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畫面,在千瘡百孔的現在,還是讓她深深的繾綣眷戀著。
她和敖伯符走在回彼此府邸的路上,那是個有雪又有月亮,空氣乾淨得連心肺都揪緊、刺痛的夜晚。
猶記得太過緊張,導致她一路上低垂著腦袋,羞澀得正眼也不敢瞧他一下,連他偶爾拋來幾句話,她都怕吐出的話顫抖、結巴,只能點頭和搖頭。
他只是喚了她的名字,第一次單獨和她說了幾句話,彷彿給了長時間悄悄注意著他的她一個回應,在這副如空殼的身軀中燃起了一股莫名的渴望──是孤寂已久的心對被愛的渴望。
在分離的路口,她克制不了的凝望他離去的背影,心底歎出一聲思念。
每當想起,總是無聲的召喚年少最甜美的夢。
之前,他在她心中是崇拜的存在;之後,她的崇拜不知不覺變成了情愛。
這件事,在他眼中也許是一閃即逝的小事,對自己而言,卻是彌足珍貴的美好回憶。
即使早有預感,那悸動將會醞釀出一個不祥的開端,她還是不懂放棄。
於是百年之後,人們是以這句話為開頭談論她的──
昔有帝女舜容者,為愛所苦,為情所困,因愛癡狂。
※※※
那時候,他只是要一個機會,一個回家的機會,所以刻意接近了對他有好感的帝女舜容。
她在天下共主的子嗣中排行第二,相貌和風采奪人的鸞皇不同,較為有稜有角,五官突出分明,彷彿太靠近會傷人……但是他看得出來她眼中對自己的崇拜和渴望接近。
他知道,如果吃定她,要什麼都能得到,她將會成為他最有力的後盾。
於是,他看準時機,這麼對她說,「你相信天長地久嗎?」
原本背對他的女人立刻詫異的回頭,怔怔的凝望他片刻,秀挺的臉頰變得通紅,然後垂下螓首,不自在的撈了撈耳畔垂落的髮絲,一舉一動都透露著不確定、手足無措,以及……一絲絲的欣喜。
他猛然憶起那時候的她也不過才十六歲,剛成年,即使相貌看起來成熟,仍有股稚嫩未脫的孩子氣。
「我相信……」她羞赧的回答飽含濃濃的感情。
上鉤了。
從她嬌羞的表情,毫無理智可言的回答,他明白自己能利用這個女人的愛情為基石,創下一番傲人的成就……只要稍加一把勁,手到擒來。
但是,對上她充滿信任,毫無懷疑的目光,他不禁脫口問道:「為何相信?」
她臉上的紅潮更加氾濫,鮮艷得快要滴出血──是真的像要滴出血,因為鸞族是神人之後,又長年生活在海底,他們的皮膚較常人蒼白許多。
才十六歲,只知愛情夢幻,沒有愛人經驗的她支支吾吾,回答不出個所以然,而他也很快就失去瞭解的興趣。
「愛」根本就不持久,相信愛情,不會有好下場。
多少出於掩飾自己恥笑的神情,他勾起那張充滿著對愛情渴望,也對他充滿期待的臉龐,以情竇初開的少女不會害怕的速度,不容拒絕的吻住了她。
「我愛……」在彼此糾纏的氣息間,她抓緊了個空,想傾訴自己的情意,他卻再度封住她的口,直到她幾乎不能呼吸,輕輕揪住他的衣襟,他才放過她,接著把她擁進懷中。
「嫁給我。」他在她的耳邊說話,聲音不重不輕,連一點情感也裝不出來,所以沒有面對她。
偏偏他能從她顫抖的身軀和輕微的點頭幅度察覺出狂喜。
她是真的愛他……可惜愛錯了人。
從一開始,他就沒愛過她,甚至連一點喜歡的因素也不存在。
從一開始,就都只是謊言而已。
※※※
曾聽人抱怨,愛人不簡單,但是她說,要不愛一個人才難。
她,是個篤信愛情的女人。
認識她的人都說她如此的聰明,面對愛情卻太傻、太天真,第一次愛上就過度付出,不懂適可而止。
她只想問,為何要停止?
