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又響起了另一道熟悉的腳步聲。
雲靖然抬起了頭。
陽光下,昔日那名桀驁邪魅的少年此刻寂靜如死,就連那雙靈動的眼眸都黯淡無光。
「藍紹!」
向來溫文靜默的慕思齊忽然像發了瘋一般向藍紹衝過去,迎頭就給了他一拳。
藍紹踉蹌了下,卻沒有跌倒。
乾裂的唇角,有鮮血流下。
他站直了身,靜靜地拭去了唇邊的血漬,慢慢地,慢慢地,朝雲靖然一步步走過去。
慕思齊的雙腳動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收了回來。
雲靖然的神色很平靜。
直到藍紹抱起她,她的眼底才微微掠過一絲波動。
「今天是中秋,我帶你去看月亮,好不好?」
藍紹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就像草地上吹過的風。
黑夜,已經降臨。
滿是繁星的夜空上,銀盤高掛。飽滿而圓潤的月兒,靜靜地散發著柔和而淡淡的淺輝,在草地上投下了一個又一個溫柔的影子。
藍紹緊緊抱著雲靖然,凝望著遙遠的天際,漆黑動人的眼眸裡隱隱有銀光閃動,就像夜空上的點點星光。
「我的母親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她與父王義無反顧地相愛著,打破種族和年齡的界限,歷經患難,生死與共。
「後來,他們結婚了,再後來,他們有了我。
「原本,他們可以過得很幸福,可是我的到來,卻改變了這一切。原來普通人類根本沒有能力承受和孕育狼族的孩子。
「父王堅持讓母親打掉我,但母親卻不肯。
「母親危在旦夕的時候,族中的長老告訴父王,也許只有驅魔龍族的『水月之晶』才可以救我們。於是父王便瞞著母親去找『水月之晶』……
「後來,父王回來了。拿回來的,卻是一個沒有能量的『水月之晶』。母親生下我以後就死了,父王為了救我,用自己全身的真元保住了我的性命。族中的長老讓父王沉睡,以保住他最後真元。
「我從小便是由長老帶大,每一次當長老帶我去看父王的時候,我都希望他能睜開眼來看看我,每一次我都希望他聽見我叫他父王,可是每一次,我都是失望而歸……
「父王一日比一日虛弱……長老告訴我父王已經撐不過今年的中秋……於是長老告訴我關於父王和雲菁的故事,告訴我只有解開『水月之晶』的詛咒,才能用水晶的能量救回父王……」
星光下,藍紹輕聲訴說著他的故事,雲靖然安靜地躺在他的懷中,沒有掙扎,沒有抵抗,彷彿在很認真很認真地聽著他的故事……
「於是,我來到了櫻華學院,我釋放出水晶的能量讓你們感應到它,引你來了這裡。」低下頭,藍紹輕撫上雲靖然冰冷蒼白的小臉,「知道嗎?靖然,我原以為,一切我都可以控制,但我沒想到人的感情是不能控制的。我想,從我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你了……」
一直沉默的雲靖然,輕輕閉上了雙眼,月光在她長而卷的眼睫底下投下了淡淡的陰影。
「對不起!」藍紹輕聲地說。
「你以為一句對不起就夠了嗎?」雲靖然吃力地睜開了眼,聲音虛弱而沙啞,「可惜,我現在沒什麼力氣,不然——不然,我一定把你打回原形,剝了你的狼皮——」
藍紹輕輕將雲靖然放在草地上,斜靠著樹背。
靜靜地看著她良久良久,藍紹忽然輕笑。
「你不用費力氣把我打回原形。」
一陣強烈的銀芒閃現,等銀光消退,原本坐在地上的藍紹已經消失。
雲靖然的身邊已多了一隻毛茸茸的小狼。
月光下,那一身漂亮的狼毛呈現著一種銀灰的色澤,但那圓滾滾的腦袋上卻多了一撮金色的毛髮。
她終於知道,他額前的那縷金髮是怎麼來的了!
