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容易又春天。
忙碌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
轉眼,又到了二月十四日,西洋情人節。
「哇喔…… 」
低頭看著那個素雅的粉色信封,丁可菲小小的讚歎一聲。
長那麼大,來這裡之前,她還沒看過情書,但到這裡工作之後,她三不五時就會在公司的信箱裡發現這種信。
簡單來說,就是那種沒有寄信地址,只有收信地址,還會有點香味的信。
因為情人節到了,最近這幾天的這些信,通常都還會隨信附上一盒巧克力,這是這些天的第幾盒,她都記不清了。
有好幾個上面還真的有畫小愛心呢。
收件人,理所當然寫著某座冰山的姓名。
雖然她好奇的要命,還是沒有打開來偷看,只是收到一個專門的盒子裡;裡面當然早已堆了好幾盒和好幾包,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和信了。
說真的,要是等一下郵差突然按鈴拿來一把金莎巧克力的花束,說要給屠震簽收,她也不會覺得奇怪。
想到他看見金莎巧克力的臉,她就忍不住想偷笑兩聲。
可菲先上樓分發好每個人的信件和包裹,最後再把他的情書及巧克力們,一起送到地下室去。
屠震是個天才,長得又高又帥。
他會收到情書,她一點都不意外,沒有人喜歡他才會讓她嚇一跳。
不過她很確定,那些寫信的女生,百分之百沒人真的認識他,否則就不會寫情書給他了。因為她也很確定,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些信的下場,最後都會被他拿去餵垃圾桶。
寫信給他,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地下室那個傢伙,真的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小時候不知道哪裡來的念頭,她總覺得聰明的人應該比較好相處,因為比較聰明嘛,聰明的人不是應該都比較不容易犯錯嗎?
她後來才發現,lQ高,不代表EQ就會高,聰明的人,有時候因為太專注在手上的事,反而不會設身處地的去想對方在想什麼,而且聰明的人,也一樣會犯錯。
在這個世界上,所謂的聰明,只是指比較會唸書,而不是比較懂事。
當然這個認知,並非認識他才曉得的。
她很小就受過教訓了,所以她對太聰明的人,總是會敬而遠之。
簡單來說,這種人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漂亮的東西,有時候遠遠欣賞就好,這樣比較不容易幻滅。
不過當然不是每個人都瞭解這個道理的,何況她一開始也曾經被他的美色迷惑過,要不然她就不會按下那個門鈴啦,現在也不會在這邊當奴才被人荼毒了。
所以她非常可以理解那些姐妹,為什麼明明不認識他,卻可以在看到他英俊的外貌、聰明的腦袋時,瞬間以為自己墜入情網,找到了緣訂三生三世的白馬王子。
嗯,雖然現在和他比較熟之後,她覺得他比較像個足不出戶,守著他的寶貝電腦,三不五時心情不好,就會隨便張嘴,吐出千年寒冰針,戳你個千瘡百孔的恐怖冰雪大魔王啦。
但就算她把真相和那些寫情書的懷春少女說清楚,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
果然,她才把信放到他桌上,第二天早上就在他乾淨的垃圾桶裡看見它們的屍體,而且連拆都沒拆。
她雙手合十,為那些懷春少女,默哀了三秒鐘,然後收了垃圾上來,把巧克力一盒一盒拆開,全都融化,做成巧克力布丁和蛋糕,給大家當甜點。
到那天晚上時,它們就全部消失,進了其他員工的肚子。
全部丟掉實在太浪費了,而且他們需要熱量啊,真的。
她想如果那些少女知道紅眼的悲慘境況,一定會原諒她的,況且她確定阿震也吃了幾口甜點,她們應該也能瞑目……啊,不是,是也會甘心一點了。
話說,來到這裡快一年了,轉眼間,她升上了高三,高二升高三的那個暑假,因為太過操勞,她整整掉了五公斤,不過她終於把英文念好了一點,爛到有剩的廚藝也精進不少。
最重要的是,這陣子公司裡的業績也蒸蒸日上,讓她不用擔心會失業。
