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影子加點鹽
醃起來
風乾
老的時候
下酒
夏宇·
「令敏,你想考什麼科系?」
高二,面臨的是分文理組的選擇。周又鈴走到章令敏的座位前的位子坐下,下巴擱在交疊的雙臂上,盯著她面前的志願單問。
「我想讀中文系。」
「咦?上回你不是說想讀商學系,不是工商管理就是財務金融什麼的嗎?「眉毛揚得高高的。
「我說過嗎?」章令敏想了一下,不記得自己上輩子有那麼早向周又鈴透露出自己為了成全大哥的夢想,於是放棄了自己想讀的科系,轉而去考商學院,去讀那些其實她也不感興趣的科目,就為了承接起大哥的責任。
「你有隱約提起過你忘啦?」周又鈴想了下,道:「就上個月,那時你幫你哥寄參賽的稿件,就說你希望你哥可以不受拘束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你願意盡自己所能地去幫他。那時我問,即使是去讀你哥厭惡的商學系?你就說有可能。」
「是嗎?我忘了。」章令敏想不起來,對周又鈴微微一笑。
「怎麼?現在不管你哥的夢想啦?終於不那麼聖母啦?那真不錯。」
「是嗎?」
「當然是!人啊,對不起誰也不該對不起自己。」周又鈴一輩子都活得自我,瞧不起那種聖母心腸的人,總覺得虛偽。
章令敏只是一笑,沒有應和。
周又鈴又盯著章令敏的志願單,看她將圓珠筆的筆頭一直點在「T大中文系」上,揚了揚眉。道:
「就算想上中文系,也不一定要選這麼高的目標吧?」
「啊?」章令敏順著周又鈴的目光看下去,也盯在「T大中文系」。
「如果只是想上中文系,南部那幾所大學也不錯啊!你跟我一起填南部的大學吧,到時我可以帶你玩,就別留在北部了。我們從出生到現在,都只在北部活動,也被家人看得死死的,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出去透透氣,你怎麼還選擇窩在這裡,等發霉啊?」
「你想讀南部的大學?」章令敏看了她一眼。
周又鈴嘿嘿怪笑兩聲,眉眼全是狡黠,悄聲在章令敏耳邊道:
「不是大學,是三專。我打算讀專科,私立的專科,就不上大學,氣死我爸!」
「這樣不太好吧。」章令敏也只是意思意思地勸了聲。知道周又鈴想做的事,向來誰勸都沒用,也就沒費口水做徒勞的事。
「才不管!憑什麼我得照著他們的期望走?我當然考得上公立大學,但我就是不要去報考,看到時候他們還怎麼拿我的學校出去炫耀?我最討厭他們這樣了,總是四處招搖,把家裡能炫耀的事都拿出去現,生怕被別人比下去似的。我又不是他們生來炫耀的工具!」
「又鈴……」
「幹嘛?想勸我啊?」周又鈴斜睨她,一臉不馴的樣子。
章令敏搖搖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我就不勸了。不過,你早上不是說想去禮堂看歌唱比賽?現在應該開始了吧?」低頭看表,現在是下午二點十分,比賽在下午兩點就開始了。
這是一年一度全國性的校園民歌競賽,北區高中組的決賽場在他們這所高中,允許學校學生自由入場觀賽。今天是星期三,整個下午都是社團活動時間,沒有安排什麼課程。
