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心 第六章
    她以小碎步加快速度時,知道自己已經遲了十二分鍾;隔著斑馬線往對面望去,宋子赫頎長的身影倚在一家咖啡店門口,手裡擎著一杯咖啡,邊指著腕表向她抗議。她心虛的笑,綠燈亮,她邁大步穿過馬路,對他欠身。「對不起,遲到了。」

    他故意瞇著眼看她。「票我先買了,不過你得還我這十多分鍾。」

    「不必這麼小心眼吧?誰讓你選一點鍾這一場的,我早上有事嘛。」

    兩人挨著路邊店家走,他從她短大衣口袋掏出她的手,大掌緊緊裹住。

    「中午人少,觀影品質比較好……怎麼你上午老有事?」他抓住了蹊蹺。

    「怎麼你晚上老有事?」她面不改色。

    「田碧海小姐,據說最近晚上我都在和你培養感情。」

    「據說我十點就回到家了,你的夜生活才正要展開。」

    他驟然止步,俯看她道:「這是在懷疑嗎?」

    「哪裡哪裡。」她一派輕松,繼續往前邁步。「你得好好玩,不好好玩就不像你了。況且夜店怎麼少得了你這道迷人的身影呢?」

    「這是在吃醋?」他微抬尾音。

    「這是在告訴你,你不必為我改變什麼,我也希望你開心過每一天,不必太勉強配合我。」

    「田碧海,我不習慣太早睡,偶爾朋友約了到loungebar喝杯酒聊聊,不到午夜就打道回府了,你真以為我夜夜笙歌不必打早上班?」他瞪睨著她。

    「這麼凶做什麼?」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笑靨。「不過,我給你一點建議好嗎?」

    「……」他自動靠過去。

    「我建議你睡前多做一點靜心的活動,像是冥想、打坐之類的,不需要藥物,不需要酒,也可以睡得好。」

    「……你知道我常睡不好?」

    「知道啊。我有段時間也曾睡不好過,後來我瘋狂的練瑜珈,做手工木作,才慢慢改善了,現在可以控制睡眠品質了。」

    他嗒然不語,從側邊悄悄凝視她;她面光走著,泛光的側臉線條溫柔地舒展著,她和他在一起是徹底放松了,他感到說不出的愉悅。

    「我倒有個現成的好方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說說看。」

    「我發現你在身邊讓我覺得特別安心,不如以後你陪著我睡,等我睡著了,你再離開,你說好不好?」

    「……」她啼笑皆非的看著他。「大半夜的讓一個女人走夜路不太妥當吧?」

    「這是個大問題,所以乾脆你也別走了,我們一起入睡,一起醒來,一起出門,這不是很美妙?」他眨眨眼笑。

    「宋先生,你是不是跳拍得太快了?這不是兩小時的電影哪。」她似乎心情特別輕松,不忌諱成為他的玩笑對象。

    是的,玩笑,她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說的是真的。

    「欸,你稍等我一下。」她被路邊櫥窗裡的什麼吸引了目光,佇足觀望了幾秒,甚至推門入內。

    他跟隨進去,發現是一間歐式古典家具店,她筆直走到一張英式書桌前,彎腰盯著它看,一面伸出手掌,沿著桌面紋理、弧度、刻花處一路貼撫過,目光裡盡是欣慕,她抬頭望向側邊同型書櫃,同樣仔細審視,面帶笑意。

    「你喜歡?」他輕問。

    「嗯。」

    「想帶回去?」

    「不,我正在把它的樣子記起來,讓師傅替我做。」

    「你可真是迷戀木制品。」他喟歎。

    「是啊,木質溫暖、真實,讓人有安全感。」她踮起腳尖,以視線掃瞄頂端飾邊的特殊花飾,輔以指尖觸摸,拔高的姿勢讓她背後的腰線更分明了。

    他盯上一眼,從後伸出手,左右撐握住她的腰眼,冷不防的碰觸令她倒吸口氣,那股悸動直達他的掌心,他向前貼近她,嘴唇抵住她的耳垂,像一對濃情蜜意的戀人。「別動,就一會兒。」他柔聲道:「你要的安全感,是有人永遠在背後支撐你,不離開你麼?」

