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快捷、謹慎的腳步,佟奕馨雙手穩穩地端住木盤,上頭放著珍兒悉心熬燉的雞湯,她埋頭向前走,深怕送慢了又要給珍兒數落個沒完。
小心越過屋外迴廊上幾個彎,驀地,前頭竟冒出一道高大黑影,踏著沉穩步伐向她靠近,緩緩地,那步履停了下來,黑影裡綻出兩道燦亮眸光,定在前方某個點,均勻呼吸聲清晰可辨。
沒待佟奕馨見到黑影,他先出聲了,「都這麼晚了,匆匆忙忙上哪兒去?」
「啊?」佟奕馨顧著走路,怎麼也沒想到夜晚還會有人站在廊外,嚇得往後一踉蹌,差點兒把手中的盤碗給打翻了。
「小心。」薩濟爾敏捷矯健地伸手一握,輕鬆地穩住了晃動的木盤,聲音穩定地說:「誰的?怎麼這麼晚才送?照理這時間你們全該休息了。」
「這……這是……」吞吞吐吐地,佟奕馨猶豫著不知道能不能說實話,「是珍兒說要我端去——」
「珍兒?怎麼又是她!?」聽聞此名,薩濟爾不悅地眉頭聚攏,沉聲道:「她讓你工作到這麼晚嗎?哼!就會仗勢欺人,八成見你是新來的好欺負。」
薩濟爾冷哼好幾聲,逕自伸手接過那只盛著熱湯的木盤,命令道:「我自己端去房裡就好,你趕快回去歇著吧!」
「不,不行。」佟奕馨慌張搖頭,謹記著要把湯先送去珍兒房裡,遂解釋道:「珍兒叮嚀過,要我親自送去她房裡。」
「什麼?為什麼要送去她房裡?這湯不是給我的嗎?」薩濟爾更不瞭解了,珍兒心機深沉他早就見識過了,但這會兒他想不出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他沉吟一會兒,暗自思忖:難道,這鬼丫頭又想耍什麼怪招?太后指婚的懿旨就要下達,在這節骨眼兒她還有什麼花招可玩?
「大人,我、我還是趕快把湯先送去給珍兒吧!」佟奕馨伸出雙手,恭敬地想「要回」雞湯。
雖然她也想不明白珍兒的用意,但她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上頭交代的事,她一概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完成,如此一來誰也欺負不到她頭上。
「來,你把這湯端進我房裡去。」薩濟爾一貫冷靜穩重,不容推拒,「跟我走就對了。走吧,小心點,別燙了手。」
「啊?端去您、您房裡?這、這不行啊、萬一珍兒她……」佟奕馨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別怕,這王府裡我說了算數,我說可以就可以。」炯炯目光投向她充滿恐懼不安的臉蛋,薩濟爾感到微微疼憐,語氣溫柔地道:「你不必怕她,你們在府裡的地位一樣,她沒資格指使你,懂嗎?」
珍兒跟她同樣是下人,只是比她資格老些,她犯不著怕珍兒怕成這樣啊!
偌大府邸裡,她孤零零地在陌生環境裡生存,有沒有誰可以讓她依靠?誰可以給她一點溫暖和力量?
「可是我才剛來,白嬤嬤要珍兒教我規矩,我不敢犯了規矩——」
他溫柔的語氣和疼憐的眼神竟喚出她的委屈心酸,硬撐的堅強一下子瓦解了。
「有我在。」拍了下胸膛,薩濟爾給她信心,「她有什麼不高興,就說是我說的,讓她來找我理論。」
「嗯。」大人話說至此,佟奕馨無言再推拒,只得乖乖跟著走進他位在王府最好位置的廂房內。
「大人,熱湯給您放這兒,您請趁熱享用,不打擾您休息,奴婢先下去了。」
佟奕馨放好東西就立刻行禮告退,怕珍兒等不到人要發飆了。
「等等。」薩濟爾喚住她,從擺放經書的大書櫃裡拿出一副精巧的瓷碗筷,擺在案上,輕鬆道:「別急,既然都來了,不妨陪我一起把湯喝了。」
「不不!不行!您、您自個兒享用,我、不!奴婢不敢——」佟奕馨搖頭又搖手,拚命拒絕。
違反珍兒交代,擅自把湯端進都統大人房裡已經太嚴重了,怎麼可以跟大人同坐飲食?簡直不成體統。
「唉,我真不習慣你現在的樣子。」薩濟爾搖頭,逕自在瓷碗裡盛滿雞湯,推向她,「草堂裡,我們聊起天來自在多了,現在開口閉口奴婢,聽起來真煩。」
他皺了皺眉,目光誠懇的望向她,「先過來坐下。趁熱把湯喝了吧,這裡只有我跟你,就別拘束了。」
「可是,您是都統大人,我是府裡的丫鬟,怎麼可以?」佟奕馨怎麼也沒膽子照做,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會做任何逾越分際的事。
「以前你在草堂裡也常幫我準備茶水點心,不然,就當是——當作是我感激你當時為我做的,這麼說總行了吧?」薩濟爾態度認真地道:「別蘑菇了,總之你不喝完它,今晚就別想走。」
