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倒向一側的青草磨蹭著垂到膝蓋的衣擺。
帶著一絲腥氣的芳草甘味在風中慢慢溢開。
他就站在那裡,用最堅定最堅定的眼神望著自己。他的臉上有期盼、有受傷、有自尊受損而不甘的憤怒、有來自心底關於未知情感脆弱的恐慌……
而為了什麼呢?林飛一時迷惑了。這個人是北魏的王者,她只是個身份不明的孤兒,可為什麼這一刻,她覺得她才是那個站在高處的人,正俯視著等待宣判的他呢。
蜷握的手指握緊又鬆開。這短暫又無比悠長的一刻,連草葉上的露水也都凝滯了。想要成為對某人而言不可被替代的存在,而這個人其實早就已經站在了她面前。
他的一切早已表白得如此清楚,他眼中跳動的火焰,讓她再也無法繼續裝作視而不見。雖然她以為她的喜歡,和佛狸的喜歡不一樣。但其實喜歡這種情感的本質永遠都一樣。
即使最初只是淺淺的好意,因另一人執拗無悔的眼神,也就在不覺中變得越發深沉。
他們站在野外的小道,四目相向,幽幽凝望。只需要一個回答,他們從此就會變得不再一樣。
黑色的火焰跳動在少年幽深的眼眸裡。看著那倔強又凶狠的樣子,林飛忽然覺得格外心憐。
她遇到的這個有點瘋狂的傢伙,是她所見過的人裡最執拗的一個,也是最執迷不悟的一個。無論他做了什麼選擇,無論在他人眼中是對是錯,他都會固執地堅持到底……也包括對她。所以就算她說她的喜歡和他的喜歡是不一樣的,想必也沒有用。何況,她已不敢再如此堅稱了……
心也隨著波浪般起伏的青草動搖。在他說出,她對他是必要的一刻……隱隱地察覺,或許,這才是她真正期望的東西。想要成為對誰來說不可被替代最最重要的存在;想要被誰這樣渴求深愛;會有這種近乎病態的渴慕,是來自她對所有情感的飢渴。是因為她是個沒有親人的孤兒……
「也許我永遠都不能像你喜歡我這麼喜歡你,即使這樣,你也還是要堅持你的選擇嗎?」她輕輕說著,低下頭,撥弄長及手邊的青草,任由風掠起她最美麗的頭髮,向四周吹成黑色的紗幕。
「你真的很殘忍呢。」少年微微苦笑,「你總是對我誠實到殘忍的地步。可是沒有辦法……一遇到你,我就沒有辦法了。我最不能失去的、我想要一直擁有的、我所唯一信賴的……都只能是你。」
「因為我救過你嗎……」她囁嚅著說,「可是也許,像我這樣的人,以後還會出現的。也許你只是還沒有和那個人相遇。」「已經相遇了。那個人就是你。」少年微笑了,「從我十二歲那年開始,就早早地認定了你。」
她無力地把頭靠上去,恨恨地咬住自己在風裡飛來舞去的髮絲,低低地說:「為什麼我有一種很倒霉的感覺?我到底是為什麼要去北魏啊,難道就是要認識你嗎?」
他發出清脆的笑,收攏手臂抱緊她,「大概就是如此,所以認命吧。」
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透過他,她望向小道那邊的原野。那裡開放著一片妖異濃艷得近於黑紅色的花朵。她知道,那是秋彼岸,那是彼岸花。與「瘋狂、血腥」總要聯繫在一起的不詳花朵。
「你在說什麼……」他聽到她小聲地說了句話。
「沒什麼。」她微笑起來,天邊最後一抹夕輝在她的額角抹下金燦燦的光芒,嘴邊漾起兩個圓圓的小渦,反射著粼粼的光彩。
