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病發入院。
在趕回家的路上,江之翰接到管家來電,爺爺因為支氣管不適,激烈咳嗽,甚至咳出血來,目前已經送醫急救。
他聽了大驚,等不及司機慢慢開車,自己搶著坐上駕駛席,風馳電掣地飆到醫院。
到醫院時,醫生已經為江爺爺做過急救,送進病房。
江之翰見出來迎接他跟儂儂的是這家醫院的院長,頓覺不妙。雖說張院長跟爺爺頗有私交,但若是尋常的小病小痛,不會出動這個醫界權威親自診斷。
「張院長,究竟怎麼回事?爺爺怎麼會忽然……病得這麼厲害?」
「不是忽然病的,這是我們原先就預料到的狀況。」張院長若有深意地歎息。
江之翰與儂儂交換驚駭的一眼。
「什麼意思?」江之翰心更慌了。
「之翰,你聽我說,你爺爺得了肺癌。」
「什麼?」江之翰一時愣住,沒意會院長話裡的涵義。
「前陣子你爺爺來醫院做過檢查,我們確定在他左肺上葉,有一顆約莫五公分大小的惡性腫瘤。」
「惡、惡性腫瘤?」儂儂臉色發白。「不能開刀拿掉嗎?」
「我們評估過他身體狀況,目前並不適合開刀,你爺爺也希望能先用化學治療的方式,看腫瘤能不能縮小,到時再來決定是不是要動手術……」
「就是說……他現在情況很危險嗎?」江之翰顫聲問。
「應該說不是很樂觀。」張院長語氣保守。「不過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幫你爺爺治療,你們也不用太擔心。」
怎能不擔心?為何他從來不知道爺爺已經病得這樣重了?
江之翰無助地轉向儂儂。「這件事你知道嗎?」
「我也……不曉得。」她眨眨眼,微微哽咽。「爺爺是說過如果我再不回台灣就等著替他……收屍,可是我一直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收屍?爺爺連那麼嚴重的字眼都說出口了嗎?
「那老頭在胡說八道什麼?哪有人這樣咒自己的!」江之翰又氣又急,渾身打顫。「他真是……氣死我了,氣死我……」
話雖如此,他表現的態度卻不是憤怒,反而更接近焦灼與憂慮。
「之前你爺爺一直不肯住院,不過看來現在他還是住院治療比較好,你們覺得呢?」張院長問。
「當然要住院,我來幫他辦住院手續。」江之翰機械化地回應。「儂儂,你先進病房看爺爺。」
「喔,好。」
儂儂慌亂地點頭,悄悄跟護士來到病房,江爺爺躺在病床上,因極度的疲倦而入睡,臉上還罩著呼吸器。
「為什麼要用那個?」儂儂焦急地問。「爺爺連自己呼吸都不能嗎?」
「只是幫助病人呼吸順暢而已。」護士低聲解釋。「讓他的肺臟負擔不會那麼重。你別緊張,薛小姐,這只是暫時的急救措施。」
可是這樣的爺爺看起來好脆弱,一點都不像那個平時意氣風發的大男人——爺爺是這個家的支柱啊!是晨星企業的最高領導人,是她和之翰從小依賴的長輩,他不能有事,絕對不能!
