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日。
容若望著晴朗得微微泛白的天空,心底有一絲很小的失望。在她眼裡,這樣的節日如果能夠是個雪天,似乎應該更完美。
車子在咖啡廳門口停下,跨出車門,她往前走了兩步,卻聽見身後雲湛的聲音。
「容若。」雲湛透過降下的車窗,叫住她。
「什麼事?」
「今晚你什麼時候能回家?」
「不清楚……大概還和平時一樣吧。」
「嗯,沒事了。」
「拜拜。」
撥了撥額前的發,容若揮手走進咖啡廳。
她並沒有告訴雲湛,何以純已經回來了,因此,其實她今天沒必要再來店裡;她也沒有告訴他,今天「藍夜」會提早結束營業。
「你說,兩個女人今晚在這裡吃飯,會不會很怪異?」在瀰漫著溫馨情調的西餐廳,何以純環視隱在幽暗處的一對對情侶,感覺自己幾乎被這樣的濃情蜜意淹沒。
「已經吃完了你才這樣想,是不是太遲了點?」容若抬手招來服務生買單,走人。
在店門外道別後,她才沿著街道,慢慢朝家走去。
一路上,無數對情侶從身邊走過,或開心、或溫情,鮮紅的玫瑰在這樣的夜裡,顯得格外耀眼。容若迎著風,突然想起雲湛,並且發覺這種想念,似乎不可抑止。
低著頭自顧自地笑了笑,她在心裡暗嘲自己的自相矛盾。明明是她故意拖延著時間不想和他一起過節的,那麼現在又何必不停地去想那張臉呢?
再抬起頭的時候,容若發現,自己正經過市中心的廣場,而這裡,此刻已聚集了很多人,無比熱鬧。
燈光、鮮花、氣球、音樂,還有喧鬧的人聲、來往穿梭的賣花的小孩……從什麼時候開始,原本應該兩人私下獨享的甜蜜竟發展成為大眾共樂的喜悅了?
站在這些成雙成對的人群中,一股連自己都覺得矯情可笑的孤獨寒冷迅速湧來,可是容若卻發現,即使再可笑再矯情,她此時是真的很想念那雙手的溫度,想念那個令她安心的懷抱,想讓自己站在這裡的時候也能有個人陪著她,就在她身邊,度過專屬於戀人的節日。
「容若?」當雲湛的聲音真真實實地從電話裡傳來的時候,容若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
「吃過飯了嗎?」她聽見他問。
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吃了……你呢?」
「還沒有。」
「我沒什麼事。」抬頭看著周圍的人,她頓了一下,才說,「只是正好經過廣場,看見這裡很熱鬧,所以……」她突兀地止住,沒再說下去。所以什麼?明明是夫妻,可她卻發現要開口讓雲湛出來和她過節,很不容易。
電話那邊也沉默了片刻,容若下意識地往避開人群走了兩步,用手摀住一邊的耳朵,確認地「喂」了一聲,她以為信號不好,或是雲湛說了話而她沒聽見。
「你在那裡等我。」略微低涼的聲音傳了過來,無比清晰。
怔了一下,容若仰頭看著不知是誰放飛了的氣球,微微笑道:「好啊。」
黑色夜空中,近百隻氣球綁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五顏六色,漸飛漸高,直至消失不見。
穿好外套準備出門的雲湛,從臥室裡出來便看見正倚在客廳門邊的雲昕,臉色黯然,帶著明顯的淚痕,傭人在一旁手足無措。
「怎麼了?」他轉動輪椅靠近,拉著她坐在沙發上。
雲昕搖頭,不肯說話。
「是和高磊吵架的事?」他試探地問。
「嗯。」雲昕將臉埋在手間,聲音微微沙啞,帶著鼻音。
轉頭吩咐傭人倒杯熱水,雲湛看著開始輕微抽泣的人,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拿出手機。
容若沒想到,僅隔了十分鐘,雲湛便告訴她他可能來不了了,並讓她在想回去的時候打電話回家通知司機來接。
合上手機的翻蓋,容若不禁失落地笑了笑,同時在心裡暗想:也許一開始的那個電話就是多餘的;也許,一段並不單純的感情,是沒有必要和資格過這樣一個美好的節日的。
廣場中央搭起的高台上,聚光燈驟亮,人們慢慢向台下聚攏。突然發現失去了欣賞一切的心情,她心不在焉地往相反方向走去,肩膀卻猝不及防地被重重撞了一下,還來不及放回包裡的手機就這樣脫手飛出,下一秒,已經淪為別人腳下的犧牲品。
目瞪口呆地看著裂成幾瓣的銀白色手機,再抬頭看看撞了自己而此刻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她下意識地捏緊從肩上滑到手裡的挎包……
皮包背面一條長長的裂口讓容若在有想罵髒話的衝動的同時,卻又欲哭無淚!