好不容易愛上了,滿腔無法抑制的愛意,為何不能把一切都奉獻給對方?
她愛他,起因也許是一記眼神,一個笑容,一句特別的話,一個小小的事件……她記不得了,重點是止不住那為他牽繫、思念的心。情感一天天不斷的增加、氾濫,事到如今,她對他的感情,就像那種感覺始終懸掛在心頭,只剩下化為語言,對自己和他承認而已。
最初,她不敢奢望敖氏質子敖伯符會看見不起眼的自己。
七大家之一的敖氏,無論各方面,都是諸侯之中最強盛,就連天朝都對敖氏禮讓三分,不敢侵犯,身為敖氏的質子,他在皇城中像一個融合敖氏所有強勢優勢的集中體,每當他出現的地方,總彷彿有道光集中打在他身上,永遠跟隨。
他的皮膚白皙細緻,外貌不像女人,卻比女人還要更吸引人的目光。雖然手足中丰神俊美的兄弟不少,偏偏她看遍所有的人,也找不到一個像他那般擁有男人不該有的靈氣。
相比之下,她的相貌在眾多兄弟姊妹中從不突出,論聰明才智,也不是沒有其他人勝過她,而且只要有他在的場合,她唯一可取的口才便消失無蹤,連勇氣也沒有,所以總是避得遠遠的。
你相信天長地久嗎?
因此,當他這麼問她時,她真的以為自己會昏倒。
高興到昏倒!
也許是她自作多情,但是會那麼問,代表他對她有那麼一點點興趣,對吧!
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親口向她求親……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吻的味道,比她嘗過的任何一道甜品都要甜上數百倍,彷彿泡在蜂蜜裡頭,就此融化。
坐在顛簸的馬車內,腦海反覆的上演難以忘懷的場景,舜容不住的泛著甜蜜的笑容。
「什麼事這麼開心?」坐在她的對側,原本閉眼小歇的男人不知何時睜開眼,瞅著她。
一身素白內湖綠的衣裳,敖伯符的雙手輕鬆自在的抱在胸前,神態閒適,俊美的臉龐像畫匠巧手底下的最完美的畫作,舜容注視著他,一不小心便看癡了,久久不能回神。
「舜容?」
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嗓音摩擦過她的耳膜,她抓住理智的尾巴,略顯慌張,強作鎮定的點點頭,「沒事,沒事。」
呵,他有在留神她呢!
敖伯符的視線停留在她羞紅的臉頰上,害臊而垂下腦袋的動作似乎是她的習慣,在他的面前常常出現。
「舜容。」他又喚了一聲。
舜容絞扭著指頭,兀自沉浸在喜悅和因他的注視而起的羞澀中。
即使兩人已經成親,現在是回敖氏領地佾江的途中,但他們結為夫妻的時間畢竟只有短短的一晚,到今晚為止才算上一天,她還是非常不能習慣單獨相處的時候被他注視。
奇怪的是,以前在有許多皇子、皇女和質子的共學裡,她日夜企盼他能注意到自己,如今只剩下她與他面對面時,情況和心境又截然不同,她比以前還要更難直視他,不是普通的緊張而已。
「舜容。」
聲音更近距離的落下,這次她總算聽見,猛地抬頭,看見他俯身向前,俊逸靈秀的五官正對著自己。
「嗄?」她低呼一聲,身子自然的向後,撞上了椅背。
「小心。」敖伯符退後,偏冷的嗓音聽起來不疾不徐,也沒有出手安慰她,只是眼角帶笑,欣賞她混亂的模樣。
對照他的冷靜,舜容感到難為情,連忙打直腰桿,臉兒更紅。
「我……我沒事。」她急促的說,同時做好心理準備,如果他追問自己的舉動時,該怎麼回答。
「這馬車不及你平常乘坐的寬敞舒適。」敖伯符平穩的開口。