「大人……您、您別為難我了。」
佟奕馨不知如何是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來,坐下。」看不下去她手足無措的樣子,薩濟爾索性伸手拉她坐在身邊,硬把一支瓷湯匙塞進她手裡,「快喝,喝完了回去睡覺,一大早一定還有很多活兒要做,不是嗎?」
他定定看住她的臉,熱切眼眸就是要逼著她快些把湯喝掉,這是最實際有效的關照方法,縱使他再如何掛念著她,在王府裡總是身份尊卑有別,過度的關注極可能為她帶來麻煩。
「嗯。」再無法推卸了,佟奕馨只能拿著他給的瓷湯匙乖乖喝起湯來。
「這陣子在王府裡,過得還習慣嗎?」
薩濟爾關懷備至,此時他不是都統大人身份,只像是普通的老朋友。
「還可以。」輕輕歎了口氣,佟奕馨故作堅強道:「平常有凝兒陪著我,她教我很多,也幫我很多。至少,夜裡睡不著也不會寂寞。」
她臉上的落寞神色已說明一切,薩濟爾看得出來她一點兒也不習慣。
王府底下傭僕眾多,彼此傾軋欺負是常有的事,對一個從小在荒漠邊際地區長大的女孩兒而言,她肯定欠缺心眼,太沒心眼就容易遭人欺壓。
她的樣子令他心疼,薩濟爾心知肚明在此紛亂的時候,自己忙著抗拒太后指婚已夠焦頭爛額了,照理不該有多餘心思想別的事。
然而,在草堂裡認識,幾番相談之後,薩濟爾感覺自己意外撿到一位「知己」,喜歡跟她談天,喜歡跟她聊起那些不是為外人道的心事。
「別想太多了,日子過下去,總等得到順心如意的時候。」薩濟爾以平和語氣安慰她,「在府裡盡量讓自己吃飽睡足就好,其他別的事就不要多管,懂嗎?」
「嗯。」
佟奕馨點點頭,被他這麼一說開,她一直專注在學習新事物的心思鬆懈下來。
她想起重病的父親,自她離開家有一陣子了,不知道阿瑪過得好不好?想著,手中的湯匙停住了,佟奕馨只覺喉間被愁緒撐滿,什麼也吃不下。
薩濟爾一口一口喝著湯,瞥見她心事重重的愁眉苦臉,內心升起憐惜,禁不住伸手輕觸她哀愁的粉頰,歎道:「別胡思亂想了,要保重自己才要緊。」
「……大人,我……我擔心我阿瑪,我好想回去看看他。」不說還好,一說起掛念至極的病父,佟奕馨徹底崩潰,眼淚狂奔。
「唉,你別哭。」拍拍她抽動不已的肩膀,薩濟爾低聲勸道:「我知道你掛念他。前幾天,我到盛陵也順便到牛二家裡探過,佟督軍現在狀況不錯,如果你想跟他說什麼,我可以幫你帶個訊息。不過,首先你得照顧好自己,別讓督軍擔心了。」
「他、他真的還好嗎?」
「真的。」為了讓她安心,薩濟爾只得說些讓她安心的小謊話,「我說你在府裡很好,他很欣慰。佟督軍交代了要我多看顧你,所以……無論如何你要照顧好自己。」
「好。」點點頭,佟奕馨告訴自己要堅強,「請您告訴我阿瑪,我一定會好好的開心過下去。」
「放心。」應許她的托付,薩濟爾握著她冰寒的小手,允諾,「我一定轉告他。」
「謝謝您,大人。」佟奕馨感動涕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您才好。」
「把湯喝完就是最好的感謝。」
再一次,他催促她喝湯,佟奕馨看著他,笑了。
滋味甜美的雞湯喝起來很暖,或許溫暖她的心的並不是湯,而是他一再對她付出的關懷。
初來時一再纏繞的惶恐不安得以停歇了,佟奕馨總算在都統大人身上找到一點安定的力量。
至少,他是唯一當她是朋友而不是奴婢的謙謙君子。
「該回去歇著了。」喝完湯,薩濟爾把空碗放在木盤上,幫她端到房門口才交給她,「事情快快弄完就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好,您也早點歇著。」
「我,其實——待會兒要出門去。」薩濟爾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喔!」彷彿心意相通,佟奕馨不必多問也知道他出門的理由,「那麼,路上小心了。」
「我知道,你快回去吧!」
送她立刻,薩濟爾回到房內,走到書案前,提了筆寫了些字,那是他每次固定帶去伊蓉墳前燒化的功課。
唯有在安靜寫字的時候,薩濟爾才能徹底拋開公事、私事的紛擾,現在他最大的難題是太后硬把皇上之妹穎佳格格指給他,這無疑要耽誤了穎佳格格一生幸福。
這事兒他也向皇上提起過,但對於穎佳這個凡事有自己主張,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的妹妹,皇上也只有搖頭的份。
該怎麼解決這棘手問題?冰雪聰明的你,給我答案吧!