周又鈴被這麼一提醒,跳了起來叫道:
「哎啊,對哦!我要去看比賽,差點忘了!快!咱們快去,早上我有叫人幫我們在前面佔個位置,我們兩個擠擠應該還可以。」
「又鈴,我沒說要去,今天我打算去圖書館看書……」話沒能說完。
當然,即使說完也不會被聽進去。章令敏已經被周又鈴拖著跑了老遠,她這點弱不禁風的小力氣,可比不上周又鈴這個精力旺盛的運動健將。
除了抵抗不能的一路被拖到大禮堂,便再也沒能做其它的事了。
「噓噓!又鈴,這裡!」
進入大禮堂之後,發現整個會場都爆滿了,周又鈴非常神勇地拉著章令敏左竄右閃的,雖然不容易,但也終於擠到前面幾排的位置邊緣,正在四下找人時,幫她們佔位的同學朝她們用力揮手,以盡量小的聲音呼喚著。
她們佔著的位置非常好,正是前面第四排正中央,簡直就是貴賓席了。前面第一排,坐的是評審與學校師長,第二、三排坐的是其他各個學校的師長。從第四排開始,才是觀眾席,視野良好的地方,早早就給佔了,而十分鐘前,整個禮堂便再也站不下人了,還想聽歌唱比賽的人,只好擠在每一扇窗口外,巴巴地朝裡探了。
「謝啦!」周又鈴好不容易擠到位子上安坐之後,抱著幫她佔位的好友直喘氣,在友人耳旁悄聲道:「愛死你了!放學後請大家吃麵,咱們老地方見啊。」
章令敏對著身邊有點面善的同學點頭微笑,也沒怎麼寒暄,專心聽台上的人唱歌。由於是北區總決賽了,所以沒有太多組團體上台演唱,而且經過初賽與複賽,還能站在台上的,都是歌喉唱腔有一定保證的人,所以坐在台下聽歌,並不摺磨,而且大概也不用等太久,就可以評定出名次了。
參賽的學生畢竟不是專業歌手,就算本身音色好,到底也是欠雕琢了些,唱不出歌聲裡的感情,所以章令敏一邊聽著,也就漸漸分心起來,放縱思緒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她仍然在整理著自己的「上輩子」記憶,以及,苦惱著自己這輩子要怎樣活出不一樣、而且更好的人生。人生啊,並不是說活過了一次之後,就可以在重來一次時,知道怎麼讓自己過得更好。她當然不會再去犯上輩子做錯過的事,卻沒有把握這輩子改而做別的決定時,會得到更好的結果,或者,能不犯新的過錯。
重生的另一段生命,卻還是同樣的一個章令敏。也許會有不同的遭遇,卻沒有一顆更聰明的大腦。她還是她,而且還是個更迷惘的她。唉……
「啊,我們學校的上台了。」周又鈴突然輕哼地在她耳邊說道。
章令敏拉回一點走神的注意力,看了台上一眼。覺得有點眼熟,但想不起台上那兩位重唱組合是誰。
「高三的白梅可和劉明月。居然唱秋蟬,哼,前面已經有兩組唱過了。別人大多清唱,她就偏要找人來吹雙簧管當伴奏,真是不搭到莫名其妙,還不如找個會彈吉他或鋼琴的人來,雙簧管怎麼會是給人伴奏用的?」
找人用雙簧管伴奏,是滿奇怪的。不過也因為雙簧管,章令敏才想起為什麼她會覺得台上的人眼熟了,她們——不就是上星期在學校後方,與林森一道的人嗎?那時她因為一首綠袖子而被吸引過去,於是也就提早兩年見到了林森……
就在章令敏沉思時,旁邊同學的竊竊私語仍在繼續!
