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話筒掛回公共電話的機座上,應非絮只覺得一陣無力感襲上心頭,整個身體沉重得幾乎要讓她的雙腳承受不住自身重量,癱軟到地上去。
她像是全身力氣都被抽光了般的跌坐在公共電話旁的椅子上,感覺真的是好累、好累。
為了學費和自己及家裡的生活費,她都已經拚死拚活的兼差打工了,每天睡眠時間不到四小時,學校的課業也有好幾科因忙碌、沒時間念而低空飛過,好不容易才撐到大三,可是現在……
沒辦法了,這回不管她再怎麼拚命,也沒辦法再念下去了。
五十萬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她去哪裡生出五十萬來?別說是五十萬了,她的帳戶裡連五千塊都沒有!
說真的,過去再怎麼辛苦,她都不會怨天尤人,但是這次她想不怨都不行。
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對待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的家人?到底是為什麼呀?
心好悶,悶到讓她有種快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她好想就這麼死了,眼不見為淨。
但是她怎能?如果她死了,那媽媽和弟弟怎麼辦?難道也要他們陪她一起死嗎?因為她若死了,他們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好難受,重重的壓力壓得她快瘋了,卻找不到可以宣洩的出口,就連想用放聲尖叫的方式來發洩,她都累到沒力氣叫了。
萬般疲憊無力的靠在椅背,手一垂,卻不知碰到什麼發出「鏗鎯」的聲響,她無力的低下頭,原來是之前坐在這裡的人留下的空啤酒罐。
酒呀……有句話好像是這麼說的,一醉解千愁。
她從來都沒有喝過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目不轉睛的看著眼前的空酒罐,看了許久,突然很想知道喝醉是什麼感覺,是不是真能一醉解千愁?
於是她摸了摸口袋,找到一百塊,毅然決然的起身走進一旁的便利商店裡,買了兩瓶啤酒出來之後,便坐回原位打開其中一瓶,就這樣喝了起來。
事後,當她酒醒唯一的記憶就是啤酒好苦好難喝,以及一醉的確能解千愁——但那也只是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等酒醒,千愁依然在呀……
星期五週末夜晚,一間座無虛席的義大利餐廳內正在進行一場聯誼活動。
四位高科技產業的菁英分子VS.四名打扮時尚、身材婀娜的妙齡女子,一席人從尷尬的自我介紹到含蓄的默默用餐,再到慢慢的打開話匣子,終於讓整個場面都熱絡活潑起來。
不過仔細觀察,其中還是有人笑得尷尬,應對勉強,恨不得時間能以光速飛逝而過,讓他早點脫離這令他度日如年的困境。
那個人便是賀子極。偏偏他又是在座男士里長得最高最帥最有型的,即使沒將他經理的頭銜亮出來,還是得到四位女主角的多方關注,不斷地想找話題與他攀談,搞得他真的是後悔莫及。
他不應該來參加這場聯誼活動的。
他一直很喜歡緣分這兩個字,相信即使不特意去追求,緣分到了,他自然就能遇見與自己相屬的那個她。
所以面對感情一事,他一直都采順其自然的態度,對於這類變相相親的活動,向來都是敬謝不敏。
至於這一次他腦袋為什麼會秀逗,突然主動說要參加呢?
這一切還不都要怪他那三位好兄弟,竟然在短短的一年內相繼結婚生子,搞得他們四兄弟只剩下他一個人形單影隻。每次有家庭聚會,就他一人孤零零的沒有伴,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這也就罷了,偏偏那三對—— 不對,連爸媽那對也算在內的話,應該是四對,偏偏那四對都愛在人前卿卿我我、噁心巴拉的,搞得他真的很不爽。
也因此他才會一不小心怒火中燒、怒極攻心的失去理智,主動報名了這場聯誼,然後坐在這裡忍受被四個矯揉造作的女人夾攻,後悔莫及。
「賀子極先生—— 哎呀,一直叫先生先生的好像很見外,我可以直接叫你子極嗎?」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嗲聲嗲氣的說。
「直接叫我賀子極就行了。」他皮笑肉不笑的回應道。
子極?她從見外變見內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吧?
