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看來池款冬完全不想瞭解他,那麼,既然她對身體病痛之外的事情都提不起興趣,發球權在他手上,換他發問也可以。
「池小姐,你還沒回答我,你為什麼不讀中醫,跑來當專櫃小姐?」剛才被她的玩笑話避掉了,於是陽陵泉又問了一次,他對這件事感到好奇。
「沒有什麼為什麼,就是不想看那麼多生離死別罷了。」池款冬手支著下巴,淡淡地敘述。
她自幼跟在父親身邊,看過了太多生命的無常,見多了太多醫者的無能為力,這個病人康復了、那個病人轉診了、偶有病人撒手了……
尤其,在十六歲那年,最好的朋友過世之後,她徹徹底底地沮喪了一陣子,便決心不想走入這樣的循環。
那是她從小到大的玩伴,她的抽屜裡還留著小女生們互相交換的禮物與卡片。生命是如此脆弱而短暫,她不想面對太多想救卻救不到的挫敗。
「這算是一種變相的逃避?」她的父親既然是中醫師,總會需要人繼承家業,她還有其他的兄弟姊妹嗎?否則為什麼她的父親能忍受她不去讀中醫學校,報考執照?
池款冬已經越來越習慣陽陵泉俊秀外表下的話鋒犀利了。
「我只是選擇我想要的生活。」她說得輕鬆,笑得淺甜,投在陽陵泉心湖裡卻是猛烈一震。
想要的生活嗎?好荒謬……他卻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麼?也沒見過除了家族以外的人究竟是怎麼過生活的?
他也對商場上的一切感到疲憊,生活乏味得提不起一絲興趣,於是只好更汲汲營營地爭取身為一個商人所該汲汲營營的一切。好爭善鬥,讓自己忙碌,追逐一些難以達成的目標,好讓自己以為生命有重心。
其實,他的內在空乏貧瘠得不堪一擊,唯有在面對算計鬥爭時,才能勉強提起一抹嗜血好戰的生存本能。
他週遭的每個人都是這麼過日子的,他以為自己毫無懷疑,但是為什麼當聽見池款冬這麼說時,他卻居然心生羨慕?
羨慕她不用走上與父親相同的道路,羨慕她可以想逃開就逃開。
心頭倏地湧上一股不想認輸的衝動,不願自己在池款冬面前顯得如此狼狽,陽陵泉又緩緩地開口問道:「既然不想醫,為什麼還要學?」
她的心思聽來矛盾又堅決,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徹底放棄?
池款冬微微皺眉,出聲反駁。
「你一定要這麼偏激嗎?我也可以單純只為了興趣而學吧!我真的很喜歡中醫啊,而且我可以照顧願意全心相信我的人,也可以照顧我以後的老公、小孩。真的有必要上醫院時,面對不同的醫囑與診斷也比較不容易慌亂。我為什麼要因為不開業看診就不學?」
他偏激?或許是吧?他的世界非黑即白,沒有中間地帶。陽陵泉淡淡地笑了。
他一向都是如此被教育的,不是第一名,就等同是最後一名,他是背負著雙親的期望,在企業接班人的菁英教育之下長大的。
一直以為池款冬看來柔弱,其實她卻溫柔且強悍,知道自己要什麼、想做什麼,走在一條堅定且毫不後悔的道路上。
她好堅強,燦爛得近乎耀眼。他怎麼能容許如此美好的存在?
