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天氣正好。
天藍雲白,風和日麗,霍于飛剛下飛機,便連人帶行李拖著來到桃園堂弟和堂弟媳的住處,也不管人家是否歡迎,就自顧自地賴在這兒,當起特大號的電燈泡,住了下來。
「啊啊,好無聊……」
他像個老頭子似的攤在透天厝頂樓的躺椅上曬太陽。他眉目深邃,五官端整,寬厚的唇總是揚著若有似無的弧度,笑意迷人。他一頭墨發長至肩際,披散在腦後,健壯的身軀則隱在一件毫無品味的夏威夷花襯衫底下,遠遠看倒像極了拾荒為生的歐吉桑。
「無聊的話,何不滾下來幫忙?」
一個與他長相相近的男人上了頂樓,口氣不善。霍于飛看著堂弟一臉不爽,反倒是笑咪咪的。「我這點三腳貓功夫怎好意思跟您這武學高手一較高下?如果那些小朋友回去跟父母抱怨『叔叔騙錢∼∼』就不好了。」
「嗤!」霍克勤從鼻子裡蹭出一聲,燃煙抽了一口,他這堂哥肯定在記恨昨天比武輸他的事。三腳貓功夫?「你那要是三腳貓功夫,世上就不存在『人間凶器』這詞了。」
霍于飛嘿嘿一笑,沒否認堂弟的調侃。他們兄弟倆都是特勤出身,一個報效中華民國,一個則是美軍,退役後則同在霍于飛舅舅的保全公司任職,先前擔任「唐朝集團」主事唐沅慶及其外孫女唐左琳的私人隨扈。
一年多以前,霍克勤與唐左琳相戀,約滿到期沒續簽,小倆口登記結婚,遷居桃園,買下這幢三層樓的透天厝。一樓被唐左琳拿去開了飲料店,霍克勤則在二樓弄了間武道館,教練附近小朋友,偶爾做點徵信生意。
至於霍于飛孤家寡人,人生又沒大目標,只好繼續在「擎天保全」裡賣命,他上周才剛結束一份Case,回想起來,真是自己喃喃抱怨。「呴,這次的任務無聊死了,陪著一個富婆在馬爾地夫逛不停,能不能給我一點有趣的案子做做啊?」
想起那地獄般難熬的三個月,霍于飛不禁全身發寒。「那富婆真的超難搞的,把保鑣當男公關使就算了,出入排場還搞得超級盛大,簡直就是向人宣告『拜託快來宰我』……」
霍克勤冷冷瞥了這唯恐天下不亂的堂哥一眼,想起三個月前,這傢伙還一臉春風得意地說:「我要去馬爾地夫陪富婆度假啦!哈哈,別太羨慕我!」便一陣歎息。他這人的心性就像個孩子,沒定性,三分鐘熱度,好惡分明,不想做的事就是不做,想做的事十二道金牌來擋都沒法阻止。
霍于飛十六歲那年隨母親再嫁美國人,歸化美籍,出乎眾人預料的是他居然跑去當美軍,當美軍就算了,還因為覺得有趣,自願申請著名的海豹部隊的入伍考核,在通過為期兩周的地獄測驗及一年多的訓練後入隊,最終在三十歲那年以「差不多了,繼續下去沒意思」為由退役。
和自己因傷退伍不同,他這人隨興得簡直想教人捏死他……霍克勤握了握拳,將煙捻熄。他這個堂哥真是誰沾惹上誰倒霉,若不是看兩人是堂兄弟,又在「擎天」一同出生入死的分上,他早就想把他從這樓頂踹下去了。
反正以他們受過的訓練,十幾層樓丟下去都未必會死,何況這區區三層。
「唉唉,好無聊啊……」某人還在椅子上打滾,完全不知堂弟早在腦海裡把他捅了個千遍萬遍。
海豹部隊專司突襲狙擊,火力強大,霍于飛本身愛擺弄槍枝遠勝於肉搏。相較於辛苦地動用武力將人撂倒,事半功倍的陰損招數才是王道——這是他個人的信念,奉行多年,只是同樣的把戲玩久了甚是無趣,軍隊裡又充滿各種階級鬥爭,越來越沒意思,但沒想到,現在看似無拘的生活也沒快活到哪兒去。
唉,再這樣下去,他肯定會成為史上第一個因無聊而死的人……
就在下一秒,兩個男人聽見動靜,相互一震,同看一眼,霍于飛從躺椅上跳起,果不其然看見他的堂弟媳從一樓開張的飲料店急奔上來,整個人氣喘吁吁。「不、不好了……」
「怎麼了?」
霍克勤上前扶住妻子,只見唐左琳面容憂悒,口氣很慌。「昨天晚上,湘茉姊被捲進爆炸意外,剛剛才醒,我、我得去醫院看她……」
兩人一驚,霍克勤環抱住心愛妻子的肩安慰。
過去她也曾遭受過類似災難,唐湘茉又是她表姊,兩人感情甚佳,唐左琳會這般恐懼及擔憂也是自然,這種時候霍于飛就很能派上用場。
