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款冬睞了陽陵泉一眼,太明白他眼底充盈的那份疑惑不解,吹風機療法是她父親自創的,取代中醫傳統溫灸的療法。
「是呀!吹風機,你以後覺得自己快感冒了,在頭頂、頸後跟前胸吹一吹,很快就會好了,真的,不騙你。」池款冬隨手指了指身上三個地方,反正穴道的位置說清楚,別人也聽不懂,吹風機送出熱風的範圍很廣,隨便都會中的。
果真是天生的好管閒事……陽陵泉望著池款冬,沉默了半晌,而後淺淺的笑了。
他的眼底有抹顯而易見的興味與不以為然。不論是她近乎大愛的善心或是吹風機理論,他都無法認同,這實在是太不可理喻。
池款冬不是沒看見陽陵泉唇邊那朵別具深意的微笑,這種笑容,她並不陌生。他如果有興趣,他會繼續追問,而不是給她這種隱含著不以為然,讓人感到不舒服的笑臉。
佛渡有緣人,既然無緣也不用強求。她對這些覺得她特異的眸光早就習以為常了。
陽陵泉打量著池款冬,突然覺得她此時的沉靜頗有意思,他知道她看懂他眼中的輕蔑,但她今天才在他面前露了一手她拿手的中醫本領,卻對別人質疑自己的專業如此無動於衷?
他以為她好歹會多說兩句話來辯解一下,這怎麼會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生應該表現出來的沉穩與淡定?
「池小姐,抱歉,我冒犯你了?」陽陵泉開口說道,眸中儘是足以令池款冬相信的溫柔與歉然。縱使這件事全無上心的必要,他仍享受於表現出完美形象的過程,藉以掩飾他本性中過多的野蠻與侵略。
「不、不,總經理,你沒有,是我一時口快,這本來就滿奇怪的,我習慣了。」池款冬慌張地擺了擺手,急著澄清,陽陵泉真是斯文有禮得令她難以招架。
不以為然就不以為然,不用跟她這個小老百姓道歉,他太有禮貌了,讓人感覺好疏離,沒有人味。
「習慣什麼?習慣被認為很奇怪?」陽陵泉緩緩說道,臉上永遠都是一派謙沖溫柔的神色,毫無破綻。
「是啊,一般人都會覺得我很奇怪的吧?不管是吹風機、穴道按摩,或是總經理你剛才還我的針灸針,你一定很訝異為什麼要帶這種東西在身上吧?」池款冬說得真誠,唇邊有抹自嘲的笑意,彷彿對這種看待早已司空見慣。
「我的確是很訝異。」陽陵泉淺淺地笑了,但是,也因此對她更有興趣。若不是這份好奇心使然,他也不會邀她上車。
「所以嘍!你一點也沒有冒犯我,是我自己的問題,中醫本來就不像西醫那麼普及,而且我只是個專櫃小姐,拿針灸針的專櫃小姐……噢,真的很莫名其妙對不對?」池款冬唇邊勾起微笑,輕輕地笑出聲來,雲淡風輕,一點兒也不介意。
莞爾笑意不禁爬上陽陵泉漂亮的眼瞳,為他一向深惡痛絕,但在她身上卻再自然不過的坦白真誠與質樸純粹。
「池小姐真的會針灸?」陽陵泉問道,嗓音仍是一派溫文清徐。所以,假若有必要,她甚至會從口袋裡拿出針灸針?
