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上午六點。
裝水的玻璃杯在廚房的流理台上,反射著陽光。
磨石子的地板上,光滑乾淨無比,女人蹲跪在門邊,拿著破舊的衣服,沾著一罐快見底的亮光蠟,奮力替地板打蠟。
她前方的地板,一片光滑,上了蠟的地板,像嶄新的一般,在陽光下發亮。
事實上,不只二樓這一層,這整棟五層樓的老公寓,每一層地板,都找不到丁點灰塵,連樓梯間也全被她徹徹底底的刷洗清潔,並上了蠟。
汗水從她雪白的頸項滑落,浸濕了她T恤的圓領,她知道自己很臭,在經過這幾天的大掃除之後,她身上的汗早已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她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像梅乾菜在鹽水裡醃漬浸泡了一整年,她應該要停下來,但她不太想去思考,她繼續奮力用不要的舊衣服替地板打蠟。
然後,她發現自己來到了門邊,連最後一小塊粗糙混濁的灰色,都被她完全消滅,擦得閃閃發亮。
她抬起頭,檢查自己的工作進度。
客廳裡整齊閃亮如新,當然,這只是形容詞,如新,不是真的是新的。
這是一間老公寓,很老很老的公寓,老實說她懷疑這棟建築的年齡已超過五十,但公寓牆上和地上的坑坑巴巴,都已被負責裝潢的恬恬請人拿補土撫平重新上漆,多數壞掉的傢俱也都已換新。
這在幾年前,是她不敢妄想的美夢,她的老闆小氣又愛錢,但這幾年,公司裡女權高漲,幾位姐妹說服了老闆重新裝潢,那幾乎就像奇跡。
因為重新裝潢過,加上她奮力的打掃,這棟老公寓現在看起來就像新的。
不過說真的,這幾天,能做的她都做了,她倒了垃圾,刷了浴室,擦了門框與窗戶,清洗了所有的東西,將所有的鍋碗瓢盆都洗好收好,曬在天台上的衣服也都已經干了,早在昨天黃昏就被她收下折好,收到每個人的衣櫃裡。
她在半夜刷了每一層的地板,洗了每一階樓梯,她忘了自己是幾點開始打蠟的,那不是很重要,她睡不著,躺在床上會讓她胡思亂想。
她不想思考。
赤著腳走到流理台邊,她拿起水杯,急切的將清甜的水灌進乾渴的喉嚨中。
金黃的晨光迤邐進門,照亮磨石子地板、三人座沙發、茶几、餐桌、吧檯,和那些像鈴鐺一般,吊掛在吧檯上的高腳杯……
她幾乎打掃了每一個地方,依照順序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清洗了許多陳年的污垢,但才剛剛重新裝潢好的老公寓,沒有什麼太多需要清洗的地方。
眼前的一切,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似乎沒有什麼好再整理了,但焦躁仍在胸腹中燃燒,即便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依然無法澆熄那莫名所以的煩躁。
老公寓裡很安靜,公司裡大部分的人,都出去了,男人們去出任務,女人及家眷都被送回了老家。
好安靜。
她可以聽到牆上時鐘裡,秒針走動的聲音。
這個地方,已經很久沒那麼安靜了,讓她有些不習慣。
她打開水龍頭,清洗玻璃杯,將它倒放在瀝水盤中,拖著酸疼的雙腳,走出二樓客廳,拿著被她拿來當抹布打蠟的舊衣服,和那罐快用完的蠟,上樓回到工具間。
收拾好了打掃用具,她回到自己房間,脫去髒臭的衣物,站在浴缸裡,打開蓮蓬頭清洗自己,或許等一下,她能去買些食材,煮些東西好好大吃一頓,撐死自己,再躺上床睡個三天三夜——
電話聲突然無預警的響起。
她想也沒想,關了水就匆忙跨出浴缸,隨手拉了條浴巾包住濕淋淋的自己,就衝回房間裡,飛快抓起話筒,氣喘吁吁的道。
「喂,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您好——」
「我是阿震。」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讓她緊縮的心頭驀然一顫,在胸口糾纏數天的煩躁驀然而散,代之而起的,是奇怪的緊張。
「嗯,我知道。」她舔著唇,怯怯應聲。
「武哥要我通知你,我們要回去了。」
「喔……」她緊握著話筒,明明有許多問題想問,想知道他們此行是否順利,有沒有人受傷,他狀況好不好,但最後,從她嘴裡吐出的,只有小小聲的一個字:「好。」
她以為他會掛斷電話,卻沒有等到斷線的聲音。
沉默,在寂靜的空氣中蔓延、擴散。
她可以清楚聽到他淺淺的呼吸聲,還有自己心跳的聲音。
不過或許,呼吸聲只是她的錯覺?也許電話線早就斷了訊?
