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甫過的金陵城,到處依舊張燈結綵,街上熙來攘往,店家和沿街擺攤的販子吆喝聲四起,更顯繁榮。
只是位在城東的應天府首富之家,卻是異常安靜。
比起往年,今年的尹府,年節氣氛淡了許多,不見奢華鋪張,更少有人上門拜年,只因為尹府的大少爺在拿下解元,大肆慶祝之時,無故中了毒,至今還是找不到下毒的兇手,更不知道對方的居心何在。
雖然在尹家老爺四處奔波之下,總算救回他一條命,但毒性卻已經深植在血液裡,教尹家大少先天體弱的身子更加雪上加霜,動不動就染上風寒,從入冬以來,夏荷齋的咳聲便始終沒斷過。
這件事,也注定了今年三月的京城殿試,尹家大少無法成行。
只是平靜的尹府,卻因為一對父子的造訪而添了些人聲。
「這孩子實在是太小了,你還是帶回去吧。」說話的人是尹府奶娘兼總管胡大娘。她面有難色的直瞅著男人身邊瘦弱的小男孩。
小男孩有張清秀的面容,巴掌大的小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烏玉般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直瞅著胡大娘,有著出乎年紀的沉穩。
「這位大姊,請你幫幫忙,我家裡因有急需,才會要將這孩子賣入貴府的。」男人看起來五官相當俊俏,神色偏冷,然而此刻黑眸佈滿血絲,神情憔悴,一身破舊衣裳滿是補丁。「而且,這孩子只賣十年,就十年而已。」
胡大娘輕歎口氣。「這不等於是替你養孩子?」這孩子看起來約莫六、七歲,十年後正值少年。
「這……」
「大娘,我年紀雖小,但我很能幹的,不管是挑水砍柴我都可以。」小男孩看似瘦弱,但聲音極為洪亮。
胡大娘雖然心疼這孩子竟如此貼心地想替家人分憂解勞,但他的年紀確實太小,小到根本幹不了什麼差事,買下他,只怕一點用處都沒有,可要趕這對父子走,她又於心不忍。
年節甫過,雪沒下,霜沒降,但還是冷得噬骨,這對父子卻穿著單薄的補丁舊衫,看得出來生活確實過得辛苦。
她正天人交戰著,突地聽見咳聲,隨即站起朝廳口走去,便見大少爺尹子蓮和他的貼侍緩步走來。
「大少,你的風寒未癒,怎麼不在房裡待著?」胡大娘走近,嗅聞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不禁微皺起眉。「大少的身上怎會有酒味?」
「只喝了一點,不礙事。」他懶聲道,一雙深邃瞳眸看進偏廳,低聲問:「這是怎麼著?」
「那個男人打算將孩子賣進府裡十年。」胡大娘簡短解釋。
「喔?」他垂斂長睫探去,正好對上那孩子沉穩的瞳眸,兩人對視好一會,那孩子都沒移開眼,教他覺得有趣,不由得道:「將他買下又何妨?」
尹子蓮年十八,滿身書卷味,未束的檀發襯得膚色如玉,立體的輪廓和深刻的五官,使他俊美無儔得猶如神祇,身上沒有凌人氣勢更沒有大爺架子,只是眸色極為淡漠,淡噙笑時,帶了幾分壞心眼的慵邪氣質。
通常與他對上眼的人,若是姑娘家,便會羞怯地移開眼,若是男人,也會自慚形穢地轉開眼,可這孩子不卑不亢,非但沒移開眼,甚至還流露出要怎麼巴上自己的盤算光芒,這可有趣了。
胡大娘聞言,不禁笑道:「大少這麼說,就這麼著吧。」
「立好賣身契,便將他帶來夏荷齋。」
