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宋子赫從走道側窗望進會客室,瞥見那抹挨著景觀窗俯看街景的麗影,著實猶疑了好一陣才推門進入,並且下意識反手關上門。
對方聽見動靜,轉身面對他,臉上立即綻放笑容。他疑惑未消,反而顯得謹慎戒備,他指著沙發道:「坐吧,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新婚愉快。」向恩琪伸出右手。
他怔了一秒,才輕輕回握。「謝謝。」
她似乎恢復了舊觀,上了妝的臉蛋極為出色,難怪秘書通知他有訪客時覷看了他好幾眼。
他們互相對望了一會,彼此都在暗自斟酌較量,如今他們還能帶給對方哪種影響?他禮貌性先問:「怎麼想到公司來找我?」
「我想,你應該不會答應單獨見我吧?」
「……」他擰起雙眉。
「別緊張,我不是來無禮取鬧的,我只是想麻煩你一件事。」
「……」他抱胸不動聲色。
「碧海曾經對我說過,凡事都得付出代價。她說對了,你得付出的代價就是不會得到真心,你不會永遠這麼幸運的。」
他面色遽變。「說清楚一點。」
她甜笑盈盈,慢條斯理道:「你其實很清楚的啊,你們還沒有夫妻關係吧?碧海避著你有多久了?」
「……」他啞口無言,一股如鰻在喉的不適感瞬時充塞胸口。
「碧海人厚道,給過你無數機會,希望你知難而退,你卻一意孤行,非得到她不可。宋子赫,你令我百思不解。她能帶給你什麼?你連她的第一次都得不到。」
「恩琪,你該諒解她那段過去,她不是有意的。」他聲色俱厲起來。
她大驚,噤聲尋思不已,良久,領悟了什麼,笑道:「我該想到你不會錯過瞭解她的任何機會的,其實也不難查,花點錢自然有人樂意告訴你那件事。既然你再清楚不過,難道你想不出來,她果真愛你,這些心理障礙是可以去除的?這一點,心理醫生不知對她說了多少次了,她不會忘記的。她出院以後,不是沒有人追求過,可惜就是做不到接納那件事。她不易動心,是因為過不了這一關,遲早會散,不如不動心,你非要踩這地雷,我們之間發生的事她自始至終都知道。她後來接受你,只為了一個念頭,希望你知道,你得為你的放縱付出代價。她其實心軟收手過,你卻不放過她,你現在又能得到什麼?」
他凝神靜聽,目光如炬,毫不退怯。「恩琪,你的確很恨我。對不起,讓你如此費神了。」
「現在不了。」她歪著臉蛋打量他。「真的不了。難為碧海為我犧牲若此,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像她這麼對我了,無論你再怎麼打動她,也忘塵莫及。」
聆聽至此,他突然仰頭笑了,他搖搖頭道:「是麼?即然如你所說,那麼又何必多此一舉來這一趟,只為了告訴我遲早會明瞭的事?」
「為了碧海。」她站起身,笑意變得模糊。「我不想看她日子難過,你放過她吧,這樣下去對她是種折磨,何必拖到她求去那一天?您貴人多忘事,她不一樣,治癒一個人的心不是那麼容易的。」
他隨她站起身,凝肅緊繃的臉忽然放鬆了,他溫和地凝視她。他曾經為這張美麗的臉眩惑過,為她烈火般燃燒的脾性意亂情迷過,此時看去,一切皆失了顏色,沒想到一簇妒火竟在她內心延燒了如此之久,甚至連好姐妹都不放過。
「你呢?你的心治癒了麼?」
她僵住不動。
「我娶碧海,是為了好好對待她,讓她放心;一味玩追逐遊戲,她是不會接受的。能做到多少,我並不知道,但至少我盡力過。恩琪,你說的沒錯,凡事都將付出代價,我一直都在為你所不知道的過去付出代價,但是你呢?你需要為我們這一段錯誤付出多少折磨自己的代價?你不該放過自己嗎?」
「……我們這一段是錯誤嗎?」她轉著幽幽大眼。
「你一直都不快樂不是嗎?對不起,我當時不該招惹你,現在說再多都是多餘,我可以理解你對我的恨。」他歎口氣。「不過你今天提醒了我,或許,我的確該徹底解決我和碧海的問題了。她該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和想法,我也請你放過她吧,她不是你的對手。」
不經道別,他率先離開會客室,回到辦公室,看著桌面上新送到的成堆檔案資料,忽然一陣反胃,他退坐在客座沙發上進行思考,推拒了接下來的跨部門會議,不接任何電話,維持獨坐沉思的狀態,直至天然光線移動、泯沒,必須開燈了,他終於坐回高背皮椅,打開電腦,用上陌生的公文格式寫了一封內部信件,列印後對折兩次塞進未署名的信封,扔進中央抽屜裡,不上鎖,沒有交代細節,他抓了椅背上的外套甩在肩後便大步邁出辦公室,直驅地下停車場。手機一路狂響,他按了關機,頓感通體舒暢,那是他三年多前就已失去的感覺,他決定慢慢把它找回來,不再逃避。
*****
六點三十二分,田碧海未按鈴,直接以鑰匙開了門。客廳燈火通明,令她暗訝,她記得宋子赫不是該有應酬嗎?
