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上) 第十章
    關靖給了韓良一日一夜。

    但是,時限還沒到,韓良已經帶著大批雪橇回來,糧草順利運到城裡,以及北地十六州。

    關靖留在蕩城坐鎮,遣兵調糧,眼看荒災終能緩解,沉香更迷惘了。

    原本岑寂的蕩城,自從關靖到來後,才不過短短十日,就出現極大的改變。即便大雪還在下,她卻親眼看見,城裡的百姓,從原本的死氣沉沉,轉而恢復生機。

    他所行的,是嚴刑峻法,她看見某些人眼中的激憤,但卻有更多的人,是鬆了口氣,打從心裡浮現希望。

    她猜,別處也是這樣的。

    他帶來糧食,雪中送炭,緩解饑荒,而且他的兵嚴謹遵守著,他所立下的每一條規矩。

    進了蕩城之後,他沒有住進城主的石堡,而是進住官衙,只因為官衙靠近城門,各地送來的災報,他能更快一點看到。

    他日夜都在處理災務,稍微有空的時候,也不休息,必定是繼續提筆,書寫那些未完的書卷,一絹又一絹,一冊又一冊。

    每當他寫完,韓良總會仔細捲好收妥,放到木匣裡帶走。

    那些絹書是特別的,跟下達軍令、政令的不同,跟他在關府裡,時時書寫的絹書一樣,韓良對待它們,格外的慎重。

    曾經,她也想要去看看,上頭寫著什麼。考慮再三後,她不想多生是非,決定斷了那念頭,不給關靖或韓良,任何不信任她的理由。

    爐裡的香,快要燃盡了。

    沉香一如往昔,在入夜之後,碾著各種香料。這些日子以來,她沒再放入,關鍵的那幾味,卻也沒有停下燃香的舉動。

    關靖的頭痛,雖然稍緩了,卻是不時疼著。

    外頭,報更的人敲著梆子,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備妥香料的她,走到桌案旁,望著沐浴在燭光下的男人。

    「大人,該歇息了。」她輕聲提醒。

    「嗯。」

    他輕應一聲,書寫不停。

    她該要退開,任由他犧牲寶貴的睡眠,去寫那些永遠寫不完的絹書。她心裡這麼想著,但是身體卻仍跪在,他伏案書寫的身旁,再度張開了嘴。

    「大人。」

    這一聲叫喚,幾近催促,聽進耳裡,連她自己也愣了。

    終於,關靖停下筆,抬眼望來。

    「你催我?」

    他的目光,教她感到有些赧然,狼狽的垂眼解釋。

    「已經三更了。」

    很晚了,要是他再不歇息,繼續寫下去,就會像是之前好幾次一樣,寫到天亮時分,連閉眼的時間都沒有。

    但是,她擔心什麼呢?

    是不是他難測的行徑,深深影響了她,才讓她的言行舉止,也變得開始相互衝突?

