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
雁奴兩手掐著自己的脖子,喘著嘶啞的氣息驚醒,一臉駭然忐忑,隱含著恐懼的晶亮雙眼來回轉動,似乎不能理解身處的地方。
她不是落水了?明明聽見咕嚕咕嚕的水聲了呀……怎麼會在山洞中?
忽而,雁奴瞥見站在洞口處,渾身散發出戒備和某種緊繃的長孫長睦,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會,一股熟悉的暖意宛如茶煙在她的心頭裊裊攀升,驅逐了原本的懼意,卻帶來另一種繃緊心弦的窒息。
怔愣之際,她想起自己只是在作夢,一個好久好久以前的夢,而眼前的陌生景象全像潮水退去,驟然無聲,只剩下她和他,一同墜入那個近十年前的回憶──受了重傷的他和全身僵硬的她雙雙墜入深沉的水潭中,隨後使盡力氣把恐水的她從黑暗的深處拉了回來,渡了好幾口氣給她,直到自己清醒之後,仍然沒有把她拋下……
「只是下雨。」長孫長睦靠近了些,面容一片平靜。
記憶瞬間隨著大浪打來的潮波一併退去,雁奴的雙眼漸漸轉回清明,後知後覺的明白他早已知曉她作了什麼夢,才會這麼說。
這個男人總是能早一步察覺她的心思。
「我沒事。」原來在夢裡的水聲,是雨聲。
雁奴不自覺的搓動雙臂,再度打量周圍,發現這兒並非只是隨便的一個山洞,因為她躺在一堆乾草上,乾草的上方則墊了一張獸皮,她的身上還有一條薄被,離她不遠處有火在燒,維持山洞裡的溫度,火堆上有一個小鍋子,裡頭似乎正燒著什麼,發出悶悶的聲音。
她並不需要費心去猜,下一瞬,長孫長睦來到火堆的另一頭,把小鍋子取了下來,並打開鍋蓋,接著好像沒有知覺,把一條帕子往鍋裡噗嚕噗嚕作響的熱水裡壓。
雁奴淡淡的觀察他的舉動,忍著不出聲提醒他水溫有多燙人。
痛嗎?
不痛。
研究著他短暫迅速的動作,恍惚間,她憶起過往零星的對話。
長孫長睦是個奇人,他不會感到疼痛,即使受傷再重。曾經,她甚至懷疑過面無表情、惜字如金的他連感情也沒有,不過那猜測終究讓他證實並非事實。
他是個有感情的人,雖然內斂,但……他懂得愛人。
長孫長睦擰乾帕子,望著她血肉模糊的手腕。
是他親手替她解開鐵鏈的,手中還留有那沉重陰冷且粗糙的感覺,而他們竟用那樣的鐵鏈囚禁她……
頓時,黑眸充滿駭人的冷光。
「只是皮肉傷。」注意到他的目光,雁奴拉了拉囚衣,蓋住可怕的傷口。
身為軍人,受傷早就是家常便飯,也早已習慣疼痛的滋味,卻不想被他看得太仔細,因為不想教他擔心。
長孫長睦無言,將已經降至常人能接受的溫度的帕子遞給她。
雁奴沒有立刻接過,而是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我要替你上藥。」他簡潔的說明。
這裡的環境不允許,沒辦法讓她好好的洗淨身軀,和祛除體內的寒意,不過為了把髒東西弄掉,以免感染傷口,只能用這種克難的方式了。
「用不著。」她語調清冷的拒絕。
長孫長睦並沒有因為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而退縮,也不再多言,直接抓過細弱無肉的胳膊,推高衣袖,只剩微溫的帕子毫不憐香惜玉的蓋上。
瞬間,彼此幾乎都聽見燒焦的聲響──當然,那只是痛意的錯覺。
吃痛,雁奴眼角微抽,在注意到他試探的眼色時,隨即垂眸,裝作一點也不在意。
長孫長睦任由沉默在彼此之間醞釀,迅速清理她的雙手,且不容置疑的褪去那不屬於她的衣裳。
雁奴對裸露並不會不自在,她是軍人,受的訓練使她對任何情況都能維持鎮定,游刃有餘的應付,偏偏面對他時,任何情況都會變得不一樣。
不想被看出怯意,她緊抿著唇,任由他強硬且稱不上溫柔的幫她擦拭身子。
山洞頗深,外頭的雨水打不進來,但是水氣飽滿的冷風灌進山洞之中,嗡嗡作響,也帶來寒意。