「好!我來開車,保管讓你們下一秒就到台北,比搭高鐵還快!」
這下,霍克勤及唐左琳對看一眼,各打了一個顫。不、不要吧……
* *
唐湘茉心情很差。
當然,換做任何一個人被迫躺在病床上,右手打石膏,全身上下各處大面積擦傷、燒傷,腦袋被砸破,甚至還有一點點破相——相信沒有人會感覺好到哪兒去。
「小姐啊,王媽我也才剛退休而已,你怎會把你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我願意的嗎?唐湘茉不滿地嘟囔。「只是碰到意外。」
王媽年屆五十,從小照顧她到大,就連她在美國佛羅里達州讀書及開創事業期間也不離不棄,擔任她的管家。不管她在外頭有多呼風喚雨、萬人稱臣,只要回到家,她的身份馬上就從女王降級為小公主。
唐湘茉誰都敢惹,唯獨王媽,她只能乖乖挨訓。
所以她也不敢告訴她,自己在台灣動不動就收到威脅信的事。
王媽不清楚情況,加上唐家有意封鎖消息,只以為唐湘茉倒霉,遇到交通事故。她一邊念她多小心多注意走路不要不看路,一邊拿補藥燉湯餵食她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小姐,歎息。「我還以為邁阿密那兒已經夠亂了,台灣平靜一點,沒想到……」
唐湘茉乾笑一聲。她想,這個應該和地區無關,而是「人」的緣故。
遭遇這麼大的事件,她再嫌麻煩也不得不報警處理,警察把她收到的恐嚇信件拿去分析,已初步鎖定該是她先前招惹的黑道份子所為。
信上濃烈的惡意儘管經過影印複製,還是讓一向敏感的她非常不舒服。
剛醒不久便忙著交代公司事務,同警察做筆錄,聽王媽叨念,早疲乏到不行,卻在這時聽聞表妹唐左琳來看她,她不得不強打精神,結果一看見對方比自己還差的臉色卻嚇到。「左琳?你怎麼了?」
「我、我沒事……」她腳步虛浮,臉蒼白得像鬼。一般從桃園到台北四、五十分鐘的車程,硬是被縮短成二十分,過快的車速讓她一路心驚膽顫,但因為太擔心這個親人,所以始終沒開口阻止,下場是一下車便吐了個昏天暗地。「姊,你還好吧?」
「你樣子比我還慘。」唐湘茉一笑,問。「你老公呢?」
「去買東西了。」畢竟來得太趕,什麼探病用的水果花束都來不及帶,唐左琳又想早些親自確認她的情況,就先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她指著表姊打上石膏的右手問道。
唐湘茉沉默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如實吐出。唐左琳是「唐朝集團」主事先前欽定的接班人,現今已退出唐家,與另一半在桃園經營一間小飲料店過平靜日子。
雖然如此,唐左琳在唐家還是有人脈,何況她的老公也不是個簡單角色,真要知道她發生什麼事,大概隨手一查就行。
於是唐湘茉歎了口氣,沒多隱瞞,唐左琳聽著,曉得情況比她預想的還要險惡。「姊,這已經不是一般的惡作劇了,你得請個保鑣才行。」
「我有跟保全公司合作。」
唐左琳搖頭。「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那種。」
「好啊,你老公願意重出江湖的話。」唐湘茉促狹一笑,滿意地看見唐左琳的臉紅了,不禁拿左手捏了捏她粉潤的臉。「我有足夠能力保護自己,我對付不了的,多個人未必就有幫助。」
懷璧其罪,唐家的小孩從小接受各種防身武術訓練,唐湘茉本身的槍法更是非常出色,說真的,她沒辦法接受那種二十四小時受人監看的不自在生活,更不想拉個人當墊背,若得如此,她還寧可去死。
她心意堅決,唐左琳壓根兒無可奈何。她這表姊看起來大而化之,卻有自己的一套,堪稱泰山崩於前不改其色,或者說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唉!