「我知道了。」胡大娘眉開眼笑,開心自己能夠幫得上這對父子的忙,趕忙差人立下賣身契,隨即將男孩帶到夏荷齋。
「你叫什麼名字?」尹子蓮懶懶地倚在錦榻上,垂斂長睫瞅著眼前男孩。
「……袖兒。」男孩想了想道。
「哪個袖字?」他不禁好笑。自己的名字還需要想嗎?這孩子真是有趣。
「衣袖的袖。」
「喔?」他微揚起濃眉,黑眸直瞅著他。「可知道你待在這裡要做什麼?」
「做什麼都可以,我可以劈柴挑水,洗菜熬粥,洗衣燒水,灑掃——」
「你不需要做那些。」他打斷他。
袖兒直睇著他,一臉疑問。「那……我要做什麼?」
尹子蓮勾斜好看的唇。「到架上,隨便找本書念給我聽。」
袖兒抬眼,瞅著三面直抵屋頂的書架。架上是滿滿的各式書籍,教人眼花撩亂,然而讓他停在原地無法前進的主因出在——「……我不識字。」
「喔?」低滑的聲音噙著笑意,彷彿一點都不意外。
站在門邊的貼侍廉貞見狀,不禁低歎口氣。
他跟在大少爺身邊已經五年,大略摸清了他的個性。在他眼裡,他的主子是個性情偏淡的人,即使遇見天大的事,也很少教他皺眉,就連年前喝了毒酒,他也只是淡淡地吩咐他趕緊找大夫而已。
而這個淡漠主子唯一的嗜好,就是捉弄人。
不是他要誇,他家主子捉弄人真的很有一套,並非是在話語上耍得人團團轉,而是一眼看穿對方的弱點並直戳,見人臉色忽青忽白,他便覺得快活,也難怪會被人下毒洩憤呀。
「我、我……」袖兒面色微慌看著俊美得過火的主子,就怕自己不合他的意,他會立刻將自己趕出尹府。「大少,袖兒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只要大少願意給袖兒機會,袖兒一定可以馬上學會。」
「聰明?」他笑瞇眼。這還是他頭一次聽見別人在他面前誇自己聰明,聽起來還真是新鮮。
該怎麼說呢?心中……有些發癢。
也許就和他那笨蛋三弟撿回丹禾妹子時一樣吧,像是一種可以讓他往後不會太無聊的遊戲。
他正閒得慌呢。
如今三月的殿試不用去,大概往後也去不成,家裡的產業亦不會落在他身上,還沒想到往後要弄些什麼來玩玩,便出現這孩子,剛好可以教他玩上一陣子。
「那好,我今天開始教你識字,今天教的所有字,明日便考你,要是忘了,我馬上把你趕出尹府。」
袖兒聞言,暗暗倒怞口氣,有點氣弱地駝著肩,暗惱自己大話說得太快,但想了想,畢竟已經沒有退路,不如和他一搏!
「……袖兒知道了。」
* * *
「……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夏荷齋的書房裡,傳來袖兒斷續的吟誦聲。
坐在案邊,尹子蓮一開始的戲謔神色,在袖兒寫出最後一個字時,變得萬分複雜。
袖兒握筆的姿勢是他調整的,字體歪七扭八,看得出確實不曾寫過字,然而不過一夜,他竟然真能夠將莊子大宗師篇默寫完,令他很驚訝。
「大少,我寫完了。」將筆擱好,袖兒不斷甩著右手,揉著酸澀的手指,等了好一會都等不到響應,疑惑的抬眼探去,突見主子靠得好近,近到嘴好像要親上自己的臉。「……大少?」
「袖兒。」尹子蓮勾起喜怒難辨的笑。
「……大少?」袖兒嚥了嚥口水,覺得眼前人實在靠得太近,近到自己的心開始卜通卜通亂跳。
「……原來我是買了塊寶。」他笑得極為愉悅。
一個不識字,從未拿過筆的小孩,竟然只花了一刻鐘記下字體,隔天便能默寫出一篇文,這簡直是天才,要是讓他當一輩子下人,豈不可惜?
