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詠不在了。他如是想。
有這種感覺已經好幾天了,當然,他無法證實,除非二十四小時都守著對面的房門。在兩人目前的境況下,以莫詠的個性,有意無意都會避著他。實在不敢奢望兩人會在街上遇見,他又不願去書店讓大家尷尬,因此幾天下來都看不到莫詠並不足為奇,可是他就是知道莫詠不在了。
莫名地,許紹羽想起中學時看的一本書,那是他看過的唯一一本校園小說。小說的情節已忘光了,但其中的一個場景卻在此刻浮了起來:男孩和女孩是同學,女孩就坐在男孩的斜上方眼角就能瞄得到的位置,男孩一直都不知道女孩在他心目中的定位,直到有一天,女孩轉學了,男孩從此就覺得眼前的世界彷彿少了什麼,後來他才明白,是那個總是靜靜待在他的視網膜角落,直髮披肩的女孩消失了。無論他什麼時候側頭去看,剩下的,只有空空的座位。
同樣的,許紹羽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深夜的那扇門後,女主人並不在。即使隔著一條馬路的滾滾人潮,即使書架遮掩住了視線,他也確信,那個長髮遮臉,總是埋首書堆的女孩不在那裡。他好奇,小說中的男孩意識到這一點後,是否也像他一樣,有這麼強烈的悵然若失的感覺嗎。在此之前,他根本想像不到一個人在他生活中消失會令他如此不安。多年以後,當想到莫詠是否還在這個世界上時,他又會是如何惶然。許紹羽拒絕深思這個問題,決定去找唯一能幫她的人——小敏。
「你來得正好,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唯一能幫他的人看到他就如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撲過來。
「什麼?」許紹羽不解,「我只是……來問莫詠去哪了……怎麼了?」
小敏瞪他,「小詠去哪了?你連這都不知道?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吵嘴了?」
「算是吧。」許紹羽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臉莫名一熱,總覺得「吵嘴」這個詞帶著某種小敏強加的親暱。「我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惹她生氣了。」真的不該說嗎?他黯然。
「她生氣個屁!」小敏不顧形象地吼,「她肯定又逃了,這個膽小鬼!」
許紹羽識相地沒吭聲,任女霸王在他面前噴了半天的火,才若無其事地問:「那麼,可以告訴我莫詠去哪了嗎?」小敏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們老闆開了一家新店,她去幫忙幾天,不過她好像想去那邊工作的樣子。」
許紹羽沉默,半晌才問:「是嗎?那麼她幾天後還是會回來一趟了?」
「不是幾天,是一個星期後啦,她請了十天的假。真是的,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呢,碰到問題只會逃,我還希望你們不會走到這一步呢。」小敏瞄了不知說什麼是好的許紹羽一眼,歎氣,「她明明這麼喜歡這個城市,明明這麼喜歡這份工作……看來她真的很看重你,才會捨得把這些都扔掉。」
許紹羽愕然,「她很看重我?」
「不然呢?」小敏翻白眼,「小詠這麼自我的人,會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放棄對她而言很珍貴的東西嗎?」