因為紅眼過去一年雖然接的案子很多,但武哥花得也不少啊,去年年底,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領到一筆肥厚的年終,誰知她年底結算才發現,紅眼雖然賺得多,可是武哥卻把大筆金錢拿去買那些貴得要死的高級鑒識器材,全都投資到地下室去了。
結果,別說盈餘了,她差點連那個月的薪水都領不到,她不敢相信的算了又算,算了再算,差點把計算機都給按壞,但最終的數字,不管她怎麼按,都還是負的。
她不死心的搞到半夜,還跑去追問武哥每一筆支出與開銷,他卻只叫她把那些消失的錢,列為機密費。
當時,她真的好想翻桌啊,但老闆是他,她又不能怎樣,最後還是只能含淚提起紅筆,抖著手,寫下那刺眼的數字。
唉。
那時她有好幾天都不敢看大家的臉呢,生怕有人會問她,何時能夠領年終,幸好後來他們又解決了一件案子,她收到客戶的匯款時,樂得在銀行裡手舞足蹈,一路傻笑跑回來。
當然,年終還是沒有,不過薪水是領到了啦,能領到薪水她就很感恩了,是說好險大家都沒抗議,真的是佛心來著啊,她感動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在紅眼的生活,除此之外,基本上是很平靜的,她已經開始習慣了這樣忙碌的小女傭生活……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學校的下課鐘響了起來,她猛地回過神來,只見講台上的老師已經合起了課本,宣佈下課。
啊,放學了。
她快速把課本全收到書包裡,背了書包就準備閃人。
「丁可菲,你等一下!」
師長的叫喚聲,讓她緊急煞車,連忙停下,回頭見老師一臉難看,她心頭一跳,只得轉回身。
「老師,您找我有事?」她怯懦的問。
身為班上級任導師的國文老師,只開口說:「你過來。」
在同學們好奇的眼光下,她有點緊張的走上前,但老師並未直接開口,只等所有的同學都走出教室了,才嚴肅的看著她道:「你知道,我們學校是女校,校風比較保守。」
「嗯,我知道啊。」
她點點頭,不懂老師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誰知下一瞬老師就突然冒出一句。
「上個星期,有個男人來接你,有人說看見你和那個男人同居。」
「咦?」她呆了一下,才想起來,那天屠鷹剛好有空,所以開車來接她,一起去超市補雜貨。
「是真的嗎?」老師問。
「呃,算是吧。」她尷尬的承認。
老師清了清喉嚨,道:「雖然你已經三年級了,但還未滿十八歲,確實校規並沒有明文規定不能和男人同居,咳嗯,但是這麼做,並不太恰當,你懂嗎?」
「呃,我懂。」她聽得滿臉黑線,卻也只能應聲。
女老師推了推眼鏡,道:「老師知道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再過一個學期,你就畢業了,或許你應該等到畢業後,再進行男女交往,會比較適合。」
「老師。」
「嗯?」
「我並不是和人同居,我只是和他們住在同一棟公寓,我有自己的房間的。」
聽到她的解釋,老師沒有放寬心,反而臉色一變:「他們?」
「我在那裡工作啦。」可菲忙辯解:「不是男女交往啦!」
「工作?不是男女交往?」老師拉高了音量,臉色刷白,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道:「丁可菲,老師知道你需要錢,但賺錢的方式有很多種,如果你是沒有錢繳學費,可以和老師說——」
瞧老師一副大驚失色,看起來要昏倒的模樣,可菲就知道她想歪去,趕緊滿臉通紅的再解釋:「不用啦,不是啦,我不是在做那種,我在紅眼做行政助理,老闆是我小時候認識的哥哥,等一下,我有名片。」
她低下頭,匆忙從書包中翻找出武哥給她的名片,讓老師看。
「喏,你看,紅眼意外調查公司。這是正當工作,我不是去賣身。」雖然也有點像啦,但她沒把這個念頭說出來,以免讓老師又想歪,只好笑的道:「我只是在裡面打工,幫忙接電話打掃之類的。」
老師看著名片,聞言鬆了口氣。
「而且我這麼胖,去賣身也沒人要吧?」可菲好笑的咕噥。
這句話,讓那保守的女老師又抬眼皺眉,兩眼隔著鏡片射出精光,輕斥:「胡說什麼!」