說不準,自己往後辦不到的事,全都能交給他去做,如此定很有趣。
不過,得要再試試他才成。
「嗄?」
「廉貞。」尹子蓮招了招手。
「大少?」
「拿琴來。」
一旁的廉貞立即到琴室挑了把琴。
「袖兒,再讓我開開眼界吧。」接過琴,尹子蓮往案上一擺。「仔細聽了,待我彈完,你得要彈得一模一樣才成。」
「咦?」
震愕之際,袖兒便聽見細膩琴音磔磔,彷彿在面前流出蜿蜒小溪,教人感受到林間的清新氣息。
呆看著主子纖白長指輕掐慢彈,一個沉滑的低音微頓,輕而有質,彷彿溪流轉入河套,悠揚和婉,終至不見,恍惚得微啟嘴,正要喘口氣,突地一個強烈顫音繞樑而升,音律在下一瞬間漸急漸亂,如遇狂風暴雨,如萬馬奔騰,而後琴音再轉,又變得悅耳沉靜。
袖兒傻了眼,感覺自己先是被帶到林間,又從溪流被衝進大海裡,一時之間回不了神,直到貼得極近的沉滑嗓音響起。
「聽清楚了沒?」
袖兒一怔,眼前開始清晰,終於看見主子笑得邪謔的美顏。
聽清楚……什麼啊不會要自己彈吧?怎麼可能袖兒在心裡暗暗吼著,哭喪了臉。
* * *
「你可以回僕房了。」
「是。」
拖著疲憊的身軀還有發痛的十指,袖兒小小步地走下樓,哀怨的咕噥,「真奇怪的少爺,怎麼光要我做些怪事?」
要賣進尹府時,爹爹說,當下人的要乖要聽話,得收斂性子,不可以再像在家中那般浮躁好動,而當下人做的不外乎是一些雜役工作,可自己性子是收斂了,但做的工作怎麼會和爹爹說的一點都不同?習字彈琴……這是哪門子的雜役?
少爺不愛束髮,所以不用替他束髮,除了端水給他洗臉、伺候他更衣之外,自己真的沒幹什麼粗活,還可以吃主子吃剩的佳餚,幸福得要命,跟爹爹說的辛苦完全沾不上邊。
「小弟弟。」
才剛轉出拱門,聽見有人小聲叫喚,袖兒抬眼望去,瞥見是府裡的丫鬟姊姊,立即規規矩矩地福了福身。
「雁兒姊姊好。」
「好聰明的弟弟。」那丫鬟微愕之後,笑得甜柔可人。「姊姊問你,大少睡了嗎?」
「嗯……這會應該睡了。」袖兒沒心眼地回答。
「那好,這燈給你,回僕房的路上才不會跌跤。」
「謝謝姊姊。」袖兒笑瞇了眼,接過燈籠便往回僕房的路走。
尹府很大,僕房距離東邊的夏荷齋有很長一段路,而且一路上都沒點燈,昨晚摸黑回去都快要怕死了,記得的一篇文章差點嚇得忘光光,今天有燈,就可以慢慢走了。
只是才回到十人大通鋪的僕房,剛舒服地躺上床,隨即有人開了門,走到身旁來。
「……廉哥哥?」袖兒睡眼惺忪,一臉不解。
「大少找你。」
「嗄?」
「快走,待會有得你受的。」
「咦?」沒能反抗,人已經直接被廉貞給打包,快步回到夏荷齋。
二樓的寢房裡,只見尹子蓮漾著讓人發顫的冷笑。
「……大少?」袖兒不知所措地被廉貞推到他面前。「我做錯什麼了?」
「有人摸黑進我的房。」他似笑非笑地回答。
「咦?小偷?」袖兒驚嚇的瞪大眼。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尹府是大戶人家,還是應天府首富,會有小偷應該算是正常,但是……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要這麼說也成,不過偷的是人而已。」他低笑。
「嗄?」袖兒有聽沒有懂,撓了撓臉,再看向主子,怎麼也看不出端倪。「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什麼都沒偷。」
「偷的人不是你,而是府裡的丫鬟。」尹子蓮嘖了聲,嫌他不夠機伶。
袖兒呆了下,才意會過來。「難道是……雁兒姊姊?」
尹子蓮微揚眉,意外他竟連那丫鬟叫什麼名字都記得,確實是記憶力奇好。
想了想,他也不囉唆,直接道:「記住,我的院落不准有任何丫鬟踏入,要是你在回僕房的路上,瞧見哪個丫鬟想摸進夏荷齋,立刻阻止,要不就找廉貞,知道嗎?」
袖兒直睇著他,小嘴微張。「雁兒姊姊來這裡偷人?偷什麼人?她為什麼要偷人?」好怪,如果是自己,肯定是偷吃的,再不也偷值錢的,偷人……怎麼搬出去啊?