未見著人,她尋至臥室,他的確在,正將一件件衣物摺疊好放進攤開的行李箱,旁邊已裝滿的另一箱則放置些古怪的物件——遮陽帽、望遠鏡、繩索、照明頭燈、手電筒、單眼相機、不知名藥物、水壺……
她滿臉狐疑,開口問:「你去哪?」
「出差,大概兩星期。」他回頭對她笑,神情自然。「公司臨時決定的。」
「喔。」她從不過問他的工作,卻也難掩失落。他不再像以前一樣凡事告知了,他們漸漸走向各行其是這一步了。「順便旅遊嗎?」她指指望遠鏡。
「嗯,有空就到處走一走。」
她不再多問,接手他手上的衣物,替他一件件整齊擺放好,仔細檢查是否齊備,再闔上箱蓋。「什麼時候出發?」
「明天。」
她徹底愣住。「這麼快?」
「早去早回啊。」他審視她,若有所思。「會想念我嗎?」
「當然會。」她勉強笑。「我去作飯。」
「別忙,我不餓,」他拉住她的手。「陪我喝點酒吧。」
她順從要求,取出一瓶威士忌,兩人在餐桌對坐,將空杯斟上。說不上為什麼,他的樣子沒變,卻有些什麼不一樣了。他靜靜端詳她,一邊酌飲,眼神比以前柔和,卻更堅硬,兩種不一樣的特質並存,讓她坐立不安。為了壓制這種感受,她跟著他一口接一口,入喉的酒液由甘轉苦,她皺著眉吞嚥,卻老覺得胸口有一小塊硬物梗阻在那裡,使她越發難受,她又倒了半杯,暖化的身體使她放鬆了些。
「記不記得你問過我,是否曾經愛過誰?」他打破沉默,放下酒杯。
她遲疑了一下,點頭。
「有的,我愛過一個女生,是大學時的同學,雖然不同系,我們一直在一起沒有分開過。她的模樣和你有些相像,但個性不大一樣,她溫柔依賴,你獨立堅強,共通點是,你們一樣善良,都盡量不去傷害別人。」
她目不轉睛看著他,認真諦聽。
「我以前念的是醫學院,後來選擇了外科;她讀的是醫務管理。我們形影不離,一起做過許多傻氣的夢想,就是沒想過會分離。那時候不明白,人生最初的想像總和後來不一樣,包括愛情、職業、未來的一切。」
她恍然明白,他上次熟練地為她進行醫護行為,竟源自於他的專業訓練背景,她以為他和其他宋家子弟一樣,單純子承父業。她有多麼不瞭解他?
