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女妖 第一章
    今夜無月,歌德式尖聳高塔頂端的紅磚簷角結凝結了一圈銀白薄霜,雲霧繚繞的萊茵河畔,傍河的蜿蜒小徑,一輛輛車子駛於朦朧夜霧中,路上只聞馳囂的引擎聲,靜謐幽暗。

    水聲潺潺,伴隨著風嘯宛如幽魂啜泣,似哀訴著一則迷離傳說,迴盪耳畔。

    塔鐘的鐘擺輕輕搖擺,像一首催眠曲般引人跌進酣夢中,暝暗的雲層像是稍一失神便會毫無預警降下霜雹,陰晦靜寂。

    車門半敞,峰頂的凍骨寒風鑽入鼻端,一路穿透寬闊的胸臆,幾乎嗆疼了肺葉,一雙深邃眼眶中的琥珀色眼珠,正垂睫睨視腳下所踩的鵝卵石小徑,風一揚,吹亂了棕色的及肩髮絲。

    任隨風刃一痕痕割著剛挺如鑿砌的臉龐,揚抬的眸子恰如黑夜的星辰,熠耀懾目,劃破了夜幕,直直地打量起前方的古舊莊園。

    蕭瑟褪色的紅磚瓦和尖塔,與滿園子的羊齒類蕨葉和籐蔓,彷彿沉浸在愛倫坡營造的怪誕氛圍中,有如驚悚小說裡隨時會發生血腥命案的場景。

    虛掩車門,沿著鵝卵石小徑,男人攏緊緞黑色長風衣不住翻飛的雙襟,修長的身影踩著散漫的步伐踱入莊園,穿過結滿紅莓、全是繡斑的圓拱型鐵欄架,自欄縫間垂下的一株株蔓草滑過造訪者的發頂,螫人的齒狀葉片在掠過他後頸時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

    他無動於衷,持續前行。

    咿呀一聲,柱朽得已是空心的櫻桃木門仍撐在門框內,開合時,像是隨時都快不支倒地的傷兵發出低鳴。

    屋內沒有電燈的燈光,只見隔著一定間距矗立的燭台上燃著白燭,白燭頂端搖曳著螢綠的光圈,顯得詭異眩目。

    雙眼習慣了黑暗後,男人順著燭火的方向一路走去,踩上一格格斑駁的階梯,推開一扇又一扇虛掩的門。

    長廊盡頭的小房間,瀰漫著嗆鼻的金屬氣味。

    腳步倏止,他的目標就在房門後頭。

    「你有足夠的理由,讓我相信你不會再背叛了嗎?」門未開,一道沙啞刺耳的蒼老嗓音穿透死寂,震動了凝重的氛圍。

    推開門,點三八口徑的史密斯威森手槍直抵男人飽滿的天庭。他雙眼眨也未眨,冰鑿似的俊容緊繃得一如屋外寒冷的天氣。

    窄小的房間裡人馬不少,身著暗色西裝的男人如多餘的裝飾品羅列有序,手裡握著的短槍,像每尊洋娃娃必備的蝴蝶結,從不嫌多餘。

    房間一隅的陰暗處,一個垂垂老矣的華裔男人坐在輪椅上,宛若二戰時期的裝扮讓人產生一種時空錯置的幻覺,特別是推著輪椅的女管家同樣一身納粹改良式深綠色軍裝,益發加重這樣的錯覺。