薩濟爾低喃地對紙筆說話,這是他尋找心靈力量的最好方式,他深信摯愛的女人會以他可以接受的形式告訴他答案。
膳房
「馨兒!我問你,你把雞湯端到哪兒去了?」佟奕馨端著都統大人用完湯的空碗,剛踏進膳房就聽見珍兒竭斯底裡的斥吼:「不是交代過你,雞湯熬好了要先端到我房裡來嗎?你到底有沒有聽進我說的話?」
「我、我本來是想端過去的,可是……」珍兒凶神惡煞、張牙舞爪的可怕樣子,讓佟奕馨明明有理也嚇到說不清,很努力想解釋:「我……我要往你房裡走過去的時候,就、就遇到薩濟爾大人,大人他……」
「哼!騙鬼!誰信你說的鬼話!大人根本不認識你,一定是你自作主張進主子的房裡是吧?可惡!」
珍兒氣呼呼的用力一甩長袖,一陣刺痛熱辣掃過臉龐,瞬間佟奕馨粉嫩的頰邊浮現明顯紅色傷痕。
「噢!好痛!」如針刺骨的疼痛鑽人心扉,佟奕馨眼眶蓄滿熱淚,她一輩子不曾被甩耳光羞辱過,珍兒這一巴掌不僅打痛她的臉,更打碎了她的自尊。
「痛?你還敢叫痛?」珍兒目露兇惡青光,一步步向她逼近,「你才進府裡多久,竟敢大刺刺進到主子房裡?你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啊?是誰准你這麼做的?你好大的膽子啊你!哼!」
珍兒愈說愈火,氣惱的她幾乎喪失理智,惡狠狠地用力一推,還端著厚重煲碗的佟奕馨終於穩不住身子,砰的摔掉碗盤,整個身子往後傾倒跌坐在地。
「啊!我、我的手……手、手好痛呀!天!流血,好多血。」
跌坐地上的佟奕馨不慎將手劃過摔成碎片的破碗堆,鮮紅的血液如小噴泉一般急猛地自傷口流出。
一陣陣暈眩害怕襲來,她幾乎要被狂噴的血給嚇暈了。猩紅血水停不住一直流出來,不知所措的她只能拉起衣角勉強包裹住傷口,淚水啪嗒掉個不停。
「哼!怎麼?這點小傷就要死要活啦?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啊?就是個賤命一條的賤婢!哭啥?還哭得忒可憐的?呸!」
抓狂發瘋的珍兒不但不立刻為佟奕馨處理傷口,盛怒的她更在此時往傷口撒鹽。
「對不起,下次不會了。」佟奕馨低聲下氣地道歉,「我、我初來乍到,很多規矩還不懂,請你原諒。」
手上的傷口沁血不止,佟奕馨失去與眼前瘋狂女人對抗的力氣,她只想趕快回到自己的房裡去敷治傷口,縱有萬般委屈也只得一口嚥下去。
「原諒?哼哼,隨便兩三句話就想胡混過去嗎?告訴你,門兒都沒有,今晚大家都別想睡!」
珍兒不知哪來的膽子,竟敢提腳癱坐在地上的佟奕馨身上猛力狂踹。
「啊!不要!不要踩!」護住脆弱胸腹,佟奕馨又怕又痛,連呼救的力氣都麼沒有,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點小事會讓珍兒如此暴怒?徹頭徹尾地想不透!