「是啊!否則我何必帶著?我——」池款冬的話語突然頓住,瞬也不瞬的眸光緊盯著陽陵泉,那審慎思量、無比專注的神情讓陽陵泉一度有自己臉上沾了什麼髒東西似的錯覺。
「池小姐?」陽陵泉帶著從容微笑,疑惑地喚她。
「總經理,你睡不好?」池款冬冷不防地丟出一句讓陽陵泉萬分怔愕的對白,語氣擔憂,漂亮清澈的眼眸中儘是不容錯認的關心。
「你怎麼會這麼問?」陽陵泉努力壓下胸口猛然一突的錯愕,語調不疾不徐,慢條斯理地問道。他的睡眠品質近年來的確是每況愈下,他以為這件事只有他與他的睡眠障礙科門診醫生知道。
納悶地揚高一道不馴的眉,不解地望著池款冬,微笑如一,神情中毫無被看穿的不安。
「每晚睡前都要在床上躺很久才能入睡,清晨三點到五點之間一定會醒,睡眠品質不好,還會中斷,白天時不時會幹咳,對不對?」池款冬牢牢地盯著陽陵泉的眼,一鼓作氣地說完。他的鼻樑中央有一小部分隱隱泛著紫氣,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她才能看得如此清楚。
中醫的望診,她一直學得很好,人的臉上有對應身體各部位器官的部分,哪裡有問題,都能一目瞭然。
他應該睡不著很久了吧?好可憐,一定很困擾吧?
陽陵泉微微一笑,望著她的眼色漆黑深邃,幽深難名。沒一樣說錯……而她甚至沒有把脈?
真是好事得離譜……
他就是討厭她的多事,所以才會因為陽鑫沒死而遷怒於她。也許陽鑫原本服了藥就會好的,但他就是覺得她那份主動幫忙的熱切十分刺眼。
既然如此熱心,那麼,她現在會做什麼?像在陽鑫手上畫穴道位置一樣提醒他要記得按摩,還是像剛才一樣叫他拿吹風機吹?
陽陵泉還正在思忖,池款冬便為他解答了——
她突然彎下身子,隔著皮鞋,直接按壓他腳背上某個因著她的動作而感到劇痛難當的痛點。
直到腳背上傳來陣陣刺痛感,陽陵泉才意識到她突兀的動作。
一陣錯愕過後,無法制止自己感到荒謬地笑出聲音來。
他一向是不外露的人,池款冬卻如此輕易且莽撞地逼出他的情緒,他幾乎能感覺到前座司機因他罕有的笑聲一愣,正如同他也被這突來的發展震驚一般。
「你在做什麼?」他撫額笑道。
「這裡是太衝穴,越常生悶氣、煩心事越往心裡擱的人,壓下去就越痛;肺主憂思,憂思又傷肺,肺不好所以會幹咳,肺經運行的清晨三點到五點之間睡不好是必然。總經理,你心事太多,太壓抑,日子過得很不開心對不對?」池款冬話才說完,抬眸,卻被陽陵泉那雙牢牢盯著她的墨色眸光緊緊抓住。
這種被人看穿的不安真令人挫敗,無法接受他自以為完美的偽裝在她眼中居然如此透明。
她說他太壓抑,他的確是,而她對他全然信任的天真莫名令他熱血沸騰,亟欲狠狠摧折……
她對他是太毫無防備了。
她知道與一個不甚相熟的男人共處在車上這種密閉空間裡,會有多麼危險嗎?她知道他有多惱她今天的多管閒事,沒讓陽鑫乾脆死透,再也不要出現在他眼前嗎?
她怎麼能夠信任他信任得如此自然?
陽陵泉緩緩地伸出手,指尖纏住池款冬頰邊一綹柔軟的黑髮,出口的嗓音襯著落在車窗上的雨聲,有種魅惑的低沉沙啞。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多事?」他說。緊盯著她的眼色黑郁深濃,幾不見底。
池款冬看不出來陽陵泉眸中閃動著的情緒代表了什麼?不像是不高興,但也不是挺開心的……
對於台北人的眼裡有許多混濁複雜的心思這件事,她早已經見怪不怪,但面前的這雙眼太野,侵略性太強,眸色比窗外的夜幕更為深沉,藏了太多心思,一點兒都不像總經理這種溫和有禮的人所該擁有的目光……這是她的錯覺?還是他無意間彰顯出的本性?
這一瞬間,池款冬深深覺得自己被困在陽陵泉眼中錯綜複雜的情緒裡,心頭一緊,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對、對不起。」一時感到心慌,池款冬連自己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都不知道,就胡亂地先道歉了,她惹他生氣了嗎?否則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壓迫感?
「你要道歉的事,恐怕不止這一件。」陽陵泉朝池款冬微微一笑,放開她頰邊的柔軟黑髮,眸色很深,嗓音卻比平時更輕柔。
「什麼?」池款冬呆住。陽陵泉雖然帶著始終如一的微笑,但他眼中卻隱約有幾分怒氣,是她看錯了吧?總經理不是很斯文很書生的嗎?