尹子蓮直睇著他,低低笑開。「你是個男孩,所以不懂,但有太多丫鬟是很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懂嗎?」
「……不懂。」大少說話跟爹爹不同,很難聽懂。
「不懂就算了,總有一天你會懂,現在,你只要記得我的吩咐。」
「袖兒知道了。」點點頭,袖兒又問:「那我現在可以回去睡覺了嗎?」
大少也真是的,這麼一點事,明天再說不就得了?不過,算了,他是主子嘛,爹爹說主子本來就可以隨意差使下人。
「去備熱水,我要沐浴。」
「……嗄?」
「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廉貞特地去帶你過來?」他笑得壞心眼。「誰要你讓那丫鬟踏進我的寢房,害我沾染滿身俗艷脂粉味?」
要不是他睡覺不習慣有人在身旁,一入夜便要廉貞到後頭小院睡,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摸黑爬上他的床。
苦著臉,袖兒拖著沉重的軀體下樓,很想哭。
本來以為自己的命很好,跟著主人可以吃飽飽,可是入府第二天,就發現主子的個性不太好,自己未來的日子好像不會很好過啊……
可憐兮兮地頂著寒風,袖兒獨自上廚房燒熱水,來回運送,等全部弄好時,已經是三更天了。
「還杵在那邊做什麼?」尹子蓮走到冒著熱氣的浴桶前。
「……不然呢?」
尹子蓮懶懶瞅他一眼,搖了搖頭,褪去身上衣物,一絲不掛地踏進浴桶裡。
見狀,袖兒嚇得倒退幾步,尖叫的瞬間,用力以雙手摀住嘴,直瞪著他露在浴桶邊緣的寬實肩頭。
完了、完了,看見了,看見了!不該看的,可是偏偏看見了!怎麼辦?
「你在做什麼?還不快來替我擦背?」尹子蓮回頭看他,舒服地將頸枕在桶緣上,檀發披垂。
擦背?袖兒又是倒怞口氣,看向站在門邊的廉貞,只瞧見他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
「袖兒!」
愈想愈覺得這一切都是主子惡整自己的手法,袖兒咬緊了牙,應了聲,「來了!」接著僵直地走到浴桶邊,拿起擺在花架上的手巾,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他肩上及背上擦著,努力移開目光,然而人就在眼前,烏亮的檀發、寬實肩頭、漂亮的美背……
「你當我的身體是牆嗎?」尹子蓮挪往前些,微偏頭笑看他。
「嚇!」袖兒不自覺倒退兩步。
「見鬼了?」
「不、不是。」搖著手,袖兒只能再站回原處。
主子面白如玉,眉濃眸深,當他一勾笑,笑得壞心眼時,總教人頭皮發麻,可如今他笑得魔魅妖美,卻讓自己看傻了眼。
這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美的人?既美又聰穎,又是富貴人家……怎麼老天把最好的都給了他?
尹子蓮凝睇著他,像是看出他眸底的不平,笑意更深。「怎麼,你這小子認為老天極不公平,對不?」
「袖、袖兒不敢。」好可怕,怎麼自己想什麼,他都猜著了?
「很公平的,這天底下可沒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人。」尹子蓮笑著,輕聲咳了起來。
袖兒沒有答話,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他的背,感覺他一直咳不停,由輕漸重,最終開始失控。
「大少。」廉貞走來輕拍他的背。驀地,尹子蓮身子略往前,嘔的一聲,吐出了穢物。
袖兒看著地上青中帶黑的穢物,甚至還摻著血,錯愕的瞪大眼。下一刻,耳邊立時傳來廉貞的咆哮聲。
「杵在那裡做什麼?還不趕緊到前院去叫人找大夫!」
回過神,袖兒慌忙地大聲回應,「是、是!袖兒馬上去!」
頂著刮骨寒風跑出夏荷齋,一路上,袖兒不斷回想著主子說的話,不斷想著他嘔血的畫面與剛去世的娘……都嘔血了,大少是不是和娘一樣就快要死了?
