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一意,屏氣凝神,針從縫裡穿,線往虛處引……
窗外昏昏暗暗的,雖是白日,卻彷若日落在即,沒有鳥語、不聞花香。他的心跟著沉著、也懸著,口裡喃喃念著那早已融入骨裡、髓裡的針織技法,腦海裡的思緒卻早已飄遠。
放下手中的書,他站起身,看向窗外,那是他熟悉的庭院、熟悉的沈家、熟悉的錦繡署,應該是個讓他入定無雜念的地方,但此時此刻,他卻心煩意亂。
庖丁解牛自有法,錦繡天下全應心……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他知道是誰,又寧願不知是誰;知道傳來的是何等訊息,又寧願自己永遠毋須面對。
「少爺,李公公馬上就要來宣旨了。」
「我知道了,立刻就過去。」身上早已穿好官服,只是個小小的錦繡官,掌握皇室貴冑與滿朝文武的冠冕服飾,說重要,卻一點也不重要。
官大官小,他不在意,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官小依然是做大事。
踏出書房,腳步沉穩,臉上並無太多表情,這本就是他的個性──從小,他就知道自己將來的出路,要掌握整個沈家、整個錦繡天下,甚至必須與當權者打交道。
爺爺與爹親總教他,藏拙而不爭鋒,方為保命之道。
他將如此庭訓謹記在心,甚至身體力行。一直以來,錦繡署的錦繡官沈力恆雖然掌握了富甲天下的沈家,卻始終低調處世。
唯獨一個人,讓他第一次想爭。甚至到此時此刻,他更無法壓抑那種想要爭奪、想要佔有的心情。
錦繡署開中門,迎聖旨。
當家主子沈力恆跪在中門前的庭院上,所有沈家與錦繡署的人都跪地迎接──沒來迎接的不是無禮,而是不配。
「錦繡官接旨。」
「臣沈力恆跪迎聖旨。」
宣旨的李公公緩緩捲開黃色卷軸,語氣抑揚頓挫。「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將開陽公主下嫁撫威將軍伍士康,著令錦繡署趕製公主嫁衣與駙馬禮服各三套,以及各色冠冕配飾,由錦繡官沈力恆全力督造,不得有誤,欽此。」
「臣遵命,臣必將全力以赴。」磕頭跪拜,迎謝皇恩,心卻異常疼痛,他起立迎接聖旨。
李公公終於露出笑容,了卻宣旨這等重責大任,心裡如卸下一塊大石。
將聖旨交給沈力恆,「沈家的錦繡天下名聞朝野,皇后都說,這要沒了沈家,這皇室上下、滿朝文武,可失色不少。」
「皇后過獎了,臣不敢當。」
「這公主的嫁衣,就要偏勞錦繡官你了。」
沈力恆打恭作揖,語氣沉穩,謙和有禮,「不敢,力恆為臣子,既食君祿,自當全力以赴,說偏勞,不敢。」
「你也別跟我客氣了,力恆。你是我信得過的人,每次內務府交辦的事情,不管是龍袍督造,還是鳳冠編製,你都辦得有聲有色,技術好、功夫好,萬歲爺跟娘娘看了都開心。」
「謝謝李公公。」
「我當你是自己人,你也知道這最近朝裡的事,開陽公主的嫁衣,算算這次是第三次了,可總沒個好結果,希望這次可以順利。」話中帶著遺憾。
短短半年內,開陽公主的婚事就敗了兩次;現在,是皇帝第三次讓開陽公主下嫁。
這些,他當然都知道。嫁衣,他親手縫製了兩次……
「你算計算計,什麼時日進宮見公主?」
「是。」
再交談了一會兒,李公公就要回去覆旨;沈力恆將人送出錦繡署,回過頭,手裡依舊握著聖旨。
「小虎子,將東西收好。」
「少爺,這次又要……」重頭再來嗎?