「原來你真是個醫生啊,那——為什麼沒在一起呢?」
「我做錯了事。」他斟上一些酒液。
「你愛上別人了?」
「倒寧願是這樣。」他一飲而盡。
她低下頭,想了想,也許是角色互異,對方愛上了別人,他愛她至深,所以不願重提往事。
「真羨慕你。」她衷心說道,不再追問,舉杯再喝了口酒,累積的酒精在空腹中緩慢發酵,消除了她所有的不安;明黃的燈光像一片暖洋洋的酒液。「曾經深愛過別人,也讓別人深愛過,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變成你。」
他直視她。「我保證,你不會希望的。」
她兩肘支在桌面,捧著臉噘嘴道:「你真是飽人不知餓人饑,我要是男人,一定沒事就扁你。」俏皮的表情是他久未見的。
他笑了笑。「變成了我,我怎麼認識你?」
「說的也是。」她慵懶地側趴在桌面,眨著眼看他。「子赫,遇上你是好事。」
「真的嗎?」他起身繞過桌子,扶正她,屈蹲在她面前。「遇上我是件好事?」
「嗯。」她用力點了點頭,燦然笑開。「沒有人像你這麼愛我。」她親吻他的鼻尖。「但你越愛我,我越害怕,怕我做不到你的期待,怕有一天你厭了,走了,我會像恩琪一樣,控制不住自己。」
「你擔太多心了。不過這都是我的錯。」
「我也有錯,錯不比你少。明知道不應該,還是對不起恩琪。」她又吻他,吻他的眉眼、他的唇。「我是個壞朋友,比你壞,至少你都不說謊,但我一開始就騙了恩琪,我不敢告訴她你吸引了我,我拒絕不了你。」她頹下肩,現出沮喪。
「別怪自己,我說了是我的錯。」
「對,是你的錯,」她抬起臉,側著頭嗔看他。「誰讓你見異思遷的!」
「我以為這樣可以讓我忘記一些事。」他撫摩她在短時間內醺紅的面頰。「直到遇見了你。」
「你在甜言蜜語唷。」她笑,親膩地勾摟住他的肩。「告訴你一個秘密。」
「唔,我在聽。」
「我很想很想……」她湊近他耳朵,像隔牆有耳般慎重。「我其實……很想很想和你做那件事。」
他瞄了眼桌上的酒瓶,笑道:「小姐,你喝醉了?」
「但是我不能。」她狀似思索。「知不知道為什麼?」
「知道。因為你以前受過傷,因為恩琪。」
「唔……一半是的,還有一半,我想是因為……」她努力對焦看著他。「因為,不能完成這件事,也許會讓你永遠記得我,我和別的女人不同。」
他怔了一瞬,苦笑道:「說到底你還是不信任我,這算是一種懲罰吧。」
「我頭有點昏,扶我到洗手間去好不好?」她又喝了口酒,笑著央求。
他二話不說,攔腰抱起她,一面調侃:「你挺沒用的。」
「什麼話啊!上完廁所我還可以喝。」她口齒開始不清。
然後她不停地笑,坐在馬桶上也笑,洗手也笑,他叫她注意門檻別絆倒也笑,他攙著她走到床畔,她一坐下就拉住他。「你去哪?」
「沒去哪,收拾一下東西。」
「騙人,你是不是想離開我?」她指著那兩隻大小皮箱。
他莞爾,兩手撐住床沿認真俯對她,低語道:「不,我並不想離開你。但我不想你痛苦,我走了之後,如果你想清楚了,願意毫無堊礙和我過下半輩子,那就等我回來。如果你還是有罪惡感,忍不住想逃避我,那就趁我不在時離開我,我會放手的。我們兩個都應該好好面對自己,才能解決問題。」
她似懂非懂地聽完,苦惱地轉動著黑眸。「說什麼啊,這一大串的,你如果不是要走,就在這裡陪我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他在她身旁躺下,她鑽進他懷裡摟住他的腰,閉上眼歎息。「就這樣一輩子有多好。」
他輕笑。
隔了一分鐘,她鈍拙地爬在他身上,抿嘴微笑以對,手指沿著他的五官線條拖曳,再蜻蜓點水般吻他,遍及整個面龐,吻夠了,停頓片刻,又落在他的唇上,細密且纏綿,不具侵略性,卻緩慢地勾動了他的心跳。許久,她似乎才饜足,抬起頭,咬著唇笑了,接著,仍繼續吻他,順著他的頸項、喉結,鬆開他的領口,在他的胸膛流連。他隱忍了一陣,抓住她肩臂,一翻滾把她扳轉,壓制在身下,她咯咯笑著,似乎覺得這是個淘氣的遊戲而不驚異,他說:「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知道啊,我在吻你。」
「你這樣會讓我失控。」
「唔……失控?控制什麼?」