刀口劃在中間的位置,所有的東西都仍安全地留在裡面,只除了錢包。容若不知道她該慶幸還是詛咒,如今,她連叫車回家的錢都沒有了。
「請你等一下,我進去拿錢給你。」
不好意思地對司機笑了笑,容若快步走回屋子。現在,除了想快點付掉車錢外,她更想找個人訴說她今晚有多麼倒霉,而她首先想到的,是雲湛。
穿過客廳的時候,她突然停住腳步。
她看見房門開著的臥室裡,雲昕正趴在雲湛的腿上哭,而雲湛顯然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她。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與裡面的人對視了一眼,容若轉過頭對旁邊的傭人說:「請幫我拿錢給外面的計程車司機。」
說完,她從雲昕的房門前走過,回到自己的房間。
浴室裡亮著燈,雲湛敲了敲玻璃門。
「啪!」門被打開,容若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越過,走向衣櫥。
「手機沒電了嗎?」雲湛調轉方向,問。那之後,他又打了幾個電話給她,得到的回復全是機械的語音。
容若沒回頭,拉開櫥櫃門,語調輕描淡寫:「掉了。」
雲湛抬眼看著那抹冷漠的背影,轉動輪椅上前,「你生氣了?」
找到要找的衣服,容若把它從衣架上取下來,問:「氣什麼?」
「今晚是我不對,電話裡不好說,所以也就沒告訴你我有什麼事。」當時雲昕就在旁邊,他不想當著雲昕的面說她和高磊之間出了感情問題,因此,在電話裡他並沒有跟容若說明。
「那麼,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容若拿著大衣轉過身,臉上仍然沒有表情。
「小昕今晚和高磊吵得很厲害。」
「哦,是嗎?」穿上衣服,容若淡淡地應了一聲,坐回梳妝台前,自顧自地梳著頭髮。
雲湛看著她明顯的冷淡,微微皺眉,「你到底是怎麼了?」
「啪!」梳子被重重地放回檯子上,發出很大的響聲。
「我沒怎麼!」略微抬高了聲音,容若覺得自己之前獨自一個人在街上吸進的冷風已經全部轉變為怒氣,沒地方發洩。冷冷哼了一聲,她站起來,重新恢復平靜,「我確實沒怎麼。相比起來,雲昕的事顯然重要得多。」說完這句話,心裡沒來由地一陣鈍痛。
確實,雲昕從來都比她重要。以前是,現在仍然是。
手機壞了,聯絡不到別人;錢包丟了,沒辦法付計程車的錢;找到了公用電話亭,卻發現磁卡放在錢包裡一起無影無蹤了;在成雙成對的路人中,她孤獨地站在路邊攔了十幾分鐘的車……可是,這些和雲昕與高磊之間的戰爭比起來,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容若的心裡感到一陣一陣的難受。不為那些錢,不為她最喜歡的皮包,不為那隻手機,也不為自己在冷風中等了多久的車……只因為,雲湛的行動和心,總是一次次地偏向雲昕。
事實上她當然清楚,情人節的約會,在雲昕和高磊的感情危機面前,的確是應該退到一邊的,只是,讓她倍覺無奈的是,或許是冥冥中注定了的,她,或者有關於她的事,似乎從來都沒辦法比雲昕更重要。
無論是可以由雲湛自主選擇的,還是確實迫於無奈的,她,一直都只能處在第二位,一直都是。
走出臥室的時候,她在心裡重重地歎了口氣。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雲湛跟了出來,剛才容若的那句話,如同在他心口狠狠地捶了一拳,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停下步子,容若轉過頭,指了指牆上的掛鐘,唇邊是全無笑意的笑容,「還剩最後一個小時,我要去找一個不被其他事情阻礙,能夠安心陪我過節的人。」
話的尾音消失在平靜的關門聲中,雲湛摀住胸口,閉目靠在椅背裡,蒼白的臉上一片黯然。
為什麼要生氣呢?