在VIP病房外頭,兩個男人透過半掩的門扉聽見大半對話。霍于飛挑了挑眉。「人家指定你呢,你要出山嗎?」
霍克勤瞪他一眼,他這輩子已經決定只保護一個人,但唐湘茉先前屢次幫助他們,有恩在身,加上又與唐左琳交好,不可能真撒手不管。他瞥了眼自己的堂哥,第一次覺得他看起來這麼有用。「這裡不就有現成的閒人?」
霍于飛假意歎了好大口氣,一臉憂傷。「問題是人家沒說要我啊!」
見病房裡的談話差不多了,霍克勤抬手敲了敲門。
聽見「進來」一聲,兩個人推門而入,裝作剛到的樣子。霍于飛抬眼環視,VIP病房裝潢簡單,優點是寬敞、明亮、舒適,靠近窗邊的桌子上還擺著台筆記型電腦。乖乖,住院了還用這玩意兒?
他內心稱奇,這才將視線轉往病房目前的主人——唐湘茉的名號,他過去在唐家不是第一次聽到,卻始終與她緣慳一面。說真的,他第一個閃現的念頭是「她好慘」:右手打石膏,臉上貼膠布,頭上纏繃帶,腦門腫了好大一塊,坦露出來的左手臂難掩多處擦傷。
再美的美人傷成這般都無法讓人有多餘念頭,當然他見過更淒慘的,只是意外——她都變成了這個樣子,還不考慮請個貼身保鑣?
想起她剛在病房內堅定果斷的拒絕,霍于飛真不知道該說她夠勇敢,還是傻。
「啊,這是霍于飛,克勤的堂哥,我之前的保鑣。」唐左琳這才想起唐湘茉不認識他,趕緊介紹。
直到這時兩人視線才真正對上,唐湘茉內心很吃驚,好端端一個大男人,綁什麼中國娃娃頭!
霍于飛身形健壯修長,樣貌英挺,跟霍克勤長得很像。唯獨不同的是眼睛。他的眼珠子是深灰色的,飛揚且上挑的眉眼使他的俊美顯得鮮活,而不是霍克勤那般冷硬。他嘴角似乎時常保持上揚,帶著討人喜歡的笑意,但眉眼深處卻是一片凌厲,顯現這個人的本質並非外人表面上看來的那般好親近。
她扯了扯唇,直覺告訴她——她不喜歡這個裝模作樣的男人。
如果今天是在商場認識,回去她會叫秘書在他的名字後頭打上一百顆星星。星星代表她對一個人的警戒程度,或者也可說是非我族類等級。
「你好。」所以她只簡單地打了招呼,語調很冷。
霍于飛一愣,忍不住摸摸臉皮,是怎樣?雖然不敢說自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但唐湘茉的態度就好像看到了某個避不開的髒東西一樣。奇怪,他不記得自己惹過她啊?
