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曼飯店台北行館二樓會議室裡,今天的氣氛很不尋常。
鮮少出現在飯店季會的總經理大人,今天竟然突然蒞臨!沒人知道他怎麼會出現在今天的會議,連分館副總經理馬勝聲事前都沒接獲任何通知。
所以,打從會議開始大家報告的情緒就如上戰場般,緊繃到極點,好不容易,終於到了會議尾聲,總經理親自做結語──
「下個月阿酋王子來訪注意兩個重點,一,保全中心全力配合先遣維安人員做好一級戒備;二,王妃喜歡吃的台灣荔枝嚴選最高等級無限量供應。」
「是,我會親自督導。」身為分館負責人的馬勝聲戰戰兢兢答著。
「過兩天捷聯集團執行長入住亞曼台北更不能怠慢,這關係到亞曼與捷聯未來簽署合作案的成敗,據日本行館報告,魏執行長是個工作狂,管家必須24小時待命隨時提供支持。」
「是,我已經交代三名資深管家輪流待命。」向來嚴厲對待下屬的馬勝聲,現在面對上司也只能點頭如搗蒜,額頭上汗珠直冒。
不能怪他汗如雨下,印象中從他上任到現在三年多,年輕總經理到台北分館參與的會議應該不超過五次,大多是年終業務總檢的大型會議,像今天這種例行季會,遠在澳洲的總經理竟然飛過來參加,讓人不做其它聯想也難。
一定有哪裡出問題了!馬勝聲腦子裡不斷轉著。
話說,亞曼飯店集團在亞洲素有「總裁行宮」封號,由旅澳華人沈立炎創立,標榜行動企業總部和最貼心管家服務,十多年來早已成為亞洲頂級商務飯店的翹楚。
第二代掌舵者沈亞昕近幾年創立全球亞曼智慧行館,提供無線雲端服務,更將亞曼行館名氣推向巔峰,其中管理嚴謹、賞罰分明是亞曼得以維繫最佳質量的原因。
這也就是為什麼總經裡突然蒞臨台北行館會讓大伙精神緊繃。
會讓老總突然來突擊檢查,一定是有人闖禍出事了。
「總歸一句,近期飯店即將入住的重量級人物很多,各部門嚴陣以待不准有任何閃失。」
「是,總經理!」
「好了,今天會議開到這裡,大家各自去忙吧!」
年輕總經理快速下達結束會議的命令,馬勝聲緊繃的情緒終於可以鬆懈下來,看來,似乎沒他想像的有什麼大事發生。
「企行部郝副理請妳留下。」
怎知,大伙才鬆口氣開始往外移動,老闆竟突然冒出這一道命令。
魚貫離去的人群因為這一句話全數停住腳,而突然被點名的女生也愣了愣。
果然有大事發生了!
「總經理,您找郝副理有什麼交代嗎?需不需要我陪同?」馬副總額頭上的汗珠又飆出來了。
他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企行部到底闖了什麼禍?沒聽到有什麼爭議性的廣告詞啊!飯店也沒接獲棘手的房客申訴案,為什麼要單獨留下郝副理。
「不用了,你下去吧!」
「總經理,如果企行部有任何需要改進的地方,請您直接指示,我們會立刻改進。」
「我說沒事,你們全下去。」年輕老總臉上露出不耐,揮手示意他離開。
「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馬勝聲只得無奈地與其它主管離開屋子。
房間裡,只留下剛被點名的女孩面對大老闆。
***
房裡的兩人就這樣靜靜對望著,一直到門被關上。
會議中不苟言笑的大老闆慢慢走向女孩,原本嚴肅的表情突然變得柔和許多,嘴角還揚起微笑。
女孩則看著要她留下的男人,眼眶慢慢泛紅……