淡淡的喜悅在許紹羽的胸口泛開,可隨即就被一陣涼意蓋過了,「可惜,還是不夠看重呢。」他輕聲道,聽見自己的語氣中掩不住的失落。
一陣沉默,兩人都不知說什麼是好。
許紹羽道聲「先走了」,轉身離開,走到門口之際卻聽到小敏喚他:「許紹羽!」他微側身,詢問地看著他。
小敏瞇起眼,白茫茫的光線從門口透進來,勾勒出那個男子的剪影,他週身散發出柔和的氣息,一點都不刺眼,可小敏就是覺得難以正視他。他身上有一種被壓抑住了卻很尖銳的東西,讓人心生不忍。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叫住他,只得重複早已說過的話:「你對她而言……真的很不一樣。」
許紹羽揚眉,然後微笑了。
「謝謝。」他說,朝她頷首,走出了書店。
一個星期嗎?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呢。等待的時間總顯得特別漫長,但與先前不知莫詠何時會消失的忐忑不安相比,知道一個星期後總會見到她,令他心安了不少。至於之後她可能要離開這一點,他卻沒放多少心思在上面。許紹羽也對自己的平靜感到詫異,可他就是篤定,篤定什麼,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一連五天,他都窩在家裡,把莫詠特別喜歡的幾本書慢慢再讀了一遍,看倦了,就看碟,仍是莫詠買下收藏的那幾部。夜裡有些涼意,關了燈,穿著睡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音量調至最低,讓背景音樂若有似無地繞在耳邊。他一向喜歡獨自一人看碟的氣氛,但這幾晚卻很容易閃神。身邊的地板似乎空蕩蕩的,有風吹過的時候,總忍不住偏頭,看有沒有某個女孩一躍而起,念著「好冷好冷」辟辟啪啪地跑回她的屋裡抱出一條毯子,把他也裹進去。
還是習慣沒早到樓下的早餐店去,笑瞇瞇的店老闆昨天才開玩笑地問:「怎麼,跟女朋友吵架了,不幫她買愛心早餐了?」
許紹羽只是笑,反而是鄰桌的大媽插進話來:「不行哦,年輕人怎麼這麼小心眼呢,女孩子就是生來哄的,愛心早餐絕不能停。」
他點頭,「等她回來,我會的。」
「原來是氣跑了呀!」老闆和大媽異口同聲道。
許紹羽一怔,摸摸鼻子,想,應該是嚇跑了吧。但他很聰明地沒有說出來,只低頭猛喝豆漿。
不過今天,早餐店的氣氛卻有點凝重。一大群人圍在一張桌前,個個都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在這些人中,他看到了樓下曾幫他開過門的張先生和房東。
「許先生也來了,又多了一個生力軍。」房東大叔很熱情地招手。眾人的視線全轉到許紹羽身上,隨即又轉開了。他似乎在好幾個人臉上看到不以為然的神色,是看錯了還是哪裡得罪他們了?他不禁有些納悶。
「發生什麼事了?」他低聲問將他拉至身邊的房東大叔。
「衰事啊!這幾天夜裡,鄰巷的一個女學生仔和對門的小旺姨都碰上變態呢!」
「變態?」
「對啊!學生仔聽到有人在跟著她,不過因為很快就到了家,所以也沒當回事。昨晚小旺姨可是被跟了幾段路,後來她回頭一看,那個變態竟然脫起褲子來,嚇得她趕快跑到大路上。學生仔聽到小旺姨大叫大嚷,這才知道前天跟著她的人是變態,原來她還想是哪個同學在整她咧!」
「肯定是從外面來的,我們這個社區好幾年都是文明社區,雖然巷弄很多,但從沒出過事,好好的就給一個變態給擾了。」居委會一個大媽氣憤地插進話來。
「報警了吧?」
「派出所不抵事啦,沒出事他們只會說派一個人加強巡邏,一個人哪夠?我們自己也要組織巡邏隊才行,現在不就在商量這事嗎?」