怎麼就快要死了,他還是壓根不懼不畏?
他說的公平和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之人,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怎麼,他可以這麼平靜地接受?
腦中有好多好多疑問,袖兒邊跑邊想,待找到胡大娘時——
「袖兒,你怎麼哭成這樣?」
咦?哭了?袖兒抹了抹臉,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大少吐了,還嘔出血,廉哥哥說要趕緊找大夫!」
霎時之間,整個尹府響起吵雜聲,不一會工夫,大夫來了,尹老爺和夫人守在兒子床側,尹家其它兩位少爺和千金也在,袖兒窩在角落裡,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麼,只能趕緊跑去廚房煮一壺熱茶。
再回房時,大夫已走,尹家兩個少爺和千金亦已離去,只剩尹老爺和夫人在床邊看著,袖兒端著一杯熱茶,走近。
「這小孩是哪來的?」尹至寶回頭瞥見他。「不需要奉茶,去旁邊候著。」
「老爺,我是袖兒,是大少要我留下的,這杯茶是要給大少漱漱口。」袖兒端茶的手伸得筆直。「剛吐過,口中的味道會讓人難受,漱漱口會覺得舒服些。」
尹至寶有些遲疑,但尹子蓮已啞聲開口,「袖兒過來。」
「是。」袖兒點了點頭,走到床前,見他要起身,忙要他歇下。「大少躺著就好,我可以餵你。」
說著,將熱茶倒進杯蓋,吹得微涼,再輕輕倒入他的口,一次一些些的份量,不但可以潤口,還可以祛除口中異味。
「你倒是挺熟練的。」尹子蓮勾笑瞅著他,儘管面色慘白,但眸色有力。
袖兒緩緩地說:「我娘常病著,我都是這樣餵她喝茶。」
「喔?」沒追問他的娘親,只因為那日他只見到他和他爹。想著,他看向爹娘道:「爹娘,我不礙事了,你們回去歇著吧。」
「可是你——」
「放心吧,不礙事。」他笑,眸色很堅持。
尹至寶見狀,只好帶著妻子先行離去。
「廉貞,你也回去休息。」
他面有猶豫,但最後還是順從主子的命令。
頓時,房裡只剩尹子蓮和袖兒,他費力地抬手,抹去眼前小童滑落的淚。「哭什麼?」
「大少,你一定會長命百歲。」袖兒說著,淚水不斷滑落。
他好笑反問:「我要長命百歲做什麼?」
袖兒一愣,突地也不明白長命百歲有什麼好。但每個人不都是這樣說的?
「袖兒,人生在世,重在活的價值而非長短。」尹子蓮疲憊地閉了閉眼。「記不記得我要你默的大宗師篇?」
袖兒點點頭,卻更不懂主子為何在這當頭提到那篇文。
「繁華如夢,功名富貴如過眼煙雲,這些身外之物,並非我想追求的,這一生中只要能找到一個懂我,懂得生死本一體的人,我這一輩子就沒有遺憾了。」
袖兒聽著,有聽沒有懂。
「我有疼我的爹娘,擁有富貴的身份,還有聰明的腦袋,這一輩子衣食無缺,所以老天讓我身體差一點,很公平的。」他說,笑得無畏無懼。「就算老天讓我立時死去,我也不會埋怨,只因這世間沒有讓我牽掛的人,只可惜了,找不到可以和我一樣跳脫生死之外的莫逆之交。」
他不會因為身體不好而憤世嫉俗,那是因為他已經擁有許多,又也許是他性情天生與家人較為淡薄,才會教他對人間毫無掛念。
「大少別說晦氣的話,你會沒事,一定會沒事的。」袖兒不自覺的淚流滿面,就怕他和娘一樣,說了很多話之後,就再也不說話了。
「瞧我傻的,怎會跟你說這些?」尹子蓮輕笑。
有時,他會覺得自己在尹府格格不入,會覺得他對待兩個弟弟太過淡漠,更無法理解小弟為何可以對撿回來的丹禾親如妹妹般地親手照料。
這人世對他而言太乏味,除了偶爾逗人能激起一點興味之外,再沒有讓他渴望追逐的目標,所以,他才會覺得留與不留都無所謂。
「那我當大少的莫逆之交,我讓大少牽掛,好不好?」
尹子蓮先是一怔,而後低笑。「……那你得通過我的層層考驗才成。」這小孩真是可愛得緊,一點心眼都沒有,多天真。
「考驗?」
「對,天亮後,你得將我今天教你的那首曲子彈一遍給我聽。」
「……」
「等我睡醒。」說完,他疲憊地閉上眼。
袖兒站在床畔直睇著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倒不是因為主子沒下命令,而是他房裡沒人。要是睡到一半又不舒服了,該怎麼辦?