「小貓,最近好嗎?好像又瘦了。」一隻大手掌突然往女孩頭上胡亂撥弄一番,透露著兩人的關係非比尋常。
「哎呀……」原本泛著淚的俏臉,因為那寵愛的動作而破涕為笑。「我很好,你怎麼突然來台灣?」
「媽很想妳,要我過來看看妳。」沈亞昕看著妹妹,不懂為什麼歲月似乎完全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纖若無骨的身材配上甜美稚氣的臉蛋,簡直跟高中時一模一樣。
「我也很想媽,這幾天我打好幾通電話給她,但她都沒接,她又出國了嗎?」
郝蔓茹!不,應該叫沈蔓茹的女孩撒嬌抱怨著,果然如她所料,又是媽咪派老哥來探她班。
「媽沒出國,她住院了!」沈亞昕注意著妹妹聽到這話的表情。
「媽住院了!怎麼會!她怎麼了?!」果然如他所料,郝蔓茹馬上露出驚慌神色。
「別慌,媽很好,只是摔倒了,我們那個天兵媽媽為了拍攝一對小鳥,爬上圍牆,結果一個不留神腳一滑摔下來,就脫臼了。」
退休後迷上攝影的母親常為獵取一個好看畫面搏命演出,六十幾歲的年紀還學人家飛簷走壁,唉……
「哎喲!怎麼會這樣。」雖然大哥說得輕鬆無比,但做女兒的心還是揪在一起。「除了脫臼還有傷到哪裡嗎?有其它內傷嗎?」
「妳看妳急的,既然那麼想媽,那回家住好不好?」沈亞昕提出老媽第N次交代的命令。
「我的家在台北!」一聽到老話題又起,女孩憂心的表情稍緩,取而代之的是煩躁的眉頭。
「小蔓。」
「哥,別勸我,當初是爸要我立下切結書不准回家的。」
「那是一時的氣話,爸從來都不想跟妳斷絕關係,是妳自己太好勝了。」
「是他太在乎門當戶對了,他只喜歡照他安排生活的女兒。」當初就是為了抗議父親的門第之見,所以婚後她乾脆直接在台灣身份證上從夫姓,沈蔓茹就這樣變成郝蔓茹。
不過在澳洲出生的她,澳洲護照上倒沒改姓,畢竟,結婚後她根本沒機會回澳洲。
「唉!我們別再爭論這個,都過去了。總之,這幾年爸已經沒有那麼難溝通了,他很惦記妳。」
「我知道這個台北分館是你們為了我才設立的。」嘴裡雖還氣憤父親當年的反對,但心底卻也知道他還是疼愛著她。
沒進亞曼前,因為是外籍新娘,所以她只能教教英文打零工,一直到亞曼在台灣開分館才有正式的工作,總說一句,如果沒有董事長的同意,光老哥這位總經理一個人,是無法決定到哪裡開設分館的。
只是,當年父女倆決裂的爭執主因到目前還是無解……
「妳只是一小部分原因,爸跟我都認為台北本來就需要亞曼行館。蔓,妳現在可以算是離婚了,就回澳洲讓哥照顧妳好嗎?」老媽也希望藉這次機會喚女兒回家。
「我沒離婚,誰說我離婚了?」沈亞昕不經意的一句話又惹得女孩情緒波動。
「別激動,沈小蔓,就我瞭解,台灣法律配偶失蹤三年就可以聲請離婚,哲瀛都失蹤四年多……」對這個小他近十歲的小妹,父母親捧在手心裡的心肝寶貝,沈亞昕是絕對的寵愛。
好快,哲瀛出事都快五年了,妹妹也受苦五年。
「我不要聲請離婚,我不要!」郝蔓茹先是失控否決,隨即語氣堅定地宣示道:「我是郝哲瀛的太太,是郝太太!」
「小蔓,哲瀛不會回來了。」沈亞昕將手搭在妹妹肩膀,輕聲說出事實。
那場意外,沒人相信失蹤的人回得來。
「……」一句話,讓原本強抑的淚水終於傾洩而出。
大哥說出了這些年來她心底最大的恐懼──他,不會回來了!
沈亞昕歎口氣將妹妹擁進懷中,輕輕拍著背安慰著,對這個從小寵愛的小公主滿心不捨……
唉∼∼老天爺真看不得完美人生嗎?!
叩叩!