    像是看出她是衝動開口,關靖沒有追問,還將筆擱在桌上。這害她動搖得更厲害,無助而遲疑的,怯怯抬頭看他。

    他的薄唇上,有淡淡的笑。

    「是嗎?三更了啊,的確是該要歇息了。」

    向來我行我素,連皇上之命,都能輕易違抗的人,竟因為她的一句輕勸,就順從她的意思,再次證明他有多麼在乎她。這讓她的心,怦然悸動著。

    當關靖伸出手,就要握住她的手時,門外卻突然傳來,許多人慌忙的腳步聲,愈響愈近。

    只見韓良等人,沒等守衛通報,就大步走進來,到案前躬身,語調匆匆的上報。

    「主公,景城張大夫求見。」

    景城位在蕩城之西,座落於山腳,是通往西方的要塞,也是這一次雪災受害最嚴重的城鎮之一。

    這麼晚了,如果不是緊急的事,韓良不會來打擾,這就足以證明,這位張大夫帶來的訊息,肯定是極為重要。

    「讓他進來。」關靖收回手,開口說道。

    「是。」

    韓良應聲,退到一旁,沉香卻注意到,他朝外頭的侍衛比了個手勢,頓時守在門外的十多位衛士,先依序走了進來,站立於兩旁。

    然後,帶刀侍衛才揚聲宣告。

    「景城城張大夫,進。」

    「在。」

    一位風塵僕僕、布衣灰髮的男人走進來,在離桌案十步前跪下。

    「景城張長沙,叩見中堂大人。」

    聽到這名號,她不由得訝異,對來人另眼相看。

    張長沙,是北國極為有名的大夫,世代都是名醫,其先祖寫下的醫書更是醫界經典,對後世影響極為深遠。

    「張大夫深夜趕來,有什麼急事?」

    沉香安靜的跪坐,發現關靖沒看來人一眼,又提起了筆,邊問邊寫。

    「稟中堂大人,小人特地前來,是因為景城災情慘重,眼下就亟需更多的資源救助。」

    「我以為,送去的糧,該夠了。」他提筆如行雲流水,語聲淡淡,不疾不徐。

    「不是糧的問題。」張大夫臉露惶恐,急切的說道:「事實上,糧食已經足夠了。」

    「那又是什麼問題?」

    「大人,景城過去這一旬,爆發疫情。此疫病極為兇猛,還會傳染,染病者三日內便轉為重症,患者高燒不止,亦會胡言亂語,七日內便藥石罔效,過去一旬,城裡染病而死的,每戶皆有。」

    在素絹上遊走的筆,停住了。

    「什麼病?」關靖問。

    張長沙深吸一口氣,才吐出兩個可怕的字眼。

    「寒疾。」他痛心疾首,雙目通紅。「十日之前,家父也染上重症,他告訴小人,這是極為少見的寒疾,只在大雪嚴冬時才會出現。」

    沉香的臉色,驀地刷白,不禁渾身一顫。

    張長沙抬起頭,放膽直視關靖,已顧不得恐懼。「先祖曾留書,百年前的大雪,就是這種寒疾,奪走北國數十萬的人命。」他從懷裡,取出一本書冊。

    屋內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他們都曾聽聞,那種在嚴寒時,才會出現的疾病,比瘟疫更駭人。

    百年前那場大雪,餓死的人不少,但是病死的更多,才使得聲勢如日中天、剽悍勇猛的北國開始衰敗,南北兩國之勢,才平衡過來。

    張長沙哀切落淚。「懇請大人,派兵增援,協助防疫。」

    關靖的視線,終於離開絹書,看向連連磕頭的醫者,淡淡的問道:「你說,這病,會傳染?」

    「是。」張大夫垂淚,點了點頭。「只要接觸,就會傳染。」

    「你可有救治的辦法?」他問。

    大夫悲傷的搖頭。

    「三日之前,家父也病逝。我們幾個大夫,力有未逮,望大人也能派更多醫者,共同前往商討。這場大疫,不能讓它擴散,一定要控制住它,要是失控,怕這回傷亡恐怕無以計算……」

    關靖放下了筆,垂目略想,才轉過頭,望向沉香。

    「你知道這種疫病?」

    她喉頭一緊,微微頷首,啞聲回答。「知道,我曾聽先父提及過。」

    「董平怎麼說?」

    「與張大夫所說的,差別並不大。」

    「喔?」

    「先父有幸讀過,這部《寒疾雜病論》。」她指著地上的書冊,說得很仔細,畢竟事關無數人命。「先父說,這是醫史上第一部理、法、方、藥俱備的經典,稱此書是『為眾方之宗、群方之祖』。」

    關靖又問。

    「此人說的話,可信嗎?」

    「張大夫是名醫,說的話當然可信。」

    「那你呢,你可知道,有別的救治辦法?」

    「沒有。」她柳眉微蹙,搖了搖頭,恨書到用時方恨少。她把太多時間,都花費在學習,該怎麼以香料治病,還有以香料……致病……

    心急的張長沙,哀聲懇求著。

    「大人,這種疫病,愈冷愈是蔓延得迅速,實在是等不得了,懇請大人立刻派人前往景城協助。」

    關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確定,這就是百年前那種寒疾?」

    「是的!」張長沙萬分肯定。「家父與城民們,從發病到病程途中,再到往生,所有病徵都與那場大疫相同。」

    「現在景城裡傷亡如何?」

    「已過一半。」

    「你這一路上,還有接觸過什麼人?」關靖再問。

    「沒有,大雪封城,小人聽到大人在蕩城,就日夜兼程趕來。

    一來一往的對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烏黑的大眼,滿是希望的看著關靖,心跳得好快好快。