「哈哈……沒有啦……」可菲縮了回去,乾笑兩聲,忙轉移話題道:「總之,是誤會啦,我沒有和人同居啦,公司樓上就是員工宿舍,所以才會有人誤會吧,我們都各自有自己的房間啦。」
「既然是誤會那就好。」女老師再推了推眼鏡,警告道:「不過你上學期的成績退步很多,最好再加油一點,若是你這學期學業成績再低於標準,我不保證你能順利畢業,知道嗎?」
「咦?」她吃了一驚:「不能畢業?!」
「這學期的期中和期末考,你至少每一科都要到七十分,才能拉高整個學年的平均分數。」
「七十?!」她的下巴掉了下來,驚呼:「不會吧?我沒聽說啊!」
「你還敢說,看看你上學期的成績單,一片滿江紅,還有個位數字的,除了英文有進步,你全部的科目都是退步的。」
呃,也是啦,她知道啦,但她當時忙著年底結算啊,而且中間又三不五時會有很多緊急狀況,她有時連睡覺都沒得睡,還得趁上課時補眠,她也不想成績單那麼難看啊。
可菲垮下了臉,可憐兮兮的討價還價:「老師,拜託你通融一下,七十太高了,五十好不好?不然六十、六十就好啦……」
原本還很同情她,想借她學費的級任導師眼一瞇,剛正不阿的說:「全學年的平均分數就是要及格才能畢業,我已經很通融了,你考這種成績,就算我們想通融也很難,想畢業你就把考試考好一點。好了,就是這樣,你沒別的事就快點回家吧。」
說著,老師擺了擺手,踩著高跟鞋就無情的走了出去。
可菲張開嘴,卻沒臉繼續抗議,只能哭喪著臉,哀聲歎氣的先回公司再說了。
但,俗話說得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她在公車上時,發現很多人一直在看她,她被看得很不自在,才正覺得奇怪,一回到公司,武哥從辦公室走出來,看到她就問。
「小肥,你頭上那一塊是怎麼回事?」
「啥?哪一塊?」她傻傻回頭,不懂他在講啥。
「就那一塊啊,在你腦袋後面,左邊那裡,下面一點。」他伸出手指著自己的腦袋,告訴她位置。
她伸手一摸,摸到黏黏軟軟的東西,嚇了一跳,弄了一點下來,才發現自己的頭髮上,被黏了一大塊口香糖。
「啊!怎麼會這樣?!」
可菲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立刻起身衝進廁所,試圖要把它弄掉,但卻怎麼樣也沒辦法完全弄掉。
「你這樣弄不掉的。」韓武麒從自己辦公室裡的小冰箱裡,掏出一瓶冰啤酒,走進廁所將啤酒壓在她腦袋上:「過來,把它冰一下,口香糖會變硬,比較好拿下來。」
她趕緊乖乖走到門邊,任他擺佈,但是口香糖雖然冰過比較硬,卻還是有很多弄不下來。
就在這時,退伍後立刻打包搬進紅眼工作的鳳力剛,含著一根棒棒糖,探頭進來看。
「怎麼回事?我剛好像聽到小肥在尖叫。」
「她頭髮上被黏到口香糖了。」韓武麒指著她的後腦勺說。
聞言,鳳力剛走過來查看,拿出嘴裡的棒棒糖,下了結論:「哇噢,黏成這樣,我看是弄不掉了。」
「咦?不會吧?」她聽到這句,一張臉整個垮掉了。
「剪掉吧。」韓武麒點頭同意,開口建議。
「不要!我不要剪頭髮!」聽到他的話,她迅速轉頭,拼了命的搖腦袋:「應該還有別的辦法啊,我可以去多洗幾次頭,搞不好它就掉了。」
鳳力剛擰眉摸著下巴,搖著吃到一半的棒棒糖評論:「恐怕很難,它黏到太多頭髮了,這個口香糖很黏,搞不好十天半個月都不會掉,而且你要項著口香糖去上課嗎?」
她搖了搖腦袋瓜,但又忍不住道:「呃,可是、可是……」
「反正夏天也要到了,剪掉涼快些啊。」韓武麒咧嘴一笑。
「但是…… 」她不安的囁嚅著。
「唉呀,不用但是了,放心,反正頭髮留了會再長,對吧,武哥?」
「嗯,沒錯。」韓武麒雙手抱胸的點頭:「頭髮是會留長的。」
瞧著眼前這兩個男人,她吞嚥了下口水,遲疑了一下,才道:「那……那我去前面的美容院剪頭髮好了。」
「嘖,去什麼美容院。」韓武麒眉一揚,道:「不用去那種地方被騙錢,別浪費,我幫你剪就好了。」
「咦?」她杏眼圓睜,呆了一呆。
「你去給人家賺那幾百、幾千,還不如給我賺,我收你五十就好。」韓武麒說著從自個兒的大抽屜裡,掏出了剪刀。
她忍不住倒退兩步,還沒開口,幸好鳳力剛就替她問了。
「武哥,你會剪嗎?」他揚眉狐疑的問。
「只是把頭髮剪掉而已,還不簡單。」韓武麒露齒一笑,舉起大剪刀,在半空中作勢喀嚓喀嚓兩聲,一臉自信滿滿。「她小時候也讓我剪過頭髮啊。」
有嗎?
