦昕,她揚起恬靜笑意。「醫師,妳好多天沒來看我了。」那口氣,有兩分撒嬌、兩分埋怨。
她還記得她?所以她是選擇性地遺忘某段經歷,並非大腦失去記憶功能?
「妳還好嗎?」龔亦昕坐到床邊。
「不好,我還是醒不來,到時候穗勍又要罵我懶惰了。」靦腆一笑。
她垂下眉後抬眼問:「有沒有聽過一首詩?」
姜穗青吐了吐粉紅色的舌頭,臉微微發紅。「我的腦袋不好,背不起詩,妳說說看,真的不知道我再去問穗勍,他一定知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她握住姜穗青的手,輕聲道:「莊生睡覺的時候夢見自己是蝴蝶,清醒的時候卻想,有沒有可能自己根本是一隻蝴蝶,清醒的時候才是在作夢,夢見自己是個人?」
「他睡糊塗了。」姜穗青嘴裡這樣說,心裡卻喃喃地復誦起最後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追憶……追憶呵……好像有什麼是她想追憶的……
「他不糊塗,相反的,他很聰明,明白不管他是人或是蝴蝶,只要自己時時刻刻過得開心便行。」話甫說出口,龔亦昕忍不住在心裡自嘲。勸人容易勸己難,她怎麼就不讓自己過得開心一點?
「不必去管是人或是蝴蝶嗎?」
「對,就算在睡夢中又如何,只要夢得開心愉快就可以。」
「可是穗勍會罵我……」她嘟起嘴,眼底有著一抹無辜,明明是二十八歲的女生,卻有十八歲的清純天真。
「那麼,妳的穗勍需要再教育,沒有人可以用自己的標準衡量別人。」
「醫師,妳真聰明。以前我也想考醫學院,可是穗勍說我太笨,當醫師會有醫療糾紛。」
姜穗青握住她的手,笑得滿面甜蜜,而一向不喜歡被人碰觸的龔亦昕竟也沒甩開她,兩人一張冷臉、一張熱臉,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下,暈出美麗金黃。
龔亦昕是醫師,習慣性評估病人狀況。所以穗青沒忘記以前想考醫學院的事,那麼,她丟掉的是哪一段?
從花瓶裡抽出一朵鬱金香遞給她。「別想太多,花從來不想自己為什麼綻放、鳥從不考慮自己為什麼飛翔,用直覺去生活吧,人會自在得多。」
點頭道別後,她起身,準備離開,沒忘記自己上七樓的主要目的。
「醫師……」姜穗青喚她。
她停下腳步,回頭。
「可不可以請妳……有空的時候來看看我?妳來,我很快樂。」
龔亦昕呼吸窒了下。她以為自己的用途只有開刀,沒想過自己也可以讓人覺得快樂。人人都說她是怪胎,原來這玫瑰般的女人和她一樣怪。
「好。」她的回答,換得姜穗青溫暖笑意。
旋身,她撞進一個男人的視線裡。
她未開口,他便發言,冷冽的語氣,比起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妳是誰?」
「看不出來嗎?」她拉拉醫師袍的領子。
「我跟護理站交代過,不准住院醫師來打擾。」
住院醫師?他太小看她了。
輕輕一哂,她連回答都懶,逕自從他身邊走過,沒想到,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回來。
龔亦昕與他四目相對,兩人打量著彼此,誰也不肯先開口。
見他們對峙不動,姜穗青連忙上前。「穗勍,我跟你介紹,她是我的好朋友,醫師。」
醫師?連名字都不知道,就把人家當成好朋友,也只有笨蛋青才會做這種事!他沒好氣的瞪她。這個笨女人,什麼時候才能記取教訓?