「可是連名帶姓好像有些不禮貌呢。」
「我不覺得。如果真覺得不禮貌,那就叫我賀先生吧。」
「哎呀,我剛才才說叫先生太見外了,你現在這樣說,是在逗我的吧?你還真幽默。呵呵……」
對面女人笑得三八兮兮的,讓賀子極一整個難受到很反胃。
「對不起,我去趟洗手間。」他忍無可忍的驀然推開椅子起身道,然後轉身離開。
他在廁所裡待到有人前來尋找他,他才用剛好接了通電話的理由搪塞,然後回到座位上去。
此時,桌上的主餐餐盤都已撒下,正陸續在上附餐,只剩下他的餐盤還放在原位上。
「怕你還沒吃飽,所以我讓他們先別收。」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對他微笑道。
不知何時,他對面的位置又換了個女人坐,但說話一樣嗲聲嗲氣,讓他同樣覺得不太舒服。
「謝謝。」面對她的好意,他勉強扯唇微笑的回應道。
「不客氣。不過已經冷掉了,我叫服務生幫你端回去加熱好不好?」
「不用,我已經吃飽了。」
「那我叫他們收走。」女人熱心的說,轉頭剛好看見有名女服務生從旁邊走過。「服務生,我們用完餐了,麻煩你來收一下。」
「好的,請稍等一下。」女服務生停下腳步,轉頭微笑,然後繼續往前走,將托盤上的飲料送達定位之後,這才回過頭來替他們服務。
女服務生目不斜視,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手腳相當俐落,進退得宜的舉止讓無事可做又不想將注意力浪費在對面那四個做作女身上的賀子極多看了她幾眼。
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這稀鬆平常的多看兩眼,會引發接下來一連串的蝴蝶效應。
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因為他的注意跟著轉移目光,接著卻忽然朝女服務生發出驚訝的叫喚。
「應非絮?你是應非絮嗎?」
沒想到會有人突然指名道姓的叫著自己,女服務生收拾桌面的俐落動作微頓了一下。
「是的,我叫應非絮,請問有什麼需要我為您服務的嗎?」她依然帶著一臉職業的微笑開口應答。
「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李雪莉呀。」
應非絮微笑的臉上多了一抹疑惑。「抱歉?」
「李雪莉呀,你文化大學的同學。在你休學之前,我們同班了兩年多,記起來了沒?」
應非絮既僵硬又尷尬的微笑,沒想到會讓人這樣大剌剌的說出她休學的事。
兩年多的大學生活對她而言除了讀書就是打工,她根本就沒有時間交朋友,和班上同學也沒半點交情,所以她理所當然的根本就不可能認得出任何一位大學同學。
相對的,對方應該也知道這點才對。所以重點是,這位李同學這樣當眾把她半路休學的事拿出來說,到底是為哪樁?
不管如何,離這種莫名其妙的人遠一點就對了。應非絮心裡忖度著。
「抱歉,我現在正在上班,有機會再聊了。」她微笑的欠了欠身,收拾好桌面後再朝對方輕點了下頭,然後轉身走開。
「真沒想到會遇見她。」目送著她離開,李雪莉以作戲般感歎的口吻開口道。
「怎麼了?你這同學有什麼問題嗎?」有人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她很可憐。」李雪莉同情的說。
「怎麼說?」
「她的成績在我們班上是吊車尾的,經常都在及格邊緣徘徊,可見當初一定是很努力、很努力才考上我們學校的,結果卻只讀到大三上學期就因為不得已的原因休學了。」李雪莉歎息的說。看到坐在對面、一整晚都有些冷淡的賀子極似乎也將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了,不禁感到有絲欣喜。
「什麼不得已的原因?」有人又發問。
「她的家境聽說不太好,父親早逝,家裡只有一個母親和一個智障的弟弟。」她大歎口氣後繼續說:「然後在她讀大三時,她弟弟竟然犯了強暴罪!雖然是未遂,但對方還是要求精神賠償五十萬,否則就要報警。聽說她就是為了處理這件事休學的,真的很可憐。」
「所以她弟弟真的強暴了別人?」
「不知道,之後就沒有人有她的消息了,所以在這裡遇見她,才會讓我這麼驚訝。」
「不過想一想還真可怕,原以為智障是無害的,誰會想到他們除了智能低、腦袋有問題外,其他各方面例如身體構造和力氣都與常人無異呢?那個倒霉無辜受害的女生當時一定很害怕。」
「對呀,所以那五十萬的精神賠償,其實說起來也不算獅子大開口,還能接受。」
「的確,總比在警局裡留了案底或被抓去牢裡關個三五年好。」
「強暴未遂要坐這麼久的牢呀?」
「如果我記得沒錯,強制性交罪要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大伙熱烈的討論中。
「你懂法律呀?」
「我哥是律師。」
「哇啊∼」
一陣嘩然間,李雪莉看向坐在她對面始終沉默旁觀一切的賀子極,柔聲問:「你覺得呢?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你問我的看法嗎?」賀子極將目光移到她臉上。
李雪莉喜不自勝,在場中最帥氣有型的工程師終於正眼看她了。她就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話題,讓他開金口與她聊天。