    她知道,他會去救人的。

    她知道,他一定辦得到的。

    因為,他是關靖,是統御南軍北奴的領袖,手上有足夠的資源,能夠拯救那座城、拯救那些病患,阻止疫情蔓延。

    桌案下的張長沙,再次重重磕頭,誠心誠意的央求著。「求中堂大人,設法救治,城中倖存的……」

    她壓抑不住,飛快的心跳,滿心期盼的看見,他抬起了手。

    他可以的,他會的,他會——

    驀地,關靖伸出了手掌,轉了半圈。

    有那麼一瞬間,她狂喜的以為,他答應張長沙的請求。然後,她才看見,那疾飛而來的破空利箭。

    咻——

    長長的箭,倏然而來,一箭穿心。

    咚!

    狂喜乍碎,她驚得小臉刷白,倒抽了一口氣,無法置信更無力阻止。

    跪在桌案前的張長沙,瞪大了眼,張著大口。他低下頭來,看著貫穿胸口的箭,說不出半個字,跟著緩緩往後倒臥在地上,死不瞑目。

    是誰?!

    她驚慌悲憤的轉頭,尋找著兇手,看見韓良身旁的侍衛,手中拿著長弓,弓弦還嗡嗡彈動著。

    殺人的,是那名侍衛。

    不,不是他。

    她看見韓良冷然的表情。

    是韓良?他哪來的贍?!

    不,也不是他。

    韓良看著一個人,一個坐在她身旁的人。她僵硬的轉過臉,看見那個男人,那一個慢慢收回手的男人。

    他神色自若,意態輕鬆的開口下令。

    「把他的屍首、衣物跟書冊全燒了,別忘了把那塊沾血的木板也撬開,一起燒了。處理時別碰著,凡碰著他的,也一併燒了。」

    「是。」侍衛齊聲應和,立刻開始動作。

    「韓良。」

    「在。」

    「用最快的速度,通知方圓五十里的大軍,在景城前集結,明日正午,我就要看到人,違者軍法論處。」

    「是。」

    「吳達。」

    「在。」早等在門外的將軍,立刻進門,單膝跪地。

    「你領騎兵隊,立刻趕去景城,別讓任何人離城。」

    「是。」吳達起身,銜命而去。

    「子鷹。」

    「在。」另一個人,進門領命。

    「調派弓箭隊過來,把城裡所有易燃的都帶上,火藥、菜油,什麼都行,愈多愈好。」

    沉香聽著他調兵遣將,聽著他下令指揮,小臉上一片灰白。她看著他,心頭好冷、好痛,痛不欲生。

    殺人的,是那名侍衛。

    但是,兇手不是別人。

    是他。

    是關靖。

    他才是那個下決定的人,才是那個作判斷的人。他們,都只是他的手腳,是他殺人的工具。

    他,才是真兇。

    身穿重裝、騎著戰馬的鐵騎,包圍在景城的外圍,數以萬計的騎兵隊,形成黑色的銅牆鐵壁,將景城包圍得水洩不通。

    如此嚴密的防守,讓城內的人們,就算是插翅也難飛。

    以景城為中心,距離十里,鐵騎環繞為圓,而鐵騎之前,還有更多的弓箭手,隊伍排列整齊,全都面向景城的方向,每個人的背囊裡,都裝滿了弓箭,放不進背袋裡的弓箭,更是在身後堆積如山。

    在弓箭手的面前,是由北國奴們,在堅硬的冰地上,一夜之間挖掘出的深溝,溝內灌了大量菜油。

    那些菜油,原本是要用來,運送給飢餓的災民,現在卻有了截然不同的用途。

    確定所有大小事務,都準備完全,將士們都蓄勢待發後,鄭子鷹才騎著戰馬,來到景城的城門前十二里,也是一夜築成的高台下。

    他利落的翻下馬背,摘下戰盔,大步走上台階,直到高台的平台處,也就是這片雪原的制高點,在前一階停下腳步。

    平台上只佈置了一桌兩椅,椅上鋪著毛皮,桌上備著香茗。

    「主公,都佈置妥當了。」子鷹恭敬行禮。

    「好。」坐在椅上的關靖,慢條斯理的擱下茶碗,比任何時候都從容,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天色,嘴角微揚。「時辰正好。」