儂儂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冷靜自己的情緒,坐在病床旁,注視沉睡的江爺爺。
為何她現在才發現,爺爺瘦了好多呢?這兩年,她為了一己之私躲在美國不回來,不曾承歡膝下,盡晚輩的孝道,爺爺會不會怨她呢?可就算他怨,他也從來沒說出口,電話裡只有聲聲對她的關懷。
她對不起爺爺,真的對不起……
淚珠成串滑落。「爺爺,是我不好,是儂儂不對……如果我早點回台灣就好了,我應該早點回來,陪在你身邊,對不起,爺爺,我很抱歉……」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苦澀的聲音在她身後揚起。
她一震,回頭張望,江之翰直挺挺地站著,表情木然。
「我才應該說對不起,這些年來只會惹他煩惱,他就是因為信任我,才會得了這麼嚴重的病也瞞著不跟我說。」
「不是這樣的。」她心疼他的自責。「爺爺怎麼會因為氣你,就不跟你說這件事?他是因為怕我們兩個替他擔心,才會——」
「他是我爺爺!」江之翰驀地打斷她,語氣變得激動。「為他擔心是應該的,生病了照顧他也是應該的,為什麼他不跟我說?為什麼他要瞞著我?可惡的爺爺,如果不是今天他咳到吐血送醫,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得了肺癌,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握緊拳頭,全身顫慄。
儂儂知道,他並非責怪爺爺,其實是苛責自己,他恨的是自已的粗心大意,就跟她一樣。
「別這樣,之翰。」她起身,握住他冷涼的手。「不是你的錯,別這樣責備自己。」
他不吭聲,低眸直視她,眼眶受傷似地泛紅。
她心口一揪,為他疼痛。「不會有事的,爺爺會好的,他一直那麼強悍,一定會好起來的。」
溫柔的嗓音如春陽,暖暖地撫慰江之翰,他不覺緊緊回握她的手。
兩人四目相凝,一切盡在不言中。
醒來的時候,江爺爺發現自己兩隻手各被兩個人握著。
一個是趴睡在病床左邊的儂儂,雙手緊緊握著他左手,依戀地貼在自己頰畔,酣睡的臉蛋透出淡淡的紅暈,嬌甜可愛。
另一個是病床右邊的江之翰,他坐在地上,大手握住他右手,表情一本正經,頭顱卻因瞌睡點呀點的,荒誕可笑。
這兩個孩子啊……江爺爺慈祥地凝望,輕輕歎息,胸口滿滿地融著一股暖意。
這麼體貼、這麼愛他的兩個孩子,教他怎麼捨得丟下他們離開人世呢?就算走開了,他也必定會時時刻刻掛念著,不得安心。
「你們啊……」他喃喃低語,抽出右手,想拔掉臉上礙事的呼吸器。
江之翰感覺到他的動作,霎時驚醒。「爺爺……爺爺?」
「我在這兒呢。」江爺爺摘掉呼吸器,似笑非笑地應聲。
「爺爺,你怎樣?感覺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江之翰焦急地問。
他很好,睡了長長的一覺,精神暢快得很。
不過他決定繼續裝虛弱。「不太好,我全身都痛。」
「是嗎?很痛嗎?我馬上叫醫生來……」
「不用了,給我倒杯水來就好。」
「要喝水嗎?好。」江之翰應命想起身,雙腿卻麻木得動彈不得,勉強站起,又酸軟地跪地。
砰然聲響,把儂儂也震醒了,她迷惑地抬頭。「怎麼了?」
竟然因為腿軟站不起來。江之翰超窘,裝酷地擺擺手。「沒事,你睡你的。」
再次試了試,這回不敢莽撞,小心翼翼,慢慢站起來。
江爺爺跟儂儂一同望著他一拐一拐地走到茶几邊,執壺倒水。
「他怎麼了?」儂儂不解地問。
江爺爺只是笑。
她這才完全清醒,望向爺爺。「你還好吧?爺爺,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兩個孩子都問一樣的問題。
江爺爺心情更好了,似笑非笑地勾著唇。
「爺爺,水來了。」江之翰端著茶杯走過來,扶起爺爺上半身,儂儂想幫忙,結果站起來時雙腿也是忽然一陣麻,不禁痛得驚呼。
「腿很麻喔?」江之翰明白她遭到跟自己一樣的「報應」,惡劣地揶揄。
「原來你剛剛是因為這樣走路才瘸腿。」儂儂總算恍然大悟,氣他沒事先提醒自己,送他白眼。
「嘿嘿。」他嗤笑,不理她,孝敬爺爺喝水。
江爺爺喝兩口,眼珠一轉,心生一計,一陣嗆咳。
「怎麼了?爺爺?」江之翰一驚,急忙拍撫老人家的背,試著替他順氣。
「沒事,我……沒事。」
「沒事才怪!」江之翰氣苦,瞪向爺爺的眼神掩不住怨氣。「爺爺,你太過分了,如果不是張院長親口跟我說,我到現在還不曉得你生病了!」
「這種事要我怎麼說?我不想被兒孫輩同情。」
「這什麼意思?」
江爺爺吸氣,假作揮淚。「總之,我這老頭是不中用了,本來就一把年紀了,老天要收回我的命也沒什麼好可惜的,問題是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怎麼辦?晨星以後誰來顧?」
江之翰聞言,抿唇不語。
「爺爺,有我們啊。」儂儂溫聲安慰。「我跟之翰會守住公司的,你不用擔心,安心養病就好。」