悲傷氣氛中,會議室的門在兩記敲門聲後突然被推開。
「對不起!」
相擁的兩人被突如其來的人影嚇了一跳。
「什麼事?」沈亞昕慢慢放開妹妹,表情嚴肅地瞪著來人。
「對、對不起,總經理,是、是郝副理的小孩……」被老闆眼神嚇得渾身發抖的櫃檯妹妹,連話都說不齊。
「湸湸!」聽到兒子的名字,郝蔓茹立即衝向前。
「湸湸怎麼了?」
「他被車子撞了,然後被抱走了……」
***
台北市立醫院。
「郝湸的家屬!」急診室裡走出一名護士,對著門外輕喊著。
沒人有反應。
「郝湸的家屬!」
還是沒人有反應。
女護士眼神向四周巡視一圈後,直接走向離門最遠的高大男人。
「你是郝湸的家屬嗎?」
印象中是這個傢伙抱小孩進來的啊!幹嘛不吭聲?!
不能怪她這麼會「認人」,誰教這個男人的外表那麼引人注意,先別說那又高又壯的身形在台灣不多見,光他右側臉頰連結到耳邊那一道淺咖啡色疤痕,就令人印象深刻。
真可惜啊!好好一張臉……
「好亮?」
那是什麼東西?被詢問的男人愣了愣,表情不解。
「你剛才送過來的小孩制服袖口上繡著這個名字啊!你不是他爸爸嗎?」
「不是。」男人皺下眉,終於回過神。
好亮!他剛才撞到的小鬼名字叫好亮?怎麼會有人把小孩取這麼怪異的名字?
「那他的家屬在嗎?」阿嬤級的護士接著問。
「我派人去找了。」
護士阿嬤似乎不太喜歡聽到他的答案。「小孩傷口太深需要馬上縫合,要打麻醉劑,醫生必須瞭解他有沒有對什麼藥物過敏。」
「這我不知道,不能直接問他嗎?」他聽到哭聲,那小鬼應該還沒昏倒。
「先生,小朋友才三、四歲,你覺得他會知道自己對什麼過敏嗎?」護士阿嬤白他一眼。「可以請你盡快找到他的家人嗎?小孩的傷口滿大的。」
這個傢伙空有好看外表,但智商一定有問題。
「我……」看看手腕上的表,男人臉上出現複雜表情。
可惡,老李怎麼還沒回電呢?!
「先生!」好了!他的舉止惹毛護士阿嬤了。「你趕時間要離開嗎?是你撞到小孩的厚?你現在想肇事逃逸?」
這人既不是父親,又不是家屬,卻送被車撞傷的小孩來醫院,不是肇事者是誰,不幫忙趕緊救人,還敢不耐煩的看表。
「不,不是的,我沒有要離開。」護士阿嬤的話讓男人一愣,連忙解釋,「我剛才叫司機回去現場找人了,應該馬上到。」
該死,這老李到底在做什麼!
終於,他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歐克斯!你還好嗎?」急診室門口匆匆忙忙走進一名西裝筆挺的男人,看到他立刻跑過來。
「偉成,謝謝你趕過來,這裡的事可能得請你幫忙處理一下。」從未親自處理過這類事件的男人終於鬆了口氣。
「沒問題!讓我來。護士小姐您好,我是這位先生的律師,請問需要我們做什麼事嗎?」
「先生!我需要家屬同意書。」護士阿嬤不耐煩地看著兩個帥男,直搖頭。
這些人當她剛才說的話是空氣啊!果然好看的男人多數也沒好腦袋。
「對不起,魏先生的司機說他已經請飯店的人去查小孩的父母親是誰了,應該馬上會過來。」陳偉成將剛才和司機通電話後瞭解的狀況說一遍。
「那到底還要多久?小孩的傷口一直在流血。」
「護士小姐,可以請通融一下,由我簽名嗎?醫藥費全數由我負責。」從剛才被訓話多次的魏齊雍忍不住提出建議。
怎知──
「你是小孩的家屬嗎?你可以負起全部的醫療責任嗎?萬一引起過敏休克怎麼辦?」護士阿嬤冷冷地看著他,一想到剛才這傢伙頻頻看表想落跑,對他的印象就是好不了。
面對護士的咄咄逼人,魏齊雍也有些動怒了。「我不是小孩的家屬,也不知道能不能負醫療責任,只是你們一定要等到家屬簽名才可以動手救治傷員嗎?」魏齊雍越說越嚴厲。「那萬一傷者流血過多休克又該怎麼辦?貴院這樣墨守成規的就醫流程反而會害了患者,事情應該有更有效率的處理方法。」
「這……」護士阿嬤被問得無言以對,也發現自己竟然被訓得微微發抖。
這傢伙板起臉來的氣勢還真像三軍統帥,好嚇人!