知道他說什麼,自己心裡有數,卻不願再多說,只能點點頭,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
交辦了準備事項,要下面人立刻展開前置作業。公主的嫁衣,不容隨便應付,從布料材質,到刺繡功法,甚至到繡線的選用,都要講究。
但在過去,除了龍袍由錦繡官親自織造外,其餘的都交由各織房去負責,但就這開陽公主的嫁衣,前兩次都由他親手完成。
他似乎想藉此表達什麼……
那個傻女孩是不可能抵抗的,她沒有自己,只有親娘的殷切期望、只有親爹的命令,要她嫁就嫁,她從不為自己想,也從不為他想。
反覆第三次,她不苦嗎?但他很苦啊……
回到書房,一旁突有小廝奔來,氣喘吁吁,對他說著,「主子,二夫人說要見您。」
「魏嬸不是正在休養嗎?」因為病重,所以臥床休養。
「剛剛突然醒了過來,說一定要跟您說話。」
沈力恆歎口氣,轉身往魏嬸房裡走去。雖是喊著魏嬸,但她並非沈家的人──魏嬸的夫婿魏叔是爹的貼身護衛,就像他跟小虎子一樣。從小他就喊她魏嬸,爹娘都過世後,她也成為沈家唯一的長輩。
腳步不敢多作停留,沈力恆立刻趕到魏嬸居住的地方。整個沈家與錦繡署相連結,前為官衙,後為家宅,佔地廣袤,可謂幅員遼闊。院落與院落相區隔,每個院落都有自己的門戶,自成一格。
沈家未任官前,本就是富豪之家,掌控了天下織錦刺繡技術,在各地都有幫辦,甚至還設了六大織造局。
沈家靠著獨步的技術,在大江南北獨佔了織錦事業的山頭。本朝立國之後,開始幫皇室造龍袍,因此聲名大噪,最後甚至任官,掌控了錦繡署,擔任錦繡官,且此官世襲罔替,僅由沈家人出任。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反而是鄉野奇談,聽說沈家的織繡技術,關乎了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的興亡……
「魏嬸。」
不過才五十歲的婦人躺在床上,終於看見了沈力恆,她很是高興,努力撐起身子,想看清楚眼前這孩子。
沈力恆也上前,扶她坐起來;才幾個動作,讓她喘息不已。
「永綿……」永綿是沈力恆的字,是他的祖父所取,期望他不管小至針織,大至做人,都要剛柔並濟,力中帶綿。
「魏嬸,怎麼不好好休息?」
「休息夠了,再休息下去,我怕自己就起不來了……」大限將至,自己最清楚,心裡有底也好……
「魏嬸,有病就要好好休息,您一定可以痊癒的。」
「別說我了……」看著他,凝視著這孩子英俊的臉龐,「這些年,沈家都靠你,你辛苦,二十歲就得撐起整個錦繡署,都過五年了。」
「這是我該做的,魏嬸,畢竟我是沈家的子孫。」
歎息,「魏嬸最遺憾的,就是還沒能給你討門媳婦,就病倒了……」
「魏嬸,別擔心我了,我還年輕……」
「二十五了,怎麼說得上年輕……總得給你想個辦法。只是我就不懂,你這孩子長得這麼英俊,沈家也算富裕,怎麼就沒媒婆上門問過呢?」
當然有,只是現在是他當家,他直接給拒絕了,但這話可不能說給魏嬸聽。現在的他已無心娶嫁,至少因為那個女人,他真的沒有別的心思了……
凝視著他,婦人突然像是想通了什麼。「永綿,剛才是誰啊?」她病歸病,還聽得見外頭的嘈雜聲響。
沈力恆沉默片刻,還是得回答,「內務府的李公公。」
「什麼事?不會又是開陽公主的事吧?」
沈力恆一窒,無言以對。
婦人看出孩子的異樣,想起這孩子與開陽公主曾經的過往。公主也是個可憐人……都三次了,這什麼命運啊?
雖知他的心意,但該提醒的還是得提醒,「孩子,我知道你喜歡開陽公主,可是,你們真的不配啊!咱們沈家有錢,可在官場只是個小小錦繡官。況且,你難道忘了嗎?你爺爺、你爹臨終前再三交代,咱們……咱們要跟現在的朝廷保持點距離啊!」
沈力恆無奈一笑,「魏嬸,那些都只是傳說,現在朝廷不也好好的?」
其實,朝廷的狀況一點都不好──當朝皇帝軟弱無能,耳根子軟,聽信讒言;朝中大臣各有黨派,無心處理十萬火急之政務,和各地災荒;封建在外的四王爺,又似乎別有居心。
但是他沒說,不想讓這個已經病重的長輩再擔心。
「本來我也不信,可你十五歲那年……我不敢不信啊……」說著,記憶墜入了當年的場景,依舊鮮活,歷歷在目。
這麼一個可以光宗耀祖的好子孫,百年難遇,卻因為那驚人的傳說,讓沈家上下都憂心力恆這孩子的命運。於是,寧可掩蓋他的風華、藏住他的光彩,只是為了保住他。
所以,就怕這孩子真的跟那個公主牽扯不清、藕斷絲連,如此一來,他們的憂心就會成真。
拍拍她,要她放寬心,別想東想西,好好養病。
婦人又絮絮叨叨的,邊念聲音卻愈來愈虛弱。「孩子,答應我,將來……如果真出了什麼事,別蹚這個渾水,該走就走,連沈家你都不要留戀;況且她還是個公主!你是沈家唯一的根,最壞的狀況頂多家業蕭條、一切歸零,但至少要保住自己,知道嗎?」
「魏嬸,您真的杞人憂天了。」
「但願啊……」誰也說不准事情會怎麼發展,就怕一語成讖。
語氣滿是感歎,似乎心中篤定即將發生變局。遺憾的是,她沒有辦法親自見到這些變化,只能讓力恆這孩子獨自去面對將來的一切動盪。
其實沈力恆一直記得,當年爺爺對他說過的話──爺爺說,錦繡官傳了五世,但事實上,爺爺的爺爺才封官就後悔了。
沈家四百多年的錦繡天下,從來不需要當官來增添光彩,卻可能因為當了這個官,從此榮景不再,甚至禍延子孫。
但是現在的他,沒有能力想太多,他得先回到書房,開始思索開陽公主的嫁衣該從何處著手,思索著那個一心只有愚忠的女人,那個從來不知該為自己多爭一分一毫的女人,那個早已住在他心中的女人……
為她縫製嫁衣,反覆多次仍這般痛徹心扉。第三次了,他沒有麻木,反而更痛,現在,就算她不苦,至少苦的是他。
苦,是要將她從心中驅逐,還是將自己關進心牢中,不管怎麼選擇,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