以為他是在暗示自己像金枝玉葉一般難養,舜容連忙為自己辯護,「沒這回事,這樣就足夠了,我不挑的。」
眉峰一挑,他要笑不笑的揚起嘴角,話中有話的說:「我也喜歡這馬車。」
「什麼意思?」為了避免自己再度看他的臉看到忘我,舜容稍稍的移轉視線,落在他的耳朵,順勢的問。
「這樣……」敖伯符再度傾身向前,俊容幾乎和她相貼,「距離才不會太遠。」
聽懂他的意思,她又紅了臉。
當她的腦袋一垂下時,他的眼頓時冷了下來。
試閱(二)
雖然早就知道她對自己有好感,但是直至目前為止,他們單獨面對面說話的次數依然屈指可數,也許是因為如此,她總是害臊,面紅,然後低下頭,話難成句,也不完整……這幾天天天看,他都已經習慣了,只是每看一次,他便越來越感到心煩。
她讓他想起另一個女人,那個背叛了他,加深他回佾江慾望的女人。
猶記得她在他的面前也是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笑容靦腆,羞怯似醉,口口聲聲說不能沒有他,卻不只有他一個男人。
思及此,敖伯符的眼色一黯,「你似乎很喜歡低著頭。」
「什麼?」舜容無法專心注意聽,單純的反問。
他的眼珠裡重新映入她那張和他心裡所想的女人毫無一處相似的臉龐,但是他不只一次幻想那個女人的眼裡也會出現像她這般濃烈的感情。
「不要一直低著頭,我會看不見你。」他說,沒有揚起嘴角,卻像在笑。
甜在心裡的話語化成一股甜蜜的衝擊,一雙柔荑飛上臉頰,舜容只能用這種方式來阻止不可能褪去的紅潮,繼而靦腆的說出腦袋裡盤旋已久的事,「你真的很美。」這是她發自內心的感想。
敖伯符抬起一邊眉峰,「這是讚美?」
舜容愣了愣,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麼問,片刻才直覺的點頭。
「那我就收下了。」他放鬆眉頭,稍稍往後退,表情看不出喜悅。
無論如何,他可是個男人,沒有男人喜歡被人稱為美或漂亮的。
她看見他又靠回去,重新閉上眼,雖然對短暫的談話感到可惜,卻沒有要他別睡的意思,現在她還需要一些時間來鼓起勇氣,習慣和這個男人面對面的獨處。
啊,但是有一件擱了許久的事一定得說。
「伯……符。」
聽到她還無法順暢的吐出他的名字,他半睜開眼。
承接他的視線,舜容一時之間很難說出想說已久的話,但是她告訴自己,何時都可以膽小,唯有現在必須提起之前所沒有的勇氣。
儘管心裡覺得,敖伯符沒有將不耐煩顯現在臉上,他知道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之前,都得陪舜容玩這種心不在此的愛情遊戲,於是強迫自己耐心的等著,當她磨蹭了許久,終於展現羞澀的笑容時,他暗自慶幸就快結束了,等她說完,他一定要閉上眼裝睡,否則無法應付下一次這種毫無意義的交談。
「伯符。」她又喚了一聲,依舊彆扭,但是肯定多了。
「嗯?」他狀似慵懶的應了一記單音。
她摸了摸梳得一絲不苟,髮髻和髮釵都乾淨俐落的頭髮,平靜的綻開笑顏,「我愛你。」
黑眸微瞠,敖伯符專注的盯著眼前這個心思透明的女人,突然說不出話。
舜容承受不住他的視線,於是別開燥熱的臉,望向馬車外。
他沒有因此移開目光,而是專心的研究她即使被風吹拂也不會散亂的髮髻,和那持續加深顏色的兩頰。
就連家鄉的那個女人也未曾親口傾訴,她……似乎是第一個這麼對他說的女人。