想了想,決定留下,卻見床上人又張開眼。「大少,你不舒服嗎?」
「……你站在我的床邊,我要怎麼睡?」
「喔,那我站遠一點。」袖兒連忙退了幾步。
尹子蓮不禁好笑。「你不回僕房睡?」
「待會藥就會熬好,我可以等大娘把藥端來再回僕房嗎?」
「你擔心我?」
「嗯。」
他微揚起眉,瞅著袖兒半晌,忽地他招了招手。
「大少?」
「在這裡待著,大娘要是端藥來,叫醒我。」
「是。」
袖兒鬆口氣,眼也不敢眨地直望他,總覺他臉色灰中帶青,應該是極為不適,卻沒聽他喊痛,就連眉頭也沒皺下,不禁打從心底崇拜敬重起這個主子。
雖然他總說些自己聽不太懂的話,但是感覺得出來他是個好人,不讓旁人擔心他,所以自己必須更加注意他才成。
不知道睡了多久,尹子蓮被胡大娘喚醒,迷濛地張開眼,他才在疑惑袖兒怎麼沒喚醒他,便聽胡大娘驚呼道:「這孩子怎麼爬上大少的床了?」
尹子蓮側眼探去,瞥見一個小小的身子就窩在他懷裡。
他微呀了聲,難怪覺得睡得很暖。
「不礙事。」他擺擺手,微起身,取過藥碗一口飲盡。「讓他在這裡待下。」
「我知道了。」胡大娘很意外他這麼配合,不像以往總得要人跪著求著才肯喝藥。她看向袖兒,心想也許是他的關係,不禁開心這孩子買得對極。
待胡大娘收好藥碗離去,尹子蓮睇著懷中人睡得極香甜的小臉,緩緩地躺回床上,覺得他渾身好暖。
小時候他也曾和兩位弟弟共眠,但他們的睡相奇差無比,教他無法忍受,從此總是一人獨睡,如今多了個袖兒……感覺卻還不賴。
將他緊密地抱進懷中,心裡突生弔詭的滿足感,那是種難以形容的暖,彷彿圓滿了什麼,教他不禁微瞇起眼,瞅著袖兒睡得正甜的小臉。
他柳眉大眼,秀鼻菱唇,就連睫毛都濃密如扇,如今看來,才發現他有些偏女相,只是眼神太清雋。
但這都無妨,有他在,自己似乎睡得極好,那就暫時這麼著吧。
* * *
幾日後——
「彈錯了。」
琴音明顯變調,但很快又拉回,但是空有琴音卻沒有氣勢,更沒有曲調中該有的悠揚婉約。
「唉,是爛泥嗎?要我跟爛泥當莫逆之交,我真是傻了。」
「……」袖兒簡直欲哭無淚。
自己真的不夠聰明嗎?不僅要習字學琴,還要伺候主子,真的好忙。
況且,大少一日一曲,教得好快,快到自己都快要背不起來了,而且他每次都只彈一次……
不過,看在大少的身體能夠好轉,還能教人彈琴,袖兒是開心的。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明天再教你下棋。」
「下棋?」取下套在指尖的玳瑁義甲,袖兒偏著頭看主子。
「對,因為我想下棋。」
想到未來要學的可能會愈來愈多,袖兒便覺得頭很痛,但還是一切由著他,畢竟他是主子嘛。
「大少,熱水已經備妥。」廉貞踏進琴室告知。
「走吧。」
聞言,袖兒只能苦哈哈的跟上。
不習慣,真的不能習慣……為什麼主子沐浴時,總是要自己在旁伺候?為什麼他可以忍受洗澡的時候被人看光光呢?更糟的是,主子要是洗好澡,還會拉著自己一道睡……唉,他不是說不喜歡睡覺有人在他房裡的嗎?