完全靜下來之後,容若為自己幾個小時前的情緒感到可笑。
「你是不是已經忘了當初的目的了?」拍了拍臉頰,她喃喃自語。
原本就是一場動機不純的婚姻,只不過是她自己因為一直無法抹去的愛而錯誤地陷在假象裡,甚至還想佔領雲湛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卻似乎早已經忘記,當這一切最終結束的時候,雲湛愛誰多一些,都將變得沒有意義,也許,還可能多添煩惱。
「容小姐!你深夜過來我家,我以為你是要和我共度溫情時光,而不是讓我在這裡聽你自言自語。」
容若看著斜躺在沙發上的葉凌秋,站起來笑道:「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我困了,先睡去了。對了,謝謝你借客房給我。還有,請允許我再次為你今晚竟然沒人陪伴表示我的驚訝……你,是不是出什麼問題了?」
「喂!你什麼意思?你以為……」
容若靠在掩上的房門背後,把客廳裡的喋喋不休阻隔在門外。
趴在寬大的床上,她靜靜閉上眼睛,同時在心裡暗暗告訴自己:有些事,也許應該趁早結束。
清晨的天地間充斥著淡淡的白色霧氣。
容若坐在葉凌秋的車子裡,回到雲家。接近門口的時候,一輛紅色跑車從對面駛來,與他們交錯而過。容若看見雲昕坐在車裡,而開車的,是高磊。
看起來,應該沒事了。她在心裡想著,車子已穩穩停在別墅外。
跨下車的同時,容若看見客廳的大門外,雲湛和他的輪椅籠罩在霧氣裡。
扭過頭,她抓住葉凌秋的手臂,想了想,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曾經答應過我,要幫我做一件事?」
「嗯,怎麼?」
「給我一個GOODBYEKIXH1。」
「就這樣?」
「對。」
葉凌秋不解地挑眉,但仍然低下頭,在容若的臉頰上印下一吻。
「呵。」敏銳地收到從斜前方投來的銳利目光後,他放開容若,了然一笑,眼角的餘光掃到不遠處的人影。
容若從他的懷裡退開,抬頭,牽起嘴角,「是不是很幼稚?」她在笑,眼底卻滑過無奈和淡淡的悲哀。
「你知道你最大的優點是什麼嗎?」葉凌秋環起雙臂,笑著問。
「是什麼?」
「你總是能夠理智地給自己的行為下最準確的定義。」
容若輕笑,「這是褒還是貶?」
「這不重要。」葉凌秋搖頭,「我現在更想知道,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一時起興而已。」容若轉過身深深吸了口氣,朝身後的人揮揮手,「改天見。」
她慢慢走向前方不遠處的人,去完成凌晨時考慮清楚應該了結的事。
看著那道白色的人影逐漸靠近,雲湛退動輪椅,轉回客廳。
容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低頭看著他,「你不打算問我昨晚去哪了嗎?」
「你和葉凌秋在一起?」雲湛當然記得那晚在酒會上認識的男人。
「你會不會擔心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容若又問。
雲湛的手握在輪圈上,沒有回答。
容若淡淡笑了笑,從他身邊走過。這個問題,她其實並不願他回答。如果要他說會,那不符合他的個性;可如果他說不會,也只會令她自己更難過罷了。
「容若!」雲湛伸手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腳步。
他抬起眼,「昨晚雲昕的事……」他突然說不下去。
明知道她生氣,可他卻沒辦法要求她不要氣。換作對其他任何人而言,也許他的做法都無可厚非,只是,對容若,他明白昨晚卻是兩年前的一場變相重演。所以,下面的話,他說不出。
微微一愣,容若慢慢掙脫他握著的手,她盯著地板,平靜地問:「雲湛,如果有一天,」她深深吸氣,彷彿要積蓄力量讓她把後面的話一次說完,「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你,你會不會讓我走?」
這一天,終於來了嗎?雲湛不動聲色地扶緊輪椅扶手,沉聲問:「你指的離開,是什麼意思?」
「離開這裡,離開你,和你離婚。」容若說得很快,說完,她看著那雙漆黑的眼睛,像是想要從中找到些什麼。
「會。」聽不出任何情緒,完全沒有詫異和無措,這是一個明顯早已準備好的回答。
只不過,容若沒有發覺。
她只是陷在這個回答所帶來的巨大的失落中,連自己都覺得猝不及防。
好半晌,她才向後退了兩步,輕輕地說:「那麼,今天我們就說再見吧。」