「就愛現唄,還有什麼。不過,二重唱的話,唱秋蟬本來就比較討喜,也能顯得出美聲的功力。」一旁的同學公平地評道。
「什麼功力?那個白梅可最喜歡飄高音了,雖然唱得了高音,聽起來卻刺耳得狠,就她一個人還在那裡沾沾自喜。超愛現的,受不了。」周又鈴完全不掩飾對台上那名長相美麗、歌聲傲人的學姐的厭惡之情。
「那你還有得忍受咧,她的第二首歌要唱月琴。」
「噢,天啊,讓我死了吧!她以為她是鄭怡啊?敢唱這首歌!不行,我一定得趁著滿禮堂的玻璃還沒被她可怕的高音刺穿成碎片前閃一下先!」話完作勢要起身閃人。
一旁的同學連忙抓住她,很促狹地對她擠眉弄眼:
「別啦別啦。我們都沒走,而且都很期待。也許在窗戶被震破之前,她就先破音了啊,那一定很有趣啊,你要是錯過了,就要後悔一輩子啦!」
周又鈴噴笑出來,輕槌了同學一下,幾人眼中都充滿了惡意的期待,巴巴地等著第二首歌的到來。也沒心情聽台上那兩人還在慢吞吞嚎著那首秋蟬,往左扯了扯看似專心聽歌的章令敏道:
「令敏,這個高三的白梅可,被封為校花,你覺得怎樣?」
「沒什麼感覺。我並不認識她。」
「你不認識她,但她可認識你了!上學期你們被男生班私下票選為校園十大美女的頭兩名,分數不相上下,也不知是誰傳了出去,說她比較老,算是前浪死在沙灘上,校花的后冠自然得由你這個年輕貌美又超有氣質的人得到,聽說那話傳進白梅可耳中時,氣得她摔壞掉了手上才燒好的陶藝作品,就此把你怨恨上了,每次說到你都沒好氣。」
「有這事嗎?可我不記得見過她。」章令敏覺得好荒謬……原來她自認為平凡無味的高中生活,只是自己的幻想嗎?其實在她的週遭發生了很多事情,與她有關,還滿有點波摺的,然而她卻一點也不知道……
「我們跟她隔著一個年級,也隔著一座操場,她沒事哪敢晃過來?那也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所以你跟她當然沒有正面對上過,但她倒是說了不少影射你的酸話。」
「是這樣嗎?」搖搖頭,不感興趣。對於這種小女生的心思,她很難放在心上。上一次的十七歲,她正苦惱於怎麼幫助大哥,讓他可以築夢踏實;而這一次的十七歲,心理上已經很歐巴桑的人,自然更不會把小女生的小恩小怨當一回事,太幼稚了啊。
「你這人除了乖乖讀書與擔心自家大哥外,怕也不會去注意什麼事了。我不得不說,同學,你的人生真是過得太乏味了,我真的勸你好好考慮我剛才的建議,就跟我一同去南部讀書吧,包你有個精采刺激的四年!」
章令敏只是對周又鈴一笑.沒說什麼。
而周又鈴右邊的同學又扯了扯她,讓周又鈴打消了念章令敏的念頭。
「又鈴又鈴,你看,這個在第五組上台唱歌的男生還真有趣。你看他挑的歌!」同學將比賽出場表單遞到周又鈴面前,指給她看。
「咦?第一首唱張三的歌,第二首唱歸?哇!J中的參賽者,那所書獃子和尚高中也有會唱歌的人嗎?居然還能挺進決賽耶。劉吉陽?怎麼有點耳熟的樣子?」說到最後,有點疑惑地喃喃自語。
劉吉陽?章令敏一怔,忍不住也湊過去看那張出場表單。
「第一首唱流浪,第二首唱回家,如果安排在最後一組表演,就更有意思了。」同學遺憾地搖搖頭。
「這歌雖然選得有趣,但想得獎很難。曲風本身很平淡,沒有高潮起伏就顯不出功力,就算有再好的歌喉也得不到高分吧。」周又鈴聳聳肩,不怎麼放在心上。
「雖然沒有機會得到好名次,不過在連續聽了前四組飆高音的聲樂組合之後,我們的耳朵迫切需要救贖……」同學對著台上正準備開唱第二首高難度民歌的組合翻白眼。
當「再唱一段思想起——」的清唱高音揚起時,雖然沒有破音,但在場許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搓搓手臂,在這麼炎熱的十月天,居然能讓寒毛直豎成這樣,實在是了不起的成就……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一定得出去喘口氣!」周又鈴裝出昏倒的表情,起身就要閃人。
同學抓住她!「別走!還沒等到她破音呢!」
「一定會破的,放心,我就不現場見證了。等魔音穿腦完畢就回來!」
「別太久啊,下一組就是唱流浪和回家的J中男生了。」
「雖然不怎麼稀罕,不過我會盡快回來啦!拜。」周又鈴很瀟灑地揮手,躬著腰悄悄往外挪出去了。
章令敏望著周又鈴的背影,直到她沒入人群裡再也不見蹤跡。
當台上的演唱組合終於如周又鈴所預言的那樣,在某個高音點唱破了音,又不幸在轉音時被口水嗆到時,台下終於傳出隱忍著的笑聲,與台上綠了的臉色相映成趣,嗤嗤笑聲不絕於耳。
場面有點悲慘——對當事人而言;也很好笑——對觀眾而言。但卻沒能感染到章令敏身上,讓她加入笑聲的行列裡,這種因為別人悲慘而產生的糗狀,從來無法戳中她的笑點。
她只是淡漠地看著下一組演唱者會出場的地方,心中升起某種隱隱的預感……
於是,靜靜屏息等候。
周又鈴原本是想盡快回到大禮堂的,但向來跳脫又好奇心重的她,總是習慣將自己上一刻做出的決定輕易推翻,為著眼下也許會有更好玩的事。
她發現了一個帥哥。
那帥哥很俊美,衣著休閒而考究,渾身日系貴公子的味道,雖然顯得過於精雕細琢,但又不至於太精緻到娘娘腔的地步,只覺得此人閃亮到讓人難以逼視,電視上的青春偶像明星也不過如此了!