「我們去騎馬吧!」她躍上馬背,「既然已經出城,就不要那麼快回去!」不等他的回答,她縱馬揚鞭。任由拓拔燾喊著她的名字在身後追趕。她只是看著前方,看著青翠盡去,轉為澄黃。由原野的青草地,一路馳入田間小道中。微笑著,逃離背對的夕陽。
她所輕念的那句話是——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這是《佛經》裡對彼岸花的形容。那意味著分離、傷心、不吉祥的花,為何偏偏是他們愛情的見證。那如火、如血、如荼的死人花,又為何最接近他凝望她時,眼眸中的顏色呢。瘋狂與熾烈……
微微地笑,她微微地笑,笑著讓眼角的淚珠滑下,笑著用美麗的樣子回眸,向那個總要辛苦追趕她的少年招手。
「——佛狸!」
「看你還逃向哪邊。」他低喝一聲,突然雙騎並轡縱身躍起一掀衣擺跳上她跨下的馬背。手腕一揚勒住馬頭,得意地附在她耳畔道:「逃不掉的。」
她保持著微笑看他,笑得那麼美麗,以至於他終於目眩神迷,那些個用以掩飾的表情,層層褪去,他只是看著她,像最普通的少年看著最普通的少女。
低頭,親吻她的嘴唇。兩個人一齊滾下馬背,滾入道旁最絢麗的秋色裡。
輕輕地吻她,又重重地咬她,時而皺眉,時而怔怔地看著她,他用力捧住她的臉,問:「不逃了嗎?」
她靜靜地微笑,說:「嗯。」
既然無法逃避,那麼,就接受吧。即使這個人是一團烈火,她也終究無法狠心離棄。做人還是乾脆簡單的好,既然不能捨棄他,那麼,就只好學著去愛他了。
把我的「喜歡」,變成與你一樣的「喜歡」吧。
因為能夠把我看得比什麼都更重要的人,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就只有我面前的這個你。即使這是被動式的感情,也在這一刻,真實溢滿胸腔。
感受到了他的執著,變得無法不去回應。就像以前說的那樣,她對佛狸最沒轍了……她最終還是要心軟,要對他投降……為什麼呢,睜大澄澈的眼睛,她看著那個正向自己俯望而來的少年。
「別動。」指肚摸上她的臉,「這裡沾了東西。」
手指在眼前游移,直至額角,他整理她的頭髮,然後從懷裡掏出那根簪子,緩慢鄭重地插上去。
「現在可以收下了吧。要是再隨便把它送人。我不會饒了你。」小聲地說出威脅,卻在看到少女近在眼前被放大的絢爛微笑時,一個恍惚,被奪去主動權。
將手指輕壓在他冰冷的唇上,她壞心眼地說一聲:「那可沒準。我這麼貪吃,要是哪天看到想要買的零嘴又沒有帶銀子,就拿它抵債吧。」
聞言他卻笑了。會這樣說,就表示她收下了啊。
「嘖嘖,真是大膽。摸秋是入夜才開始。」田邊傳來一聲訕笑。拓拔燾和林飛一齊轉頭,看到的是扛著農具的農家。
「摸秋?摸秋是什麼。」林飛不怕生地打聽。
拓拔燾苦笑了一下,拽起她的手,在農人的笑聲裡一直跑到另一條隴上。
「喂喂!你幹嗎啦,馬還在那邊放著啊。」林飛用力地想要掙脫,這樣跑下去,她才梳好的頭髮又會亂掉。
「沒關係。它們比你認路。」
「問題是它們回去了,我們要怎麼辦!」
「留下來摸秋啊。」拓拔燾雙手環胸,挑起一縷壞壞的笑。
「摸秋到底是什麼?」