他沒法回答,也沒法分辨那水光晃動的眸子到底是清醒還是醺迷,他只知道那毫無防衛、也不再緊張的軟馥身軀誘動了他的心。為什麼要控制呢?他甚至不能確定是否還能無限次擁抱她、親近她,就讓自己再一次釋放對她所有的感受又何妨?她是他的妻子。
「你一定要記得,我希望你非常幸福。」
他說出祝福,親吻她的唇,撫摸她的身體,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深眷的情意。也許她感受到了,沒有出現任何抗拒,自然且熱切地回應他;當他先後褪去兩人的衣衫,與她緊密貼偎時,她呼吸的節奏逐漸加快,微瞇的眼流動著情慾,並無一絲慌張;他做出試探的大膽動作,她只是顫動了一下,身軀仍然呈現迎合狀態,不似以往繃直退縮。他微笑凝視她,埋首親吻她身上每道未褪色的傷口,充滿憐惜,在她激動回吻他的那一刻,他同時進入了她,以唇封住她不適的低喊,她快速喘息了一會才緩慢放鬆,閉起眼完全接納了他。
一番渴盼的意外纏綿之後,她蜷縮在他懷裡,發出穩定的鼻息。他在她耳邊輕道:「你會記得嗎?真希望你一直都是清醒的。」
她不再回答。
*****
她不回答,因為濃烈的酒意讓她酣睡至近午。懵懂醒轉之後,她費了許多工夫回想尋思,再對照身體的異場☆況,確定了前一晚發生的事不是夢境,然後訝異怔愣,又驚又喜,發傻了半天。
她想撥電話給他再次確認,才想起他出了遠門,行李箱已消失。
她恍恍惚惚到店裡工作,再恍恍惚惚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家。一旦不能天天看見他,她反而哪裡都不想去了。
哪裡都不涉足,幾近禁閉的生活動線,接了親友的關懷電話亦不知所云。
分開前三天宋子赫每天一通電話,之後減為每兩天一次,她一點心裡話也說不出來,因為魂不守舍加上劇烈的思念,深怕一說便潰決,讓遙遠的他掛念卻無計可施。也許僵持在電話兩端令彼此尷尬,十天後他便不打了,而她終於適應了埋藏思念的守候生活,精神漸漸恢復。況且他也快回來了,她的心情轉為高昂,又開始雀躍了起來,積極地打掃家裡,接案工作,她甚至自行製作了兩張可愛的椅子,準備讓兩人飯後在陽台對坐喝咖啡使用。她買了一盆盆觀花植物擺放在花台,等待春暖花團錦簇的盛況展現,她在一次細心澆水施肥時,心底出現了一個確定不過的聲音,她是如此眷戀他,她和恩琪相去不遠了。
恩琪?她有多久沒聽見她的聲音了?她簡直過得神思不屬。
直到三個星期熬過了,第四個星期也可疑地溜走了,她撥不通他的手機,電子信箱留言亦不回覆,她無端惶恐了,接著匪夷所思的是,宋思孝出現了,怒不可遏地尋上門來。
「子赫到底在搞什麼把戲?!」宋思孝鐵青著臉坐下,對她怒目而視。
「休假一個月不夠,這幾天還打電話讓他秘書遞辭呈上來不幹了,他這是在幹什麼?公司不是我宋思孝一個人開的,他底下的人可以替他扛一個月,可扛不了太久,有話為什麼不直接對我說,不聲不響就走人?我對他可是寬容至極,他別不知好歹!」說著把手裡那杯熱茶憤摜在地。
「休假?他不是出差嗎?」她驚愣呆立,腦袋頃刻當機。
「出差?你們夫妻是怎麼當的?你丈夫人在哪都搞不清楚!」宋思孝霍地站起,怒不可遏。「他剛到新部門,根本走不開,我就知道他——」說著他前後疾走,低頭思忖,旋又昂首長嗟短歎。「我知道他打心底不喜歡留在公司,他是為了我,但這些年不都適應了嗎?怎麼會——」
「我——我去找他——」她從一片空白中找出一點思考能力,奔到玄關穿鞋。
「到哪兒找?他根本不在國內!」
她又愣住,扶著牆勉強遏止精神刺激帶來的反胃,回頭對宋思孝哽咽致歉:「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算了,不怪你。」他揮揮手,走到門口,看看她,千般無奈道:「我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他為什麼喜歡你,他始終沒忘情那個……可是他娶了你,不是一切都好了麼?這孩子!」
送走宋思孝,她僵坐在門口不動,努力思索他離開前一晚的一言一行。她肯定漏掉了什麼,他說了哪些話,為什麼她毫無所覺?她甚至還替他打包行李。她做了什麼?不該喝那麼多酒,她記得他說了許多話,但內容卻再也厘不清了。
但他們終於突破了障礙,有了親密關係不是嗎?她至少接納了他,雖然是在近似酩酊狀態之後發生,為何他仍選擇離開?