可菲有些驚懼,對這件事完全沒印象,她還在遲疑,就聽武哥道。
「當然,如果你是要順便再去洗個頭,燙個發,多花個幾千元,那我就沒辦法了。怎麼樣?你要花五十元讓我幫你剪,還是要到前面花幾千?」
呃……
「那可是白花花的鈔票喔。」韓武麒低下頭朝她湊近,兩手做出小翅膀拍打的模樣:「你好幾天的薪水,就會這樣,長出小翅膀,噗噗噗噗的飛走囉。」
啊……她不要……她的薪水已經很少了說……她需要錢啊……
「怎麼樣?」韓武麒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問:「想好了嗎?」
五十和幾千?
反正,照他的說法,她也曾經被他剪過頭髮。
想到這裡,可菲狠下心,一咬牙,硬著頭皮道:「武哥,那就拜託你了。
韓武麒咧嘴一笑,揚聲開口:「力剛,拿報紙來。」
「來囉。」鳳力剛從桌上抽來報紙。
「小肥,來,坐好。」韓武麒拍拍椅子,要她過來坐好,一邊把報紙對折剪了個半圓。
可菲本來有些不安,但看他好像很熟練的樣子,她稍稍鬆了口氣,想起以前在育幼院裡,也都是大人幫忙剪頭髮的,從來沒去過外面的美容院剪啊,說不定武哥以前在院裡也幫人剪過呢。
一想到這裡,她就安心了一點,慢慢走過去,在椅子上坐好,讓他把報紙套到她脖子上。
韓武麒毫不客氣,一刀就將那沾到口香糖的長髮給剪了。
她感覺到頭皮的牽動,心頭縮了一下。
「哇,武哥,你看來很有模有樣耶。」
「那是當然,你以為我是誰啊。」
「武哥,那邊還有一點口香糖。」
「我看到了。」
喀嚓喀嚓的聲音,伴隨著那兩個男人的一搭一唱,在身後響起,讓她忐忑不已,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亂跳。
「這樣歪掉了,剪短一點。」
「知道、知道,你好吵。」
喀嚓喀嚓的聲音,突然間停頓了下來。
「你覺得這樣如何?」
「好像弧度大了點,這邊啦,這邊這一綹。」
「鳳力剛,你很囉唆耶。」
「我來啦,讓我試試。」
「靠,把你的賤手拿開。」
突然間,喀嚓一聲,剪刀交叉的聲音,近在耳邊,嚇了她一大跳。兩個男人突然間一陣沉默,讓她心驚膽跳的。
可菲不安的試圖回頭,卻被鳳力剛伸手壓住兩邊肩頭,「嘿,小肥,別亂動,小心被剪刀戳到。」
她被迫坐回椅子上,只能問:「武哥?」
「沒事沒事,只是有點不平而已,再修一下就好。」
「不要剪太短喔。」她擔心的提醒,「我不想剪太短。」
「知道了。
喀嚓喀嚓聲又是一陣響起,跟著又突兀的停下。
「怎麼了嗎?好了嗎?」
「還沒。」鳳力剛古里古怪的開口回答。
奇怪,怎麼是鳳力剛在回答?剪刀是換人拿了嗎?
她有些緊張,又試圖站起來,卻再次被兩隻大手同時壓住肩頭,被迫坐回椅子上。
「小肥,你要有耐心一點啊。」韓武麒說。
「沒錯,小肥你要耐心一點,不要亂動我們才不會剪歪掉。」鳳力剛跟著安撫她,道:「武哥,我看這樣是剪不平的,人家好像都是要用扁梳先拉直再剪,才能剪得比較平吧。」
「也對。」韓武麒應聲贊同,「你有扁梳嗎?」
「沒。」鳳力剛說:「但我記得阿浪好像有,可他去埃及了。」
「去他房裡找找看。」韓武麒說。
「那個……也許……」可菲越來越緊張,有點害怕的提議:「我還是去前面美容院好了……」
「不行!」
兩個男人飛快的異口同聲開口喝止她。
可菲有點嚇到,但他們很快又接連再開口安撫她說。
「沒事的,你放心,我們快剪好了。」
「沒錯,你等一下,我上去拿扁梳,只要再修平一下就OK了。」
「再一下下?」她問。
「對,再一下下就好,保證幫你剪得美美的,力剛,快去拿扁梳來。」
她吞了下口水,但又不敢反抗,只能繼續在原位坐著。
話說回來,她應該要相信他們才對,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們也是為她好,而且這樣可以省下好幾千元耶。
雖然隱隱不安,可菲仍在心裡說服自己。
既然再一下下就好,那就再一下下…… 反正只要一下下而已……
泡麵與罐頭。
餐桌上,除此外,再無其他。
自從丁可菲來了之後,紅眼的晚餐就沒有出現過泡麵了,而且非常難得的,她沒有在晚餐時出現,他對面的位置,是空的。