「這種事要問,就只好問我。」拓拔燾唇邊的笑意更深,附耳說了一串話。
林飛臉漲到通紅,猛地拉扯住拓拔燾的臉頰,「你不早說!害我這麼丟臉!」
「有什麼關係。反正也是事實啊。」他靈敏地閃避,躲開她的追打。兩個人吵吵鬧鬧一直打到最滾邊的菜田去。
摸秋,是農人閒暇時的風俗遊戲。
在秋分這一天的夜裡,女子結伴而行,到田野瓜架、豆棚下,暗中摸索摘取瓜豆。摸到南瓜,意味會生男孩子。摸到扁豆,就是生女孩的預見。摸到白扁豆是最吉利的,意味著情人將白頭到老的吉兆。
按照傳統風俗,這一晚瓜豆要任人來摘,田主人不得責怪,姑嫂們歸家再遲,家人也不許非難。
「怪不得呢。我們跑到人家地裡,他都沒罵我們。」
「那就索性等月亮出來吧,我們去找白扁豆。」
「咧——不知羞。這是女人們的遊戲。」
「有什麼關係。」他不在意,「不是說找到白扁豆會白頭到老嗎?那就是兩個人的事了。」
「那是用摸的,所以才要等入夜。摸到什麼就是什麼,哪有去找的啊。」明明是他講給她聽的,自己卻不守規矩。
「我們想要什麼,就要自己去奪取。聽天由命可不行。」他朗聲笑著,抓過她的手,卻又頑皮地回頭眨眨眼睛,「不好嗎?」她頓時氣餒,他總是這樣,用調皮的笑容掩飾霸道。說著冷漠的話語,卻用脆弱的眼神牽絆住她,令她無法狠心離開。即使有小小的不甘心,卻還是無法逃脫他的掌握。
「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
他唱著農人的歌謠,握著林飛的手一同坐在田邊,等夕陽落盡,等月亮上來。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明明是帝王之子,卻連這種鄉間民俗也瞭解。」悶悶地揪著手邊的東西,林飛為自己總是輕易妥協而郁卒。
「看什麼看。」她白他,順手揪下一個東西打他。
他躲也不躲,依然定定地看著她,漸漸升起的月光裡,眉梢眼角一片柔和。
「林飛……」
「嗯?」
「謝謝。」他突然抱住了她,在這個溫熱的身體的耳畔,落寞地反覆呢喃,「謝謝……」
「喂,你好奇怪知不知道……」她一下下拿手中的東西敲打他的背,「在謝什麼,謝我凶你,打你?」
他不回答,只是更緊地抱住她。
明明欺騙過她,也利用過她,但是她對自己,卻還是可以與從前一樣。明明不是那麼喜歡他,卻並沒有拒絕他的喜歡……心中有個酸楚的認知,他知道的,那是因為個性大而化之的林飛,對他始終無法硬起心腸。
不管他做了什麼,不管那些事在天下人眼中是對還是錯。林飛始終會站在他這一邊。所謂重要的人,唯一的人,並不是在你犯錯後勸你去自首的人,而是那個會保護你的人。不是和你講大道理的人,而是即使知道明明是你不對,也還是願意袒護你的人。
這就是他想要得到的人……
一直一直想要得到的人……
唇邊帶著困惑的微笑,比他年長很多的女子正看著他,用那種茫然的目光望著自己,卻始終和他坐得無比接近。即使知道他是可怕的人,卻連一次都沒有過,嘗試用嫌惡的眼神看待他。
所以,就算她說「我討厭你」,他也是……不會相信的啊……
漫起一個彷彿有什麼得逞一般的笑意,在她要說出「好討厭佛狸這樣笑」之前,更先一步地握住了她打過來的手。