當然,他絕對不是一個高中生,他身上沒有高中生的青澀,高中生也通常沒他這樣善於打扮,這樣勇於展示自己外表上的所有優點。
他應該是個大學生,周又鈴在心底對自己的判斷很肯定地點點頭。而且家世應該很優,才會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傲氣。當然,這並不是說他以鼻孔朝天的模樣示人——這麼難看的姿態,想來這位帥哥是不可能擺出來的,太破壞美感了。
他看起來還滿有禮貌的,至少他下車之後,第一個動作是走到副駕駛座那邊,打開車門,彬彬有禮地扶著他的女伴下來,看起來超有紳士風度的。只是他那雙眼,實在目下無塵了點,眼光掃過的地方,沒半事物入得了他的眼。
自然,這就激起了周又鈴的好奇心與好勝心,她可不是那種能夠被當成等閒,進而蔥略掉的路人甲啊。
她承認好友章令敏是個氣質脫俗的美人兒,但自認自己長得也不差。若章令敏是朵空谷幽蘭,那麼她就是態意綻放的火紅野玫瑰,誰也掠不著誰的美麗,各有自己的擅場。
她一點也不屑於什麼校花不校花的名頭,但很介意別人蔥略掉她獨特而張揚的美麗——尤其那人正好滿吸引她的注意力時。
於是,她走過去,對著手挽著美人的帥哥直接自我介紹:
「你好,歡迎來到崇理高中,我叫周又鈴。請問你是來我們學校觀賞民歌比賽的嗎?那麼,我可以幫你們帶路。」
江明紹微挑著眉,望著眼前這位不請自來的小美女,一個應該青澀的高中小女生,卻因為有著一雙大膽野性的眼睛,整個人便生動起來。
「我猜,比賽會場客滿了吧?」這是他半小時前接到電話得知的消息,而在接到電話的那時,他才剛結束午睡。雖然是遲到了,但他可沒答應要準時來,總得讓他睡個好覺不是?至於已經客滿無法進場這樣的事,就沒辦法了。
「如果你想看比賽的話,我就能幫你挪來兩個好位置。」
「不了,也不是非進去不可,不好意思太過麻煩你。」誰會真的對高中生的歌唱比賽感興趣啊?江明紹暗自撇了撇嘴,轉頭四下打量了這間北部知名的私立貴族高中。教學樓蓋得像歐式城堡,每個空地都以樹木或植物花草做造景,綠化得很徹底,視覺上更是賞心悅目。難怪就算學費高昂到嚇人,每年仍有無數家長想將孩子給送進來。
「怎麼會麻煩?等你自我介紹完,我們就是朋友了,幫朋友一點小忙,又算得了什麼呢?對吧?」周又鈴見他無意自我介紹的樣子,可不打算放過他:「我有沒有這個榮幸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江明紹。」很有點施捨的意味。
「哪所大學的?」周又鈴戰鬥意志九壬型咼漲。
「F大。」
「哦,也是北部的大學。」而且是私立的……周又鈴一點也不意外這個帥哥學業成績普通的事實。