「那我算是什麼?是願意全心相信你的人?還是後面那一個?」陽陵泉的語氣平淡有禮,心思卻是非得斂去她光芒的惡劣;不願她如此沉穩,非得出聲挑釁,就為了那份幼稚且驕傲的自尊。
而池款冬拿在手上把玩的針灸針掉了。
後面那一個?後面那句只有老公跟小孩,他當然不會是她的小孩……這果然是包裝與內容物不符,他吻了她之後,還調戲她?她、她要報警抓他……
「你、你哪個都不是!你是我半路撿到的,好可憐失眠的總經理!在這裡好好坐著,不要隨便亂動,記得頭暈要喊我!」諒陽陵泉背上、腳上被插了一堆針也不敢亂跑,池款冬胡亂飛快地說完,砰!隨手拿了套運動服躲進浴室裡。
她沒聽見被水流聲覆蓋過的低低笑聲,繚繞在因暖爐和電鍋熱氣漸漸升溫的屋子裡,多了她方纔還以為某人身上沒有的人味。
好可憐失眠的總經理……
不知怎的,這幾個字聽起來十分潦倒,但居然還不算太壞……
池款冬從來沒想過自己能以這麼快的速度洗完澡,但是她更沒想過的是,陽陵泉竟然能在正被針灸著,還坐在一張絕對不舒服到極點的板凳上的狀態下睡著……
才幾分鐘啊?睡著?怎麼會?針都還沒拿下來呢!好誇張!
池款冬緩緩地走近那個頭垂到胸口,眼鏡已經拿下來擱在膝上,呼吸聲平穩規律的男人。
蹲下身子細細瞧著那兩排濃密漂亮得像把梳子的長睫毛,怎麼想都覺得他這個人真是矛盾幼稚又惡劣得過分。
而且,他好奇怪,照他的說法,他應該是討厭她而追著她來的,可是,他雖然剛開始對她有幾分敵意,她現在卻也感受不到他更多的惡意。
他客氣溫文地喚她「池小姐」,風度翩翩地為她披外套、送她一程,最後卻亂七八糟,胡作非為地吻了她一通?
搞不清楚這人到底是有禮貌還是沒禮貌,是親近還是疏離?
而他那個無禮的吻說不出的粗暴,後來卻又變得和緩安撫,溫柔得幾乎讓她有自己被他珍愛著的錯覺……
怎能有人可以同時斯文又囂張、謙沖又張揚?
就是因為如此的矛盾與表裡不一,才令他睡不安穩嗎?他究竟有什麼樣的心事,處在什麼樣的環境,才會心心唸唸希望那個中年男人死了,而且還氣到要來纏住她?
池款冬想懂,也不想懂。都市人太多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無法消化。
於是她略微走遠了些,把包裹著濕發的毛巾拿下,小心翼翼地開了吹風機吹頭髮,仔細瞧著陽陵泉的反應,明明也覺得不能讓他睡在這裡,卻又不知為何怕吹風機的音量太大將他吵醒。
這麼克難的睡著,勢必是很累、很累了吧?而他睡不好很久了吧?
望著頭垂得好低,看起來好孤單好可憐的陽陵泉,池款冬居然覺得有點心疼……她的一切動作都顯得十分緩慢而輕柔,直到陽陵泉掀了掀眼上那兩把絕對讓女人嫉妒得要命的扇子,微微地動了。
「醒了?」池款冬坐在他身前,正在吃剛從電鍋拿出來的稀飯。
剛睡醒的陽陵泉眼色迷濛,盯著池款冬的眼空洞且錯愕,睡得太熟,以至於他恍惚了一下才終於想起他在池款冬的屋子裡。
眼前的池款冬身上有沐浴乳或是洗髮精的香氣,雙頰嫣紅粉嫩,居家輕便的運動服讓她看起來更為稚齡,她究竟幾歲?沒想到神智恢復清醒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想看看她的身份證。
「我睡了很久?」陽陵泉壓下了心中真正想問的那個問題。
「不久,剛好可以把針拿下來。」池款冬順手將碗放到矮櫃上,正要動作,忽而又想起了什麼,扭頭問陽陵泉:「總經理,你肚子餓嗎?」指了指自己的碗。
「那是什麼東西?」陽陵泉不禁問道。
他一直聞到空氣裡有姜的味道,整間房子被電暖爐烤得暖烘烘的,配上方才池款冬洗澡時的水流聲,呈現一股好寧靜、好安適,好讓人安心的氛圍,天知道他有多久沒有這麼好睡過了。
「薑末熬的稀飯加白糖,你要吃嗎?」她每次覺得自己快生病時,就會吃這個祛寒。
「好養生。」陽陵泉淺淺地笑了,眼中又飄過一絲莞爾。
池款冬的中醫魂真的燃燒得很徹底……不管她外表上的年紀看起來有多小,她的內在裝的就是個十足十的老人。
這男人老是意有所指,要笑就笑,何必拐彎抹角?