雲靖然蒼白的唇角牽起了一抹虛弱的笑容。
「你這頭瘋狼,為什麼總是想什麼就做什麼?」
伸出手,她原本想撫上小狼毛茸茸的腦袋,卻力不從心。
小狼低嗚了一聲,往雲靖然懷裡鑽去。
「我氣還沒消,現在,就剝了你的狼皮。」
雲靖然抬起手,五指扣上了小狼的頭頂。
小狼輕輕閉起了雙眸。
「我發現我沒力氣了。」雲靖然原本緊扣的五指,漸漸鬆了開來,輕輕撫摸著小狼那一身柔軟的皮毛,「等我有力氣了,我還會喝你的血。」
雲靖然的雙眼慢慢地合上,原本撫著小狼毛髮的手,也無力垂了下來。
「嗷嗚——」一聲長嘯貫穿長空,悲憤而令人心碎。
月光下,出現了一道白色飄逸的身影,銀色的長髮,蔚藍的雙眸。
看著草地上低泣輕顫的小狼,他輕歎了口氣,右手微抬,一團銀光緩緩朝那小狼籠罩而下……
恢復了人身的藍紹緊緊抱著昏睡不醒的雲靖然,漆黑的眼眸中泛著淚光。
「父王!」啞著聲,他叫出了這五百年來第一聲父王……
「把靖然放下!」匆忙趕來的雲露忽然虛空一掌劈向藍紹,迫他後退的同時,將雲靖然奪了回來。
「靖然!」藍紹正欲上前,卻被狼王阻止。
「藍皓!」雲露憤怒地瞪著狼王,「五百年前,你騙了雲菁,五百年後,你竟又讓你的兒子欺騙了靖然!」
藍皓歎了口氣,右掌一翻。
「水月之晶」緩緩自掌心浮現。
「是時候物歸原主了!」伸手一拋。
雲露右手一收,已毫不客氣地將「水月之晶」收了回來。
「自此以後,驅魔龍族與狼族勢不兩立!」
雲露抱起雲靖然轉身就走。
「靖然!」藍紹就要追上去,卻再度被狼王攔住。
「紹!」
「我要去找她!」藍紹眼眸已變成了銀灰色,眼角隱隱濕潤。
「紹,死心吧!雲家的人不會讓你見她的。」狼王沉痛地說,「我們欠雲家人太多太多。」
「父王,你有沒有辦法讓靖然甦醒?」
藍紹滿臉期待地望向狼王。
狼王輕搖了搖頭。
「那她就這樣永遠沉睡下去嗎?」
藍紹蒼白著臉踉蹌後退了幾步,昔日如星光燦爛的眸子已是一片死寂。
「紹,父王知道你累了!先好好睡一覺吧!」輕歎了口氣,狼王伸手撫上藍紹的額際。
藍紹疲累地閉上了雙眼。
「蕭,帶少主回去。」
黑暗裡,一抹黑影閃現,接住了藍紹軟倒的身軀。
黑芒一閃,攜同藍紹消失在夜幕裡。
四周,又恢復了寂靜。
狼王孤獨地站在草地上,望著天上的圓月。
十五了啊!
十五應該是個團圓的日子!
為什麼,對他來說,每一次的八月十五,面對的,都是分離?
寂靜的房間裡,只有牆上的掛鐘在「滴滴答答」的響。
時間,在平靜中悄然流逝著。
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
雲靖然閉著雙目,安詳地躺在床上,彷彿睡得很沉很沉。
「靖然啊,你們學校已經開學了!」
雲露坐在床頭,一邊無聊地翻看著手中的《無字天書》,一邊和沉睡中的雲靖然聊天。
「『水月之晶』拿回來了,我用它打開了《無字天書》。不過,這本書真叫人頭痛,沒字的時候就一個字都沒有,有字的時候,每一頁都排得密密麻麻的,讓我看得眼花。不知道有沒有辦法把字放大些?改天我還是叫人重新印刷一下好不好?」
看了眼依舊沉睡的雲靖然,雲露歎了口氣,「靖然,姑姑真不知道你要睡到什麼時候?現在《無字天書》打開了,我們雲家的詛咒也解開了!你看看,姑姑現在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哪——我現在就哭給你看——」
使勁掐了下大腿,雲露眼角已經濕潤。
但她知道,她並不是因為大腿的疼痛而流淚,而是因為心痛。
真真正正的心痛!
這個孩子啊,真是受了很多苦呢,什麼時候,老天才能多給她一些開心、一些快樂呢?
「現在這個屋子好安靜啊!姑姑很想念你跟我吵架的時光,雖然,有時候你冷冰冰的樣子很讓姑姑傷心。不過姑姑知道,其實你是個好孩子,你的冷漠都是裝出來的。你才十八歲啊!現在十八的女孩子,哪個不是無憂無慮,逛街購物,談戀愛?就只有你,整天背負著雲家的使命,跑東跑西……哎——身為雲家的女人真是命苦!