    經過一天一夜的籌備,這個時刻終於到了。

    武將們都被分派出去,固守四面八方,文臣們則是站在高台的階上,個個靜默無語,連呼吸聲也聽不到。

    眾人不言不語,只剩臉色慘白的沉香,還在竭力苦勸。

    「不需要屠城。」她說得嘴都干了,還不敢停止。眼看大軍就要動手,她心驚膽戰,勸說得更努力。「《寒疾雜病論》上記載,十人裡會有七死,也就是說,還會有三成的人能活下來。」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低下頭來,望著小臉蒼白的她,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那本書寫得如此詳細?」他挑眉問。

    長達一天一夜的時間,關靖別說是回答她,甚至就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如今,他終於應了她,還問起醫書的事,顯得頗感興趣,幾近絕望的她,終於看到一絲希望。

    「是的。」她用力點頭。「不只是救治的辦法,就連病症發生的前兆,書中都有詳細記載。」

    「喔?」他歎了一聲,真正惋惜。「可惜,那部書被我下令燒了。」

    沉香激動不已,喜極而泣。

    「沒關係,我還記得,每一個字都記得!」她淚眼矇矓,總算鬆了一口氣,無比的慶幸。

    不枉費她的竭力苦勸,說得唇喉緊痛,連唾沫都沁了血絲,只要能夠勸阻他,改變他屠城的念頭,她再辛苦都值得。

    關靖抬起手,輕撫她的臉兒,溫柔的淺笑著。「太好了。」

    她落淚點頭,回以顫抖的一笑,聽見他柔聲又說:「那麼,你現在就開始,就把那部書,全部都寫下來。等你寫完後,我會讓它流傳天下。」他說著,優雅的站起身來,轉身就要往階梯走去。「你寫吧,我只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驀地,她心中一冷,不祥的預感再度湧來。

    「你要去哪裡?」她用小小的雙手,揪住他的衣袖,握得好緊好緊。

    他笑得更溫柔。

    「去做我要做的事。」

    一陣暈眩襲來,她眼前發黑。

    他還是要屠城?!