儘管內心在哀嚎,袖兒還是認命地伺候他沐浴,直到要上床睡覺時,尹子蓮突地湊近他,在他頸邊嗅著。
「廉貞,浴桶先別挪走。」尹子蓮抬眼阻止貼侍將浴桶搬出。
「是。」
「袖兒,你幾天沒洗澡了?」他瞇眼瞪人。
「……」能說從進尹府到現在都沒洗過嗎?可是現在是冬天,很冷的,又沒流什麼汗,不洗應該也沒關係吧?
「你該不會都沒洗吧?」
袖兒傻笑。
「……去洗。」
「不、不用了,我……」
「不洗,別想爬上我的床。」
此話一出,袖兒雙眼登時一亮。
見狀,尹子蓮瞇眼微惱道:「喔,原來是我會錯意了?原來要你陪我睡,是如此折磨你?可天曉得一開始,到底是誰先爬上我的床的?」
袖兒尷尬的垂下小頭顱。
「還不快去洗?」
「……大少,那個浴桶太深,我會溺水。」
「別怕,你要是溺水,我會救你。」他笑瞇眼。
難道就不能在溺水之前,想辦法讓人別溺水嗎?袖兒可憐兮兮地扁起嘴。
「去!」
「可、可是我沒有替換的衣服。」
「我找了幾件小弟小時候的衣服。」尹子蓮從衣櫥裡取出幾件看似有些舊,但質地上好的舊衫。「把那衣服給丟了,一副窮酸樣。」
袖兒聞言,抿起嘴說:「大少請收回這句話,這是我娘替我縫的衣服,才不窮酸。」
瞅著他瞬間泛紅的眼眶,尹子蓮本想再開口激他,但不知道為何,就是開不了口。不想再見他掉淚,想了想,改口道:「沒要你真的丟,你可以收起來,否則一直穿著,豈不是更破舊?」
「大少還沒跟我道歉,這衣服並不窮酸!」
尹子蓮沉下聲,微揚起眉。「怎麼,到底誰是主子誰是下人,你是被我寵上天了?」他將舊袍丟給他。「隨便你。」話落,他隨即躺上床,還放下床幔,背過身去。
袖兒頓時愣在原地,被他無所謂的口氣嚇住。難道自己真被主子給寵壞了?可是,就算是主子,也不可以污辱自己的衣服,這是娘縫的,上頭的補丁,全都是娘身體不適時還堅持補的,才不窮酸呢。
這是娘留下的記憶,千金也不能換。
可是大少好像不開心,不想理袖兒了,該怎麼辦?
抿緊唇,一併收住淚,看著浴桶想了下,終究妥協的搬來凳子,緩緩褪去身上的衣物,解開髮髻,踏進浴桶裡,溫熱的水從指尖慢慢暖進了心坎。
因為滿心都在想著要怎麼讓大少道歉,又不讓大少討厭自己,袖兒壓根沒發覺床上的人早已撥開床幔下床,緩步走來——
「算我跟你道歉,我要是知道那是你娘的遺物,就不說窮酸了。」
悅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袖兒嚇得回過頭,倏地縮起身體想要遮掩;尹子蓮瞧見他不自然的動作,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他腿間,隨即狼狽地移開眼。
「該死的!你居然是小姑娘!」
* * *
翌日一大早,許久未出府的尹子蓮特地差人備馬車,只為了將袖兒送還給她父親。
「大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是爹爹說扮成男孩,價錢比較高,可是我真的也可以做男孩的粗活,我可以的,你別送我回去!」坐上馬車,袖兒還在懇求。
尹子蓮冷凜著臉,有種被人掌了一巴掌的不快。
虧他還想要好生調教,結果她居然是個小姑娘!
「大少,我求求你,那五兩銀是要拿去葬我娘的,求你別收回,我什麼都可以做!」袖兒說著,淚如雨下。
瞥見她長髮未束,更顯小姑娘家特有的清麗,長大之後該是個美人胚子,但他要個女孩做什麼?男孩還可以逗逗玩玩,一個小女孩要怎麼玩?