聽居委會大媽說起,幾個人得意地挺挺胸,許紹羽看去,儘是些身強力壯,肌肉發達的年輕人。他恍然明白剛剛為什麼會遭人冷眼。他雖然有個頭,但偏瘦,加上長期不曬太陽,膚色未免白了些,而且又是個慢性子,動作慢條斯理的,難怪別人會對他這個房東口中的「生力軍」嗤之以鼻了。想到這裡,他連忙握拳在嘴邊假咳一聲,掩去唇角逸出的一絲笑意。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議了一番,將巡邏隊的任務分配完畢,本來沒有許紹羽什麼事,偏偏房東大叔激昂高亢地發表完意見,「我們每個人都要出一份力,大家都是上班的,巡邏隊沒空時,我們也要配合他們出來轉悠一下。」又尋求支持地多問了一句,「你說對吧,許先生?你是什麼時候閒呀,可以幫忙轉一下嘛。」
「呃,」許紹羽猝不及防,下意識地回答,「都閒。」大家紛紛側目,許紹羽在心裡偷偷苦笑,知道自己又被扣上一頂「無業遊民」的帽子了。
上班時間臨近,眾人陸陸續續離去,居委會大媽不小心絆到桌腳,一百七十多斤的老肉就要與地板親密接觸,站在她身後的許紹羽連忙伸手,剛好來得及單臂勾住她的腰。
「多謝了,後生仔。」大媽驚魂未定地緊抓著他的手。許紹羽搖搖頭,剛想說不用謝,冷不防手臂被她擰了下。他愣住,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身後急著上班的人卻催促他快走,他只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離開,沒聽到身後大媽自言自語:「看不出來,還蠻結實地嘛……」
一連兩晚,社區裡草木皆兵,所有雌性動物都會要求男士護送回家,連巷口小賣部滿臉皺紋的阿婆都藉故把她目了很久的賣香煙的阿公拉進店裡當保鏢,而獨行的陌生男人則常常莫名其妙地被怒目以視。
不過,兩天平安無事後,大家都沒那麼緊張了,基本上達成共識,認為變態也該被嚇跑了。許紹羽卻不安起來,因為這已是第七天了,黃昏已過,卻仍不見莫詠回來。擔心會錯過莫詠,他乾脆開了門,坐在正對著對面屋子緊閉的大門的沙發上看書。
隨著時針滴滴答答地轉過一圈又一圈,他翻頁的頻率越來越小,抬頭看鐘的次數卻越來越多。最後,許紹羽實在無法放任心中的不安擴大下去,把書放好下了樓。
巷子一片靜謐,門口的空心果樹在昏暗中散發陣陣清冽的甜香,稍稍安撫了他略快的心跳,那是已趨成熟的成串空心果。他朝巷口走去,打算出到大路上,如果碰不上莫詠,也許,會一路走到書店去看一下吧。
拐過一個彎,前方轉彎處突然響起一聲刺耳的貓叫,隨之是凌亂的腳步聲。許紹羽心一緊,飛奔過去,腦中只餘下一個名字:「莫詠!」
如果是忙於自己喜歡的事情的話,十天其實不長,看著一間書店在自己的親手佈置下逐漸成形,清點「假公濟私」購進的書,淡淡的喜悅在心中一波波泛開。因為有意搬來這裡,莫詠這幾天留意了一下住房和生活環境。
這是一座年輕的城市,發展的勢頭很旺,她以前常看到報紙拿這兩座城市比較,多數人都看好這裡,認為它好玩又充滿活力。可在戀舊的莫詠眼裡,它有很多不足之處:樹不比老城多,樹齡也不夠;街道雖然乾淨卻略嫌狹窄,在老城,夜間空空蕩蕩的寬闊的馬路常常讓她產生在馬路中央走的衝動。不過,如果搬來的話,她會努力適應它,發現它的好處的。
十天間並沒有特別想念許紹羽,她果然不會對某個人放太重的感情。不過有時候,會突然發現自己在不自覺地發呆。沒關係,莫詠望著店外日漸沉靜的天空,想,時間會抹去一切的。
要回去的時候,竟有些害怕起來。車窗外計程碑一個個閃過,她心中類似近鄉情怯的荒謬情緒愈發濃郁。可一看到熟悉的街景,所有的不安都煙消雲散。莫詠迫不及待地下了車,抬頭望望路邊樹枝上剛結出的珍珠大小的青果,心情飛揚得幾乎要笑出來。本來應該回家洗澡休息去的,但時間尚早,精神又好,乾脆去店裡先跟小敏打個招呼吧!主意一定,腳步也輕快起來。