    「不,不要去!」她哀求著,她已經說了那麼那麼多了,為什麼他還是要屠城?「你不是聽明白了嗎?城裡還有三成的人,可以獲救的!」

    「我聽明白了,一直都明白。」他一字一句的說。

    「這麼多人命,都能得救……」

    「不,」他僅用一個字,就讓她的苦勸都白費,「他們都必須死。」他輕聲告訴她。

    沉香慘白著臉,狂亂的回頭,企圖尋找援手,幫助她阻止關靖。

    「軍醫,你知道的,對不對?」她喊著,淚一顆一顆落下。「你絕對知道,不論任何絕症,總會有人可以存活的,對不對?你告訴他啊!」

    軍醫沒有說話。

    她呼吸紊亂,又看向另外一個人。那人穿著褐色衣袍,就站在軍醫旁邊。

    「你呢?快阻止他!」

    褐衣人沒有說話。

    含淚的眼眸,胡亂看過站在階下,每一個人的臉。

    「你們知道的、你們知道的!快,你們快告訴他啊!」她語帶哭音,嘶聲吶喊著,已是喉中乾裂。

    但是,每個人都不說話。

    他們全都望著關靖,以他馬首是瞻。

    最後,她還是只能哀求他。

    「不,不要屠城,只要你不屠城,我願意做任何事。」她太慌太怕,雙手扯得更緊。「對了,你讓我進城,我要去救治那些人……」

    他卻只是莞爾的一笑。

    然後,他不再看她,轉過身去,堅決的邁開腳步。

    軟若無骨的雙手,用盡了所有力量,也無法再挽留他的離去。她的手再也拉不住,緊握的手心落空。

    眼睜睜的,她看著他步下台階。

    「關靖!不要!別這麼做……我求你……我求你了……」她跪了下來,絕望的哭著吶喊,聲音連同一陣狂風,掃進每個人的耳中,當然也包括了他。

    他卻置若罔聞,筆直往下走去,將她的人、她的香、她的苦苦勸說,全都拋在腦後。只有他白衣戰袍的衣袖上,留著她因為過度用力,指尖掐傷掌心,滲出的淡淡血痕。

    人海為他一人分開,無數雙眼注視著,他緩緩走過鐵騎的銅牆鐵壁、堆積如山的鐵箭、屏氣凝神的弓箭手,來到注滿菜油的溝旁。

    腳步,終於停了。

    他望著景城,欣賞這座古城的末日。厚實的高牆、古老的城垛、高聳的城門,這是一座可攻可守的好城。

    但是,今日過後,這座城就會永遠消失。

    「取火來。」他開口。

    等候在一旁的韓良,以雙手奉上,早已點燃的火把。

    關靖接過火把,將火把的頂端,朝著溝中劃去,姿態宛如為一幅將永傳世間的名畫,繪下第一筆。

    火焰接觸菜油,瞬間燃起,很快的蔓延開來,整座景城就被包圍在火焰畫出的圓圈之中。

    「拿我的弓來。」他伸手。

    韓良慎重的,遞出一把獸角長弓。

    戴著皮手套的左手,接住獸角長弓,而右手隨即從身旁弓箭手的背袋裡,抽出一支鐵箭,再將箭簇沾了油、裹了火。

    關靖緩力拉開獸角長弓,搭上燃火的箭。

    「住手!」沉香痛苦的哭喊,隨風而來。

    伴隨著那聲泣喊,他的手指一鬆,鋒利的火箭嗖的離弓,直直往前飛竄,最後咚的一聲,正中景城的巨大城門。第一株火苗,被他親自種下。

    射箭的手,揚起。

    「聽我號令。」他下達命令,聲音清晰。「彎弓。」

    弓箭手們一起動作。

    「取火。」

    每一支鐵箭上,都染了火。

    關靖的手指向景城。

    「放!」

    瞬間,無數著火的鐵箭,一起竄離弓弦,像是密雨一般,全數朝著景城射去。第一波箭雨淹沒景城,鐵箭貫穿城門、城牆,飛竄入城內,火勢蔓延開來。

    他張嘴,大喝:「再放!」

    另一波火箭,聽他號令,離弦,落下。

    關靖雙手負在身後,看著火焰在城中竄起。「韓良。」

    「在。」

    「持續放箭。」

    「是。」韓良面無表情的回答。

    關靖轉過身,穿過軍隊,走回高台。在他的背後,是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密集得遮蔽了無邊天際。

    淒厲的尖叫,從景城內傳出,一聲高過一聲,城內人們紊亂的聲音,隔著這麼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一階一階踏上台階,回到平台上,若無其事的經過,宛如石化的沉香身旁,坐回佈置舒適的椅中,端起茶碗,好整以暇的啜飲著。他所坐的位置,有著最佳的視野。

    眼前,是煉獄。

    止不住焚城惡火,城內的人騷動著、慘叫著,一個又一個全身著火的人,接連掉落城牆,重重摔在結凍的護城河上,運氣好的就立即死去,運氣不好的,就在粉身碎骨、動彈不得下,被烈焰烤灼。

    沉香看著這一切,就在眼前發生。她的淚,都流得干了。

    景城的城門,不到一刻,就被驚慌的城民,從內開啟。洪水一樣的城民,爭先恐後的棄守家園,往外奔逃,想求得一線生機。

    「救命啊!」

    「救命啊!」

    「不要殺我們!」

    「不要放箭!」

    關靖擱下茶碗,打了個響指。

    台階下的褐衣人,從懷裡抽出黑色旗,朝著逃命的人們一指。那深暗的黑色,就代表著死亡。

    「全數殺盡,一個都不能放過!」站在最前線的韓良,遵從黑旗指引的方向,厲聲喝令。

    箭簇轉向,瞄準奔逃的人群。

    「啊!」

    「不要……」

    「嗚哇!」

    鐵箭穿透人體,鮮血從傷處迸濺,在雪地上染出一處處紅,逃亡的人們很快的死傷過半。逃出城門的他們,死得反而更快。

    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飄散,就算是她所焚的香未盡,也無法掩蓋血的氣味。

    天際,不知何時,開始飄雪了。

    「救我啊!」

    「我們沒有染病!沒有染病!」

    「放過我的孩子!只要放過我的孩子。」

    火焰之圓內血流成河,弓箭手們汗如雨下,長年追隨關靖的官員,都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屠殺的慘況,沒有一個人轉開視線。