    她僵直不動,沒有答應,但他身軀的暖度實際包裹住她,他的動作不再造次,她等待胃收縮緩慢,僵硬的背脊松弛,適應了這個普通級的情人擁抱後,她說話了。「不,是希望掌握下一步將發生什麼。」

    「那--你的人生就不好玩了。」

    「你不明白嗎?這就是我們最大的不同,我不渴求刺激。」

    他一放手,她立即回頭,坦然與他相視。「說真的,我的確不怎麼好玩,我很悶的。」

    他執起她的手,閉眼數秒,一副冥想的表情。「其實別人不知道,我內心深處是喜歡悶的。」

    「噢,饒了我吧。」她拍了下額頭,作出昏倒狀,一臉莞爾繞過他走出店門。

    他大步伐跟上。他很想告訴她,他說的都是真的。

    *****

    醫院診間裡。

    護士將紗布小心翼翼地揭開,一旁原本擰眉觀察的年輕醫師兩眼漸發亮,終至唇角緩緩上揚,咧嘴滿意地笑了兩聲。

    「我說過不會有問題的,把最重要的感染和過敏的現象排除,再配合我的專利新藥,傷口就能癒合。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好多了?」

    一面鏡子遞上,將新的手術成果清楚展現在病人面前,田碧海扶著好友的肩,喜形於色,她仔細觀看那片平滑許多的肌膚,忍不住詢問新換的主治醫師:「那以後的膚色問題--」

    「那是屬於後續維護保養的問題,耐性很重要,飲食、日曬、換藥都要小心,色差很難免,但現在化妝技術很進步,要看出來也得有好眼力不是嗎?」醫師拍了拍病人的肩,囑咐護士換藥的注意事項便提腳離開。

    趁換藥的空檔,田碧海對那張臉瞧了又瞧,興奮莫名,她俏皮歡呼:「我的美人又回來了,這個醫師真厲害,幸好遇上他。」

    「你比我還開心啊。」恩琪亦喜笑連連,但只敢微扯嘴角,以保護右臉。

    「那還用說!」

    「你的手機震動了。」恩琪指著她的手提袋。

    「不礙事。」她連看也不看。

    「都第三次了,你沒感覺嗎?快接吧,也許是店裡的事。」

    「我把事情都排開了,沒關系的。」她愈若無其事,眉眼愈難掩不安。

    但來電者似乎窮追不捨,震動太擾人了,她忍了一會,右手悄悄伸進袋裡關了機,繼續面不改色陪侍好友換藥。

    重新包覆好傷口,兩人牽持著走出診療室,恩琪碰了一下她臂膀,善解人意道:「去吧。」

    「去哪?」她不解問。

    「有人找你,你就去吧,別讓我耽誤了你。」恩琪再次指著她的手提袋。

    「說了不重要了。」她輕蹙眉,又笑道:「回去幫你慶祝,替你做頓營養的美容火鍋,好不好?」

    「謝謝你,我也很想,但我現在有約了,改天吧,跑不了這頓的。」

    「有約?」她竟不知道好友重新在外活動了,恩琪向來避諱包著半邊臉出門。

    「我和一間公司的企畫約好面談,他知道我的狀況,也許可以讓我延後兩個月上班,現在暫時可以先交圖稿。」

    「啊!那太好了。」她由衷替對方開心,是不是一切真要好轉了?所有的悲傷經驗為的是讓人更韌性、更堅強?度過了嚴峻的考驗,幸福就指日可待?