那個女的,從來沒有曠職過,他忍不住多看了那個空位一眼,不自覺擰起了眉頭。
「咦?今天吃泡麵啊?」阿南走進了餐廳,看見桌上的泡麵,好奇的問: 「小肥呢?」
餐桌上另外兩個男人,難得的露出了心虛的表情,只有一瞬間而已,但屠震沒有錯過。
「咳嗯,她今天請假。」武哥清了清喉嚨說。
「偶爾吃吃泡麵也不錯啊。」鳳力剛乾笑兩聲,打著哈哈,抓了泡麵就閃人:「我媽在等我電話報平安,我到樓上吃。」
「真難得,小肥從來沒請過假呢。」阿南笑著坐了下來,問:「怎麼,她生病了嗎?需不需要我去看看?」
「不用不用,她休息一下就會好了。」武哥含糊的說:「我樓下還有工作,你們吃完記得收一下桌子。」
跟著,他也端著吃到一半的泡麵閃人。
阿南有些傻眼,轉頭問他:「這兩個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他淡漠的吃著泡麵,卻忍不住又看對面的空位一眼。
「屠鷹和屠勤的案子結束了吧?」阿南打開自己的泡麵,撕開調味包,拿去裝熱水。
「嗯,他們明天的飛機,後天會到。」屠震回答。
兩人邊吃又邊聊了一下,他吃飯向來比較慢,所以阿南吃完泡麵回樓下實驗室時,他仍坐在桌上慢慢吃。
天已經黑了。
對面的空位,異常的困擾著他。
他吃完了泡麵,收拾著餐桌上的空碗和空罐,將垃圾分類好,然後關了燈,走出廚房,穿過客廳。
當他來到樓梯間時,往下走了兩階,卻又不自覺停住。
他兩手插在褲口袋裡,在原地站了半晌,跟著才深吸了口氣,轉身往樓上走去。
她不在自己的房間,也不在天台,不在洗衣間,也不在其他人的房間裡。
他最後,是在頂樓那一間,被他們空出來當倉庫拿來堆雜物的房間裡,找到她的。
那並不會太難,因為倉庫的門雖然關著,但門外的走廊上,堆放著一堆餅乾、糖果、巧克力棒、麵包,還有一大瓶剩下三分之二的可口可樂。
這是什麼?
供品?
屠震盯著腳邊那堆食物,相當確定這是鳳力剛平常私藏的戰備補給品。
真難得,鳳力剛竟然放棄了他的零食?顯然,這次他和武哥真的捅了樓子,但說真的,他真的以為他對嘴喝到一半的可樂,別人會敢跟著喝嗎?
不過,這堆供品竟然在這裡,應該表示那位受害者就在裡面。
他伸手打開門,門內一片漆黑,看起來不像有人的樣子。
然後,他聽到了吸鼻子的聲音。
很小聲、很小聲……
屠震將門推得更開,瞇眼細看眼前。
起初,他除了雜物,還是什麼都沒看見。
但在雙眼適應了黑暗之後,他看見了她的腳。
那個女人在桌子底下縮成一團,在黑暗之中,她和那些雜物幾乎融成一體,她有大半的身體,都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遮住了。
他走過去。
他猜她發現了他的存在,因為吸鼻子的聲音靜止了,而且那雙肥嫩的小腳,偷偷的往內縮去。
或許,她連呼吸都已經停止屏息。
她不想被人找到。
他清楚這件事,她表達得很明顯。
那雙白胖胖的腳,試圖又盡量往內縮,卻成效不彰。
微擰著眉,他考慮著是否要假裝不知道,轉身離開。
每個人都有需要獨處的時候,他獨處的時候,很不喜歡被人打擾,他猜她應該也是。
他不該多管閒事。
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轉身離開,讓她保有自己的空間,換做平常,他一定會掉頭離開,他沒有那麼不識相。
可是,她從來不曾請過假……
當屠震發現時,他已經蹲了下來。
桌子底下,黑漆漆的一片,但他可以從窗外透進的微光,隱約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
她雙手抱著曲起的兩隻腳,把腦袋瓜埋在膝頭裡,蜷成了一顆球,她甚至還穿著學校的制服,顯然回來之後,沒來得及換掉;那件有些舊的黑色冬季制服外套,就蓋在她頭上,遮住了她整個頭臉。
她沒有發出聲音,但她在發抖。
不是因為冷,寒流已經走了,氣溫還不到寒冷的地步。
她發抖,是因為在強忍想哭的衝動,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在哭。