「白首到老的吉兆呢……」
直到像水一樣溫柔的話語浸透月光漫在耳畔,林飛才發現,她一直揪著把玩的東西,竟是一根白扁豆。
如霜的月光下,她竟然一直是和拓拔燾坐在一方白扁豆的田地裡。
纏綿的秋分之夜過去,生活又回復到戰爭時期的緊迫。
林飛沒有與馮翼相認,因為她已有了更重要的會把她當作唯一的人。只是,偶爾,在偌大的夏國宮殿,遠遠看到青絲飄逸的馮翼,心中總有某個殘缺的一角,不為人知地抽痛著。
有時那個人也會回眸看她,有禮並溫和地笑笑。每到這個時候,林飛就想衝上去,衝上去拉住那雙修長的手,告訴這個美麗的北燕太子:你是我哥哥……
每份感情都有一個位置,無法用其中一份填補另一個缺口。那是自幼在宮中冷漠的人際中長大,對血緣沒有感覺的拓拔燾,無法體會的細微渴求。
對拓拔燾而言,擁有相同血緣的人,都只是障礙。是妨礙他達成目的的敵人,是陷害他於敗境的對手。他會用他自己的標準來挑選對他而言「重要的人」。
因此,他忽略了林飛眼中那一點寂寞的幽微。
時局是動盪前暫時的安定。
一切都像馮翼預料的那樣,赫連定在準備西遷。而拓拔燾也事先派去使者與吐谷王結盟。只要赫連定走過必經之路,裝作招待他的吐谷王便會暗下殺機。柔軟的天羅地網,正漫漫灑下。
拓拔燾與馮翼,各率兵部圍繞住環形山谷。以防有任何變化。
林飛心事重重地隨軍而行,記憶裡的赫連定,就是當日江南舫上化名夏雲武藝卓絕的青年。她還記得那個宛如獵豹一樣的眼神,那個高傲又帶著煞氣的微笑。那位勇猛的霸主,真的會敗在佛狸手下嗎……
憂心地看了眼馬背上的少年,感覺到她的視線,拓拔燾調轉過頭,「你在擔心什麼?」
四野寂靜,所有的軍士都安靜無聲地潛伏著。東面是拓拔燾的人馬,北面是馮翼守住僅有的退路。被四面包抄的渾谷國絕不敢輕舉妄動。是啊,她在擔心什麼呢。一切應該都沒有問題……只是,抬眼看著微紅的月。
「那個人,會這樣簡單地死去嗎?」
「你太瞧得起他了。雖然他是繼慕容垂後,北方最傑出的豪傑。但他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王者。」少年在馬背上哼然冷笑。「什麼叫王者,我不太懂。」林飛垂眸,困惑地說,「難道要像你這樣背信棄義,才是合格的王者嗎?」
「背信棄義?」拓拔燾隨即領悟,「你是說當初我和他有盟在先?」
林飛不語。拓拔燾是借了赫連定的手,殺了先皇取到繼位權。赫連定替他背負了刺殺盟國皇帝的罪名,成了北魏諸人的仇敵。如今,佛狸一定要先斬赫連定,也是為了堵住他的口吧。但是,心中那種苦悶的感情,又湧了出來……林飛無法形容,只覺異常焦躁。
將要開口的一瞬,前方忽然捲起漫天紅煙。
埋伏在外線圈的北魏軍,知道是內裡動起了手。
拓拔燾在馬背上坐直身體,藉著四周的火把望去,夏國軍隊果然大亂。然而計成的欣喜來不及爬上眉梢,便有探子摸爬滾打地跑著來報。
「赫連定被抓住了!可是燕國太子卻趁機綁走了他!吐谷國王關緊城門,任由夏軍與魏軍混戰!北燕的軍隊正在撤退!」「什麼?」拓拔燾震驚且怒不可遏。
馮翼竟然陣前抽身,讓他獨自面對赫連定的軍隊!只是這樣也就算了,但是帶著赫連定一起跑算怎麼回事!