「你放心,我不會跟你爹要回五兩銀子。」他淡聲說。
「……真的?」
「我從不食言。」
可袖兒還是搖頭。「那……我以後不能待在大少身邊嗎?我已經答應大少要當你的莫逆之交了。」
尹子蓮斂笑的神態森寒冷厲。「袖兒,男與女是無法成為莫逆之交的。」
「為什麼?」她不懂。
「等你長大就會懂了。」不再看她,他將目光調往車窗外,瞅著即將抵達的住家。當初她爹將她賣進府時,因為只打了十年契,所以特地留下住處位置。
待目的地一到,尹子蓮隨即下馬車,袖兒則跟在後頭。
推開破舊的門板,她率先踏進屋子。「爹爹?」
尹子蓮站在門外,瞅著君這城郊外的小村落,發現到處皆是破舊木屋。
「爹爹?」袖兒跑進又羊跑出,隨即衝到隔壁的鄰居家敲門。「羅嬤嬤、羅嬤嬤!」
「紅袖?」一會,有個耳婆子前來開門,疑惑地看著她。「你不是跟你爹一道走了嗎?」
「羅嬤嬤,我爹爹呢?卯」紅袖緊張地問。
「他兩天前將你娘葬好就走了,說要回京城老家,不是帶你一道走了嗎?」
寒風吹動尹子蓮未束的發,偏冷的眸直睇著眼前人錯愕又惶恐的神情。
看來,她是被無預警地拋下了,要是連他都不管,只怕她要活下去都困難……輕咂著嘴,濃眉微攢地看著她眸底顫動的淚水,他不禁歎息。
也罷,小姑娘就小姑娘,看在她這般懂事又聰穎的份上,他就難得當個好人吧。
「袖兒,走了。」他坐回馬車。
紅袖緩緩抬眼,再看一眼空無一人的木屋,緊抿嘴忍住淚,坐上了馬車。
一回府,尹子蓮便收到一封信,回書房打開一瞧,勾出戲謔的笑,再看向回尹府後,始終震愕不語的女娃。
她就站在他跟前,雙手緊握,大眼裡蓄滿淚水,卻怎麼也不滑落,倔強地咬著唇,狀似恍神。
尹子蓮想了想,拿起案上地筆,在紙上輕描淡勾著,不一會兒,他輕喚,「袖兒。」
她置若罔聞。
「袖兒!」
她驀地回神,抬眼瞬間,滑落一滴淚,卻隨即將淚抹去,像是企圖掩飾自己的脆弱和不安。
「聽著,你可以對任何人冷淡,唯獨不准用這種姿態面對我,記住。」他不是要求,而是強制的命令。
紅袖恍惚的望著他,腦袋一團亂。娘死了,爹爹不見了……
「這畫給你。」他將紙遞給她。
她傻愣地接過手,發現上頭細膩的筆觸竟將她爹的臉勾勒得絲毫不差,不禁驚詫抬眼。
「說,把你心裡的事都告訴我,一件都不許藏。」他扳起她細尖的下巴,強迫她正視自己。
「爹爹……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聞言,紅袖哽咽地問,豆大的淚珠終於滾落。「爹爹說他會來接我的,可是他不見了……」
看著她剔亮的淚,尹子蓮略擰眉頭。「別哭。」
可是隱忍多時的淚一旦潰堤就難以收回,紅袖雖然也不想哭,淚水卻一直掉。
「再哭,就把你趕出去。」
「……大少要將我留下了?」她抽抽噎噎。
尹子蓮托著腮,懶聲地說:「你可知道,你瞧見了我的身體,可是要對我負責的?」
「咦?」她嚇得臉色慘白,淚珠還掛在濃密的長睫上。
他不滿地揚起眉。「怎麼,你想要耍賴?」
「我、我……怎麼負責?拿命賠嗎?」她緊張不已。
聽見這話,尹子蓮不禁笑開,朝她輕勾長指道:「拿命賠也是可以,但是現在……我要你好好地伺候我。」
罷了,女孩就女孩吧。
就看他能不能訓練出一個比丹禾還要能幹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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