很奇怪,她用外套把自己上半身都遮住了,他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卻清楚知道這件事。
她交抱在一起的兩隻手指關節,都因為太用力而泛白了。
「你看起來像只蓑衣蟲。」
那只巨大的蓑衣蟲,瑟縮了一下,僵住。
他盯著那動也不敢動的傢伙,再淡淡開口。
「我不喜歡吃泡麵。」
她還是沒有動,但又抖了一下。
「我也不喜歡洗碗。」他再說。
短短幾句責怪,讓蓑衣蟲愧疚的更往內縮,好半晌,才發出暗啞顫抖的道歉:「對……對不起……」
雖然她已經盡力隱藏,但他仍聽見她語帶哭音。
「怎麼回事?」
她搖頭,至少他看起來,那一團,像是在搖頭。
「那你哭什麼?」
她還是搖頭,不肯回答。
他抿唇,盯著那頑固的傢伙,一瞬間,有一種想撒手不管的衝動,但好半晌過去,他卻還蹲在原地。
煩躁,在胸口浮動。
他強壓下來,開口再問:「他們做了什麼?」
「沒、沒有啦……」一聲硬咽的啜泣,從外套底下,逸了出來。
標準的口是心非。
他眼微瞇,冷聲道:「那你把頭抬起來。」
「不、不要……你……你走開啦……」她又搖頭了,更加收攏了雙臂,整個人好像縮得更小了,雙肩顫動的嗚咽著道:「別……別管我啦……」
她說得對,他管她去死啊!
一股火又冒了上來,屠震額角青筋冒起,幾乎要站了起來,但三分鐘後,他卻還蹲在這裡,瞪著那個縮成一團、可憐兮兮啜泣不停的巨大蓑衣蟲。
實話說,他真的是很火大。
從小,他就不是很有耐心的人。
但是,看著眼前這個蜷縮起來,一再發出壓抑抽泣的傢伙,他就是無法直起腰桿、移動雙腳,丟下她不管。
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
她還在哭,偷偷的哭個不停。
不知道過了多久,因為他一直沒有發出聲音,那笨蛋大概是以為他走了,忍不住抬起了一點腦袋,從厚重的外套底下,露出她哭得紅腫的小臉,偷看。
發現他還在,她嚇了一跳,迅速將臉又埋回膝蓋上。
瞧她那副被驚嚇的德行,他神經再一抽,這次,霍然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嗚……
這次,真的走了啦。
聽到阿震離去的腳步聲,淚水嘩啦的又落下一串,浸濕了她的長褲。
為了確定,她又偷偷抬頭瞄了一眼,前面卻再沒任何人影,只有房間,空蕩蕩的敞開著。
雖然是她趕他走的,他也不用……真的走嘛……她很、她很傷心啊……
莫名的委屈,湧上心頭,眼前的景物,模糊成一片,她悲慘的嗚咽著,只覺得自己真的是……是個笨蛋啊……
算了,反正她就是個笨蛋,這一切都是她活該啊,既然他走了,她就可以盡情的繼續哭了啦……
哀怨萬分的,她重新再低下頭,自怨自艾的又嗚咽了起來。
正當她哭得快喘不過氣來時,突然間,卻感覺到,又有人走了進來。
她瞬間咬住唇,不敢再出聲。
驀地,一隻印著龍貓圖案的馬克杯,被推到了她的腳邊。
馬克杯裡,裝著乳白色的液體,冒著冉冉的白煙。
雖然鼻子被鼻涕塞住了,但是她仍看得出來,那是一杯熱牛奶。
然後,一包衛生紙,跟著被塞到她腳邊。
她眨著又紅又腫,還滿是淚水的大眼,不敢相信的瞪著那兩樣東西,呆了一呆,一時間,竟忘了抽泣。
那個馬克杯,她見過,這棟公寓裡,只有一個人有。
悄悄的,她又抬起一點點腦袋。
那個人,在桌子外面,盤腿坐了下來。
他甚至準備了一個小小的紙簍,然後抽出一張衛生紙,遞給她。
可菲看不到他的臉,但她認得他的衣服,也認得他的手,天知道,她甚至認得他沒有穿鞋的大腳丫。
她以為他被她氣走了,可是……可是……
不知怎,淚水,嘩啦,又再次奪眶。
她真的沒想過,他會回來,還一副打算和她長期抗戰的模樣。
這一回,他沒有說話,沒有追問她,沒有催逼她,只是沉默。
那隻大手,捏著衛生紙,懸在她前方。
心頭莫名揪緊,又揪緊。
可菲看著黑暗中的那抹潔白,還有那隻手,遲疑著。
半晌,她吸著鼻子,鬆開了交握的雙手,接過了他手中的衛生紙,湊到哭紅的臉上擦淚。
他安靜的坐在她面前,只把紙簍推到她面前,再抽了一張衛生紙遞過來。