她抱著膝縮在牆角,像尊木雕般動也不動,腦袋卻無時不刻在強力運轉,到最後,千頭萬緒攪纏在一起,她終於站起來,抹去乾掉的淚痕,決定再也不想了。
至少,至少他還是她名義上的丈夫,他並未真正離開她,她可以等下去,他總是會回來的。
一絲安慰振作了她頹萎的身軀,她咬牙走出門,繼續每天的工作行程。
*****
例行的工作不能改善她行屍走肉般的心情,就在她已不知該如何對客戶發笑時,她想起了那棟半山腰的房子——他追求她時為了討她歡欣請她裝潢的新房子;她想,現在應該可以動工了,她可以讓他回來時開心地迎接新生活,只要他還願意和她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她願意不計代價和他在一起,不再瞻前顧後。
她排開其它工作,全讓陳盛和承接,小苗掌店面,每天專心畫草圖、修改,不接不相干的電話,親自監工、選材、小部分自行施作,積極地往返工廠和山上。工人施工,她便在花園檀木栽花,享受身後鑽牆鋸木釘板的噪音,不時想像那一片美麗的園景。她曬黑了,手掌粗糙了,心情卻無以復加的樂觀,也和附近的鄰居交了朋友,每天秉持一點希望做下去,希望裡是他目睹時驚喜的笑容。
日子在不被她默數下向前流動,裝潢接近完成的時候,她才檢視了手機中的備忘錄,已經又過去兩個月了。
她開心地在一樓客廳的位置東盼西顧,仰首望著新吊上的黑色底座古典水晶燈。她按了開關,瞇眼注視那一片令人欣喜的亮燦,不捨移開。不知是否看得過久,她感到眩目後的天旋地轉,趕緊低下頭閉起眼,仍止不住暈轉。她走動了兩步,在一群工人的驚呼聲中仰倒在地,她閉上眼的前一秒,心是寧靜無波的,她終於可以徹底休息,不再受思念折磨了。
*****
她在叫喚聲中醒來,沒有知覺的時間委實太短,她非常不甘心地睜開眼皮,是恩琪焦急的一張臉。
「啊,終於醒了,我去叫人。」出現不到幾秒鐘又消失了。
她隨意瞄了眼四周潔白的環境,知悉人在醫院,又閉起眼不準備思考。她決定等點滴打完,就返回新房子完成工程,她並不想留下。
但惱人的腳步聲響起,停在她的床沿,她不得已張眼,是一名穿著白袍、戴著眼鏡的陌生醫師。她想起身,對方制止了她,動手替她調升床頭高度。
「我叫鍾志偉,不是你的主治醫師,我是院裡的麻醉醫師,是子赫的大學同學。」他自我介紹,她聽了激動地坐直,瞪大眼看著他。
「你父親和宋家人都來過了,他們囑咐我好好看顧你。本來這事不該由我來問的,不過我想應該無妨,你知道自己懷孕了嗎?」
「……」她如遭電擊般,她嚴重對自己的身體長期忽略,只偶爾在白天感到倦怠,月事的狀況也非常凌亂,完全沒有加以聯想。
「看來是不知道。照大小推估應有三個多月了,不過這和你昏倒無關,你是因為工作太累了,缺乏休息,以後要注意了。」
「……」她咬著唇,不讓自己哽咽出聲。
「我來是有些事想告訴你,也許你能諒解他的一些作為,不再怪他。」
「我不怪他,是我不好。」
「不是你。」鍾志偉思量了半晌,道:「你知道他大學時曾有個女朋友?」
「知道,他們很相愛。」她依稀還記得這一段對話。
「你也知道他們沒在一起,是因為他女朋友出了事?」
「……」她驚訝搖頭。
他扶了扶眼鏡,欲言又止了一會才說道:「他女朋友是死在手術台上的。」
她搗住嘴,錯愕不能言。