長得好看的男人,通常沒有太高的智商,就算少數高智商的,也很難把心思放在知識的追求上。他們長得太好、外務太多,太被追捧,輕易的不勞而獲,於是就不喜歡吃苦了。至少,周又鈴從來沒見過長得好又學業頂尖、性格獨特的男孩在這世上出現過。
所以,眼前這樣的男人,已經算是她見過男人中的極品了,才會這麼吸引她的注意力,一點也不想放過他,不想眼他僅止於一面之緣。跟他交個朋友是一定的,至於會不會有更進一步的往來,就看他吸引她到什麼地步。
「你在笑什麼?」由於她的笑容有點賊,所以江明紹走近她,居高臨下地看她,問道。
「沒,我只是在想,留在北部上大學也不錯。F大也是個滿好的去處。」而且不難考,她不必在未來一年多的時間裡,對學業廢寢忘食,消耗美好青春。
就在周又鈴纏著江明紹這個帥哥東扯西聊時,她並不知道,在禮堂裡,出現了一個能夠讓她用十二年最美好的青春歲月去瘋狂追逐的男子。
連驚鴻一瞥的機會也沒有,於是十七歲的她,仍然不會知道,世上有一位男子,能令她甫見面就被愛神一箭穿心,沉淪不復,終生不悔,也,痛徹心肺。
因為她不知道,所以還能以這樣輕狂帶著好玩的心態纏著帥哥,好整以暇地思索著要不要釣他一釣,把這個男人從別的女人手中釣過來變成自己的?
她還太年輕,不知道真心交付是什麼滋味,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一個有資格被她當成戀愛對象的男人,一定得是帥哥。而眼下這個男人是她見過最帥的了,自然就該列為考慮對象,不是嗎?
禮堂裡,張三的歌正要唱到尾聲。
這位演唱者是個長得相當討喜的男孩,端正的面孔、帶笑的眉眼、和善的氣質,讓人第一印象就很容易給予好感,於是消磨掉些許對於他是J中那所頂級高中男校出身,而產生的距離感。
這男孩也自帶了一位吉他手伴奏,兩人並沒有穿著招搖的J高制服,而是非常簡單的白襯衫、黑長褲這樣平凡無奇的搭配。然而,僅僅是這樣,竟就穿出氣質脫俗的感覺,打一出場,就將所有人都給比了下去。
演唱者很給人好感,但眾人視覺的焦點,卻總會忍不住飄向那名靜靜坐在旁邊給他伴奏的配角——一個長相白皙清俊的男孩身上。
雖然吉他手打一上台就盡量讓自己隱形,靜默得像個佈景,一直低著頭調整著手中的吉他,對台下爆滿的觀眾,與灼熱投向他的目光,始終不曾投過去好奇的一瞥。
他只看著吉他,以及演唱者,為了伴奏做準備。
而當吉他的聲音從他修長的手指裡傳出來時,渾厚裡帶點沙啞的歌聲在禮堂裡響超,兩人搭配得非常完美。這個J中男生選唱的歌曲雖然沒有太多可以展示花腔功力的地方,但就勝在詞意迷人、歌聲悠揚,聽起來非常舒眼……
但,大多數人還是會忍不住將歌聲給蔥略掉,就只為了單獨攫取吉他的樂聲,想著,為什麼理應曠放的吉他樂聲,聽起來竟能帶著點小提琴的清冷味道?