遠遠便望見書店裡擠滿了人,莫詠不禁納悶,這個時段是有些人來看書是沒錯,但不至於這麼熱鬧呀。她隨即記起暑期已經開始了,估計是她不在的時候開始舉辦例行的暑期優惠了吧。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小敏在發號施令,但仍有些手忙腳亂的感覺。莫詠暗笑:差點忘了在她之前,扮演「萬能店員」角色的可是小敏。
她徑直走向員工休息室打算換制服幫忙,卻不防被人叫住:「小姐,那裡是不能隨便進去的。」她不由好氣又好笑,轉身叉腰歪頭看小敏。
「小詠,原來是你!」小敏大喜,連忙把她推進員工休息室,「回來得正好,快換衣服出來幫忙!」
直至晚上九時,她們才得以空閒,莫詠順手翻翻這幾天的賬單,揚眉,「小敏,你賬記得不錯嘛,看不出來是好久沒摸賬本的樣子。」
「你是誇我還是損我?」小敏白她一眼,抬抬下巴,「好歹我也曾是NO.1店員,店裡哪樣活難得倒……」不知想到什麼,她突然改口,謙虛起來,「不過,我現在讓賢嘍,你才是我們店裡不能缺少的人物。」
莫詠心裡一動,明白她是在拐著彎留她。
小敏停了一會,又說:「帥哥來過,問你去哪裡了。」
「哦。」莫詠輕應,心緒又有些紛亂起來。
一陣沉默,小敏突然猛拍她一下,「奶奶的,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了,走,我們關了店給你接風去!」
原以為小敏會拉她去喝酒,沒想到她竟規規矩矩地帶她去吃肯德基。莫詠不由莞爾,憶起了初二小敏仍在混太妹時,剛入學的徒子徒孫來拜山,特地請她去喝酒,結果個個都被敲了一頓排頭,說是「小屁孩學什麼喝酒!」,最後移駕肯德基,她這個冒牌太妹也順道沾光飽餐了一頓,配菜便是那些小毛頭憋氣的表情。小敏其實很不適合混幫派呢。
那一餐吃得並不多,話倒是多了不少,最討厭悲春傷秋的小敏難得也酸了一把,回憶起兩人的初中生活來。莫詠靜靜地聽著,笑著,偶爾為某個記憶是否正確與她爭幾句。說不感動是騙人的,可同時還有深深的無力感,像是無以為報的惶然。分手的時候,已近零點,小敏在告別時突然多加了一句:「路上小心。」
莫詠不由嗤笑,「你今天怎麼這麼婆婆媽媽起來?是誰曾三更半夜把我挖起來出來夜遊的?安啦。」
這話好像說得太滿了,拐第三個彎的時候,她想。她一向不是神經過敏的人,所以,如果連她也覺得不對勁了,身後這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應該是在跟著她吧。離家只有兩條巷了,所以莫詠並不擔心,而且據她所知,這個社區的居民超級熱心,雖然這麼晚把他們吵醒很不好意思,但如果她喊救命的話,倒霉的絕對是後面的那個人。
只是……她好好奇好好奇哦!走了這麼多年的夜路,今天終於碰到了鬼,她超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拐彎就到家了,莫詠深吸一口氣,在轉角停下了腳步,轉身。距她約十步的地方,一個男子也隨之停下了腳步。藉著一戶人家門前的照明燈,莫詠看清他頭髮凌亂,形容猥瑣,身上的衣服也很油污……總之,不大像正常人。
男人猶豫了一下,沒有跟上來,突然站在原地解起上衣紐扣來。
呃,原來是跳脫衣舞呀。莫詠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個人,直到他開始動手扯腰帶……接下來就免了吧,能不能喊停呀?她偷偷地退後幾步,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