他一頭霧水,卻因而忍不住多瞟了她兩眼。唐湘茉在唐家「湘」字輩裡非常出色,不靠庇蔭,獨自在外闖蕩,做出一番漂亮成績。但她的父親唐濟光也是唐家出了名的問題人物,長期為了繼承權的事情,與自己的叔叔、現今唐家主事者唐沅慶鬧得比水火還僵。
唐湘茉不管這事,獨自在邁阿密生活,一年前貿然回台,為阻止父親越來越脫軌的行徑與黑道往來交涉。這個女人樣貌標緻,身材姣好,怎麼看都只有被男人捧在手掌心裡呵護對待的分,她卻能在邁阿密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獨立撐起一片天,甚至不惜深入險境,得罪台灣黑道。
如今車子被人安裝炸彈,差些一命嗚呼,她卻一點恐懼害怕也無,堅持不需保護,也不知是哪來的自信……
有意思。
霍于飛揚起了唇,驀然插嘴。「你需要保護。」
病房裡所有人都怔住,唐左琳和霍克勤對看一眼,決定保持沉默,看霍于飛這回又要出什麼招。
唐湘茉回神,心想你誰啊?卻仍試圖優雅地勾勒笑弧,可惜因頰邊的傷口而顯得僵硬。「謝謝你的好意,我知道要怎麼做。」
言下之意,便是輪不到他多管閒事。
霍于飛不傻,自然聽得很懂,但他沒在意她的疏冷,逕自拉過椅子,胸膛貼著椅背跨坐,再度重述。「你需要保護。」
唐湘茉嘴角抽疼。這男人是鸚鵡嗎?「我可以保護我自己。」
「喔,保護的結果是斷手破相?」霍于飛毫不客氣,直指她目前情況。
唐湘茉不為所動。「至少我還活著,換做別人可能早被炸成一團肉醬了。」
「你順利打消了我今晚吃義大利肉醬面的念頭。」霍于飛做了個「老天保佑」的手勢,說:「請個保鑣,也許你能四肢完好。」
「然後去祭拜別人?」唐湘茉嗤聲,她的「能力」只在自己非常貼近危險的時候才能感應,倘若今天是她保鑣率先打開車門,那她肯定來不及跑,下場是兩個人一起被炸,手牽手上天堂。
可她沒打算向霍于飛解釋這些,他們非親非故,何況這男人信不信還是個問題,就算信了把她當成異類也很麻煩。反正她知道,她能顧得了自己,但多了個人反倒難講。
兩人對話裡的火力越來越升級,唐左琳擔憂地瞥了眼霍于飛,只見他笑了笑,一副「交給我吧」。她原本就希望表姊能改變主意,受人保護,對此情狀當然樂見其成,便帶著霍克勤走出病房。「你們聊聊,我們去走一走。」
「喂!左琳!」
唐湘茉的不滿沒被採納,她瞪眼,生氣表妹居然把她扔給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當然,她曉得他是專家,唐家和「擎天」合作多年,聘雇的人肯定不會是草包,可她就是不喜歡有人一直跟在後頭,那讓她感覺受監視,很厭惡,就像……小時候那樣。
回想起不愉快的經驗,她臉色變了,立場卻不變。「我會和警方合作,也會請保全公司加強宅邸及公司四周圍的安全,我想這樣應該就很夠了。」
「喔,意思是你在台灣只會待在這兩個地方?也太封閉了吧!」
唐湘茉一時語窒,居然回不出話。
霍于飛看著她,完全不懂她究竟在堅持什麼,那些高官顯要們遇及傷害生命的危難時都是巴不得雇一堆人給自己當防彈牆,她倒是反其道而行。
有趣……他嘴邊的笑意逐漸濃厚。她越是這麼說,他就越想證明自己的「專業」給她看,三十分鐘前他還在桃園喊著好無聊,懷疑自己遲早會因此而死,現在……他終於找到可以驅除那陣乏味感的事了。
還好這次回台他有去進香!
「這樣吧。」霍于飛忽地正色,在唐湘茉還不及反應前,竟轉而露出哀求的神情。「你給我一次表現機會吧,我保證我們倆都會好好的。」
「嗄?!」防備半天,沒料到這男人突然來這一招。唐湘茉愣住,瞅著他一副可憐兮兮,活似被主人遺棄的狗兒,那沒皮沒臉的樣子完全讓人聯想不到他是個專業人士。「你、你這是幹麼……」
「求求你!」
唐湘茉瞠目結舌。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說服她僱用保鑣——或者說是他,為什麼?她不懂。「我就不信沒了我就沒別人可以僱用你,據我所知,『擎天』的案子應該多到接不完吧?」
「是沒錯,但我現在一心一意只想保護你啊!」他笑嘻嘻。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即便曉得這男人根本沒笑進心底,唐湘茉也不好拿他怎樣,反倒跟著笑了出來。「這麼死皮賴臉的……愛上我啦?」
她當然是開玩笑,不料他在不過一秒的微愣後,竟一派認真地點了點頭,語調無比誠懇。「是啊,我愛上你了,一想到你處在危機當中我卻什麼都不能做,就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唐湘茉徹底噎住,這人睜眼說瞎話的功力要不要這麼強?