她吸著鼻子,將濕透的衛生紙捏成一團,丟到紙簍裡,再接過那張衛生紙。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的重複同樣的動作,直到她終於不再流淚,也把塞住鼻孔的鼻涕,擤了出來。
雖然如此,她還是不敢把頭抬得太高;幸好,他也沒多說什麼。
然後,他將那杯雖然已經沒繼續冒煙,但依然微溫的牛奶,拿了起來,遞到她面前。
現在,早已過了平常她吃飯的時間,中午過後,她就再也沒吃過任何食物,要不是因為太傷心,她根本是耐不住餓的,早就餓得頭昏眼花了。
可菲遲疑了一下,有些不安的看著那杯牛奶,再瞧瞧他。
他沒有和早先那樣,整個人低下頭來看她。
他拿著這些東西再回來後,從頭到尾,她也只瞧見他的身體和手腳而已。
確定他不會看見她的銼樣,她才怯怯的伸出手,接過那杯牛奶,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溫熱的牛奶,滑入她哭得乾啞的喉嚨,暖了心肺,也暖了胃。
一滴淚,又滑落眼眶,這次卻是因為感動。
溫牛奶,甜甜的,好好喝喔……
她以手背擦去那滴淚,再慢慢喝了一口。
很快的,她就把那杯牛奶喝完了。
可菲偷偷又瞧一眼,坐在外面的他,還是沒有要離開的樣子,他牛仔褲的褲腳,因為穿了好多年,有些褪色脫線。
他好像從來不介意撿哥哥們的長褲穿,去年他接收這件褲子時,它還有點過大,但今年已經完全合身了,甚至有點小了。
不知怎,看他穿著這條破舊的牛仔褲,讓她覺得有些親切,感覺兩人的差距近了點,似乎並沒有那麼遠。
盯著他褪色的褲腳,她舔了舔唇,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溜了出來。
「你……長高了耶……」
「嗯。」他低頭看了一眼,拉了拉開始有點過短的褲腳。「大概吧。」
「阿南……沒幫你量嗎?」她愣了一下好奇的再問,武哥規定,公司裡的人,三個月就要做一次健康檢查啊。
「有,但我沒去注意。」
她瞭解他的意思,對他來說,長高幾公分,沒什麼大不了的。
確實啦,他又不像她,三年也沒長一公分。
沒辦法,品種不同嘛……
鼻子有點癢,她伸手揉了揉鼻子,道:「好好喔…… 」
「只是身高而已。」他淡淡開口:「沒什麼好羨慕的。」
她捧著馬克杯,抬眼再朝他瞧去,卻看見他不知何時,稍稍歪了點頭,瞧著她。
可菲僵住,才發現自己完全把頭抬起來了,她想重新低下頭,把自己再次遮起來,縮回外套之中,但他已經伸出了手,她微微一驚,瞬間,試圖往後縮。
察覺到她的退縮,他的大手停在半空。
空氣,在那一剎,彷彿已經凍結。
她咬著唇,忽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所以停下了後縮的動作。
一切,只在眨眼間。
他盯著她看。
怯懦與緊張,悄悄上湧,她還是想躲,很想縮回外套之中,把臉埋進膝頭,把自己整個人,全都藏起來。
可是,當他這樣看著她,為了某種她無法解釋的原因,她卻沒辦法這麼做,只能僵在原位,讓惶惶的心,在胸口匆忙跳動。
緩緩的,他將手繼續往前伸,掀開了她腦袋上的外套。
無法控制的,她緊抓著手裡的馬克杯,又瑟縮了一下。
雖然這邊光線昏暗,他可能看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有多醜,她照過鏡子了。而現在,她的模樣恐怕比當初還要更糟,至少當時她還沒把雙眼哭得腫成核桃這麼大,鼻頭也沒被擤破皮。
不由自主的,她垂下眼皮,閃避他的目光,甚至忍不住伸手緊抓外套,想將它重新蓋回去,遮住那已經變得像雜草的腦袋。
可他已經將外套整個掀開,收走。
她嚇了一跳,卻不敢伸手去搶,甚至不敢抬眼看他,緊張的只能垂著眼,盯著自己緊張的蜷起來的腳趾頭。
「你的頭是怎麼回事?」
平靜的聲音,在黑暗中浮游,口氣裡沒有丁點嘲笑的因子。
她垂著腦袋,咬著唇瓣,好半晌,才有辦法開口。
「今……今天……我……我在公車上……不小心睡著了……頭……頭髮……黏到了……口……口香糖……武哥說美容院很貴…… 要幫我剪……」
她停頓了一下,熱氣又上眼眶。
「他說他……以前有幫我剪過……我也沒多想……後來……他們說……發尾沒齊……要再修一點……修了一點……又修一點…… 我覺得……不大對……感覺被剪掉好多……鳳力剛說沒關係……他們會把我剪得像……」