他長歎口氣。「那天由他操刀,原本只是一個小手術,闌尾發炎,很快就可以結束,任誰都不會懷疑這點。她這麼健康,連感冒都很少服藥,平時運動量也夠,發炎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沒想到,我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沒有人知道她有嚴重的麻醉過敏。實施麻醉後不久,她就開始呼吸道痙攣,血壓快速下降,我們急救了一個多小時,她還是走了。你不會相信,進手術室前他們還在商量,手術後要去哪裡度假,結果卻是這樣殘忍。他連她的父母都無法面對,他認為這是他的疏失,沒有做好術前完整的過敏史調查,我又何嘗不是。擔任麻醉的是我,並不是他,責任不該他一個人扛,但他毅然辭去醫師工作;他父親瞞著他私下補償了一大筆錢給家屬,還包辦了後事,希望他們別提告,用了一切關係防止消息走漏。醫院每天都有人生生死死,事情很快被淡化,我因為他父親的幫忙也轉了院,沒有留下不良記錄,但他卻再也不能拿刀面對病患了。他曾經是這麼優秀的一個外科醫師,卻長期要靠安眠藥才能閉眼,本來以為他轉到商界,事情會好轉,但並沒有,他還是常找我拿藥。我知道他每年準時去墓地看她,他就算談笑風生、玩世不恭,女朋友沒停過,不再提起往事了,心裡那塊結也沒打開過,何況他根本不喜歡從商,他其實是在應付生活,後來遇見了你,他就很少來拿藥了。我暗自慶幸,他該有好日子過了,直到三個月前,他來找我聊……」
他停頓下來,抽了兩張面紙給她,她的被褥已被淚水浸濕了一攤。
「他對我說,他想出去一趟,不想替宋家勉強工作,他想認真面對一切,他也希望你能如此。他人不在你身邊,也許你壓力小了,事情就可以想個透徹,是不是願意和他生活下去,不須再辛苦逃避、左右為難。他在等你的答案。」
「答案?」她大為惶惑。「我不和道他何時問過我啊。」
「唔?」他一臉訝異。「這我就不清楚了,他說他會留信息給你啊。」
「信?」宋子赫知道她不喜歡、也沒空上網巡信箱,也許留了紙信給她,就放在她最容易瞥見的床頭櫃旁。她這段時間渾渾噩噩,根本對許多東西視而不見,那張紙信或許掉落在家中哪個角落暗縫裡被忽略了,而他們都還在等待?
「田小姐,你以前在國外發生的事他全都知道。」他略顯凝肅。「他特別喜歡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你比他堅強又理性。」
「……」她揩去新生的淚水,又是一陣驚訝。
「所以,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消息,請你務必鎮定,我還沒通知宋家,我想,你應該先知道,也許你能幫得上忙。」
她抬眼盯住他,不再哭泣。
「兩個月前,有人引介他參加了國外的一個基督教人道醫療組織,重新受了醫療訓練,前往一些內戰地區進行救援,當時他還發了信和工作照片給我。他看起來心情不差,生活很充實的樣子。我知道那類組織去的地方危險性高,但又沒理由讓他回來,你也知道他個性就是如此,對他來說,這種工作不會比極限運動更危險,他一旦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了——」
「沒理由?」她乾笑,所謂的沒理由,會是宋子赫在國外遲遲得不到她肯定的答覆後下的決心吧?