如果霍克勤在場,肯定會萬分同情唐湘茉現在的處境,因為霍于飛可以為了他想要的把活得說成死的,一路纏到天涯海角,比牛皮糖還難甩。他從不自詡為正人君子,再陰險的招數只要能達到目的他就使,這並不表示他很有計謀,而是他的直覺告訴他,這麼做,可以成功。
於是霍于飛兀自繼續,很是入戲,當真擺出一副深情款款、為愛傷神的樣子,道:「唉,其實就在剛剛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深深地∼∼深深地∼∼愛上你了。你簡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的女王,我不奢求你回應,喔不,你壓根兒不需回應,只要讓我留在你身邊……」
哇咧!
唐湘茉混跡商場多年,什麼人都見識過,也見過不要臉的,但還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她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鼓掌以示欽佩——可惜她右手斷了。
求職求到這個程度,也算天下一絕了吧?
「左琳到底是開了多少價給你……」有必要犧牲色相到這種地步?
「喔,真愛是不能以金錢衡量的∼∼」演上癮了。
霍于飛原本就是瘋瘋癲癲的性格,一旦決定了要幹什麼,就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熱愛刺激,從前在部隊裡就被夥伴稱作「Crazy man」,而今這女人全身上下都寫滿「挑戰」二字,她身陷危險,拒絕保護,那決然強硬的姿態挑起他蟄伏已久的興趣,全身細胞活絡。他沒說錯,這種感覺,確實是無法以金錢衡量的。
瘋子!唐湘茉終於確信自己惹到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果然她的直覺是對的,這個男人就算畫上一千顆星星都不夠,誰碰到誰麻煩。她錯愕了好半晌,分明很棘手,卻又覺得荒謬得好笑,最後還是忍俊不禁地大笑出來。
「哈哈哈……算你狠!」
好吧,她承認自己也不是什麼正常人,這男人確實不是她的菜,他令她感覺矛盾,唐湘茉引以為傲的本能告訴自己,最好離他離得遠遠的,霍于飛不按牌理出牌的個性太難以掌握,在商場上是大忌,因為人不可能跟自己不信任的人往來交易,更別談把生命安全交付在對方手上。
但她也知道,這個人確實會把她保護得很好,除了他是這一行的能手之外,他的態度也展現了他會為求結果不惜做出任何犧牲,就算是要他的命也一樣。
「你贏了。」良久,唐湘茉歇住了笑,終是首肯,反正她在台灣的日子也沒剩多久,雇個人保護週遭他人的安全也不是不行……
至於她自己,她依舊堅持可以自個兒顧好——嗯,至少死不了。「我會跟『擎天』接洽,再看要怎麼簽約,既然你這麼愛我,我只好勉為其難給你保護,但若你有一點不行,我會立刻要你捲鋪蓋走人,知道嗎?」至於行不行,當然是她說了算。
唐湘茉內心算盤打得震天響,霍于飛不是聽不見,不過嘛,你有你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牆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就不信自己會被她怎麼樣,因為向來都是他在「怎麼樣」別人,至今沒有更改。
所以他咧嘴一笑。「放心吧,我會讓你知道我有多『行』。」
呃……這是什麼黃色笑話嗎?
