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要慈悲為懷、救世濟人,以拯救天下蒼生為責。」
穿著藍布衣的小女孩坐在小墩上,苦惱地皺起眉頭。
「怎麼了?」書案後,嚴肅的婦人問道。
「天下蒼生不是很多嗎?怎麼救得完呢?」小女孩一臉苦惱。
「自當盡力……」
「盡力是要盡幾分力,是七分力、八分力還是九分力?」
「妳怎麼那麼多廢話?」婦人怒斥。
小女孩縮了下頭,囁嚅道:「我只是想……想……如果會太累,我就不學了。」
*
活了十八載,朗晴第一次因為看到男子的裸背而有流鼻血之感,這等反常之事自然讓她憂心忡忡,莫非她中毒而不自知……還是昨晚烤羊吃太多?
她迅速給自己把了下脈,嗯,體內果然有股燥熱之氣……
「大夫。」站在一旁的易平策頓時傻眼。「妳怎麼把起自己的脈了?」
裸男傅翌容回頭瞄了大夫一眼,此時朗晴已放下雙手,鎮定道:「請看著前頭,不要動來動去。」
傅翌容微挑眉宇,將目光移回前方,朗晴拿起藥膏塗抹在他肩膀的傷口上,而後拿起銀針,在他背部幾個大穴下針,手法平穩流暢。
「這毒雖有些古怪,但不致命,一天時間便能除盡。」朗晴將藥膏放回藥箱內。
易平策鬆口氣。「如此就好。」
朗晴提筆寫下藥方交與易平策。「一刻鐘後,我再來拔針。對了,我肚子有點餓,可以給我來點蓮子湯、梅酥餅嗎,送到外頭的亭子就行。」
「當然。」易平策微笑。「其它的糕點要嗎?」
「要,要。」說得太急,她差點被口水噎到。「勞煩了。」
她前腳才跨出,傅翌容便開口道:「大夫何須出去呢,糕點就送這兒吧。」
「我喜歡在亭子裡吃,舒服又有美景可欣賞。」若把東西擱這兒,一會兒拔完針,不就得困在花廳裡吃點心?她還是喜歡在亭子裡品嚐美食。
易平策叫了奴婢進來,要她們去準備糕點,順便派人去抓藥方,朗晴跟著奴婢們走出去,在園子裡欣賞花草。
「這就是你說的名醫?」傅翌容透過半開的窗子,瞧著朗大夫在園子裡閒晃。她穿著一襲深藍男袍,黛眉杏眼、身材纖細,男子扮相有幾分秀氣,只是五官未脫稚氣,作為一名大夫,實在無法讓人生出信心。
「別瞧她這樣,她醫術的確高超,不過還不能確定她就是神醫呂泗的傳人。」這幾年自稱神醫門人的大夫不少,但最後都證實是個騙局。
神醫呂泗二十年前進宮救治太子,獲金銀百兩,皇上御賜衣袍,呂泗收下賞賜後婉拒太醫職位,重回鄉里,自此不知所蹤。
「她自己找上門的?」傅翌容又問。
「不是,你不在的這段期間,小意又發病。」說到這兒,易平策的眉頭不自覺地壓下,俊秀的臉上抹上一層憂愁。
小意是他的大兒子,今年四歲,活潑可愛,可去年起開始莫名的抽搐,請了不少大夫回來,症狀卻時好時壞。
「府裡幾個大夫束手無策,所以我要下人去外頭請幾個大夫回來,賴善說慈恩堂上個月來了幾個新大夫,便把他們都請來了,朗大夫也在其中。我見幾個大夫開的藥方與府裡開的差不多,覺得失望,只有朗大夫與別人不同,我照著她開的方子給小意煎藥,沒想他喝了幾帖後,好轉許多,便把她留下。她在慈恩堂因為年紀最輕,又是個姑娘,病患不多,只在閨房裡走動,為婦人治病,據賴善說讓她看過病的,都有好轉,咱最好趁她有名聲前把她請進府內,免得讓人延攬了。」
「她說她是神醫的徒弟?」傅翌容問道。
易平策微笑。「我問她好幾次師承何處,她支支吾吾,不肯明說,後來我給她升月銀,還讓廚子每天做點心給她,她想吃什麼都行,她才勉為其難跟我說是師承呂泗,但要我不可告訴別人,免得惹麻煩。」
「什麼麻煩?」傅翌容感興趣地問。
他笑道:「我也很想知道,但她只是一臉嚴肅,說這是師門秘密,不可言說,我也就沒勉強她。我問她有什麼法子證明她是神醫的徒弟,她倒不在意,說沒法證明,也不想證明,我若信不過她,她走就是,我也就沒再追問了,我試過她,她只會一些輕功,說是逃命用的,不過學得不精。」