    關靖用碗蓋,拂了拂茶葉,先聞茶香、再飲茶湯,雲淡風清的說道:「之前我曾聽說,景城是因為四季景色絕美,才以景字為城名。」

    人在哭號、人在濺血、人在痛苦中死去,他卻在殺戮的時候,還有閒情逸致說著風雅之事。

    「據說,景城的春季,桃花最美;夏季,金盞花最美:秋季,胡楊樹葉最美;冬季,雪花最美。」他徐聲細述,不忘讚歎。「今日,難得有此絕景,雪花映紅,如似桃花。」

    她看見,紛紛落下的雪,反映著人們的鮮血,就如他所說的,像是無數的桃花,乍開乍落、乍開乍落,燦爛漫眼。

    「沉香,來,坐到我身邊來。」他呼喚著她,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來看,今年的桃花,開得那麼早。」

    極為緩慢的,她麻木的轉過身去,望向身後的那個男人。天際的雪花落在他身上,映了血的紅雪,染了他一身。

    這男人、這模樣,她不是第一回看見。

    當年,她陷溺在血海中,在爹娘兄姊的屍首下,抬頭看見的,就跟此時此刻一模一樣。

    紅色的雪,映在他的白衣戰袍上,就像當年無數北國人的鮮血。那時,他高跨在馬背上,睥睨著遍地屍首,如今他嘴角噙笑,對她伸出手來。

    縱使,他的神情不同,但是看在她眼裡,都是同樣恐怖。

    這個男人,不是人。

    他是惡鬼、是夜叉,是亂世之魔!

    而她,竟然還會被他迷惑、為他動了情,近日甚至沒有在熏香裡下毒,還調製新香,親手撫著他,為他緩解頭痛。

    這一瞬間,她後悔了;這一剎那,她心痛欲死。

    在她身後,那些震動天地的哭號悲泣,人的慘叫、馬的嘶鳴、箭的呼嘯,不知在何時停了,只剩下寂靜。

    那陣寂靜比任何叫喚,更為淒厲。她回過頭去,只見景城被燒為廢墟,還有餘火仍在燃燒,而包圍景城的雪地上,觸目所及都是艷紅,染血的屍首堆積如山。

    雪,好紅。

    就連遠在這裡的雪,也被城裡城外的火光染紅。

    好紅啊,好紅的雪,像是血一樣的紅。

    她戰慄的張開雙手,發現自己的雙手、衣裳,甚至是髮梢,也被紅雪映得鮮紅,紅得就像是血。

    這是誰的血?

    是景城百姓的血?還是她爹娘、她兄姊、她親朋好友的血?

    寬闊的胸膛,從後方貼近,關靖用強壯的雙臂,將她擁入懷中,用那下令屠殺無數人的薄唇,靠在她耳畔,溫柔的低語著。

    「不要凍著了,我會捨不得。」他的身軀包裹著她,他們全身都是血一般的艷紅。

    她的身上,沾染了他的血,也染上他的殺戮罪孽。

    「主公,景城已不剩半個活口。」完成使命的韓良,回到高台上,跟鄭子鷹一樣,都在前一階就停下,沒有踏上平台。

    「接下來,就是把這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那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這麼說著,強壯的雙臂將她擁抱得更緊。

    「是。」

    命令下達,火光很快的掩蓋過血光,瀰漫了她的雙眼。陷在火海中的屍首,個個滿臉血污,都像是她的爹娘、她的兄姊,每一雙死不瞑目的眼,恨極怨極的望著他,以及他懷裡的她。

    瞬間,她才醒悟。

    她錯了!

    她不該只是以香料折磨關靖、不該只是讓他病根深種。她原本想要,親眼看著他受苦,卻沒有想到,留他一命,天下蒼生受苦更多、更重。要是早早殺了他,景城的百姓也不會被屠殺殆盡。

    「我頭疼了。」耳畔那聲音,輕聲低語著。「今晚,再為我焚香、再用你的雙手,為我撫去那煩人的疼痛。」

    他做了什麼?

    更可怕的是,她做了什麼?

    沉香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眼前驀地一黑,顫抖的身子軟倒。

    她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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