「知道嗎?我已經幫那個慕思齊達成了夢想哦。我知道,那也是你的願望。不過,這『水月之晶』還真厲害!竟真的可以讓慕名思齊變成普通人。他現在不用吸血啦,在學校跟其他學生一樣,上課,下課,吃飯,交朋友。前幾天,他和小蕊還來看你呢!他們都希望你能快點醒!
「姑姑也想你快點醒啊!正在想辦法弄清楚,那卷羊皮手札下半段寫著什麼?姑姑一定會想辦法的。不然,姑姑整天這樣自言自語也很無聊!」
窗外,似乎響起一道輕微的異響。
雲露挑挑眉,忽然站起來,打了個呵欠,一臉睏倦地伸了伸懶腰。
「靖然啊,姑姑陪你講了一天的話,真是累死了!我要先去睡覺了!」
在雲靖然光潔的額際印下一個晚安吻,雲露朝門口走去,只是在經過窗口時,淡淡瞄了眼,然後又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
雲露才關上房門,窗外忽然銀芒一閃。
一道人影已在窗前輕輕地落下。
「靖然!」溫熱的大掌緊緊握住了床邊那只冰冷的小手,湊近唇邊輕吻著,「你什麼時候才會醒?我還在等你醒來,剝我的皮,喝我的血——可你,為什麼一直沒醒呢?」
微皺了皺眉,他忽然掩唇輕咳了咳,蒼白的頰邊泛起兩抹異常的潮紅。
「少主!」
身後又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出現。
「少主,王讓我來叫你回去。」
藍紹沒有回答,只是一動不動地緊握著雲靖然的手,眼中的神色冷如寒冰。
「少主,你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又發著高燒,王擔心——」
「滾!」藍紹低喝了聲,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少主——」蕭擔心地靠近了一步,眼前卻有銀芒一閃,一道無形的結界阻住了他。
「再不滾我送你回去!」藍紹的眼閃爍著銀灰色的光芒。
突然,原本緊閉的房門被「彭」的一聲踹了開來。
「我真是忍你們兩個很久了!」
雲露雙手環胸,冷冷地站在門外,「你們真當我們驅魔龍族的人都是死的嗎?半夜沒經主人許可來串門子也就算了,還大吵大鬧,讓不讓人睡覺了?」
「你——」伸手一指,雲露指向蕭的同時,已解開了他身前的結界,「快點帶著你家鬧彆扭的小鬼回去!不要病死在我家裡。我可不想收殮一具狼屍!」
——鬧彆扭的小鬼?!
——從來,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少主!
蕭的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不禁偷偷看向藍紹。
卻見他低垂著眼,使人看不清表情。
雲露瞪了他們一眼,「還不走?」
忽然,藍紹猛地抬起頭,一步步,朝雲露走去。
蕭心中一沉,他們已經和雲家結下了深仇大恨,如果少主再……
但蕭的腳步才剛剛邁出,就已忘記了移動。
因為——他看見——
少主竟當著雲露的面跪了下來。
「我知道你有辦法救靖然!」
看著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的藍紹,雲露皺了皺眉。
「我沒有辦法!」
「我都聽見了!」藍紹的眼睛裡閃過憤怒的神色,「你剛才還在跟靖然說什麼羊皮手札的下半段!」
「有嗎?」雲露聳聳肩,「你聽錯了吧?」
「你——」他都放下面子尊嚴跪下來了,為什麼她還要為難他?
藍紹一陣激動,頓時又咳嗽起來,「如果,如果你不交出來,我會有辦法讓你拿出來的——」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語帶威脅。
雲露不禁翻翻白眼,真是個驕傲狂妄的小鬼!
「你這個愛鬧彆扭的小鬼,都這個時候了,還這麼喜歡要挾人!我說沒有就沒有!」
雲露孩子脾氣耍起來,比藍紹還大牌。
藍紹的眼睛,已完全變成了銀灰色。
突然,雲露只覺眼前一花,她根本沒看清藍紹是什麼時候站起來,甚至沒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
咽喉,已被緊緊地鎖住。
那雙銀灰色的眼睛裡寫滿了冷酷。
「你覺得這樣威脅我有用嗎?」鎮定地盯著藍紹,雲露淡淡地問。
「我——我當然不會讓你這麼輕易就死——咳咳——」藍紹輕咳了兩聲,唇邊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聽說過狼族的幻術吧?我就不信,我逼不出真話!」
「你儘管可以試試!」雲露微笑,眼睛往藍紹後面看了看,閃過一絲詭異莫測的神色。
藍紹心生警覺,但還未及回頭,眼前一陣昏眩,已軟軟地向後倒了下去。
「少主!」身後的蕭扶住那具渾身滾燙的身軀,輕歎了口氣。
「還算你聰明。」
雲露捂著有些發疼的脖頸,微微皺眉,這小子還真用力啊!