「喵——」好長一聲淒厲的叫聲響起,莫詠嚇了一跳,連忙往旁邊跑開幾步。那個男子顯然也被嚇著了,脫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直愣愣地看著她。身後突然響起腳步聲,莫詠冷不防撞進一具溫熱的胸膛。她的心猛然提得老高,終於破功低呼了一聲。
「莫詠!」剛衝出來的那個人立即認出了她,原來是許紹羽,他轉身扶穩她,問:「你沒事吧?」
「呃……」她被這一連串「驚喜」搞懵了,一時之間竟答不上話來。透過許紹羽的肩,她瞟見那個本來是呆呆立著的男人突然奇怪低抽搐幾下,竟朝他們衝了過來,「小心!」她終於找到了該說的話,衝口而出。
後來,當叔叔阿姨歐巴桑歐吉桑舉著掃把鐵鍋衝出來時,只看到一個近乎全裸的男人四平八穩地躺在地上,那個高高瘦瘦、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許先生正摟著他的女朋友——不知道是哪個,因為她嚇得躲進了男朋友的懷裡,看不清臉,瑟瑟發抖。經巡邏隊員A考察,那個變態大概是踩到香蕉皮跌倒的,許先生真是運氣好啊(以上是巡邏隊員A的報告)。
許紹羽沒有理會左鄰右舍圍著那個青年男子在講些什麼,他相當感激他,因為他成功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他才得以拉著莫詠脫身。莫詠的情況有些奇怪,他解決掉莫名其妙衝過來的男人後,她就突然撲過來,死抓住他不放,還抖得厲害。是嚇壞了嗎?不知道為什麼,許紹羽有點不能接受這種解釋。
緊握著莫詠的手,他們到了四樓的家。即使只在對門,她似乎也不願與他分開。沒法,許紹羽只好陪她到她的屋子裡,幫她放了熱水,然後趁她洗澡的時候,回自己屋裡洗了個戰鬥澡,換了衣服。想到剛剛把那個沒穿衣服的人摔過肩,他就覺得有點怪怪的,不洗一下不舒服。
回到莫詠那邊,她還沒出來,許紹羽送了口氣,走到窗前任自然風吹乾頭髮。不知過了多久,他心念一動,轉身看時,莫詠果然就站在身後,肩上披著毛巾,頭髮滴著水。許紹羽不假思索地走過去將她拉坐到沙發上,抓起毛巾就擦起她的頭發來。莫詠蒼白著臉,面無表情地任他擺佈。
他擦著擦著,突然有點心虛起來,偏偏這時莫詠的肩膀開始輕輕顫抖。他的動作僵住,懊惱自己怎麼隨便就行動了。衣擺突然被人扯了下,他低頭,看到莫詠的手正使力拉他,似乎是想讓他坐在身邊的樣子。
「要我坐下嗎?」他輕聲問。莫詠悶不吭聲地點頭。
許紹羽遲疑了一下,仍是坐在了她身邊。莫詠的頭慢慢移到了他肩上,臉埋到他脖頸間,「好噁心……」她低低道。
「嗯?」許紹羽不明所以然。
「那個人……他撲過來的時候……褲子掉了……好噁心……」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心翼翼地問:「只是因為這個?」
「什麼叫做『只是』?」莫詠猛地抬頭,臉氣得通紅,「我都快吐了,那人真是的,幹嗎突然撲過來嘛,荼毒純真少女的眼睛……你還笑?」
許紹羽努力地控制面部表情,但仍是忍不住嘴角上揚。莫詠瞪他半晌,賭氣地又將頭放在他肩上,不看他。
許紹羽嘴邊的弧度凝住了,隨著心頭一塊石頭放下,剛剛沒注意到的事情突然浮了出來:兩人都濕著頭髮,莫詠身上的薄荷味道,她在他脖頸間細微的鼻息…… 他的臉熱了起來,呼吸似乎也因為空氣中的曖昧有些紊亂。暗歎一聲,他伸手壞住莫詠軟軟的身子,恍然有種一輩子都不願放手的錯覺。
「莫詠。」
莫詠仍是沒抬頭,只輕輕應了一聲。
「你之前問我,是以什麼身份要求你的。我想,是喜歡你的人吧。」
莫詠一動也不動。
「莫詠,我很喜歡你,所以……」胸口冰冷的觸感制止了他以下的話。許紹羽輕輕推離莫詠,她臉上一片濡濕,低垂的睫毛上粘著幾滴淚珠,沒有看他。他無語了,默默拭去她的淚。