那抹走得決絕的背影終於消失在敞開的大門外。
「少爺,您的藥。」傭人顯得手足無措,她站在輪椅旁,手裡端著溫水和藥瓶。
雲湛坐著沒動,只是淡淡地揮手。
寒冬的冷意從門外穿堂而入。
他摀住胸口,輕輕咳了兩聲。閉上眼睛,嘗試放鬆身體,卻發現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憊。
五月鳳凰城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
容若坐在前院裡,享受著由清香的茉莉花茶所帶來的悠閒時光。
隔壁的瓊斯先生如同往常一樣,在下午三點以前進入花房,各種花的香氣混合在風中,隱約飄來。
「嗨!」容若坐在圓椅中向正在二樓拍打枕頭和被褥的瓊斯太太招了招手,並輕快地問:「瓊斯太太,願意下來一起喝杯茶嗎?」
撥開覆在額前的發,此時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瞇起眼睛。
三個月前,當她離開雲家的時候,突然間發覺,原來之前所謂的報復和傷害,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在她與雲湛宣告結束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並沒有得到任何快感和勝利。
在機場換登機牌的時候,容若想,人,當真是貪心的動物。
如果說兩年前,她所質疑的是雲湛是否愛她的話,那麼現在她卻更想知道,如果愛,那麼雲湛對她的這份愛究竟有多深?然而,想要得到這個答案,卻並不是為了以正比的關係去推測雲湛受到的傷害是否足夠大,那些在她看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早已變得不重要。
當飛機滑過跑道,衝上雲霄的那一刻,她又突然想到:連挽留都沒有,那麼,也應該不會深到哪裡去吧……
如果飛機在途中墜毀,他會不會為自己的死難過?望著白色的雲層,她發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神經質。
「需要叫瓊斯先生一起過來嗎?」等待瓊斯太太來到院子裡,容若微笑著問。
此刻她居住的房子,屬於葉凌秋。而與她為鄰的,是一對六十出頭的白人老夫婦。
「現在不要去叫他。」瓊斯太太坐下後,接過容若遞來的茶杯,笑著,「你知道的,他愛花勝過一切,當然,也包括我。通常這個時候,他更喜歡和那些植物待在一起。」
聽出對方口中玩笑似的抱怨,容若握著杯子,說:「愛花的男人,總是比別人更加細心,對嗎?」
「是啊。只不過,我不得不說,他確實不是個會討人喜歡的人。雖然我知道他愛我,但是卻從沒聽他主動說過一句好聽的話。」
「不會花言巧語的男人,不是更好嗎?」這個時候,容若的腦海中浮現出雲湛的臉。
「你說得對。」瓊斯太太笑瞇瞇的,白皙的臉上漾著滿足,「你知道,我對玫瑰花粉過敏,因此,無論他有多喜歡那種花,都從不把它的花籽帶回家。醫生總說我的骨質不好,他每晚睡前都會為我準備熱牛奶,即使他最討厭牛奶的氣味。還有那張搖椅,那是五年前他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他親手做的,因為我有在戶外閱讀的習慣……雖然他固執倔強,不惹人喜愛,但一直對我很好。」
容若微笑著傾聽。她微微仰起臉,用手遮擋在額頭上,透過指縫去看明媚的陽光。
隨著瓊斯太太在訴說著平日裡讓自己感動的點滴,她也不禁想到此刻身在地球另一端的那個男人。
那個每天清晨為她訂一束海棠的他;在她失蹤兩年後仍然保留著她所有衣物用品包括睡衣的他;特意留著專屬於她的花圃的他;總是吩咐傭人做符合她口味的川菜而自己明明只適應清淡飯菜的他;每晚不願吵醒她睡眠而寧願自己平躺一夜的他;還有那個分明支撐得很辛苦卻仍為接她而在雨夜親自上山的他……
這些,都能算作愛嗎?
如果算,那麼,原來自己竟被他這樣細膩而深沉地愛著。
放下抬起的手,容若再低下頭來的時候,帶著很輕的笑容。
她說:「也許,我應該回去了。祝你們永遠幸福。還有,謝謝你,瓊斯太太。」
在陌生的異國他鄉,猛然領悟到一份自己從前未曾真正體會到的感情,想到自己曾被這樣深深地寵愛著。這種感覺,很美好,竟能沖淡很多其他的想法和情緒,讓她只想立刻回到有那個人生活著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