難不成力氣活讓他做,對方卻夾帶戰果跑掉嗎?要是放過赫連定,就等於給自己吞併西秦、胡夏、留下一條不知何時會燃起的火線。何況赫連定與他有密約在先,當初為了取信於他,曾贈與他貼身信物。一旦被張揚開來,他在北魏的根基都要動搖呢。所以他才會不顧一切,也要以先取赫連定性命為優先啊。
「怎麼會有這種事!」
深冷夜色中,混戰的山谷裡,拓拔燾震怒非常。
遠遠傳來帶著笑意的回應:「要赫連的人頭,拿十個城池來換!陛下,再會了。」
拓拔燾驀然抬首,就見對面山谷上,隔一道利涯,披裹一襲白色斗篷的北燕太子,正挑眉而笑,揮動馬韁,那安放在馬後被五花大綁的男子,就是他此刻最想滅於無形的赫連定。
「馮翼!你竟敢如此對我!」
拓拔燾追出幾步,然而距離看似不遠卻分踞在兩座山谷的道路間中,隔有一個萬丈深涯,只能眼睜睜看馮翼把被生擒的赫連定帶走。
「他日江南舫上,早已見識過魏王反覆無常不足為信。馮翼生性膽小,先拿一個籌碼,請君見諒。」
微笑回眸,鳳眼一挑,在夜風裡拱手回緝的燕太子,依舊像初見那日一樣,笑如夜光琉璃,璀璨漂亮。
出兵變成一場尷尬的笑話。
雖然大敗了夏的殘餘,但夏王卻讓燕太子撿便宜般地奪去了。空白付出勞力,卻沒有取到戰果,令拓拔燾十分惱怒。回到平涼後,命人去找吐谷國王要一個交代。才知道馮翼本來就與吐谷國君有約在先。自己從頭到尾只是落入馮翼的圈套,幫他生擒了赫連定而已。
「如今從他手中要人,倒要我拿十座城去換。」拓拔燾冷笑,用力按住椅子把手。
「分明是在刁難罷了。」林飛低語,「你便真拿十座城去換,他也不會把赫連定交給你。」
「那算什麼。」拓拔燾氣惱道,「他留著赫連定有什麼用。難道我會怕了他嗎?」
「你不怕。你一直都瞧不起他……」
林飛苦笑,若不是他如此輕視馮翼,又怎麼會中了馮翼的計呢。從一開始,馮翼就已經盡量顯現他柔弱的一面,在麻痺拓拔燾的防範了。想一想,如果只是空有外表的美麗男子,又怎麼會被赫連定千里迢迢從江南一路帶回夏國呢。好厲害的哥哥,騙得過兩個君主。只是……林飛暗中歎了口氣,也是好辛苦的兄長呢……
「對了,他還只是太子吧,我從來都沒有聽過北燕王的事。」林飛忍不住問,「為什麼會是馮翼在為燕國跑來跑去,北燕王現在……」
「不要再和我提他!」拓拔燾仍處於在惱怒之中。
「好吧……」林飛摸過面紗,信手戴上,緩緩退出他的宮室,「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告退了……」
「飛兒……」
身後傳來乍然驚覺的呼喚。
「沒事。」林飛的身影在夜色裡僵了一僵,「真的沒事。」
寂寞地走開,她知道佛狸不是故意的。只是北燕王也是她父親這件事,盛怒中的佛狸恐怕已經忘了。
她只想多知道一點關於自己親人的事。
雖然心裡有著許多不能釋懷,但既然知道對方還活著……就在並不遙遠的地方,又怎麼能忍耐著說服自己不去想呢。而在這麼寂寞悵然的一刻,拓拔燾卻並不是那個可以與她一起分擔的人。
歎息,再抬眸,林飛突然於這平涼宮殿的長廊上,見到了一個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笑容堆面親切到帶出刻意痕跡的男人,穿著侍從的衣飾,正面對面地向自己走來,在交錯的一刻,定格,輕聲耳語:「太子殿下,想和您見個面。」
「太子殿下……」林飛輕蹙眉頭,抬眼望向這個眼熟的男人,「魏彪,你不是赫連定的人嗎?」侍從裝扮的男子,赫然就是曾在江南招待過她與拓拔燾的陸園園主。她記得就是此人暗中穿針引線安排拓拔燾與赫連定會面。
魏彪弓身垂首伺在身後,裝作聽從命令的樣子恭敬地道:「奴才遵命!」
林飛看看左右,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於是假裝需要魏彪幫忙拿東西的樣子,帶他一路往前繞過正殿,來到僻靜處。