「唉!要我怎麼不擔心?」江爺爺可憐兮兮地揪眉。「你這丫頭是挺貼心的,不過之翰……嘖,這個不肖孫光會氣我,不認真工作,整天跟女人鬧緋聞。」
「爺爺,不是的,之翰現在不一樣了,他現在每天都很認真工作,也幾乎不跟女人約會。」
「那是因為有你在身邊盯著他,他才這麼認分,要是你不在,這渾小子肯定故態復萌。」
「爺爺……」儂儂約略猜出老人家想說什麼了,聰穎地住口。
江爺爺左看看、右看看,裝出一副沉痛哀感的表情。「你們兩個要是真的孝順爺爺,想讓爺爺安心,就答應我一件事。」
一片沉寂,兩個年輕人都變成悶葫蘆,噤聲不語。
江爺爺皺眉。「怎麼不說話?不想答應爺爺嗎?」
江之翰凝視爺爺片刻,沉聲開口:「爺爺先說,是什麼事?」
江爺爺眨眨眼,又眨眨眼,終於不容反駁地下令:「你們結婚吧!」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離開病房後,江之翰等不及走出醫院,便在走廊轉角處踢牆洩憤。「那臭老頭、精明的老頭,居然乘機要脅我們結婚,哼哼!以為我們會上當嗎?」
儂儂看著他孩子氣的舉動,一語不發,盈盈淺笑。
「笑什麼?」江之翰頓時感到狼狽。說實在的,他很討厭儂儂這種又似溫柔又略帶嘲弄的眼神,老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很幼稚。
儂儂沒立刻回答,持續凝視他,目光逐漸斂去嘲諷,只留溫情。「我們結婚吧,之翰。」
「你說什麼?」他驚駭。
「就結婚吧,聽爺爺的話。」她柔聲重複。
他不敢相信,銳利地瞪她。「你看不出剛才爺爺是在演戲嗎?他根本好多了,只是故意裝痛博取我們的同情。」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那你還說要聽他的話?」不覺得荒謬嗎?
「我想聽話,是因為爺爺對我有養育之恩。」她淡然解釋。「當年,是爺爺對失去雙親、孤苦無依的我伸出雙手,收留我住在江家,撫養我長大,對我來說,他的恩情我這輩子怎麼還都還不完。」
「所以為了報恩,你寧願答應他那個瘋瘋癲癲的提議?你不覺得有點異想天開嗎?」
「是有點可笑。」
「那你還想答應?」他不可思議地拉高聲調。「結婚可不是扮家家酒,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你不怕嗎?」
她淡淡一笑。「誰說我不愛的?」
「你說什麼?」江之翰當場震住。她這意思該不會……不可能是暗示她……愛著他吧?
可能嗎?會那樣嗎?他思緒凌亂,心跳加速,全身僵硬。
「瞧你嚇成那副樣子!」儂儂打量他慘白的臉色,悠然長歎,不知自己是該覺得好笑,還是備受侮辱。「我騙你的啦!你以為我真的喜歡你喔?」俏皮地吐舌頭,扮個鬼臉。
江之翰這才鬆一口氣,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不該如釋重負,這丫頭說自己不喜歡他呢,去他的!難道他就會喜歡她嗎?
他不服氣地冷笑。
她望他,眼眸閃爍清亮。「其實就哄哄老人家有什麼關係呢?結婚之後又不是不能離婚。」
這意思是——
他蹙眉。「你是說要對爺爺說謊?」
「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你不覺得嗎?」她反問。
是沒錯。江之翰沉思。爺爺生病是事實,雖說方才是刻意演戲,但他的病情也的確不樂觀,他們做晚輩的,不該在這種時候還忤逆老人家,惹他生氣。
如果假結婚能哄爺爺開心,也不失為一個計策。
只是——
江之翰目光一暗,神情凝重。「我不喜歡說謊。」
他不喜歡說謊,可是這麼多年來,江之翰卻執著地守著一個謊言。
當年,江薛兩家父母發生空難後,儂儂來到他們家,他對她很冷漠,甚至用一種近乎厭惡的態度對待她。
當時她很受傷,問他為什麼不能像從前一樣跟她和樂相處?
他以前很疼她的,兩人就像真正的兄妹,不是嗎?
他告訴她,因為他並不想跟她當朋友。
「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你。」
「可是你……以前不討厭啊。」
「現在討厭了。」他板著臉,說著狠絕的話語。「我不喜歡身後有個跟屁蟲一直黏著我,你很煩你知道嗎?我在學校也看到你,在家也看到你,要跟你一起吃飯、一起上學,爺爺老跟我嘮叨,要我多學學你,用功讀書,真的很煩,你知道嗎?為什麼你別的地方都不去,偏偏要留在我家?」
「因為我……沒別的地方去,我阿姨在澳洲,而且也結婚了,不方便收留我,只有爺爺願意照顧我……」
「所以我認了!你可以住在我們江家沒關係,但不要以為你真的是我妹妹好嗎?我們不是家人,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我沒理由非跟你要好不可。」
「是啊,你是沒理由對我好……」她哽咽地說,淚光閃閃。
她哭了,是他把她弄哭的,他真壞,為何要這樣對待一個跟自己同樣失去雙親的女孩?