    「所以今天我們各走各的吧。」

    「恩琪,」她喜色微斂,緩下腳步,視線落在鞋尖,語調平常地問:「你還恨那個人嗎?」

    等不到答案,她抬頭看過去,恩琪靜靜眺向穿堂外的花園,凝神佇足,良久才開口:「碧海,你認為忘記一個人需要多久的時間?」

    她不知道。

    *****

    她不知道忘記一個人需要多久的時間,起碼現在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人始終不肯稍忘她,或許應該這麼說,隨時讓她想起他是他最樂此不疲的事。

    開會前後,三餐飯前,淋浴前,應酬當中,熄燈前,開車途中……只要宋子赫抽得出空,取出手機,接通鍵一按,她就聽見了他的叫喚。

    「碧海,送去的料理吃了沒?」

    「碧海,你猜我對面這個老家伙要叫幾個小姐才肯簽約?」

    「碧海,我要睡了,快跟我說你一整天都魂不守捨在想我。」

    「碧海,我剛打完壁球,要去沖澡。糟了,我的二頭肌又更結實了,你會不會更不想看我一眼了?」

    「碧海,待會輪到我發表看法,我准備叫大家解散,趕快喝下午茶--上頭這些人,會開這麼長,可以延年益壽嗎?」

    「碧海,你消失了一個早上,和誰約會去了?」

    每一次叫喚,就帶給她心頭一陣無法形容的暖意;暖意之下,卻是如影隨形的憂慮,使她在他面前,很難全然輕松展顏。

    但是他不在意她反應的節制,心情的保留,時常猝不及防地啄吻她,在眾人面前攬抱她,她很少能成功拒絕,她總是抗拒不了那雙純淨瞳孔的注視,彷佛拂逆它們就是一種殘忍、一樁錯事,卻也激不起相等的熱情回應;她從沒能忘記那雙眸子可以瞬間冷漠、失去光焰,帶給別人痛苦。

    她漸漸成了自己最討厭的矛盾的對象,和他來往的這些日子以來,她最常自問自答的對話便是--「田碧海,你到底在做什麼?」,「我不知道。」;「知道這樣下去會有什麼後果嗎?」,「知道,不會有好的後果。」;「你知道最大的原因也許不在他的身上嗎?」,「知道,可能是我自己。」;「你的果斷哪裡去了?」,「都是他。我明白那些女人為何迷戀他了,他可以讓女人認為--一切只為你。」……

    怎麼問怎麼費解,關於愛,總是充滿著難題。

    和恩琪道別後,她驅車繞回木工廠,敦促出貨進度,確定一切運作正常了,她忽然站定不想走了,盯著車床師傅裁切木板,木屑漫天她也甘之如飴,觀賞家具一道道上了漆,她連口罩也未戴上,眼前的東西令她暫時忘了惱人的問題,她棲坐在小椅子上一個多小時,發呆的時間占了一半。

    但她的存在感太強了,工廠員工們無法視若無睹,聊天話題自動節制,用詞變得謹慎,最愛開黃腔說粗口的那幾個搬運工人只得拚命嚼檳榔,一個個開始變得不自在,尤其她今天一襲白衣白裙,外罩個牛仔連帽短外套,和廠區的陽剛凌亂實在不搭調。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多余,摸摸鼻子提腳走人。