珍兒全心全意燉了雞湯是想給都統大人享用,而最後也確實是大人享用了她的心意,只差別在由另一個人的手把湯端到都統大人房裡而已。
只差這一步,小小一個不合她意而已,犯得著讓她忿怒發狂至此?
佟奕馨疼痛淒楚地搖頭,她一向以阿瑪所教導的「寬厚待人」原則處事,無法想像珍兒的暴戾從何而來。
最絕望而無助的時刻,她不敢大聲呼喊凝兒來解救,只能把自己緊緊蜷起,沉沉地哀傷,泣不成聲。
「裝什麼可憐?」見她不張口呼救,珍兒益發大膽了,伸手捏著她臉頰,啐罵道:「你知不知道?今晚是我最後的機會,要你千萬得把湯端到我房裡,那可關係著我一生的榮華寵辱!」
怒火讓人失心發瘋,珍兒表情猙獰,壓低嗓子說:「我好不容易打探到大人今晚會在府裡,在他正式下聘穎佳格格之前,只要他願意喝下我的湯,只要一口就好,極可能我就是未來的側福晉了——」
「珍兒?你……」沒想到,那看似普通的雞湯學問這麼大。佟奕馨臉色慘白,大口喘氣,吃力地道:「你、你敢在湯裡頭動手腳?珍兒,你好可怕。」
「哼!女人一生中能攀上枝頭的機會不多,我好不容易才逮到這次機會。」珍兒整個人狀似著了火,用力掐住佟奕馨的脖子,「都是你!最後的機會讓你搞砸了!可惡!可惡!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咳……咳!咳咳!不要!放開我!啊——」
珍兒失心瘋地掐緊佟奕馨脖子,任她如何用力掙扎也掙不開,佟奕馨無助地揮舞已受傷流血的手,期盼睡著的凝兒會醒過來救她。
可是,夜已那樣深沉,凝兒一定睡死了,怎麼可能醒過來救自己?佟奕馨愈想愈慌,逐漸地,竟感覺眼前一片漆黑昏暗。
「珍兒!你在幹什麼!?快放手!」
緩緩失去意識之際,佟奕馨耳邊傳來凝兒高聲的呼叫。
「我看你是活膩了,敢在王府裡動粗?」
混亂間,只見凝兒壯實的身軀一個箭步向前撞,用力把發瘋的珍兒撞倒,再一把用力抓起她衣領,勒住她脖子,「要不要試試?看誰死得比較快?你還不放手啊!找死!」
耍起狠的凝兒亦不是省油的燈,她手勁兒強到幾乎要扭斷珍兒頸子。
「啊!要死了!你給我放手!」終於,珍兒撐不住先投降,「哼!不要以為……今晚過去就算了,我、我珍兒絕對不會放過你們!哼!給我記住!」
狠狠一甩衣袖,珍兒像是發瘋般張牙舞爪離開膳房,驚嚇失魂的佟奕馨整個人癱倒在凝兒懷裡。
「馨兒?你還好吧?」見佟奕馨似乎完全失了神的模樣,凝兒真是嚇壞了。
「我們……凝兒,我們一定要留在這裡嗎?」佟奕馨哀痛落淚,呻吟道:「難道,我們一直要過這樣的生活?」
「是呀!除了這兒,也沒別的地方去。」凝兒誠實回答,一邊掏出手帕為她包住手上的傷口,「馨兒,別怕啦,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他會保護你。」
「他?誰?」哭紅了眼的佟奕馨疑惑地問。
「啊,不是啦,講錯了。」凝兒眼神閃爍,緊急糾正過來,「我是說我,我會小心看著你,以後不會有人敢這麼欺負你了。」
一邊為她擦去眼淚,凝兒一邊好聲安慰:「相信我,這是最後一次,往後再沒人敢欺負我們!」
「為什麼?珍兒她、她怎麼可以這樣?」她心裡好不平!明明都是下人,為什麼珍兒舉止行徑如此囂張?
「唉,算了啦!」凝兒抱著傷心的姐妹,一再安慰:「以後記住離她遠一點就好,誰教福晉喜歡她呢!之前還千方百計,想盡辦法讓都統大人要了她,好讓她為敬王府增添子嗣,自此她以為自己鍍了金,身份大不同。說到底,她現在也還只是丫鬟、奴婢而已。」
「大人不喜歡她嗎?」
「大人心裡只有少福晉,其他女人都不可能。」凝兒斬釘截鐵道。
「喔!原來如此。」恍惚地點點頭,佟奕馨流下感慨又感動的淚,歎道:「少福晉有像大人這麼專心一意愛著她的丈夫,這輩子沒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