「那時考慮想告訴你,又擔心子赫怪我,連個信也不給了,所以拖到現在——」他糾著眉,喉結動了動,樣子十分猶豫。「我有好幾天沒他消息了,怎麼也聯絡不上,後來直接連繫醫療團的總部,才知道他們在一星期前前往北非被武裝分子攻擊的小村落救援受傷的村民時,卡車半路遇上了民兵搶劫,有一半的人受了傷,一半的人死了……」
她厲眼瞪視他。「別告訴我他死了!」
「不,他受了傷,送回英國倫敦郊外的一所醫院治療了。」
「所以……他還活得好好的?」她眨回淚水,平靜地問。
「也……可以這麼說。我是說,和另一半遇難的醫療人員相比起來,這樣算很好了。」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她不動聲色審視他許久,久得他忍不住取出手帕抹抹額角,她才終於轉移視線,不以為意道:「我明白了,那就好。」接著俐落地抽出腕上針頭,跳下床。鍾志偉怔住,急忙按住她。「你去哪?」
「去帶他回來。」她堅決地宣告,攤開手掌。「把地址給我。」
「你別急,你得休息——」
「我浪費掉太多時間了,請你幫個忙,別再叫我休息。」她直挺挺站著,不肯移開手。
十分鐘後,她拿到資訊,換回便服,疾步走出病房,門外守候多時的向恩琪擋住了去路。
「恩琪……」她直視對方,不再閃避,她做出了選擇。
向恩琪上前環住她的肩,輕聲說道:「我都知道。你去吧,注意身體。」
她如釋重負地濕了眼。
*****
那道走廊太長,長得她以為到不了盡頭;沒想到領路的紅髮胖護士中途又折了個彎,讓她根本記不清來時路。坐了十多小時飛機,一路無法闔眼,她只能盡量吃,熱量足夠到可以支撐她不休息直抵醫院,等真要抵達了,倦怠感又臨身,她撫著小腹,暗暗鼓舞腹中的小生命:「加油,撐著點。」
「就是這間。」胖護士停在一間病房外,替她打開門,並且體貼地詢問:「親愛的,你沒事吧?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她忙不迭點頭。「我很好。謝謝你。」
「別緊張,他現在沒事了。」說完朝她鼓勵地眨貶眼。
她輕輕移步進房,靠牆那張病床躺了人,裹著白被單,正側身背對著門休息。那熟悉的身軀輪廓讓她泛起了微笑,她躡手躡腳靠近床緣,盡量不發出聲響驚動病人。
他剪了個五分頭短髮,看得見的左頰因日曬風吹顯得黧黑粗糙,還有若幹不嚴重的小擦傷,右手腕上仍有針管連結著點滴藥水。她很快以目測掃遍他的全身上下,確定了他四肢健全好手好腳,立即兩手撐在膝上長長透了口氣。
黃昏夕照穿透百葉窗,烘照一室溫暖安適,她依戀地俯看他良久,腳酸了,拉張椅子靠坐,伏在床邊伴著他。她疲倦地瞇眼,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渴睡了,而他就在身邊,多好!不須再魂縈夢牽。
意識徐徐陷入空白,乍然再睜眼,感到臉被一隻溫熱粗礫的掌輕柔撫摩著,她笑了,抓住那隻手,仰頭望向已經醒來的男人。
「你來了。」他咧嘴笑開,曬黑的皮膚襯得一口白牙更醒目,笑容依舊帥氣迷人,像刺蝟般的短髮使他看起來比以前更年輕稚氣。
「是啊,我來了。」她忍住淚,伸出手,向前摟抱住他的腰,臉埋進他胸前,發現他削瘦了一圈。「你騙了我,不是只有兩星期嗎?」
「我不希望你為難。這一生,你都不該再為難,你應該快樂。」
「不為難。」她微哽,重新端詳他眉眼,又彎起嘴喜笑。「太好了,你沒事。」
他聽了垂下視線,神情安靜淡定,不再作聲,默思了一會,他從被單下舉出左手,她下意識握住,卻怵然瞠目,半張著嘴動不了。她握住的是他的腕,不是他的手掌,他的左手已齊腕切平,紗布雖層層包紮密實,但掩不住他失去了完整左手掌的事實,她剛才看走了眼。
她抖著下顎無法出聲,努力把淚抑留在眼眶,兩手捧住那只斷腕,憐惜地吻了吻,笑著對他說:「以後,你想做什麼我都沒意見。可是,可不可以……請你給我和孩子幾年的時間,至少陪我們一段,到時候你要去哪裡,我都不阻攔你。」
他霎時呆愕,轉瞬又化為驚喜,倖存的右手掌貼住她的臉,滿眼愛眷。「碧海,遇到你才是件好事。」
「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愛你。」金色斜陽敷上他的臉肩,她直起腰把他攬進懷裡,滿心安寧地閉上眼。「沒有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