「對不起!對不起……」
還好,這時急診室大門又衝進一個綁著馬尾的女孩,及時解除雙方的對峙。
「請問這裡有沒有一個傷員小孩名字叫郝湸?」
「妳是他的家屬嗎?」護士阿嬤問。
「我是他媽媽,請問他怎麼樣了?」
「妳是他媽媽?」護士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這女孩是媽媽?她幾歲?18?還是19?
「對,我是郝湸的媽媽,請問他還好嗎?他現在在哪裡?」匆忙脫下亞曼制服外套,套著一件棒球夾克的郝蔓茹表情雖強作鎮定,但語氣中全是慌亂,眼睛更像哭過一樣又紅又腫。
護士阿嬤終於如釋重負,鬆了口氣,「小朋友現在還好,請問妳的小孩有沒有對藥物過敏,我們必須馬上麻醉,縫合傷口。」
「他之前沒對藥物過敏過,請問傷口很大嗎?」
要麻醉縫合傷口!天啊!郝蔓茹光聽心都快碎了。
「沒過敏前例,好,那請妳在這裡簽名,外面等一下,我們馬上縫合傷口。」
「謝謝妳,麻煩妳了,麻煩妳……」迅速在同意書上簽下名字,郝蔓茹隨著護士一直走到診間門口,對著已關上的門板頻頻鞠躬拜託。
***
看著直盯急診室門板舉止無措的年輕女孩,一旁的兩個男生同時露出不忍的表情。
魏齊雍則是聯想到那部美國喜劇電影──「好孕連連」裡的十六歲高中生媽媽。
「妳好,請問妳是好媽媽?」
護士說小孩叫好亮,那他母親應該就是好媽媽吧!身為捷聯企業華文律師兼台灣區代表,陳偉成覺得自己有義務先來處理善後事宜。
「有事嗎?」郝蔓茹回過頭胡亂瞥一眼,注意力又放回急診室內,現在能引起她注意的只有急診室裡的動靜。
「妳好,我叫陳偉成,是我們送小朋友來醫院的……」
一句「是我們送小朋友來醫院的」話都還沒說完,郝蔓茹倏然轉過身,表情一沉。
「是你送小朋友來醫院的!你是豬啊!你到底有沒有常識!撞了人應該打110,不是馬上把人抱走。」剛才那個楚楚可憐的小媽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像發了瘋的母獅子。
不能怪她發飆,從飯店聽到兒子被撞又被抱走,她的心簡直像五馬分屍一樣撕成碎片。
「你知不知道我們以為遇到綁匪,以為小孩被假車禍真擄人,我以為……我以為湸湸不見……」說著,她的聲調中出現濃濃的鼻音,受到驚嚇的眼淚開始狂飆。
目睹事件經過的飯店門房只來得及記下車號,眼睜睜地看著撞人的車輛又把人載走。
就是這樣的危機報告,讓飯店內一群人全亂了方寸,急得像無頭蒼蠅。
而身為媽媽的郝蔓茹更像失去魂魄一樣整個人傻在案發地點。
看著突然發飆的漂亮女生,陳偉成趕忙解釋,「對不起,好太太,我的當事人只想趕緊讓小孩就醫,情急之下才會忘了報警……」
「沒人這樣處理事情的,你們真的是愚蠢,真的是笨到極點……真的是混蛋……」郝蔓茹氣得全身發抖,連話都說不全,回想到剛才緊繃的心情,只想把所有知道的髒話都飆出口。
「小姐!請妳注意妳的措辭!」突然,後頭有人發出一句不友善的制止。
郝蔓茹憤怒轉身,倒想看看是誰現在敢來惹她,怎知──
她這一轉身,本來罵著又順又溜的嘴巴,突然像被人掐住喉嚨一樣發不出半點聲音,而充滿怒火的眼珠子則瞪得像兩顆玻璃彈珠又圓又大。
「哲瀛……」她整個人完全被嚇到僵直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