池款冬自從驚覺陽陵泉是徹頭徹尾的包裝與內容物不符之後,現在完全覺得自己不需要跟他客氣了。
他既然都已經開宗明義說是要為了找她麻煩才來找她的,何不更坦白一點?就是這樣,身體才會不好!
於是她很大方地賞了陽陵泉一個白眼,對他俊秀溫文,卻隱約含著嘲弄的微笑出聲抗議:「你考慮一下,要吃再跟我說,我有多煮,不吃就算了。總經理,我要把針拿下來嘍!」
咻咻咻,陽陵泉身上的針一瞬間全被她拆了!
明明不痛也不癢,更沒見血,但是池款冬的動作卻快狠準得讓陽陵泉隱約有種她在報復的錯覺。
沒料到她會如此幼稚的陽陵泉再度撫額大笑。
而池款冬結結實實地瞪了笑得很無良的男人一記,唇邊那句「笑什麼你!」硬生生被吞回去,幸好,她有在最後一刻想起,陽陵泉畢竟還是總經理。
「好了,那就這樣嘍!總經理晚安,再見!你可以請司機來接你了。」反正針都拔完了,池款冬將他的襯衫塞還給他,開始趕人了。
「我並沒有說我不吃,請給我一碗,謝謝你,池小姐。」陽陵泉緩緩地穿起上衣,拉下褲管,整理儀容的神態從容優雅而迷人。
看著他,池款冬不禁想著,要是魏文雅在,她一定會休克昏倒的。
可是,她不是魏文雅!她今晚總算是領教到陽陵泉所有的惡形惡狀了。
於是,砰!一碗好養生的稀飯,熱騰騰且魄力十足地被放到陽陵泉眼前。
陽陵泉努力克制著又要翻湧而起的笑意,慢慢地舀了一湯匙白粥送進嘴裡。這口粥裡,有白米的香味、微帶著姜的嗆辣、混合白糖的甘甜,味道不壞,甚至可以稱得上十分好吃。
不知道是真的餓了還是怎樣,他幾乎是胃口絕佳地一口接著一口吞下的,他方才並沒有告訴池款冬,其實,不只是失眠,他也已經食慾不振好一陣子了。
她真的很神奇,引起他的興趣,惹出他的笑意,還挑動他的食慾。
而池款冬盯著迅速掃空了碗的陽陵泉,又默默地為他添了一碗,然後坐在他身前,靜靜地睞著他,逕自拿起吹風機吹頭頂。
陽陵泉忽然想起池款冬在車上提到的吹風機療法,她的頭髮早就吹乾了,所以她現在是在為自己吹走感冒?眼神饒有興味地瞥了池款冬一眼。
接收到他視線的池款冬,已經可預期他又要說出什麼攻擊性很強的話了。
她不否認,今晚給陽陵泉這麼惡劣地一搞,他們之間的距離竟然以一種很詭異的方式拉近了。
本來還覺得不想跟總經理這種天上人物交集,但是現在,陽陵泉在她心裡哪算是個天上人物?
他就是個失眠、愛記恨、報復心重、喜歡時不時酸她一下,卻又讓她感到好心疼、好難撇下的男人罷了。
於是她也不再顧忌著原以為雲泥之別的身份,懶懶地瞪回去。
沒想到,陽陵泉卻是淡淡地開口問道:「池小姐,我今晚能睡得好嗎?」
池款冬微微一怔,她又猜錯了?看來,他真的為了失眠很煩惱喔?
「或許會稍微好些,但我不能保證,總經理,你糟蹋身體那麼久,不能指望它一夕之間馬上轉好,你應該要有長期治療的心理準備,找個合格能信任的中醫師,多針灸幾次,或是搭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