「我可以坐過去嗎?」他清楚她有在聽。
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注意著他,即使沒有回眸,舜容依然頷首。
須臾,一個龐大的陰影在身畔移動,接著一股純男性的氣息被充塞進她身邊狹窄的座位。
奇怪,她到適才為止,都還覺得這馬車很寬敞的。
而且後腦勺始終有兩道無法忽略的灼熱視線,她簡直坐立難安。
「舜容。」製造不自在的男人喊了她的名字,一如往常的流暢,不像她到現在還沒能適應。
「嗯?」舜容回頭,先是和他對視一眼,接著又游移開來。
敖伯符幾乎是在她眼神轉移的同時,勾起粉顎,偏冷的唇印上她的,那是比第一次還要更火熱深濃的吻。
「能吻你嗎?」良久,他退開,優閒的問。
她的眼神氤氳,滿臉通紅,「你已經做了……」
※※※
馬車一路向東,只有在通過驛站時才停下來休息,否則大部分時間都在趕路。
即便舜容並不瞭解為何要如此匆促,被迫適應了以馬車為家的旅途後,也能稍稍釋懷,當敖伯符歸心似箭,才那麼趕。
當然,從小衣食無缺的她並非習慣這種吃住都在馬車上解決的生活,尤其是趕夜路的時候,她總是睡得不好。
敖伯符也明白這點,所以一路上都讓她靠著自己入睡。
一開始,這對舜容而言並不容易,她從來無法在他面前平靜個一時半刻,總是心慌意亂的注視他每個動作,無論多小,在她體內都會掀起一場風暴,所以起先的幾個晚上,她都是在極度疲憊中睡著的。儘管現在仍然有些不自在,但是她發現只要專心細數他呼吸的頻率,就能夠心平氣和的睡著,於是每天都這麼做,倒也抵抗了旅途的顛簸,睡得不省人事。
狹窄的馬車裡,敖伯符任由舜容的頭靠著他的肩,睡得天昏地暗,狹長優雅的鳳眼遠望窗外飛逝的夜景。
事實上,憑他這個常人的目力,最多也只能看見呼嘯而過的星子和張狂霸佔了凡人視線的月兒,但是他明白,即使眼前沒有,真正倒映在眼底的是家鄉,以及即使恨卻也斬不斷的對那個女人的情絲。
快了,再過一日即將抵達佾江,到時候……
忽地,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音和胸前滑落至大腿的沉重感,讓他的目光調轉向下,觀察壓住自己右手和大腿的女人。
說實話,他對舜容沒有半點感覺。
不只是沒有愛、沒有喜歡,而是就算她這個人站在面前,也會視若無睹,若非為了能回到佾江,他也不需要以婚姻做為籌碼,娶一個閉上眼之後,就連容貌都想不起來的女人。
但是他還需要她,再者,這一陣子以來她表現得非常溫順,只要是他的要求,不管合不合理,她都沒有第二句話便答應,這多少讓他行事方便不少……也許在到達佾江之前,是該讓她好好的休息。
敖伯符小心翼翼的抽出右手,曲起修長的指頭,摩擦她眼窩下方的暗影,接著拍了拍馬車的門板。
沒多久,外頭傳來詢問聲,「公子有何需要?」
在天朝,諸侯和高官大臣的兒子被稱為「公子」,依據場合的不同和人數的多寡,為了區分,會在「公子」後面加上名字,例如,敖氏質子名伯符,故稱公子伯符。但是現在只有敖伯符一人,所以護送隊的隊長便省了名字。
而護送他們回佾江的是鸞皇親自挑選的隊員,經過十多日的朝夕相處,他們都知道這個時辰舜容已入睡。
「這附近有驛站,是嗎?」敖伯符在保持移動的馬車中,不自覺的壓低音量,怕吵到她,又要讓外頭的人聽見。
護送隊的隊長沉默了一會兒,「剛過。」
「離下個驛站還有多遠?」
「趕一些,天亮前會到。」