「小人是太子殿下的人。」魏彪細聲回稟,臉上浮起一個奇怪的笑容,「只不過拓拔燾以為我是夏國人罷了。赫連定也以為我是魏國人。」
「其實你是燕國人。」林飛冷冷接道,「夏國和魏國的主君結盟,會對燕國有什麼好處不成。」
「一山不容二虎,那兩個人都抱懷一統北方的雄心大志。不可能結締下真正的盟約。燕國雖不弱小,卻因連年內鬥而無力爭鋒。想要自保,唯有挑起魏夏二國的戰火。等他們自顧不暇自然就無力傷燕了。」
「你說得好聽。」林飛沉著臉調轉過頭,「馮翼帶走赫連定難道不是在引火燒身嗎?」
「太子有太子的打算。」魏彪淡然一笑,「那不是小的所能干預的。」
「為什麼要找我說這些。」林飛冷笑,「難道你不知道我與拓拔燾關係非淺。」
「小人只知道太子殿下讓我做的事從來沒有錯過。」魏彪微笑道,「如今太子人已在平涼,特為見您而來。」
林飛一驚,驀然脫口:「什麼?他竟敢在這個時候回平涼!」他陣前反悔,帶走赫連定,拓拔燾正在震怒。要是被他發覺……
「正因為這裡太危險,誰也想不到他敢在這時回來。」
林飛喟歎,「此人行事太過冒險……」
魏彪悵然,「那是您不知燕國內情。很多事,太子不做,也不會有別人做。燕國之勢,岌岌可危。」
「這和見我有什麼關係。」林飛不解。
魏彪驚覺噤聲,半晌才訥訥道:「太子傳話說……他只想見見離散多年的妹妹……」
宮城西角的竹林襯著一輪微紅的妖月。
披著白色斗篷的人,正靜靜地等在那裡。
竹林搖曳,細小的葉片發出輕不可聞的聲響,手中微明的燈映亮那人含笑的鳳眼。
林飛怔怔地看著馮翼。雖然已經見過很多次了,但又總覺得今晚才是第一次見到他,那個有著完美臉型優美眉骨細長鳳目的未來王者,以前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魅如春水的柔倦,這一刻,卻在狂狷美艷中帶出了一國太子的氣度。只是當他向她微微一笑時,包裹週身不可靠近的氣息便清冷俱散了,一地橙黃的竹林裡,他好像還是當日畫舫中笑如暖玉的啞巴琴師。
見她侷促呆怔,馮翼笑著招手,「過來啊……」
聽著他柔柔淡淡的嗓音,就像受到蠱惑似的,林飛果然呆呆地走近幾步。直到近前,才覺得不對勁地別轉過頭,不習慣地小聲問出:「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事……」
頭頂傳來清如流水的笑聲,「連拓拔燾都能看穿我們有關係。我這個當兄長的又怎會不知道呢。其實……」他音色綿綿道,「早在江南舫上,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誰了。」
「哎?」林飛詫異,不由得挑眉抬頭,正看到馮翼淺笑盈盈向她望來。
「你左手背上有顆紅豆大小的紅痣。當年母后的手上也有這樣一顆。父王常常提起,我那失散的妹妹生下來就在同樣的地方長著一樣的小痣……」馮翼微笑,「不然,我何必刻意當著外人,講起自己妹妹的事。」
「他,我是說……」林飛猶疑道,「那個人有提過我的事?」
「當然呀。」馮翼美目微睜,「父王時時想起這件事,還要淚流不止。有生之年最大的期盼,就是能找回戰亂時失散的女兒……」他拉起林飛的手,「你是我們燕國的公主,當然要回到燕國去。」
「可是,可是……」林飛沒想到會有這種情況,一時懵住了。
「你是怨恨父王丟下了你?」馮翼掀起長長的睫毛,青色的瞳孔若透明的琉璃。高挑的美麗男子,噙著淡淡的微笑又夾帶一絲愁苦的模樣,誘惑動搖著林飛的防備。
這是哥哥,如果和他一起離開,就能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了吧。她也就有了父親,兄長,有了她欠缺的一切缺失。可是,內心某個地方,卻在抗拒,抗拒著這麼柔軟的誘惑……抗拒著這麼近在咫尺可輕易獲得嚮往已久的溫暖。