龔亦昕扯回自己的手臂,看也不看他一眼,對姜穗青點頭致意,離開。
姜穗青追到門外,對著她的背影喊,「醫師,不要忘記,要來看我哦。」
沒好氣地把她拉回病房,姜穗勍手指戳上她的腦袋,「有點戒心,不要把每個人都當成朋友。」
「我喜歡她呀。」她靠向弟弟的肩膀。
他們是龍鳳胎,兩人出生時間只相差六分鐘,卻分隔兩天。她是姊姊,穗勍是弟弟;弟弟是天才兒童,她卻是笨蛋的代表作。她常想,穗勍一定是天生鴨霸,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就把腦漿全部搶走,才害她腦子空蕩蕩的,只好用漿糊填充。
他們的個性截然不同——穗勍冷漠,穗青熱情;穗勍冷靜理性,穗青事事重感情;穗勍理智重於一切,穗青卻是人家對她好一分,她便會掏心掏肺。
在這種性格下,穗勍只佔別人便宜,穗青卻處處被佔便宜,這麼不同的兩人竟是龍鳳胎兄妹,光聽就令人覺得匪夷所思。
「哪個人妳不喜歡?」連那個流氓都能愛上,他根本不相信她看人的眼光。
「是啊,不像我們家穗勍,喜歡的人好少呀。說說看,隔壁房的天使女孩,今天有沒有長出潔白羽毛?」姜穗青笑話他。
他們家穗勍邂逅了鄰房女孩,她叫做龔幼琳,長得很美麗,雖然五官比她的醫師小姐差一點點,但是有張愛笑的臉,很討喜。
聽說她只有二十一歲,年紀輕輕就生病很可憐,而他們家穗勍最有同情心、愛心、同理心,發現她一個人偷偷躲在樓梯口哭泣,就決定保護人家。
她明白,穗勍的英雄性格是被她這個弱智姊姊培養出來的,他才會善待天底下所有的弱者。
「妳無聊的話,可以去找幼琳聊天。」
她笑著同意,心裡卻想著,她還是喜歡和冷臉醫師說話,但是……
「穗勍,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她不喜歡充滿藥水味的地方。
「不急,等醫師們對妳的病情做好評估,我們就回家。」
「可是醫師說……」
「說什麼?」
「莊生曉夢迷蝴蝶,是蝴蝶是人有什麼關係,只要每分鐘都過得開心愉快就行啦。」
他不喜歡那個「醫師」,但他得承認,她說的話……該死的對。
伸手,揉揉她的頭髮,他柔聲說:「對不起,我應該多花點時間陪妳。」
她看著他難得的溫柔,搖搖頭。「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不夠……」
姜穗勍擁她入懷。這個姊姊啊,小時候,她笨到讓他覺得自己人生最大的恥辱莫過於此,但現在他才曉得,她是他永遠都不想卸除的甜蜜負擔。
離開姜穗青的病房,龔亦昕在進入龔幼琳病房時又遲疑了下。她總是遲疑,在面對家人的時候。
吸口氣,門把好像會燙人似的,考慮半天,她才推門進入。
龔幼琳躺在病床上,在聽見門把轉動聲時,蒼白的臉龐出現一抹紅暈,她望向門口,卻發現進門的,不是她心底想的那人……
「姊姊。」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知所措,但想起姜穗勍,忍不住一笑。
好帥好帥的穗勍說她是天使……她是嗎?她是公主、無憂無慮、備受呵護,但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天使。
因為她做過許多壞事,她有一點壞心眼,有一點嫉妒心,所以她對姊姊很爛,還時常背著她做壞事,這樣的自己怎麼會是天使?
她曾經想過,是不是因為自己太壞,上帝才會懲罰她,讓她生這場病。
不過,為了穗勍,她願意努力讓自己變成善良的天使。對,她要悔改、要當真正的好女孩,總有一天,她會變成貨真價實的天使。
她笑著仰頭,再喊一聲姊姊。今天,她要從懺悔開始,之後每一天,她要努力當個好妹妹。
龔亦昕走到她床前,定定望住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態度面對她。她是她的家人,不過「家人」二字對她而言,向來是憎恨的代名詞。
「妳好點了嗎?」口氣很公式化,看著她的雙眼,波瀾不興。
「姊姊,我的病是不是很重,重到……醫師束手無策?」龔幼琳語氣遲疑,雙眸洩露著不安。
她眉心豎起了皺折。許多病人問過她這個問題,樂觀的,她據實以告;不樂觀的,她選擇沉默,但她沒想過,今天問自己的,竟是她恨了二十幾年的妹妹。
該怎麼回答她?她有些不知所措,只不過從冷冷的外表,沒人能察覺出她的無措。
「姊姊,我的病真的很嚴重,對不對?」她的沉默重擊了龔幼琳的心,接著眼睛泛紅,淚水盈眶。
見她這樣,龔亦昕悄然歎氣,別開目光,看著手裡的病歷。但這病歷不是幼琳的,她只是需要一點東西掩飾,掩飾她莫名其妙的慌亂。
「妳不要胡思亂想,檢查結果還沒有出來,說不定只是小病。」她在說謊,第一次,她對病人撒謊。
龔幼琳鬆口氣,拉住她的手,誠摯道:「姊姊,對不起。」
她沒有回答,不明白她的對不起所為何來?