姊妹們抱歉了,看樣子這個型男大帥哥注定是屬於我的了。她自負的想。
「對。」她點頭,以自以為理性的嗓音開口道:「你覺得智能障礙的人犯了強暴未遂罪,該要依法辦理嗎?被害人家屬提出五十萬的精神賠償合不合理?是否有藉機勒索的成分在?」
賀子極看了她一下,不疾不徐的開口問道:「我可以說實話嗎?」
「當然。」李雪莉笑容滿面的點頭道。
發現其他人已察覺到他們倆互動頻繁,因而停下交談,將注意力轉向他們時,這讓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又往上揚了一些。
「請說。」她對賀子極微笑道,笑容中融合了知性與感性。
賀子極先看了她一眼,之後再看向在座的其他人,然後以略帶嚴厲的口吻開口道:「我覺得背著人將別人家裡的私事拿出來當話題討論是個非常無禮的行為,尤其在一切都只憑『聽說』,連事實為何都不知道時更加可惡。」
他此話一出,現場頓時陷入一片窘迫尷尬的靜默中,李雪莉的臉色更是難看至極,臉上自認為融合了知性與感性的笑容早已不復見。
一陣安靜之後,男方主辦人義務性的開口說話了,畢竟把氣氛弄僵的是他們男生這一方。
「呃,其實聊天本來就是想到什麼說什麼,所以—— 」
「所以如果這是發生在你家的事,你也很樂意讓它變成別人茶餘飯後的話題嗎?」賀子極面無表情的打斷他說。
男主辦人頓時渾身僵硬。一來是因為他的答案是當然不想,二來則因為他面對的可是自己的上司呀,他若嫌日子太好過就儘管出頭吧,否則「惦惦」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男主辦人閉上嘴巴選擇噤聲後,現場氣氛頓時更顯尷尬與僵滯,不過賀子極一點也不在乎,更不後悔,反倒還有些愉快。
這下子他想提早離開,應該沒有人會挽留或阻止他了吧?
「我有事要回公司一趟,所以先失陪了。」他起身道,走到男主辦人身邊,從皮夾裡抽出一疊千元鈔交給對方說:「今晚我請客。」接著便轉身走人。
沒有人出聲留他,他樂得逍遙。
* *
連續加班三天,依然找不到具體的辦法增加新設備的整體效能,這讓賀子極不得不暫時離開辦公室,走到戶外吹吹冷風,看能不能讓腦袋清醒一下,找出一條新思維來。
時間是晚上七點半左右,正值兩班制工廠員工上下班的時間,所以路上人多車也多。
既然是出來冷靜腦袋的,賀子極自然盡量往人少的地方走去,遠離廠區的主要幹道。
離開人潮密集區,迎面吹來的晚風似乎也冷了許多,讓他不得不拉高外套的拉鏈來抵擋冷風。
只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愈走愈冷,原本想吹冷風尋找新思維的腦袋甚至還隱隱作痛了起來,他只好轉身往回走,免得再走下去得了感冒,那就得不償失了。
他縮著脖子快速地往回走,來時不覺得自己走了多遠,回去才知道其實還滿遠的。
不過由於走路的速度加快,促進血液循環,他倒是不再覺得冷了,只不過頭還是有點痛,他還是盡快躲進建築物裡,不要繼續吹風為妙。
才這麼想完而已,不料身後卻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把他嚇了一大跳。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只見一輛摩托車橫躺在馬路上,而騎士則跌趴在距離車子約有兩公尺處的馬路上。
直覺反應,他立刻跑向那名騎士。
「喂,你還好嗎?聽得到我說話嗎?」他蹲到騎士身邊問道。因為還不知對方傷到哪裡,他不敢隨便移動他。
地上的騎士一動也不動,讓他更擔心,不由得加大了音量,再朝那騎士喚道:「喂,聽得到我說話嗎?如果聽到就應個聲或動一下,讓我知道。」
地上的騎士終於發出一聲呻吟,原本靜止不動的身體也慢慢動了起來。
這期間已有其他距離較遠、目睹這場摔車車禍的人跑了過來。
「怎麼樣?有沒有哪裡受傷了?還好嗎?」有人問。
「靠!這裡怎麼會有一個大洞?難怪會害人摔車了。」有人則循線找到了騎士摔車的原因。
騎士終於從地上坐了起來,但好像還有些恍神,只是呆坐在地上,沒任何反應。還好安全帽還依然戴在頭上,也幸好現在是冬天,她身上衣服穿得厚,保護了她。
她?沒錯,待她從地板上坐起來,賀子極才發現眼前的騎士是個「她」。因為身形太過纖細,因為長髮從她安全帽裡掉了出來。
「你還好嗎?動一動手腳和脖子,看看有沒有哪裡受傷。」
「我沒事。」女騎士稍微輕輕地動了下身體便想從地上爬起來。
「小心點,慢慢來。」他忍不住出聲道,同時伸手扶她一把。
「啊!」女騎士突然發出一聲痛呼,反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
「腳受傷了嗎?」他看著她微曲膝蓋、只有腳尖落地的右腳,皺眉問道。
女騎士還來不及開口回答他的問題,在她機車被扶起的停放處,突然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響。
「那不是非絮的摩托車嗎?」
「摔車的人該不會是她吧?」
「快,我們過去看看。」
三個女生從那方跑了過來,停在他們面前,其中一個對著始終頭戴安全帽、看不出面容的女騎士探問道:「應非絮?是你嗎?」
「應非絮」這三個字讓賀子極呆愣了一下。他懷疑台灣同名同姓的人真有這麼多嗎?短短的一個星期裡,就讓他遇見兩位應非絮小姐?