章令敏定定望著台上彈吉他的男子。那是林森。
在前世,她只聽過他在大學的音樂教室彈鋼琴,卻不知道他會雙簧管,也會吉他,也許,還會更多更多的……想來啊,她只是,對他的知道太少太少了而已。
「章令敏,那男生真有味道。」一名女同學忍不住想找人分享心情,也是望著林森,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是的,林森長得相當好,然而卻不是時下那種所謂的五官立體、偏向西方人的審美觀。他更偏向中國式的俊美,只能用世說新語?容止篇裡那些對美男子所使用的天花亂墜詞語來加諸在他身上——
美姿儀、面皎然、雙眸閃閃若巖下電、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朗朗如日月之入懷。處眾人中,似珠王在瓦石間……
如珠如玉,清雅淡然,不是厚重的西方油彩,而是寫意的中國淡墨。
這個時代其實中國式美男子並不吃香,在世界逐漸大同的審美觀裡,大家一向以歐美的眼光當成世界唯一的標準。於是但凡沒長成西方那樣濃眉大眼高鼻薄唇的話,一律被打進扁平無奇的評價裡。
林森一點也不西方,但誰也無法否認他長得很出色、很雅致,而且非常有距離,週身的氣場清冷,讓人不敢輕易上前,怕冒犯褻瀆。
「你覺得他像不像民國初年的那種書生形象?比如胡適、豐子皚那樣?」
「氣質不像。」外表是相當的書生樣沒錯,但因為那雙眼……太不溫和了,所以無法套用,章令敏難得地加入這樣的閒談中。
「對,差別在那雙眼。很冷淡,也很藏鋒,就把那種屬於中國書生的溫文儒雅給冷沒有了,但還是超有味道的!可惜又鈴不在這裡,如果她看到了一定會很感興趣,說不定就馬上去追求他了。」女同學抬頭找了下,還是沒看到周又鈴回來,只好遺憾地聳聳肩。
章令敏微微驚訝地看著女同學,怎麼從來沒發現她的高中同學裡,有這種未卜先知的人才?瞄了下她制服上的名牌:唐存秀。有點印象的名字,但記得不深。上輩子能讓她記住的名字不多,高中同學裡,也就只記得一個對她斷交的周又鈴。因為認定她是最特別的一個,顯然,是她活得太狹隘了。
「幹嘛這樣看我?」唐存秀同學對章令敏眨了眨眼,笑問。
「啊,覺得你相當的先知灼見。」章令敏淡淡地道。
「哎啊,能被你誇獎,我真是太受寵若驚了!」
章令敏只是笑笑,很有默契地,兩人又將目光放到台上那個清冷的人身上。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吧,日後怕是沒機會啦!」唐存秀像在喃喃自語,也像在說給章令敏聽。
章令敏微勾起唇角,雖然沒有回應,但真是覺得這位同學的觀察力好到日後若是從事算命或心理醫生這兩種工作,必會名利雙收、財源廣進。
這個林森,確實從來是不容易接近的。
就算站得離他再近,也沒有任何一條路可以通達到他面前。
隨著對他的記憶.一想起,心口一直是堵堵的,帶著一種不敢深思的悵然若失,雖然每次見面都不由自主被吸引,但總還是期望……下次,不要再見了。
秋天的夕陽,將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章令敏低著頭,雙手背在身後,抓握著書包的提把,走在學校圍牆邊的人行道上。沒有與任何人一道,就自己一個人在放學的人群裡靜靜走著。
由於沒趕上校車發車時間,又不想等半小時之後的班次。於是就隨著整個大路隊,出了校門往西走,大約再走五百公尺,就是個小市集,那邊有各種小吃店,還有公車站牌。
也不是故意要踩著前頭的影子走路,只是,當她發現走在她前頭一二公尺處的人裡,有一個林森之後,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腳去從貼在地上那些幢幢黑影裡,找出屬於他的那一個。
他的影子,有時與別人重疊,有時獨立孑然,理應不該有什麼不同,但章令敏就是能很快找到他的影子,當他獨影一個時,她就悄悄地踩上去,一步一步,不為人所知,自己卻心虛得要命,雙手的手心正在沁汗,心跳怦怦如擂鼓,低下的面孔,是不想讓旁人發現她的瞼蛋紅得不正常……
這種行為,太幼稚了……
她知道。
但這是她上輩子就想做的事,但從來沒敢做的。
她一直是個循規蹈矩的乖小孩,一輩子為別人著想,總想著別人需要她怎樣的援手,卻從來沒有好好想過自己心中有怎樣的渴望。
她以為自己是沒有渴望的,現在想想,錯了。她有的。只是從來不肯縱容自己深想,覺得那些都太過幼稚,沒必要去做,沒有意義。
其實,怎麼會沒有意義呢?至少,她覺得快樂啊,還有,很能挑戰心跳的極限呢!