「從小,妳一直都那麼優秀,讓我很嫉妒妳。記不記得我小學一年級的導師林老師?她老是說:『真是的,妳姊姊從不考一百分以下的分數,妳怎麼連考六十分都那麼困難?』我很氣她,更氣她每次說完話,全班就會笑我。」
定眼望著妹妹,不明白她怎會翻出陳年老帳。
不過她的確記得林老師,記得小時候,她盡了所有努力,全是為了讓父母親看見自己,但直到後來,她才明白,自己越優秀,越是成了母親的眼中釘、肉中刺。那不是她的錯,但她總是為非己之過擔負責任。
到最後……到最後啊……
龔亦昕撇撇嘴。到最後當她發覺自己的優秀還能拿來折磨人時,心底充斥的,不曉得是快樂還是無奈。
「我在家中是公主,爸爸媽媽疼我寵我,姊姊讓我,可離開家裡,我就變成百分之百的大笨蛋,我不知道哪裡出錯,為什麼媽媽把姊姊生得那麼漂亮聰明,卻把我生得又笨又醜?」
不,她不認為幼琳又笨又醜,但……如果又笨又醜就能博得父母的歡心,她哪需要聰明和美麗?
「所以我問媽媽,有什麼東西是我會但姊姊不會的,媽媽想了半天,決定教我彈鋼琴……」
對,那件事她印象深刻。
她記得幼琳靠在母親的懷裡,每彈出兩個音,母親就不斷拍手,說她是全天下最聰明、最有天份的小孩。
她癡心妄想要得到相同的讚美,於是跟班上同學做交換,她幫對方寫作業,對方則教她彈琴。
她不是很喜歡音樂,但對練鋼琴極度認真,走到哪裡都戴著耳機,每天重複聽著練習曲,每天下課後,留在學校的大禮堂練琴,直到工友來鎖門,才收拾書包離開。
後來有一回,客人來家裡,母親要幼琳表演給叔叔阿姨們看,她彈了首小蜜蜂后,客人笑著誇幼琳聰明,後來轉頭問:「姊姊會不會彈啊?」
她點頭走到了鋼琴前面,彈了首給艾麗斯,她的表現驚艷四座,客人們掌聲如雷,用力誇讚,有其母必有其女。
那時她不懂母親為何會因此臉色慘白,後來懂了,才明白自己有多麼愚蠢。
那天晚上,幼琳大哭,而母親賞她一個大巴掌,和滿身衣架烙下的青紫傷痕,並且恐嚇她,要她永遠不准摸鋼琴,那天之後,她不再碰鋼琴了。
她曾經問過自己千百次,為什麼母親對她這麼不公平,她到底做錯什麼事,讓母親這般討厭自己?
那個答案,她國二那年終於明白。
「我不是故意害姊姊的,我只是很傷心,自己學得這麼認真,彈出來的東西竟然比姊姊爛一百倍,我真的好生氣,氣自己的腦袋這麼笨,可我真的沒想到,媽媽會痛打姊姊……」
幼琳的淚水沒有催出她的心疼,但勾起了她的回憶。
小時候不懂,為什麼母親那麼恨自己?以為就像奶奶解釋的,因為母親希望能生出兒子,沒想到卻生了個女兒,太失望了才有這種表現。
後來母親生下幼琳,她很高興,高興從此多了個妹妹和自己一起承擔母親的怨氣。
沒想到同為女兒的幼琳,成了母親的掌上明珠,而她仍是灰姑娘。
小時候幼琳愛哭、愛告狀,她被打被罵的次數多到數不清。她開始上學後,以為優秀的成績會讓母親高興,誰知道她得到的依然是母親的漠視、憎恨,她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想獲得母愛,後來才明白,自己不過是白費力氣。
「有一次我要姊姊陪我玩,妳不肯,我氣壞了,腳沒踩穩,從樓梯上摔下來,我哭著說:『都是姊姊害的。』那句話的意思是說姊姊不陪我玩,害我太生氣才摔下來,不是說姊姊推我,可媽媽誤會了,拿雞毛撢子打姊姊,對不起……」
那次她被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整整兩個星期,穿著冬季制服到學校,惹來異樣眼光,而有愛惡作劇的男生故意扯開她的衣袖,卻在看見她被抽得青紫的雙臂時,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誤會在媽媽、幼琳和她之間,不曉得發生過多少回。
她一一承受了,尤其在國二之後。
國二那個寒假過後,她不再追著母親的背影、期待她的母愛,她再也不做無謂幻想,想像有一天,灰姑娘和繼母盡釋前嫌。
她知道母親永遠不會停止恨她的原因,她有歉疚所以她忍,但到最後……卻多了憎恨。
然後她變成機器人,一個會吃會喝會讀書,卻沒有感情的機器人,直到沐樹來到她面前。
「姊姊,我什麼都比不上妳,我只剩下一張笑臉,笑得爺爺奶奶心花怒放,笑得同學朋友願意和我結為死黨,我常告訴自己,只要夠善良、夠可愛,就會有許多人喜歡我。
「可是我的自信每次在妳面前,就蕩然無存。妳那麼棒,考上一流的醫學院,我卻連公立高中都上不了,爸爸的朋友都說妳是龔家的驕傲,而我呢?我絕對是爸爸的恥辱了,是啊,名醫師怎麼會生出腦殘女兒吶。
「我心底明白,天底下只有媽媽覺得我比妳好,可我貪心,覺得只有媽媽愛我不夠,所以我才會整妳,所以我才會……搶走沐樹哥哥,我以為搶走他就可以在妳面前揚眉吐氣,對不起……」