唐湘茉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三十一年來,第一次遇到這樣一沾上就甩脫不掉的貨色,她不遲鈍,甚至可說是心思敏捷,這男人根本就把她當作趣事,為此不罷休。好,既然如此,她就陪他玩玩,反正她在台灣夠悶了,或許接下來的日子至少不會太難過。
於是等唐左琳跟霍克勤回到病房的時候,大事已定,其中最開心的就數唐左琳,終於能安下心來。霍克勤不動聲色,帶著這個堂哥到外頭抽煙,滿臉無奈。「不要玩得太過火了,她是左琳的親人。」
「嘿!」霍于飛跳腳抗議。「你都沒看到她剛才那表情,根本就是不打算讓我好過,到底誰玩誰?!」話是這麼說,可他深灰色的眸底閃動的淨是一片躍躍欲試的光。
霍克勤無奈瞥他一眼,心想這倒是,唐湘茉也不是什麼簡單角色,也許他該擔心的不是這兩個,而是被迫攪和在他們之間的人也說不一定。
阿門。
* *
唐湘茉在醫院待了兩周,終於出院。
她臉上的紅腫和身上的擦傷大致都已癒合消褪,唯獨右手石膏依然掛著,這兩個星期她也沒閒著,照樣拿筆記型電腦辦公,甚至還把高層抓來醫院開會,日子過得十分充實。
她在台北的居所並非市區,而是一幢兩層樓的郊外豪宅,內部裝潢簡潔,保全系統卻做得非常繁複,每層樓的電源各自獨立,配備健身房、蒸氣室、游泳池,甚至在地下室設有射擊場,真槍實彈的那種!
霍于飛不敢置信,看著保險櫃裡大小不一的槍枝及彈藥,忍不住咋舌。「別告訴我你私底下在做軍火生意。」
唐湘茉白他一眼。「只是興趣而已。」
她從小喜歡射擊,戴上耳罩、護目鏡,把槍拿好,讓腦子一片空白,再扣下扳機的感覺十足暢快,她只需要盯著靶子,而不必分心在其他擾人的人事物上,這有助她思考,鎮定心神。可惜她現在右手斷了,否則出院第一件事肯定是要好好玩上一場,活絡一下筋骨。
「好吧。」霍于飛攤手同意,他護衛的確實不是普通人,有錢能使鬼推磨,台灣小小的槍炮管制條例算什麼?「給我這棟房子的平面圖,還有管線配電設計,保全系統的佈置——」
「幹麼?」
「我得拿來研究一下,順便安排一些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的逃生計劃。」
唐湘茉左手插腰,顯然不準備就此屈服。「嘿,那些可是最高機密,我還沒信任你。」
她直言,神色挑釁,但霍于飛不為所動,嘴上依然笑著。「但我已經在這棟房子裡頭了。」他一針見血。
簡單來說她是病人,他是專家,如果他真想對她怎樣,早就能動手了。
唐湘茉自然知道,在心底,她對這個男人仍舊存疑,但有疑慮的並非是他的身份或是他會對自己不利,而是純粹在人與人的交流上,霍于飛絕對不是她想推心置腹的對象。
現在不是,未來也不會是。
她僱用他,一方面是抵不過他的死皮賴臉,另一方面是為了讓王媽跟唐左琳——這世上少數會在乎她安危的人安心,並不期待他有什麼作為。硬要說的話,她是不排斥讓他嘗嘗教訓,拿他打發時間的,畢竟石膏要拆還得等一、兩個月,這段難熬時日若有個自告奮勇任她呼來喝去的苦力兼玩具也挺不錯。
所以唐湘茉只是一笑,說:「放心,那些東西等你用得著的時候就會給你,建議你今晚還是好好睡一覺,明天我的行程很滿,相信你不會希望被我落在後頭的。」
霍于飛也很不客氣。「做得到就試試看。」他們可是同在一個屋簷下了,以他的警戒狀態只要她一起床有所動靜,他就可以感知,怎可能讓她把他扔下?
於是兩人相看一眼,滿臉都是盈盈笑意,偏偏心思各異。唐湘茉想的是:哼哼,等明天你就曉得好玩在哪裡了,我整死你!
霍于飛則是想:好久沒遇到這麼有意思的事了,別以為你能輕易甩脫我。
「明天開始請多指教。」他俊美一笑。今天,他梳了兩條辮子。
唐湘茉看著那辮子甩啊甩,忍住上前扯的衝動,道:「放心,我不會客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