陽陵泉似乎很滿意她眼中此時的驚愕,一眨眼,闇深眼色已然盡去,又恢復成一派謙沖和睦,彬彬有禮。
「池小姐,你沒有做錯什麼事,何必跟我道歉?開個小玩笑,別介意。」陽陵泉向她淡淡微笑。
她跟他是全然不同世界的人,她眼中一望無垠的澄澈令他好討厭,明明嫌惡、卻又深受吸引……
呃?開、開玩笑?這一點都不好笑!池款冬望著翻臉比翻書還快的陽陵泉,額角的汗幾乎就要滴下來。
難怪人家以前常說伴君如伴虎,她完全看不清楚陽陵泉眼中變換得如此快速的情緒,就連一丁點兒他的喜怒哀樂都掌握不到。好可怕,好像這樣坐在他身邊,心跳快了幾下或慢了幾下都不對勁似地。
幸好,她與總經理兩人是雲泥之別,不會再有更多交集了。
「總經理,我在這裡下車就行了。」池款冬指了指窗外,她住的地方就在這條巷子裡。
「走吧!」陽陵泉示意司機停車之後,唇邊又勾起一道別有深意的笑弧,轉頭對池款冬說道。
「什麼走吧?」池款冬呆愣了會兒之後,以為陽陵泉是要陪她走進巷子裡,連忙拒絕。「不、不了、不用送我進去!真的不用!謝謝總經理,不用這麼麻煩的,謝謝!」
陽陵泉雙手盤胸,好整以暇地盯著她莫名慌亂的神色,並沒有立刻回話,他真喜歡她現在這副倉皇不安的樣子。
池款冬望著他與自己完全對比的從容優雅,感覺更尷尬了……跟陽陵泉在一起好緊張,壓力好大!他說話文謅謅的,好有禮貌,沒有人味,剛剛看著她的眼神又讓她呼吸急促,十分不自在,而且,那個莫名其妙的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有股不明所以的壓迫感……
她只是個平凡的鄉村姑娘,沒能耐應付大人物的。
池款冬將方纔陽陵泉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不由分說地塞回他懷裡,深深埋進陽陵泉胸膛裡的,卻是專屬於她的甜美氣息。
陽陵泉緩緩地又將外套重新披回她肩上,唇邊牽起一抹足以迷倒魏文雅之流的俊逸微笑。
「不是送你進去,是為我治療失眠。」他說得平淡而篤定。
她喜歡中醫,既然連他亟欲除之而後快的陽鑫都出手干預了,那麼她也得為他付出代價,就讓她做得徹底如何?
這是遷怒沒錯,而他十分享受她的驚慌失措。
「失眠?我?總經理,你應該去找合格的中醫師,而不是找我這種……」池款冬果然不負陽陵泉期望的,徹徹底底地大驚嚇了!她壓根兒就不想跟喜怒難辨的天上人物交集啊!怎麼可能讓他來她家,或是幫他針灸什麼鬼的?
「你有本事說,卻沒能耐醫?」陽陵泉唇邊的笑意更盛。
他臉上的表情好溫文,出口的嗓音好溫柔,但是……這句話的攻擊性好強,池款冬現在不再懷疑自己是看錯還是聽錯了。
是誰說總經理是書生型的白馬王子的?這、這很明顯是包裝與內容物不符吧?
「隨便你怎麼想都好,就當作我沒這個能耐吧……總經理,謝謝你讓我搭便車,再見!」池款冬飛也似地打開車門下車,只想腳底抹油趕快逃走。
打起一朵漂亮的傘花之後,正欲前行的腳步一頓,忽而又放心不下地低下頭來叮囑。「太衝穴喔!記得喔!沒事按一按,別再生悶氣了!再見!」
池款冬走得太急,以至於她沒有聽見身後的陽陵泉停頓了幾秒之後,又被她惹出一串罕見的笑聲。
就算是這種想慌張逃跑的時刻,還是得特別叮嚀幾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