他很氣自己。
但還是沒辦法體貼她,還是不想讓她靠近自己,看到她,他就會想起那件很想忘記的往事;看到她,他的心便不能平靜。
「總之你以後離我遠一點就是了!」他殘忍地撂話。
他不記得她是怎麼回答的。只知道她並未聽他的話,依然嘗試靠近他,在一次又一次地受挫後,終於,他讓步了。
那場戰爭,是他輸了,他擺脫不了她。
難道這輩子,他注定與這個女人糾纏不休嗎?明明早就想撇清關係的,卻愈纏愈緊,如今爺爺甚至還以自己的健康威脅兩人結婚。
「江之翰,如果你答應了,就真的是瘋了——」他喃喃自語。
就算是假結婚,他也不能屈服,那女人太難搞、太有本事擾亂他的人生,他必須小心防備。
江之翰站在門外,透過玻璃牆,看著儂儂與爺爺,他們倆正在下圍棋,這是爺爺最拿手的,絕對佔上風。
「不行啦,爺爺,你再多讓人家兩子啦,這樣我真的會玩不下去。」
「都讓你九子了,還不夠嗎?」爺爺嘲笑。
「再多兩子,拜託拜託。」她合掌擺出祈求的姿勢,可愛地撒嬌。
「這個嘛……」爺爺假裝考慮。
「好啦,爺爺,再多兩子嘛。」她索性攬著老人家臂膀,賴皮地直往他懷裡鑽。「除了之翰,你最疼我了,對不對?一定不捨得欺負我的,喔?」
爺爺被她逗得呵阿笑。「傻丫頭!比起那臭小子,我還比較疼你呢。」
「真的嗎?」她抬頭,眼眸閃閃發亮。「爺爺真的最疼我嗎?」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假話了?」
「那爺爺的意思是,你願意多讓我兩子嘍?」
「讓就讓,就算再多讓你十子,你也不會贏的啦。」
「吼!爺爺,你好壞,怎麼可以瞧不起人家?」儂儂懊惱地捲衣袖。「好,我們就來好好下一盤,看是誰贏誰輸。」
「當然是我贏啦!」
「不比比看,怎麼知道?」
「那,你先放子。」
「好,強敵來嘍,爺爺小心。」
「哈哈……」
這盤棋,江爺爺讓了十一子,打得可不輕鬆,戰局一度吃緊,到終盤時才挽回局面。
但江之翰看得出來,這盤棋其實是爺爺輸了,儂儂最後是故意下錯子,討老人家歡心。
他相信爺爺大概也心裡有譜。
「討厭啦,人家又輸了!」儂儂哀怨地嘟嘴。
「傻丫頭,瞧你嘴巴翹這麼高。」爺爺笑著揉她的頭髮。「這麼不甘心嗎?」
「當然不甘心啦,下圍棋我從來就沒一次贏過爺爺。」
「輸給爺爺有什麼關係?你啊,只要贏過之翰就好。」
「問題是我下圍棋也贏不過他啊!」
「你這女人什麼都要贏嗎?幹麼這麼好強?」江之翰忍不住插嘴。
「之翰?」她驚訝。「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他淡淡地應道。「我買了爺爺最愛吃的那家韭菜盒子過來。」
「是嗎?」儂儂大喜。「那家韭菜盒子我也很愛吃。」
他知道。江之翰暗想,表面卻擺酷臉。「不是買給你吃的,你可不准跟爺爺搶。」
「知道啦,我有這麼不識相嗎?」她沒好氣地撇撇嘴,搶過他手中的提袋。
「我去裝在盤子裡,爺爺比較方便吃。」江之翰目送她輕快的背影,胸口奇異地擰著,幾秒後,他轉頭看爺爺。
「怎麼了?」江爺爺奇怪他恍惚的表情。
他啞聲問:「爺爺,你很喜歡儂儂吧?」
「這不是廢話嗎?」確實是,瞎子都看得出來,爺爺很疼儂儂,儂儂也很關心爺爺。
江之翰悠然歎息,心防在不知不覺中潰堤。「爺爺,我答應你。」
江爺爺先是一愣,半晌,白眉遲疑地挑起。「你是說——」
他微笑,笑中帶著幾分惆悵。「我答應你,跟儂儂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