像現在這樣,她安全地隱沒在人潮裡,每走幾步就能踩著他的影子。可是全世界都不會知道她正在做這樣幼稚的事,誰也沒辦法揭發她,而她卻感到非常愉快。有種得逞的暢快感。
當終於走到公車站牌那邊時,人潮分流,有的向左走,有的向右走,有的排在站牌邊,等著公車到來。仍然站在路口的她,身影一下清晰獨立起來,腳下再也沒有影子可以踩了。
她定了定幾秒,終於抬起頭,下意識就要搜尋那抹被她踩了一路影子的本尊。然後,一眼便找到了右邊路旁,十公尺處,正打開一扇車門準備上車的人。
不期然地四目相對,她心一驚,很快別開,當做只是陌生人之間不經意的對上。
「碰!」這是車門關上的聲音,接著車子絕塵而去。
雖然在十天之內,已經見過三次,不過,章令敏想,他是不會記得她的吧!
只是有過三面之緣的陌生人。
「林森,你在看什麼?」劉吉陽跟司機說了林森家的地址之後,回頭才發現好友的目光定在車子的照後鏡上。於是好奇地問。
林森這才收回目光,淡淡道:「沒什麼。」
「不像沒什麼的樣子。」劉吉陽搖頭不信。
林森只是淡笑不語,曲起一肘擱在車窗邊上,左手掌撐著面頰,以很是悠閒的姿態欣賞著窗外的景色。
「話說,我還真沒想到那個白梅可竟然不講理到這個地步,居然拉著你不放,把她比賽失利的事,怪到你不肯幫她伴奏上。你們沒有那麼熟吧?」
「只見過一次面。還是你堂哥拜託你,然後你找到我,所以我上星期才跟她見過一次,你沒忘吧?」
「沒忘,只是她那態度,會讓我誤會在那之後,你們的交情火速進展到生死之交的地步,就差沒當男女朋友了。」
林森連個自眼也沒給他。
劉吉陽歎氣。「這年頭的女人,全都不是好惹的……不對,就算我們不去招惹,也躲不過她們的荼毒。再這樣下去,我可不敢交女朋友了,這樣如狼似虎的,誰敢戀愛啊。」
劉吉陽已經很習慣林森這個安靜到常常沒有回應的聽眾,反正他在好友面前很能說,總能說到林森願意回應的時候。於是又道:
「這崇理高中的設備還真的滿不錯的。當初如果我沒有考上J中的話,第二志願就是這裡了。雖然有不少花錢進來混日子的人,但他們的升學精英班很強,每年考上一流的國立大學的人也不少。還有啊,這個學校的美女很多,出身也大多不錯。」
林森只是聽著。
「對了,一個小時前我好像有看到江明紹,本來想過去打個招呼的,不過看他被幾個美女圍著,也就不過去了,省得又一大堆介紹來介紹去的。到時你一定不耐煩。」
「謝謝你的體諒。」林森漫應。
「誰教咱是哥兒們,不體諒你,體諒誰?」
沒有期望會有回應,劉古陽逕自又道:
「對了,雖然你沒有像江明紹那樣被女人包圍,不過我看得出來今天也有好多女孩子偷偷跟在你身邊,一副很想認識你,又不敢冒犯的樣子。如果你有看上眼的,可要主動一點,不然我猜沒半個女人敢來冒犯你的。」
林森這回倒是轉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但眼中有某種情緒滑過。
劉吉陽一怔,眨了眨眼,正待要好好看個清楚時,林森卻已經又轉頭看著窗外了。
「我說,林森,你是不是看上了誰啦……」
他以為這個問題不會得到應答。
「……不知道。」林森應了,但不算答。
於是劉吉陽有了新的好奇與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