傅翌容點頭,據傳神醫呂泗除了醫術外,最厲害的便是輕功,說是學醫者不學武傷人,但還是得有保命之能。
「我記得神醫收了兩個徒弟,都是男子,算算年紀,三十上下。」傅翌容說道,這兩人一南一北行醫,行蹤飄忽不定,他派人尋了許久,至今一無所獲。
「只要她能治好小意,是不是神醫門下我也不甚在意。」易平策說道。
「嗯。」傅翌容饒有興致地看著朗晴在園子裡摘小果實吃,不知是在學神農氏嘗百草還是嘴饞。
「對了,誰那麼大本事竟能讓小舅中毒?」易平策笑問,他只比傅翌容小兩歲,可輩分卻比他矮上一截,只有說笑嘲諷時才會稱他舅舅。
傅翌容自小身子不好,後來上山學武鍛煉體魄,外祖父原想讓他學個兩、三年就下山,沒想傅翌容卻寧願待在山裡。
外祖父子嗣眾多,家大業大,也不需傅翌容回來承繼家業,既然兒子喜歡待山上,他也不勉強,就讓他自在地在山裡長大,最後順勢成了江湖中人。
傅翌容每年都會回來探望他們,有時待外祖父家,有時待這兒,有時去其它兄弟住處,這次回來則是為了友人的婚事。
「沒什麼,不小心中了埋伏。」傅翌容輕描淡寫一語帶過,肩上的刀傷不嚴重,只因刀刃上塗了毒藥才請大夫診治。
見小舅不想深談,易平策也沒勉強。能說的江湖趣事,傅翌容會說給他聽,但若是不想談的,任憑他怎麼試探,傅翌容就是不提半字。
「待會兒你去看看小意,他成天念著你出門前講的故事還沒完。」易平策說道,兒子很喜歡聽江湖趣事,總纏著小舅說個不停。
傅翌容淡漠的眼眸浮現一絲溫暖。「我一會兒就過去。」
兩人又聊了幾句,下人來稟說是有客拜訪,易平策便先離去,傅翌容則靜靜地坐在椅上閉目養神。
不多時,輕盈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走入廳內。「咦,傅公子睡著了?」
傅翌容沒吭聲,兀自合眼休息。
朗晴微微蹲下身,專注地盯著他的臉蛋。小意很崇拜他這位舅公,治病的這一個月,她聽了不少他的事,像是:
「我舅公很厲害,隨便一抓,小鳥就在他手上。」
「他踏一下地,人就飛到屋頂,然後再跳、再跳,就碰到月亮。」
「我舅公這樣點一下,你就不能動了。」
諸如此類的話語她聽了不少,起初還以為是個七老八十的舅公,後來才知不過二十六、七歲,聽說人長得溫文儒雅,俊俏萬分……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朗晴贊同地盯著眼前俊朗的面容。「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唇是唇,都在位置上,不偏不倚,沒有哪個出來破壞秩序,排斥異己。」
他生得極好看,眉色如墨,狀如飛翼,優雅地停在白淨臉上,鼻樑英挺卻不突兀,雙唇適中,色澤也好,一看就是脾胃調和、心腎健康之相。
傅翌容沒法再聽下去,瞬間睜開眼,把朗晴嚇了一跳。「怎麼不出聲啊你,嚇死人了。」
他莞爾道:「朗大夫何故盯著在下?」她的嘴角沾著少許糕屑,顯得有些滑稽。
一個姑娘家在男子面前評頭論足實在不妥,輕佻有餘、莊重不足,可她又坦蕩蕩的,雙眸清朗如純真的孩童,讓人想責備都不知該怎麼說。
「沒事,我就想瞧瞧你哪裡不一樣?」不然她怎會瞧著他裸露的胸膛就心跳加速。
她的話讓他摸不著頭緒。「什麼意思?」
朗晴站到他背後,欣賞了下他的美背後才將針拔下。「沒什麼意思,就覺得你長得挺好看。」
他沉默地穿上衣裳。他知道自己有副好皮相,家人說過、朋友也說過,姑娘們雖不會大膽在他面前評論,但從她們眼中流露的愛慕也能知曉一二,她倒是第一個在他面前直言的女子。
若不是她眼神坦蕩,沒有挑逗之意,否則他早冷臉相對。穿好衣物後,他問道:「朗大夫自幾歲開始看病?」