    跳上車,她拿出手機,檢查來電號碼,一連串宋子赫的來電和留言--

    「碧海,你在哪裡?快接電話。」

    「碧海,今天的飯局推了,不太舒服,大概感冒了。」

    「碧海,我回到家了,頭突然很疼,你能不能來,替我帶點止痛藥?」

    聲調帶著暗沉和懨懨不彰,她看看表,忽然有些擔憂,她延宕回電三個多小時了,匆匆按了回撥,無人接聽,沒多加考慮,一路上采買了些必要物資,快車趕抵他的住處。

    在警衛室前她突然一臉尷尬,該怎麼報身分說明來意?警衛看了看她的證件,二話不說遞給她一張通行卡。「田小姐,請直接上樓。」

    也許宋子赫吩咐過了,免去通報的麻煩。

    她三步並成兩步進了電梯,緩速上升中,莫名的不安跟著樓層號碼累積,電梯門一敞開,她蒙頭跨出去,和一股香氛和軟馥的胸脯撞個正著。

    她倒退了兩步才得以站穩,一抬頭,驚訝得嘴半張,鄧欣左手撫著撞疼的胸口,右手提著一只名牌旅行袋,無言瞪著提著兩袋塑膠購物袋的她。

    她脫口致歉:「對不起,我沒注意到--」

    「不要緊。」鄧欣搖手,表情尷尬地沉默一會,然後抬頭,開口說話:「我是來拿之前留下的東西的,剛好他在家。」像是在為自己莫名的出現做解釋。

    「喔,這樣。」她也只能微笑以對。

    「你不一樣了。」鄧欣的眼眸在她臉上溜了一圈,做了結論。

    「是嗎?」換她尷尬了。

    「你愛上他了。」鄧欣輕歎,口氣是肯定句而非問句。「這是遲早的事。」

    「……」她吃驚得啞口無言。

    「你自己按門鈴吧,我鑰匙交還他了,沒法替你開門……啊我真多事,也許你已經有鑰匙了。」鄧欣眨眨眼,舉起行李袋晃了晃,向她道別。「保重。」兩個字宛如奉送回田碧海曾經贈予的叮囑。

    她呆立了一分鍾之久,才緩慢移動步伐,在那扇大門前舉手按鈴。

    宋子赫親自應門,乍見她,給了她一個溫存的擁抱。

    「還以為你不來了。」他親吻她的額。

    「你看起來精神還好。」她觀察他的臉。

    他已換了套休閒服,發梢微濕,身上明顯散發著沐浴後特有的清香。

    「我一小時前吃了藥,現在好多了。」

    「我以為你是沒了藥才叫我拿來的。」她將購物袋中的止痛藥取出交給他。

    「本來是沒有的,以為你不來,就順便讓朋友帶來了。」他笑著解釋。

    「啊,對了,是鄧欣……」她瞅了他一眼,提起額外帶來的食物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分類放好,不再說話。

    「你剛才遇見她了?」宋子赫跟過來。

    「嗯。」她頭也不抬,仔細挑揀出過期的蔬果,再堆疊進新鮮的。

    「她是來拿東西的,我們稍微聊了一下。」

    「我知道。」她語氣平淡,沒有異樣。

    「你們說上話了?」

    「嗯。」

    「說些什麼有趣的?你看起來不太開心。」他蹲跪在她身旁,一臉興味。

    「沒不開心啊,她曾經是你女朋友,好好招待她沒什麼不對。」

    「怎麼我聽起來這話涵意很豐富,不太單純?」他雙手盤胸。

    「你人不單純,想事情當然復雜。」她關上冰箱,對他吩咐:「我帶些吃的來,桌上另一袋是熱食,肚子餓可以先墊一下胃。既然你好多了,那我先回去嘍。」

    她微微揚唇,擦過他的肩走出廚房,邊走邊想,她表現得很自然吧,盡管胸口無來由悶滯著,但這是為什麼?一定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她一時理不出頭緒。

    她懊惱地擰起了眉心,人剛到客廳,就被趕上來的他攫住了肘彎,使勁一帶,她重心不穩直往後跌,他巧妙勾住她的腰,居高俯視她。「碧海,你能不能吃醋就像吃醋的樣子,別老裝作事不關己呢?」

    「吃醋?」她瞪著上方流露著欣喜的臉龐,那迷人的笑顏像是一把鑰匙,在頃刻間打開了她混亂的頭緒,一個意念竄上心頭--她愛上了這個人?如同鄧欣所斷言,她也愛上了他?而這一陣子的躊躇不定、旁徨不安,全都源自於此?