「我不是要救你!」蕭淡淡冷冷地說:「以少主現在的體力,如果施展幻術,只會傷害他自己!」
「真是個忠僕!」雲露翻翻白眼,「趕快把你家小鬼帶回去。小心燒壞腦子!」
蕭帶著藍紹消失。
雲露怔怔地對著空氣發呆了半天,忽然輕歎了口氣。
這小鬼看起來是真心喜歡靖然的!
夜,已經很深了!
檯燈下,雲露拿著那捆羊皮手札仔細研究了半天,還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羊皮手札後面的那一大段空白,明顯是被下咒了!
但她嘗試過無數種解咒的方法,都無法讓字顯現出來。
雲露頭痛地揉著額際。
不行,就算是想白頭髮,她也要讓靖然醒過來!
窗外,忽然響起「彭」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摔碎了。
「搞什麼鬼?」
雲露放下手中羊皮手札,走到了窗外。
推開窗,雲露伸頭往外探去,除了庭院的地上躺著一堆碎裂的花盆,什麼也沒看見。
難道是哪家頑皮的小貓來串門?
雲露正想著,忽然感應到身後詭異的氣息,猛地回頭,她的眼中已掠過一絲驚怒。
桌上的羊皮手札不見了!
「早知道你這個小鬼不會死心!」
雲露唇角微微一勾,扯出一抹詭異莫測的輕笑,雙手一合,雲家整個房子頓時罩了一層淡紫的光芒。
「出來吧!我早就設下了結界,你走不出去的。」
庭院外,有銀芒閃過,出現了一道人影。
月光下,一身藍衣的少年冷冷地站著,臉色雖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如同天上的繁星。
竟是去而復返的藍紹。
「你這小鬼,搶的不成就學偷啊?」
雲露雙手環胸,一眨不眨地盯著藍紹。
「我就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救靖然。」藍紹冷冷地舉起手中的羊皮手札,「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雲露聳聳肩,「再說了,告訴你也沒用,你能解得開那個封咒嗎?」
「我一定可以讓靖然甦醒。」藍紹冷冷地說。
「好狂妄的口氣啊!」雲露淡淡掃了他一眼,「不過,雲家的事,不用你們狼族管!」
雲露出手了。
藍紹急退,卻被身後的紫色結界擋住,被那強烈的氣流一衝,藍紹忍不住咳嗽起來。
雲露唇邊勾起一抹得意的輕笑,雙手一伸就往藍紹懷中探去。
就在這時,一道白色的影子已斜空橫插了進來。
一股強大的力量將雲露反震了回去,踉蹌跌退了好幾步。
銀色的長髮,蔚藍的眼眸。
「沒想到狼王也喜歡搶東西!」
雲露的臉色已沉了下來,新仇舊恨一併湧上。
「你們當我們雲家人都好欺負啊!」手中紫光一閃,靈劍已握於手中。
「水上飄雲劍法!」
無數紫色光劍朝狼王父子疾射而來。
狼王拖過愛子往旁一閃,但藍紹一個步履不穩,顛了一下,手中的羊皮手札沒抓穩,跌落在地上。他竟也不顧迎面而來的銳利劍光,彎腰便撿。
「紹!」
狼王吃了一驚,急忙回身推開藍紹,但自己一個閃避不及,一道紫色的光劍已劃過他的右臂。
鮮血飛濺,灑在了地上那卷羊皮手札上。
雲露一皺眉,大喝了聲:「收!」
漫天的紫光頓時沒了蹤影。
「父王!」回過神的藍紹趕緊扶住狼王。
血,順著狼王的手臂,一滴滴地滴落。
藍紹猛地抬起頭,緊緊盯住雲露,眼中的神色已漸漸變成了銀灰色。
「紹!」狼王一把拉住藍紹,一字字地說:「這是我欠雲家的。」
「好!」雲露倒也乾脆,收起了手中的靈劍,「這一劍,就當作是你還給雲菁的。我雲露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雲露話還沒說完,忽然看見地上有紅芒一閃。
那是——羊皮手札發出的光芒。
詭異的紅光越來越強烈,忽然,又猛地為之一暗,歸為平息。
似有風吹過,那羊皮手札竟自動翻了開來,原本空白那一段,漸漸地顯露出字來。
「不會吧!竟要狼王的血解咒?!」
雲露不敢置信地盯著地上的羊皮手札,忽然跳起來歡呼了一聲,興奮地大叫:「靖然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