「美珍。」女騎士打開全罩式安全帽的護目鏡,對著朋友叫道。
「真的是你 」她的朋友驚呼,立刻上前攙扶她。
「她是我們的同事,我們來就好了,謝謝你。」那位喚美珍的女生轉頭對他說道。
「謝謝你。」應非絮也轉頭對他道謝。
「你……」他欲言又止。
她疑惑的看著他。
「我是想說,你最好去趟醫務室,讓醫生看一下你的腳比較好。」他深吸了一口氣,建議的對她說。
「好,謝謝你。」她點點頭,再次向他道謝。
他胡亂的朝她點了下頭之後,頭也不回的迅速轉身走開,心臟怦怦跳得有點快又紊亂。
應非絮,原來不是同名同姓的人,而是同一個人。
只是,他從來不知道公司員工可以在外頭兼差工作。想起她在餐廳裡衣服上有名牌,動作俐落又熟練的模樣,應該也不是偶爾才去插花打工才對。
她現在還是那麼缺錢嗎?當年那五十萬,即使沒有付給對方,應該也已經償還完了吧?
當年呀……
賀子極不由自主的輕呼出一口氣,怎麼也沒想過自己會再遇見她—— 那個多年前曾在一間便利商店外頭喝得爛醉,硬拖著路過的他訴苦,胡言亂語了一堆之後就醉趴在桌面上不省人事的女生。
那是幾年前的事?大概有超過五年了吧?
老實說,如果不是那天在聯誼會裡聽見她同學長舌的說起關於她家的事,他早已忘記他們之間有這麼一段過去。
原來她的名字叫應非絮。
原來之後她就休學離開文化大學了,難怪不管他再路過那間便利商店幾次,都不曾再見過她的身影。
原來她還活得好好的,並沒有因生活壓力而傻到做出她激動時所說的想一死了之的事。
原來,他和她的緣分並非僅止於那年的那一夜。
那年的那一夜只是個開端,一個序曲而已。原來。
一次的相遇可以說是意外,兩次的相遇可說是巧合,那麼三次的相遇,就真的得稱之為緣分了。
重點是,不管是第一次、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她總是能在他心裡激盪起漣漪,而且餘波蕩漾,久久不散。
第一次,她激起了他的惻隱之心,讓他做了一件事後想起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他像個呆子一樣陪她坐在便利商店外五個小時,只為了怕自己一離開,她一個醉到不省人事的女生會遭遇不測。
第二次被她激起的是他的正義之心,讓他完全忘了該有的紳士風度,不留情面的當眾給一位初次見面的小姐難看。
第三次,也就是剛才,或許沒人能夠看得出來,但他知道自己的情緒在認出她之後波動得相當大。
他竟然想罵她騎車時為什麼不好好看路,會騎到那個洞裡去摔車;又想問她是否認得他?記不記得多年前的那一晚,或是上回在餐廳裡他們曾見過面的事;他還想一把抱起她,直接送她到醫務室去,而不是鬆開手,讓她的朋友去扶她……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情為了某個女人如此糾結起伏,而且這個女人,還只是一個他只見過三次面的女人。
所以,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切究竟代表了什麼?
賀子極眉頭輕蹙的想著這個問題,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驀然間,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帶著堅定無比的神情決定了——
他要把這個答案找出來,否則誓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