這下子換敖伯符沉默片刻,「那就再趕一點,最遲丑時前到。」
「是。」
察覺外頭的人馬撤離,敖伯符又把目光轉回舜容的臉上,彷彿打量著她,又像穿透了她。
那眼神深沉而寒冷,閃爍著無數算計的闇光。
他還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做……
試閱(三)
※※※
「舜容。」
不確定呼喚的人叫了幾聲,她認為自己在聽見的第一聲便驚醒。
「到了?」睏倦的揉揉眼睛,舜容努力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過狼狽,才迎上敖伯符帶著關心的俊容。
「先下馬車。」他一腳已經跨出馬車外,上半身還留在馬車內,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問道:「能走嗎?」
舜容眼皮重得無法仔細思考,隨意點點頭,跟在他的身後要踏出馬車時,因為夜深且沒注意而踩了個空,差點撞上他的背,是正好在一旁準備踏腳櫃的護送隊隊長急忙扶了她一把,再恭敬謹慎的將她整個人放在能踏穩的平地上。
敖伯符轉過身子,正好看見搖搖晃晃的舜容小手攀著隊長的胳膊,抿著唇,眼睛幾乎合上。
眉峰微微挑起,他不疾不徐的伸出手,一手讓她搭著,一手環住她的腰,然後看向護送隊隊長,「謝謝,但是下一次我來就好。」
在別人的眼中,這簡單的動作可以看出他對她的關注和愛護,而他不想留下任何話柄,出於這點,才刻意這麼說。
「是。」護送隊隊長往後退一步,表示沒有和他爭的意思。
敖伯符掃了隊長一眼,繼而攙扶著走路不怎麼穩的舜容往前跨了幾步。
她睜不開眼,以不知哪來的意志力強撐起聽不出睡意的嗓音問道:「我看起來怎樣?很凌亂嗎?是不是一團糟?」還惦記著要給敖家的人一個好印象。
瞅著舜容此刻的狀態,敖伯符感到不可思議。
她明明是閉著眼睛說話的,還能如此踩了個空,誰不佩服?
「還沒……小心腳,抬高,跨過去,不、不,再試一次,不,不是左腳……算了。」看她老半天也跨不過門檻,他乾脆攔腰抱起她,讓螓首擱在自己的肩頭上,繞回剛才未說完的話題,「還沒到,這裡是驛站。」
舜容停了片刻,似乎又睡了一輪,這次聲音終於變得含糊,「驛站?」
「我想在抵達佾江之前,你會希望能好好的梳洗。」聽出她的疑問,敖伯符解釋。
她又沉默了須臾,迷迷糊糊的說:「可以先睡覺嗎?會不會太……」說到後來,突然消聲了。
「太?」他以眼神示意帶路的客棧掌櫃別出聲,因為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舜容猛地睜開眼,拉開距離,和他四目相對,「不會太浪費時間?」
敖伯符因為她突如其來的反應而愣了一下,隨即平淡的答腔,「我也累了。」
真是愛到盲目了,她怎麼都沒想過自己,只顧著他的感受?
他忽然想到,他是否也有同樣的心情,當面對那個在家鄉的女人時?
「那就好……」她露出酣然的笑容,第一次主動環住他的肩頸,沉沉睡著。
是時,敖伯符正好在掌櫃的帶領下踏入房間,在掌櫃點燃房內的燭火後,才將她放到床上。
可是已經習慣睡覺時有他的體溫陪伴的她,皺了皺鼻子,不悅的呻吟了幾聲,連連翻身,即使替她蓋上被子也沒用。
他有些詫異,從她的反應來看,怎麼也料想不到短短時間內會這麼依賴他。
「這樣也好。」敖伯符沉吟,看了狹窄的床一眼,懷疑自己若是躺上去,床會不會垮掉?