「我、我不能走……」
憂悒地搖頭,說出不太情願的拒絕。因為要去當燕國的公主,她就勢必得拋下佛狸。
「是為了拓拔燾嗎?」馮翼溫和地笑了笑。不經意地垂睫,望向單手擎舉的雪色燈籠,「那個弒父又不守信的人。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他不是你最好的選擇。」
「那我最好的選擇是什麼?」林飛按住心口,問這個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妹妹,卻到了現在才開口承認的人,「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給過我什麼選擇的權利!我也不管佛狸對別人怎樣。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但他會把我當成是最重要的人!至少,他沒有想過要拿我當一個籌碼。」
長長的睫羽下,幻色搖動,及地的白衣也隨風飄浮。幾片竹葉輕輕打轉,無聲無息地飄落在泥土地上。
「就算你是我哥哥!我也不想聽到你說他的壞話!就算佛狸利用過我,可是你現在所做的又是什麼呢?在這樣的夜晚,叫我來這裡,利用我們間的血緣,你所要做的又是什麼呢!」她不相信馮翼,她不會再隨便相信任何人!
「我所想做的只是帶走你。」清清涼涼的音色流金霏雨般地飄渺而來,有人低低地說著,「……因為你是我妹妹。」
林飛背轉過身,眼淚不爭氣地滑落。
不想承認被這句話打動了,但她確實是被打動了。
明明知道危險,還是在這種時候跑回城來,為了見她一面,說要帶她離開。如果這樣的話,早一些時候,早在那個秋分的夜晚前,對她說,說不定她會動搖的。
可是現在的她已經沒有辦法拋下佛狸了。
在那片菜田里。佛狸望著她的眼神,已經讓她有足夠的自信去相信,她就是佛狸所追尋的那個唯一的人。她是他想要與之白首、與之一路並肩走下去的人,從相遇開始就沒有放棄過她的人。無論做了錯事,正確的事,都希望得到她認可的人。無論是讓她憤怒,還是讓她開心,無論說什麼也不需要掩飾,因為一起長大,一起經歷過太多事,才會結下特殊羈絆的人!
她怎麼會選擇去當莫名其妙的燕國公主,而拋舍下拓拔燾呢。
她望著馮翼,在這一片淡月朧明的光影裡,在這一地如鹽的月色下。
驀地,她走過去,伸出雙臂,踮起腳,用力地抱住了他。對方的衣料磨蹭著臉頰帶來涼涼的溫度,永遠都不會忘記。
這是兄長的懷抱呢。
從小的時候起,就期盼著能得到的家人的懷抱。
可是,現在的她,卻有了比起未曾謀面的父親,更重要的人。就算沒有辦法不去想、不去思念;就算要一直一直在心裡這樣矛盾的糾結。她還是無法捨棄拓拔燾,她無法捨棄把她當成最重要的那個看來堅強、卻其實也會因為怕死而懊惱哭泣的、高傲又脆弱的佛狸……
「對不起呢,哥哥。」
在秀若芝蘭的男子耳畔低語過後,林飛轉身頭也不回地跑向屬於她的領域。
「我不會讓他攻打燕國的!放心吧!」一邊跑一邊向身後喊著,她無需為馮翼怎麼離去而操心,那個男子既然能進得來,就有他的辦法再出去。
而那道流麗冷澈的注視,當然也被阻決在了林飛的一轉身之後。
為了佛狸而捨棄了最渴盼得到的東西。是不是因為,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其實她早已發現,她最渴盼得到的那樣事物……早就已經從佛狸那裡得到了呢。
比起血緣更親密的賜予……
被當作不可替代的絕對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