「阿震?」禁不住那猜疑,她惶惶開了口:「你還在嗎?」
有那麼一瞬,話筒裡沒有任何聲音傳來,然後她聽見他的聲音。
「嗯。」
輕輕的一個單調的音節,卻緊緊的抓住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她感覺耳朵微微發熱,心跳無端又加快了幾許。
裹著濕透的浴巾,緩緩的,她在床邊蹲下,悄悄開口,慢吞吞的問:「呃……那個……」
男人保持著沉默,沒有催她,卻仍讓莫名的緊張,揪著她的胸口,她舔著唇,把問題問完:「你們……有想吃什麼嗎?我可以先去買回來煮好……」
她頓了一下,補充著心虛的借口:「你知道,有些料理,需要久一點的時間……」
他還是沉默著,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
「阿震?」她抱著話筒,忍不住再開口。
「隨便。」他終於開了口,聲音平淡的沒有任何高低:「什麼都可以。」
奇怪的是,明明他沒有多說什麼,她卻隱隱感覺到他的不悅,好似他不爽的情緒也透過電話線,傳送了過來。
這……大概,也是她的錯覺吧?但那依然讓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他好像也沒別的事了,卻還是沒有掛掉電話,而且似乎不知道為了什麼在不開心,她應該掛電話了,但他沒有收線,所以她也繼續握著話筒,而且……她還想再多聽一下他的聲音。
抿了抿唇,她整個人蹲縮在床邊桌旁,更加握緊了話筒,緊張的深吸口氣,再吸口氣,然後才害羞的、小小聲的,擠出試圖拖延通話時間的另一個問題。
「那……你呢?」
她抱著膝頭,喉嚨緊縮著,心臟也緊縮著。
「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她想過要讓這個問題聽起來正常一點,像是隨口問問,但飄浮在空氣中的聲音,卻萬分怯懦膽小。
他又沉默了大概兩秒或一輩子,她不太能分辨時間的經過,每次和他講話,她都有相同的症狀,時間與空間辨認不能症,那種感覺差不多就像佛羅多拿到魔戒的感覺一樣;總之,在經過了某段很長又很短的時間後,他再次打開了金口。
「有。」
她不由自主屏住了氣息,跟著聽到自己開了口,悄聲再問:「什麼?」
在些許短暫的停頓之後,他說了一個最簡單的食物。
「三明治。」
短短的三個字,音節簡單平穩,她卻清楚察覺到,他的情緒好轉了。
這……八成也是錯覺吧。
大概是,九成九是,她又沒有特異功能,怎麼可能單憑少少幾個字,就知道遠在電話那一端的男人,到底情緒是好是壞?
她眨著眼,咬著唇,吸了口氣,極力鎮定的問。
「三明治就好了嗎?」
「嗯,三明治就好了。」
他說完之後,停頓了一會兒,才又淡淡補了一句,「你快去睡覺。」
聞言,她呆了一下。
可是現在天才剛亮耶,雖然說她確實一整晚沒睡,但他怎麼可能會曉得呢?他這種似乎知道她沒睡覺的樣子,讓她心口怪怪的。他特別只說要吃三明治這種簡單食物的要求,更讓她不由得又胡思亂想了起來。
這男人……是在關心她嗎?