他本來就打算在回到佾江之前,讓她完全屬於他,無論身心。
只不過現在這個情況……他是進比較好?還是退比較好?
且不說她累得連睡不好都捨不得睜開眼,這床看起來也不適合做任何睡覺以外的活動,再說,以他現在同樣疲累的程度,恐怕沒有太多心思顧及她的感受,就怕連不情願的表情都管不住。
縱使能夠抱任何女人,偏偏他打從心底不願意抱一個因為利益而聯姻的女人。
不知何故,她一心一意信任的眼神,總令他煩躁。
思索須臾,敖伯符最終還是離開了房間。
※※※
一夜好眠,舜容卻沒有開心的表情。
一早,梳洗後吃過早膳,重新坐上馬車,她便滿臉不安,雙眼不斷的瞟向雙手抱胸、斂目小憩的敖伯符,但是當他轉頭或變換姿勢時,又像被抓包,飛快的別開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敖伯符的眼睛只露出細縫,裝出打盹的模樣,舜容根本看不出來他其實醒著,當然更不曉得他將她的舉動盡收眼底。
「怎麼了?」
心不在焉的望著窗外的舜容像是被東西燙到,大動作的竦了一下,裝忙的眼睛直視著已然「清醒」的他,接著便跌入一片睿智又帶著迷離,不容侵犯的深黑中。
她突然有種感覺,要走進這雙眼之中,還需要很努力。
「睡不好?」沒得到回應,敖伯符逕自又問。
舜容頓了一下,連忙搖頭,「不,沒有……」
「沒有睡好。」他故意認真的點點頭,斷章取義。
「不是……」她急於解釋,但是擔憂和不解擾亂大腦,連想把話說清楚都難。
「不是睡得很好?」敖伯符蹙起眉頭,看起來很困惑。
「不是,我睡得很好。」舜容一鼓作氣,稍微拔高嗓音聲明。
「是嗎?」他質疑。
「是的。」她急急澄清。
「你的表情看起來不像睡得很好。」他順勢說道。
「嗯……呃……」舜容支支吾吾。
他的眼尾微微上揚,不冷不熱的轉移話鋒,「今天是第幾天來著?」
「什麼?」沒頭沒腦的問題讓她呆了呆,直覺的反問。
「距離咱們成親到今日,是第幾天了?」敖伯符望向窗外,喃喃的問。
「第十三天。」她想也不想便回答。
她每天都在計算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有時候迫不及待的希望時間能聚沙成塔,過快一些,有時候又害怕時間走得太快,會看到盡頭。
舜容一時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的側臉。
手肘撐靠著窗沿,曲起的指頭就擱在唇畔,他的眼神悠遠,隨興的姿態就像一幅筆觸蒼勁的水墨畫,令人著迷。
如龍的目光無聲無息的轉向她,敖伯符噙著自適的笑容,「都第十三天了,你還這麼怕我,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還是做錯了什麼?」
儘管他看起來有些難為,每說一句話都要花上好一番工夫從看他看到失神中清醒的舜容,仍然瞧出那笑容藏著自信的味道,他就像往常那樣,自然散發出似乎只有她能看見的光芒。
她發現自己為了這份耀眼光彩而心頭小鹿撞個不停,就是因為他對她的影響力太深,她才會連話都說不清楚。
她要自己深呼吸,假裝聽不見怦怦作響的心跳聲,努力找回往常的利索從容。
「我是在想……你昨天睡在哪裡?」
偏偏不小心抿唇的舉動,洩漏了她的侷促。
「你介意我沒睡在你身邊?」這就是她手腳不知道擺哪兒的理由?