    「你不會真以為我剛剛和鄧欣做了什麼吧?」宋子赫微瞇眼。

    「……」不,她來不及想到這點。

    「傻瓜,上回怪我不夠關心分手的情人,現在又擔心起來了,你是不是太矛盾了點?」

    「……」矛盾?是啊,她太矛盾,她身在此地就是一個矛盾。如果她懂得當機立斷,有些困擾根本就無從產生了,也許現在還來得及,趁情根未深種……

    她立時站穩,反應令他訝異。「我沒事,你別想太多,千萬別想太多,我回店裡了--」

    「田碧海--」他盤起了雙臂,嘴角眉梢掛著慍色。

    「就這樣,東西記得吃,再見。」她拔腿就跑。

    剛起步就又被扳轉回身;這次他不再寄望用言語溝通,田碧海設下的防線比他預測的還深,他捧住她的臉,准確地吻住她,不是淺嘗即止,他強勢深入,以他渴想已久的方式吻她,那是幾近吞噬而不得喘息的吻法。她瞠目而視,驚嚇指數直線上升,兩手胡亂抓扯他的衣襟,不斷往後退卻,迫使兩人四肢交絆傾跌至沙發上。他吻得不甚暢意,只好中止,對張口結舌的她提點:「你能不能稍微配合一點?」

    「你怎麼--老是那麼霸道啊!」她喘不能言。

    「證明我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啊。」他一本正經。

    「你快起來--你壓到我--」她慌亂推擠他的胸膛,肢體的悍然貼近觸動了她的某束傳導神經,奮力加上緊張,她的顴骨泛起渲紅,鼻尖冒汗。

    這景象在宋子赫眼裡卻別具意義。田碧海單純得超乎他的想像,他判定那些驚慌失措純粹是缺乏經驗的結果,他瞧著端詳著,打從心底生起笑意,加倍捨不得放開;他選擇俯下身,繼續親吻她,落點從臉龐蜿蜒至頸項,直抵胸前,底下扯開的襟口緩緩釋放出她身上的特有氣息,刺激了他原本不打算點燃的情慾,他忍不住伸手解開了那兩顆礙事的鈕扣,雙唇密貼在她隆起的白皙肌膚上。

    「你在做什麼--」她驚駭地想掙扎坐起,他直接下壓的體魄根本文風不動。「我說你在做什麼--」

    「碧海,我真的喜歡你……」他低喃著,熟練地騰出另一只手,潛進她的裙擺,長指沿著她的小腿溫柔地向上摸索,搭放在她大腿內側,這個簡單的挑逗動作像一道引信,驀然間她開始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

    「碧海?」他輕喚。即使是初次嘗試,她的反應也未免太強烈了吧?

    他抬頭探看她,她的臉緋紅,正用力地在呼吸,她的眼神努力對上他,勉強迸出一句:「快讓開--」

    不需他身讓,她趁勢從兩人間的縫隙中屈滾下地,狼狽爬起後直奔最近的洗手間,趴伏在馬桶上劇烈地嘔吐起來。

    這急轉直下的一幕讓宋子赫怔愣不已。他聽見洗手間傳來的異聲,匪夷所思地尾隨察看,蹲跪在地的田碧海背對著他,不停作嘔,她按壓了幾次沖水鈕,似乎才止住了反胃的沖動;她緩慢地直起身,打開水龍頭洗了把臉,隨意用雙手揩了揩水漬,轉身見到他,她迅速垂下眼。

    「怎麼回事?」他抬起她下巴,只見她滿臉倦意。

    「……」

    「我不懂你這是--」

    「拜托,我得回去了。」她氣虛聲弱,推開他的手。

    這次他不再阻止她,他仍兀自在訝異中。從認識田碧海那一刻起,除了她那張似曾相識的輪廓,她不斷給予他嶄新的經驗,但他的想像力再豐富也絕無可能到此一層--她竟因他的愛撫而感到反胃?

    他目送她倉皇離去,第一次回頭省思,她在最初時即不停對他釋放的訊息--「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生……我不能愛你……你會失望的……」

    這代表了什麼?暗喻了什麼?