她低垂著腦袋,吸著鼻子,委屈的硬咽道:「像奧黛麗赫本一樣……」
「就算再過五十年,你也不會像奧黛麗赫本。」
聽到這一句冷淡的評論,她嘴一扁,豆大的淚,瞬間掉落,哭得很醜的說:「我也……我也知道啊……可是……可是……那時都已經被剪成西瓜頭了……還像……像被狗啃過那種……」
說著說著,泣不成聲了起來。
他抽了幾張衛生紙,再遞過來。
「他們技術既然已經那麼爛了,後面還會好嗎?你怎麼沒直接去美容院找專業的人收拾善後?」
「美容院很貴啊……而且他們……他們就說會剪好……不……不讓我去……等……等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變成這樣子了啦……」
他沉默了幾秒,又道:「只是被剪短而已,有什麼好哭的?」
可菲哭得整個人一抽一抽的,滿腹委屈的道:「人家……人家也沒想……想多漂亮……可可是……我只有頭……頭髮……比較好看嘛……嗚嗚……留長長的……才是女生啊……不然小……小時候……我都被當成……男的……好好好不容易……才留長的說……嗚嗚嗚……我也……也不想剪……剪那麼短啊……」
她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的碎念抱怨,被她握在手中的馬克杯,都接了好些淚水。
見狀,他也只能繼續拿衛生紙給她。
同樣的動作,又重複了一陣子。
他等到她稍微平息一點,才又開了口。
「你要去美容院嗎?」
「不要……」她才沒臉頂著這顆海草頭出門。
可菲卯起來猛搖頭,嗚咽道:「不要……我不要出去……才不要……」
大概是見她反抗的厲害,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提議:「不然我幫你修整齊一點。」
她l愣住,詫異的抬眼,瞅著他。
「你……你以前幫人剪過嗎?」
他眼也不眨的看著她,坦承。
「沒有。」
耶?
她傻掉,淚又懸在眼眶。
「但再怎麼樣,都會比他們兩個好。」他說。
雖然武哥和鳳力剛當初也是差不多這麼有自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阿震說起來,就好像特別的,讓人比較容易信任。
或許是因為,他是看著她眼睛說話的。
可是,她咬著唇,還是有點害怕……
「再糟,了不起,就乾脆剃光戴假髮。」他瞧著她,淡淡說。
她又愣了一愣。
對喔,可以戴假髮啊,她怎麼沒想到這個方法?
他朝她伸出手,平靜的道:「來吧,大不了我陪你。」
「陪我?」可菲再眨了眨眼,愕然的瞧著他。
「剃光頭。」他說。
她有些無法置信,但眼前的他,看起來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屠震是認真的。
可菲拉回視線,看看他伸到眼前的手,然後又抬起眼,瞧瞧坐在桌子外頭的他。
雖然說,帥哥剃了光頭也還是帥哥,但其實他根本沒必要陪她一起的,何況他說的沒錯,再不濟,她可以戴假髮啊,反正現在這顆頭不戴假髮,她也不敢出門……
緊張的吞嚥著口水,她又抿了抿唇,怯生生的看著他,躊躇了半晌。
就在這時,她的肚子,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他仍歪著頭,伸著手,問:「餓了?」
紅霞,浮上小臉。
她是餓了沒錯啦,一杯牛奶根本不夠填她的肚子啊。
「來吧。」他又說了一遍,把外套還給她,道:「我們到樓下去,你要是不想被人看見,可以繼續假裝成蓑衣蟲,而且你放心,那兩個作賊心虛,絕對會閃得遠遠的。阿南也在忙,他剛吃飽又回地下室了,沒事不會到廚房的。」
是嗎?也對。
想到這裡,她鬆了口氣,這才把手交到他厚實的大手裡,讓他協助自己,爬出桌子底下站起來;不過她可沒忘記把外套重新蓋回頭上。
因為在桌底下縮得有點久,她有些腳軟,但他握著她的手,等她能自己站好,這才放開手,帶頭轉身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