「我們是夫妻……」她越說越小聲。
噢,她並不是要限制他,只是……只是……他們都成了夫妻,睡在一起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這麼多天以來,他在馬車上等同和她「同床共枕」,怎麼一下馬車,立刻不見人影?那感覺……好像之前的他並非自願的,而是被迫和她困在一起,所以找到機會透氣,他也就跑得不見蹤影。
那……令她有點不安。
敖伯符觀察她略帶扭捏的神態,「還有呢?還有哪件事讓你感到不開心?」
舜容深怕他誤會,急忙開口,「我不是不開心,只是……就是……」
「嗯?」他輕聲敦促她。
「早上醒來時沒見到你,我以為你自己先走了。」她扯出沒信心的笑容。
敖伯符銳利的眸子審視她片刻,忽然問道:「你能站起來嗎?」
注意力被轉移,舜容怔了怔,隨即想也不想的站起身,不過還記得扶著旁邊,以免馬車震動會站不住腳,孰料她才剛打直膝蓋,他長臂一伸,扯了她一把。
「唔……」她感覺自己向前傾斜。
這下不用扶,她都知道自己肯定站不穩。
「嗄?」
她只來得及發出驚呼,接著整個人撲倒在他的身上,尤其是飽滿的額頭首當其衝,狠狠的撞上他的胸膛。
敖伯符幾乎沒給她喘息,以及明明不是她的錯卻下意識脫口說出道歉的時間,直接把她抱上大腿。
天旋地轉,有一瞬間,甚至近得她能呼吸到他的氣息,這個認知炸開了她的腦袋,變成一片空白,她直覺的後退,以把持心臟能負荷的程度,可是腰間一緊,能退的空間瞬間縮短。
「伯……」舜容倉皇的抬起頭,他兀自專注的眼光闖進了她的心裡,到了嘴邊的名字被拆成兩半,一半就這麼忘了吐出來。
「近了,你會怕我;太遠,你會擔心。」敖伯符挑起她的下巴,看進她的眼底,「但是我不希望你怕我,更不要你操一堆不必要的心,所以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如果你不說的話,我是不會知道的。」
雙手抵著他的胸膛,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如此認真,就連他當面向她提親時,她都沒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不過聽他說這番話,真是教她感動不已。
雖然他看起來有些冷淡,難以捉摸,但是那種要靠近談過以後才會發現的溫柔,她最喜歡了。
敖伯符看見她又一次的低下頭,眉心忍不住又擰緊。
他會這麼說,自然是不想浪費時間去猜她的心……也許現在要她說出口還是太過困難。
「我希望……」舜容低聲的開口。
「嗯?」預料之外,他立刻傾神聆聽。
她提起勇氣,加大音量,雖然語氣還是有些怯怯畏縮,卻很堅持把話說完,「不要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我只想要你待在我的身邊,就算什麼都不做,連一句話也不說,都無所謂。」
聽來麻煩又不切實際的要求,但是他懂得,因為那也是他一直以來希望那女人做的。
「是不是讓你感到麻煩了?」她突出的秀容隱含著緊張。
敖伯符默然,觀察著她的神情和那張極有特色的面容。
事實上,她不像男人,是高聳的顴骨讓她看起來像個強勢的女人,偏偏只要交談過,就會發現她十分的小女人,總是徵求他的意見,總是在乎他在意什麼……就像他對那個女人一樣。
這是不是就是愛與被愛的差別?
因為在不同的人面前,他們都是主動付出愛的人,但是他現在終於明白被愛的人可以多麼任性、猖狂。
「伯符?」見他盯著自己,卻半句話也沒說,舜容更加不安。
他的眼色深了些,收攏手臂,將她拉開的距離縮短到無,緊抿的薄唇若有似無的貼靠著她的,半斂的鳳眼欣賞著她的神情,俊秀靈氣的臉龐似乎有著對她的淺淺愛憐,並用醉人的嗓音呢喃,「當然,你的希望就是我的責任。」
敖伯符如預料中的見到她喜悅的表情,嘴角也微微上揚。
無論他與那個女人之間的關係是主動的多,還是被動的多,在舜容的眼裡,他肯定是值得被愛的對象……沒錯,他可以對她為所欲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