    他困惑得太陽穴再度隱隱隱作痛起來。

    *****

    無論那些話代表了什麼、暗喻了什麼,他要得到的是一個確實的解答,而非模稜兩可的揣想。

    他苦思良久,安眠藥失去了作用,而腦部活動依然十足暢旺,他黯著眼圈到公司上班,所有近身下屬被他難得一見的肅穆嚇得互相以眼神交換,主動避開他視線所及之處,以免招來池魚之殃。但一整天下來他也就靜坐辦公室沉吟,多余的字眼絕不多說,中飯略過,下午茶拒喝,笑話不出口,他甚至鎖上了門,保持思慮的專一,然而他的結論照樣從缺。

    他像推翻棋盤一樣重新思考過。

    田碧海不熱中肢體接觸,甚至曾疑似因此昏厥;不欣賞健美猛男,至今是他的最長追求期紀錄保持人,對黃色笑話免疫,對裝嬌扮俏毫無興致,一己之力能解決的事絕不假男人之手,工作時總以嚴肅面目示人(尤其男性),廣泛閱讀但除去軟性言情,重點是她嚴重抗拒他的愛撫……

    堆攏起來還需要任何事例加強心證麼?所有的箭頭均指涉同一個方向,也是他決計不願接受的事實,她不過就是一個--

    不,他連說出口也不情願。

    五點一刻,他悶聲不響走出辦公室,不理會秘書的叫喚,直奔宋子俐的服裝店。

    他大剌剌推開玻璃門,走向正在櫃內彎腰熨燙裙擺的堂妹,指節敲了兩下櫃面,直口直面道:「小俐,你是怎麼認識田碧海的?」

    宋子俐莫名地直起腰,她環顧店內還在巡逛的兩名女客,又看了看臉色極差的宋子赫,壓低音量道:「你吃錯藥啦?」

    「快說。」他不打算顧上禮貌。

    「朋友間接介紹的啊,她們以前在國外念同一所學校,但不同院系。」

    他暗自忖度,又道:「你知不知她曾和誰交往過?」

    她朝天花板轉了轉眼珠道:「沒聽說過也沒看過,我以為她眼光高。」

    「經常來往的好朋友呢?」

    「說真的我不清楚,她看起來挺冷淡的,公事公辦之外,很少和別人套交情,也不參加聚會、同學會之類的。」

    「……」

    宋子俐突來飛天一筆道:「噫,你這麼一問讓我想起看過的一則報導。有一對男女同居了十年,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十年喏,鄰居和他們也熟,不是深居簡出的那種,有一天,男的無預警消失了,再也不出現,搞得女人發狂,拚命查了半天才知道那男的身分,他的過去,一切一切全都是假的。所以呢,現在的人做了什麼,除了FBI之外你不一定都知道,和誰來往也不一定要公告周知,何況碧海她這麼低調,其實,最有可能閃婚的就是她這種人了……欸,你干麻瞪我?我又不是暗示你她另外有人了,你不是又踢到鐵板了吧?」

    「別說些無關緊要的廢話。」

    她翻了翻白眼,掌拍櫃面道:「那好,我就說真正有用的話吧。宋子赫,你不必那麼緊張東查西問的,你閱女無數,會不了解人家到底對你有沒有心?況且,就算這次失手又如何?你不會以為你永遠不會有這種時候吧?趁早習慣吧。」

    「受教了。」他面無表情告辭。

    一置身室外,冷風乍然拂面,席卷了他的焦躁不安。他狠狠吸一口涼氣,忽然整個安步下來。

    他的確不必再東查西問,真正切身感受的人是他自己,無論枝微末節再惱人,都不能掩蓋過一些事實;田碧海一向淡漠的眸光逐漸明暖,被擁抱時從原本的僵硬到後來的自然,偶爾被他逗樂時的羞怯懊惱,靜靜注視他時被他捕捉的尷尬眼神,自發性的微笑變多了……

    而真正的答案來自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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