朗晴合上藥箱後才道:「忘了。」
「忘了?」他利落地繫上腰帶。
朗晴背起藥箱,往門口走。「人生的事記那麼清楚做什麼?」她笑著擺擺手,瀟灑離去。
傅翌容不認為她真忘了,但她既然不想回答,他也不會強人所難,她到底是真性情還是在作戲,只能慢慢觀察——
*
探望過小意後,傅翌容在書房待了一會兒,而後信步在園子裡走著,夕陽將天際染成一片紅,灑落在樹梢上,襯得樹林黃澄澄一片。
他走到湖邊涼亭,忽見水面上站著一抹蒼藍身影,望著夕陽,寬大的袍子在風中擺盪,若不是腳下還踏著船板,倒有幾分仙人之姿。
朗晴驀地轉過身來,夕陽自她身後灑來,將她圈在光暈裡。背著光,傅翌容瞧不清她的表情,卻聽她歡暢地喊道:「傅公子。」
他微微頷首,不疾不徐地回道:「朗大夫。」
「你能不能過來,我有要事相商。」她朝他揮手。
傅翌容足下輕點,飄逸地飛過湖面,落在船上,朗晴只覺小船微微一晃,便立刻沈靜下來。
她露出燦爛笑靨。「公子好俊的輕功,方才飛來像仙人似的。」
傅翌容聞到她一身酒氣與果香,視線掠過她腰間的葫蘆與泛紅的臉蛋,她莫不是醉了?
「我沒醉。」彷彿聽見他心中所想,朗晴微笑地拍拍腰上的葫蘆。「只是氣味濃郁的果子酒,不醉人的。」
他沒與她在此事糾纏,淡問道:「不知朗大夫……」
「別叫我朗大夫,聽著怪彆扭的。」她笑道。「叫我晴大夫或晴姑娘吧,不然光喊大夫也成。」
他頷首道:「不知有何要事?」
「想請公子幫個小忙。」
他盯著她,沒回話,示意她說下去。
她面色一整,認真道:「帶我回岸上,亭子也行。」
他挑起眉頭,正要說話,她緊接著又道:「我想公子已經注意到船槳不見了。」
他點頭。
她長歎口氣。「人生就是這麼無常。」她望著夕陽,一臉凝重。
她的話令人發噱,他淺揚嘴角。「願聞其詳。」
「方纔我在園子裡信步漫走,忽然想起柳河東的〈江雪〉一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心裡一陣激動,便借來釣具,劃著孤舟乘於湖面之上。」
「大夫好興致。」
「好說好說。」她笑笑地抱拳。「人生便是要快意恩仇,隨心自在,一邊飲酒一邊垂釣真乃人生樂事,不知公子曾於自家湖邊垂釣過嗎?」
「不曾。」
她匪夷所思地望著他。「莫非公子不會釣魚?」
他好笑地道:「先說說妳的事吧。」
她感歎一聲。「可惜公子不曾在這兒釣過魚,否則定能領略我何以會措手不及。我在家鄉沒事就釣魚,那兒的魚兒都成精了,要釣上可不容易,沒想府上的魚兒心地質樸,頭腦簡單,我才甩竿,酒都還沒喝一口,魚就上鉤了,實在讓我為難。」
她一臉苦惱。「不是我看不起你家的魚兒,但真的是太笨了。獨釣寒江雪是多美的意境,偏要讓我魚貨滿簍,我要享受孤獨,它卻歡喜登場,不是讓我為難嗎?」
傅翌容失笑道:「姑娘不是強『魚』所難嗎?它怎會知妳所思所想?」沒想眼前的人如此童心稚氣,她看起來不像作戲,應是本性如此。
「公子所言甚是。」她頻頻點頭。「我當下也想開了,既然如此,我索性不釣魚了,沒想一眨眼工夫,魚竿就被魚兒給拖走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們家魚兒雖笨,力氣倒挺大的,我也沒攔,還仰天長笑一番,過後才想起那魚竿不是我的,實在萬分抱歉。」她朝他低頭致歉。
他微笑道:「罷了,姑娘乃性情中人,再說魚竿也不值什麼錢,只是……為什麼不見魚簍與船槳?」他示意她回歸正題。
「是,我正要說到了。」她拉開葫蘆木塞,喝了一口後才又道:「既然魚竿沒了,留著魚餌做什麼,所以我就朝湖裡扔,魚兒全圍了過來,我一時玩心又起,就這般左扔右扔。」她邊說邊比劃。「你猜發生什麼事?」
「在下猜不出。」他溫言道。
她無趣地看他一眼。「公子好正經。」