「聽到了沒?」
無法控制的,她揚起了嘴角,輕輕應了一句:「聽到了。」
床頭上老舊鬧鐘的秒針,動作遲緩的走了幾格。
「我是說現在。」他的口氣出現了一點點的不耐。
「嗯。」她抱著話筒,瞧著前方的地板,害羞的小聲說。
他又沉默了一陣子,半晌,才開口。
「你沒掛電話。」
她幾乎可以看見他擰起了眉頭。
「你也……沒有啊……」她脫口嘀咕著。
原以為,他接下來會惱火的掛她電話,這男人脾氣向來不好,但奇怪的是,他這回並沒有給她難看,只是再度沉默。
心跳,噗通噗通的跳著。
她咬著唇,再咬著唇,感覺小臉燥熱紅了起來。
然後,鼻子忽然無端發癢,她吸氣,又吸氣,試圖忍住,但最後還是禁不住掩嘴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他聽到了聲音,開口問:「你在做什麼?」
「打噴嚏……」她傻傻的回答。
「我是說我打來之前。」
「喔。」她揉揉鼻子,沒有多想,愣愣的照實說:「在洗澡。」
「你沒穿衣服嗎?」
「呃,阿震,洗澡不用穿衣服啊。」她困惑的說。
「我是說現在。」
「沒啊……」第一個字吐出來,她才赫然驚覺自己在回答什麼,渾身驀然一熱,整個人通體泛紅,結結巴巴的回道:「不、不對……不是……我我……我當然……我是說有……我有……呃……那個……我有包……浴巾……」
「小菲。」
在她緊張結巴且越來越小聲的回答中,男人開口打斷了她。
「嗯?」
「晚安。」
他說,又沉默了一秒,才掛斷了電話。
她抓著已經斷訊的話筒,無比的尷尬羞窘如萬蟻鑽心般,全數湧上心頭,她低下頭,捂著眼,呻吟出聲。
天啊,她真的好白癡……
另一次搔癢在此時襲來,她沒有再試圖阻止,只是張開嘴,盡情的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噢,可惡,她好討厭在他面前當個傻瓜,但她似乎就是會在他面前出糗。
掛上電話,她瞪著那具電話,又等了一分鐘,才悻悻抓著濕冷的浴巾,走回浴室裡。
她不該對那個男人有任何幻想,真的。
認識他已經好幾年了,他要是對她有意思,也不會等到現在,無論他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都會讓她胡思亂想。
但她同樣也非常清楚,他不可能看得上她,他曾經清楚表示過,她不是他的菜,她也非常確切的瞭解這件事。
光是那個男人會對她有意思這種想法,都像是一種笑話。
可說真的,即便她一次又一次的警告自己,還是很難阻止腦海裡那胡亂增長的奢望與幻想。
特別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年他的行為舉止,越來越奇怪,不是說他本來不奇怪,只是……她總是會從他身上,感覺到莫名暖昧的訊息,那讓一切變得更加困難。
不過,那也可能只是因為他把她當成朋友。
沒錯,只是朋友。
那只是對朋友的關心而已,就是這樣。
至少他把她算在他的小圈圈內了,她知道,那幾乎就像是奇跡了;那男人的圈圈無比小,小到除了家人之外,完全沒有任何人立足的空間,她有被圈在他的私人小圈圈裡,已經很讓人吃驚了。
不過,那大概也是因為,這幾年他的食衣住行幾乎都是她在打理的。所以,如果她有感覺到什麼暖昧,那九成九,不對,百分之百都是她自己自作多情。
看著鏡子裡,那個流著鼻水,有點過度豐滿的女人,她歎了口氣,抓了兩張衛生紙,把流出來的鼻水,用力擤掉。
一切都是幻覺,是幻覺啊——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