幼琳的確是揚眉吐氣了沒錯。
那年她還在念醫學院,醫學院的功課何等沉重,但她咬緊牙關的念,不光念、還想念出優異成績,所以她經常廢寢忘食,把胃折騰出潰瘍毛病,可她不在乎,既然得不到母親的重視,她至少要在父親及父親同事面前爭頭臉。
她是機器人,她從不排斥這個稱謂,甚至覺得很好。
直到沐樹闖入她的生活、干涉起她的快樂和健康。
那時,她真的認為,也許當個正常女人很不錯,直到某一天,她發現沐樹和幼琳在院子裡接吻。
那天,她清楚聽見心碎的聲音。
那天,她告訴自己,當機器人比較安全。
那天,她做出決定,決定一輩子單身……
但命運並沒有簡單放過她,當時的幼琳才十五歲,母親知道兩人在交往後,非常不滿,但母親沒有責怪幼琳,反而憤怒指責是她將沐樹引回家裡,生氣她的「淫蕩」教壞妹妹。
那回的挨打,她沒有用手擋住母親的棍棒,因為那時的她已經做出決定,要追隨父親、成為心臟外科的名醫,所以雙手對她而言,無比重要,也因此,那次挨打後,她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
「我很後悔自己的行為,很抱歉害妳被媽媽打罵,可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罪惡感,我想對姊姊說抱歉,可是姊姊……好冷漠,每回見著姊姊,『對不起』就卡在喉嚨裡,出不了口。」
龔亦昕保持沉默。
她不需要抱歉,不管她是有心或無意害自己挨打,她也已經長到這麼大,快樂也好、哀傷也罷,對今天的龔亦昕,已然無差。
「妳好好休息吧。」她不想再聽,截斷幼琳的話,仍然是公式化的口吻,就像醫師對待病人。
「姊姊,妳不肯原諒我嗎?就算我快死了,也不原諒?」龔幼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她走。
吸氣。她對幼琳的情緒化有些不耐。「妳不會死,爸爸媽媽會盡一切的力量救妳。」畢竟,她是他們心目中的小公主。
她沒注意到,自己的口氣裡有一絲厭惡。
「姊姊,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龔幼琳突然扯起棉被大哭。
若母親這時候進來,她肯定又要挨個幾下才能了事。這種「誤解」至今一再發生,她不懂,如果幼琳真的覺得對不起她,為什麼要讓這種事重複上演?
她不想惡意的認定她在作戲,可很多時候,她無法阻止自己這樣想。
「原來醫師的工作之一,是讓病人痛哭失聲。」
姜穗勍從走廊經過,因為病房的門沒關緊,而聽見了龔幼琳的哭聲,他急忙進房,看到的便是這個場景——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對著淚流滿面的病人,無動於衷。
她是個缺乏同理心的女人,他認定。
她抬眉,淡淡望他一眼,不帶情緒。
龔幼琳發現來人是姜穗勍,連忙吸了吸鼻子說:「沒事,不是姊姊的錯,是我太激動,姊姊是來安慰我的。」
安慰?他望一眼像冰柱子杵在那的女人。她哪像在安慰人。
不過她是幼琳的姊姊?這可真奇怪了,她們倆無一處相似,這樣的人竟是一對姊妹?
在姜穗勍審視龔亦昕的同時,她也在觀察兩人,見到龔幼琳的臉在他出現後紅了,害羞的表情讓人嗅到一絲曖昧。果然是公主,走到哪裡都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冷冷一笑。他在,公主的淚水就可以收拾了吧?
不想解釋,她轉身離開病房,沒想到姜穗勍追了出來,奔到她面前,阻止她前行。
「有事嗎?」她上下打量他一眼。
「妳是心臟外科的?」
短短的時間內,就將她的身份探聽清楚了?她看他一眼,輕點了下頭。
「穗青的病與心臟無關,以後請妳不要去打擾她,否則……」
否則?天底下可以威脅到她的人只有「母親」,他……沒有那本事。
「這是穗青的意思嗎?」
「是我的意思。」
「那麼很抱歉,我打擾的人是她不是你,除非是她親口告訴我,否則,恕難從命。但如果你要求我不去打擾龔幼琳的話……如君所願。」
她轉身走開,每個步伐都踏得又實又穩,誰都動搖不了她似的。
凝睇著她的背影,姜穗勍深思。這是個怎樣的女人?冷得像千年寒冰,無法融化,遺世獨立,彷彿這個世界都與她無關似的,偏偏她的行業又是與人最有關係的一種。
眉頭微揚,第一次,他對女人產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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