他面色不變,只是看了岸上的柳樹一眼,似乎考慮拋下她一個人飄然遠去。
「你不會是想拋下我吧?」朗晴自然沒遺漏他的表情與眼神。
他回之以笑,溫和道:「在下只是想船槳不見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先離開再說吧……」
「等等。」她抬手阻止,從袖口掏出一紙包,從裡頭抓了糕餅屑就往四周扔去,魚兒迅速游來,她繼續說道:「當時就像這樣,後來我使勁往右前方扔去,突然一條魚從湖面躍起,咻地接住魚餌。」她的右手迅速往前一揮,倣傚魚兒的動作。
「有些魚會飛出水面。」他淡淡地說。
「我當然知道。」她瞥他一眼。「我是在島上長大的,見過的魚兒可多了,你一定沒見過月光下一群魚躍出水面的景象吧,美得不像真的。」
「恕在下愚鈍,不知何事驚了姑娘?」他將話題拉回。
她的雙眼頓時亮起。「那魚不是飛起來嗎?」她以左手代表飛出水面的魚。「就在這電光石火間,唰一聲,一個黑影撲上來,將它吞下肚腹。」她飛快地以右手包住左手拳頭。
傅翌容沒吭聲,眉頭卻挑了起來。
「啊……我大叫一聲,反射地抓起船槳魚簍扔過去。」她做出投擲的動作,小臉更加激動。「可惜沒打中。」她的表情轉為失望。
「姑娘可看清那黑影是什麼?」他問。
她點頭。「是條大魚。」張開雙臂。「差不多有我這麼高,不對,長……有這麼長?是白色的大魚,我還能瞧見它眼中的殺氣,寫著:擋我者死。」
他定定地看著她,緩聲道:「我這就帶姑娘上岸。」
「你不信?」她皺眉。
「大魚還得大湖養。」不過是後花園的一方大池子,哪養得起這麼大的魚。
「你這湖挺大的。」她搖頭。「算了,我知你不信,沒關係,我心裡有數便成,麻煩公子了。」
他托住她的手臂,飛躍而起,毫不費力地帶著她回到涼亭內,一落地,她忍不住又稱讚一句。
「公子好輕功。」她頓了下,視線掠過湖面。「如果我抓到大魚,那魚歸我行嗎?」
「行。」他不甚在意地說。別說他根本不信湖裡有大魚,就算真有,魚不管多大還是魚,給她也無妨。「若妳能治好小意,這湖裡的魚都歸妳也成。」
她開心笑道:「不用不用,我要那麼多魚做什麼。」
「方纔姑娘說在島上長大,不知是什麼島?」他詢問。
「空空島,易公子問過了。」她歪頭看他。「你想調查我身家?」
「好奇罷了,不知空空島在何處?」他沒聽過這島名。
「我立過誓不能說的。」她嚴肅地搖頭。「除非……」
「除非什麼?」
「我娶了公子。」她認真道。
他一怔,讓她這話驚住。她怎會說出如此離經叛道的話語?
他驚訝的表情讓她樂道:「公子不用擔心,雖然你生得好看,可我不會娶你的。」
他忍不住糾正道:「嫁,不是娶。」
她搖頭,認真道:「我不嫁的,我只娶。」
「姑娘是指入贅?」
「師父說了,入贅不好聽,男子聽了會不高興,所以得說娶。」
他們的對話實在荒誕,他忍住笑意,說道:「妳師父說的沒錯,讓男子入贅一般都不會高興的,但姑娘不能用『娶』字,沒這樣的說法。」
現在他知道她怪在哪兒了,若她真在島上長大,定不常與人來往,而她師父聽著也不是知禮法、守禮法之士,否則怎會教她這些荒唐的話。
朗晴笑道:「沒關係,不用人人都一樣。」
江湖上總有些離經叛道、脾氣古怪之人,傅翌容見怪不怪,也沒再堅持,只道:「在下還有事,先走一步。」
她點頭看他離去,夕陽斜照,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朗晴望向湖面閃爍的金黃粼光,微微瞇起雙眼,拿起葫蘆喝口酒,不自覺地揉著眼。
有一瞬間,眼前的景象與熟悉的海面交織在一起,閉上眼,彷彿就能聽見海濤聲。
疼痛自眼尾慢慢擴散,她睜開眼,驅逐眼前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