「大三期末考試前,」莫詠突然開口,說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我的生活很沒有規律,結果考試完那天晚上,我因為胃疼被送進了校醫院。幾天後,醫生很遲疑地告訴我,他在我的胃發現了類似癌細胞的東西。」她輕笑一聲,「那個醫生是因為醫療事故才淪落到我們學校的醫院的,在那之前,他曾是個小有名氣的專家,但是他就是這麼告訴我的,『類似癌細胞的東西』。他建議我去大醫院詳細地檢查一下,我沒去。那時我早就厭倦了大學生活,不管有沒有得胃癌,都剛好以此為借口退學。家人,小敏,我都沒有告訴他們。一年半來我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感覺很好。然後,我想,我是不是故意的呢。因為不喜歡大學裡壓抑的氣氛,不喜歡像高中一樣換湯不換藥的制度,不喜歡自己和同學眼中其實也很迷茫的空洞,所以一直活得很頹廢,對待自己的身體也是很惡意的。因為想擺脫那些束縛,因為找不出可以留戀的東西,所以上天給了我這麼一個機會,讓我過想要的生活,連死亡的方式,也幫我安排好了。」她平靜地說完,直視許紹羽的眼睛,「有些荒謬對不對,我一直被人笑稚氣,不切實際,但我在很誠實地對待我自己。世界上奇怪的人那麼多,我只是有些可笑而已。可這又不妨礙別人,我只是循心而活。所以許紹羽,別勸我留下來或是去醫院之類的,就這樣順其自然……放手吧,你弄痛我了。」
「對不起。」許紹羽說,緩緩鬆開握住莫詠肩頭的手,喉嚨乾澀無比。
莫詠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探身,貼上他的唇,又移開,「謝謝你的喜歡,我……也喜歡你。」低喃著又點了下,再吻,這次,不再離開。
不知是否將一切都坦白了的原因,莫詠一夜無夢,睡得極為安心。可醒來回到現實世界後,又不由心怯起來。昨晚直至離去,許紹羽都有沒有正視她,一味地沉默。雖然他平時就很安靜了,可昨夜的沉默,總帶著一絲壓抑著的悲哀。想到這,她的眼睛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她知道是自己任性了,貪戀著許紹羽的溫暖卻又固執地不肯放棄不算夢想的夢想。她清楚那是一種懦弱,因為害怕生命中太多必然的失敗與挫折,因為不敢承認自己面對這個世界時是多麼迷茫與彷徨,所以早早決定了自己的命運,當必須忍受什麼不如意時,可以這樣安慰自己:沒關係,反正不會太久了;當倦了追求世俗眼中所謂的成功時,可以對自己說:不要緊,我要這些幹什麼呢,反正很快就結束了。
正是因為抱著這些逃避的想法,所以不敢對任何東西留戀,久了,也無法留戀任何東西了。只是、只是……不是任何人都能如此懦弱的,她是真的不懼怕死亡,真的很嚮往那種境界,所以這也是一種忠於自己吧。既然這個靈魂在漸漸成長的過程中產生了這些想法,那麼她就完完全全地接受它。
有意無意地放任自己與家人間的疏遠陌生,為的是不讓他們為她太過傷心,她也少一點負擔。小敏被她反覆洗腦後,大概也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想法,再說,她的生活中比她重要的人還有很多。而許紹羽……對不起,我還是最愛我自己,所以,你最好是在還未深入前抽身退出,只是,我會非常非常遺憾的。