雁奴遮著胸前的手縮緊了些,無言的動作透露出畏寒的訊息。
正擦拭她傷痕纍纍的背部的長孫長睦見了,垂下眼皮,墨黑的眼珠子左右來回了幾趟,手上粗魯的動作稍微緩了下來。他移動半蹲的位置,利用高大的身軀阻擋寒風,同時加快速度。
沒多久,他將她擦拭乾淨,並仔細的搽了藥,之後取了一套純白的衣袍給她。
雁奴接過,卻有點猶豫。
她想要一套戰甲,這樣不至於敵人一刀劈過來時,毫無防備的被砍死,她也想要一套弓和箭,不過現在不急,要不了多久,她應該能自己弄到,所以眼下最大的問題是這套女裝。
「你必須看起來不像之前的樣子。」察覺她的質疑,長孫長睦淡漠的解釋。
雁奴的眼色緩了些,對上他,他立刻放下帕子,轉身,走回洞口,背對她。
穿好衣服後,她訝異於衣裳的大小竟是如此合身,隨即明白這是他特地準備的。認知浮現腦海,氣虛而失去光彩的眼眸複雜的瞅著那抹背影,還以為已經遠離的回憶再度清楚的浮現腦海。
十幾年前,天朝建立初期,七大家向鸞皇宣示忠誠,質子入京,他們崑侖族有了新的稱呼,叫做「崑侖血脈」,是鸞皇的眼中釘,被四處追殺,天下之大,卻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他們的容身之處。
她和她的雁奴小隊向北移動,希望能藉此尋求到其他諸侯的庇護,然而還沒能投靠到誰的帳下,她的同伴死的死、傷的傷,漸漸的,只剩下她獨自一人在趕路。
但是趕到哪裡?她完全茫然和沒有頭緒,就在那時候,她遇見了他。
長孫長睦,長孫家的四子。
他奉長孫家主公,也就是他父親的命令,前來營救崑侖血脈。原來長孫家是以投降換取信任,私底下仍然效忠崑侖。
在她沒吃沒喝,連續三天三夜被追兵追趕,即將被逮到之時,他孤身一人出現在她的面前,二話不說,背起受傷難以行走的她,開始向南遁逃。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她只知道他是長孫家的人,其餘的他什麼也沒多說,她相信他對她的瞭解,一定也僅止於她是崑侖血脈而已。偏偏他就願意為了一個稱不上識得的人,窮一己之力,對抗鸞皇的兩萬精兵,並將她帶回長孫家,與其他大難不死,逃過一劫的同胞相聚。
此後,一直是他守在她身邊。
幾年在長孫家深深烙印心頭的點點滴滴,凝望那原本令她繾綣依戀的身影,雁奴幾乎難以逼自己再用這種冰冷無情的口吻和眼神對他。
他們曾經不用言語的彼此相愛,曾經把彼此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然而去年有人向鸞皇密告長孫家窩藏崑侖血脈,她和族人再度亡命天涯,才驚覺自己是個不能奢求安定未來的人。
與其愛一個每天活得戰戰兢兢,並把忠誠看得比愛情還重的女人,他值得更好的。
思及此,心扉悄悄滲入鬱痛,雁奴雙手一緊,作了決定。
「等雨停,我就走。」
高聳的背影似乎頓了頓,長孫長睦沒有回頭,淡淡的說:「雨會下很久。」
看天勢,雨一時半刻是不會停了。
「那我現在就走。」雁奴低聲道,匆促起身。
唰……
一抹黑影迅速掠入眼簾,她頓時收回步伐,踉蹌了一下,一隻厚實的大掌更快的擄獲她的臂膀,將她抓穩。
雁奴直覺的抬起眼眸,望向長孫長睦,森嚴冷酷的黑眸正一瞬也不瞬的瞪著她,兩人身高上的差距和他渾身迸射出的銳利氣息,形成了強烈的壓迫感。
「你不能走。」他的嗓音就跟此刻給人的感覺一樣寒徹骨。
雁奴纖細的肩頭一竦。
即使面對各種可怕的敵人都未曾退卻的她,也訝異於自己在他面前顯得如此柔弱。
「我不需要你。」她抿著唇,持續用恫嚇性的低沉嗓音說話。
長孫氏救不了,也無心救我崑侖族,收起你假好心的同情,我早就不需要你了。
她明明用了許多更糟的話譏諷他、離開他,為何還要來救她?
她不要他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