收起紛亂的思緒,莫詠下床去漱洗。起得早了,又不想做早餐吃,穿著睡衣在狹小的臥室走來走去,猶如困獸一般。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她肯定那是許羽的。怯怯地開了門,門外那個男子如同往日一樣乾乾淨淨,衝她提起手上的早點袋,嘴角微揚。那笑容,明淨如冬夜的天空,沒有一絲陰霾,至少是,看起來沒有陰霾。壓在莫詠心頭的硬物漸漸柔軟了,化為液體湧上眼眶,她連忙接過早餐,垂眼道:「謝謝。」謝什麼,她自己知道,他也肯定明瞭。
不知是否關係明朗了的原因,許紹羽把他的早點也帶了上來,陪她一起吃,以前則是好說歹說好不肯進她的房門。她嗜豆漿,他則偏好鹹粥,可今天她卻莫名眼饞起許紹羽碗裡的東西來。看他斯斯文文一勺一勺往形狀優美的唇邊送,真是……好讓人眼饞呀!蘇,口水擦一擦,趁許紹羽中途去廚房拿裝小菜的碟時,莫詠探身偷勺和一口米粥,滑而不膩,蔥香入口,果真好吃呢,難怪他會喜歡。意猶未盡地,她再偷了一勺,一邊回頭看看許紹羽回來了沒有,卻冷不防對上一雙詫異的眼。伸到一半的勺子連忙收了回來,她縮肩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許紹羽也笑,將粥推到莫詠面前,「要交換嗎?」莫詠連忙把豆漿推給他,心情大好地吃粥。
「書店週末沒有假期嗎?」許紹羽突然又問。
莫詠愣住,認真地想了下這個問題,「應該是有的,大家輪休吧,老闆說隨我們自己安排。」言罷,她又補充,「其實沒有人上班他也不會在乎啦。」
「你們老闆很有趣,」許紹羽話題一轉,「不過我怎麼沒見你週末休假過?」
「因為在家也沒事呀,反正是自己決定嘛,有時她們全都約會去了,就我和小敏守店呢。不過多數時候大家都很自覺,畢竟誰都不好意思太過分偷懶,店倒閉就對不起老闆了,雖然那傢伙可能會更高興。」
「那麼這個週末你空出時間來吧。」
莫詠的勺子凝在空中,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許紹羽,戲謔地問:「幹什麼,約會嗎?」
「嗯,約會。」許紹羽竟然面不改色地答。
莫詠再說不出話來,只能偷偷地想:關係,真的很不一樣了呢。
「約會?!」小敏的高分貝引得其他剛要出去吃中餐的店員紛紛停步側目。但她反應極快地假咳一下,裝出一副橫眉豎目的模樣,「我是說小詠難得想放假,你們以後週末可別全跑去約會了!」
待到店裡只剩下她們兩人了,她急急抓住莫詠,問:「你是說這個週末要和帥哥約會?是約會哦!」
莫詠聳肩,「他是這麼說的。」
「我暈!」小敏手抵額頭,「昨天你和帥哥還是要死不活的樣子,今天就告訴我要約會了,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我有什麼辦法。」莫詠含糊帶過,不想讓小敏知道變態的事情。
「這是什麼口氣,一點都不像戀愛中的女人,瞧人家帥哥至少還主動約你呢。不過話說回來,我還真是看走眼了,沒想到帥哥這麼悶騷。」
悶騷?!莫詠實在無法把許紹羽和這兩人字聯繫在一起。如果沒有告訴他她的胃有問題,以他的個性,大概是不會這麼主動的吧?鼻子有點酸酸的,那邊小敏兀自說著:「不過他知道怎麼約會嗎?不會是去看電影,然後趁黑牽你的手吧?」
「……」莫詠的傷感情緒都被她破壞光了,「你看連續劇看太多了。」
「那麼是很酷地開機車載你去兜風,兜著兜著就兜到了賓館咯?啊不對,你們就住對門,何必浪費那個錢呢。」
「那是少男漫畫啦。」
「說起來這還是小詠你第一次約會吧,帥哥看起來也是菜菜的樣子,你都不擔心嗎?」
擔心?莫詠笑笑,和許紹羽在一起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因為對他們而言,所謂的約會,都只不過是為了多點陪伴的時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