    遭受威脅的男人打量完老者,神情凜傲,冷冷的回應道:「三年了,你完全失去聯繫,就連我被帶回家族的時候也不曾出面,現在又有什麼資格談論我的背叛與否?」

    低沉的嗓音像琴音也似渾厚的風聲,加深了過重的壓迫感,而他唇邊似笑非笑的弧度,明顯充滿譏諷的嘲弄。

    老者聞言發笑,渾濁的笑聲夾雜了壓抑的悶咳,「拜倫,你變了。」

    拜倫半瞇起森銳的眼,併攏的劍眉終於使得繃僵的俊容有了變化。「既然如此痛恨羅蘭,為何當初要替我取這樣的名字?」

    「因為,你和我一樣,都不能忘本,血緣是不能造假的,名字不過是個代號。」

    「既然讓我回歸了羅蘭,又為何突然再與我聯絡?」

    「我知道你讓羅蘭人改造了不少,也比從前成熟,相對的,你的能力也大大提升……」

    「施奈德,廢話一向不是你的風格,省省吧。」拜倫不耐煩地哼嗤。

    「羅蘭的力量果然很大,瞧你說話的模樣,已經像個不折不扣的羅蘭人……」佝僂乾癟的施奈德邊笑邊咳,幾乎咳出血似的,凹陷的瘦頰顯得兩眼凸瞪猙獰。

    驀地話鋒一轉,他舉起彎曲的指節,指向沉著俊臉的男人。

    「拜倫,我知道你最終的考驗。」

    「那又如何?」深邃的輪廓凝重的繃緊,拜倫故作若無其事的淡然狀。

    「我要那個女孩。」施奈德雙眼倏地睜大,神色陰森。

    「憑什麼?」怒意在俊眸中燃燒如焰,拜倫冷聲反問。

    「因為那個女孩是我的外孫女。」已是風中殘燭的衰老身軀因為這句話而猛然顫動,引起了女管家彎身關切,他卻粗蠻地一掌將她揮開。他推動輪椅,滑向有些愣然的拜倫。

    「不可能,她應該是……」

    「我不管羅蘭人是怎麼對你說的,她確實是我的外孫女,她的母親因為愛上一個窩囊廢而選擇離開我,當年我才會放棄了她。」

    「所以?」拜倫不置可否的別開臉。

    「找到她之後將她帶來給我。」

    「這麼做等於是要我背叛羅蘭。」拜倫決定轉身就走。對於羅蘭這切割不斷的血脈,他還有太多待釐清的糾葛謎團。

    「你應該沒有忘記你父親是怎麼死的吧?」施奈德逼迫式的益發推進幾步,尖銳高亢的質問像極了隱身於暗夜的惡魔咆哮。

    一抹幽冥的陰霾飛掠過拜倫看似無動於衷的神色,儘管藏得再好,仍是難逃自小扶養他長大的施奈德的雙眼。

    「把她帶來給我,就當是回報我對你的栽培之恩,如何?」

    半晌,靜寂的房間中只剩下短促起伏的鼻息聲,不聞任何聲音,靜若死城。

    窗台邊的燭光暗了些,氣溫驟降,窗外終於降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落霜貼在玻璃上緩慢地消融,寒意蔓延。

    「如何?」施奈德擺明了與他耗下去,問得不耐煩。

    「用一個條件來交換。」終於,黑暗之中的俊顏牽動了嘴角。

    施奈德輕蔑地哼了一聲,「你果然被羅蘭人同化了。說吧,你要什麼樣的條件?」

    霎時,寒冷的風吹熄了虛弱的燭影,熄滅後的燃蠟氣息撲鼻而來,難聞得像腐味。

    陰影後看不真切的臉龐徐徐挪向前,額心的槍口在蒼白的膚色上抵出一圈淤紅,不笑亦不怒,只是折腰低身與老人平視,同樣不可一世的兩雙眼對峙著。

    「我要知道我父親的墳墓究竟在何處,以及我母親的下落。」

    施奈德放聲大笑,長年注射嗎啡控制身體毒素而腐蝕的一口爛牙一覽無遺,尖銳的笑聲穿透沾了雪的窗子,劃破了夜半時分的靜默,震動了遠方林梢的夜梟,飄過萊茵河的悠悠水面,直到被川流的水聲掩蓋。

    這一夜,依然無月。

    此時此刻,舞台上演出的是讓柴可夫斯基之名得以傳揚百世的不朽名作。

    雪白的芭蕾舞衣在舞動滑步之間落了幾根鵝絨般鬆軟的羽毛,舞者們環繞的中央是今晚眾目聚集的焦點,結束了華麗炫目的三十二圈鞭轉完美著地的黑天鵝舞者,有著最柔軟的身段以及明媚動人的亮麗外貌。

    台下的特別席一字排開,全是來自中外的舞團總監以及著名的芭蕾星探。

    謝幕時,熱烈的掌聲幾乎掀翻了禮堂的紅色圓頂,足足響了十多分鐘仍不絕於耳,特別是當女主角獨自謝幕時,全場觀眾如浪濤般肅然敬立。

    最後一排的座位上高蹺著雙腿,睡到像是陷入昏迷狀態的少女,冷不防地讓如雷的掌聲吵醒。

    她抹抹臉坐正身子,背起身側佔去一個空位的琴盒,揉揉睡塌的長髮,踹開禮堂的側門,跳下階梯,邊跳邊臭罵,彷彿剛跟誰結怨。

    「既生此蕾,又何必再生小蕾……可惡!」她每罵一句就加重踩勁,卻因困意仍濃而身子東倒西歪,屢次險些滑倒。

    「小蕾?」

    長髮少女聞聲止步,驀然回身,那頭烏亮如子夜般漆黑的柔細青絲長至腰際,隨著她側身擺動,在光線的折射下,泛著一種屬於東方的神秘感。

    只可惜,這頭極佳髮絲的主人,面容似乎搶不過頂上這烏黑的秀髮,勉勉強強可構得上清秀佳人的稱號。

    細淡的眉,大小適中的一雙眼睛,讓她雙眸大方瞪人之餘還算賞心悅目,小巧秀挺的鼻,至於嘴巴則差強人意,唇形過薄,並不是時下流行的豐盈翹唇。

    綜觀而言,五官分開品評的話,各有各的優點,但湊在一張因長期貧血而偏白的臉上就顯得很……清秀,對,就是清秀,大抵除了這樣的形容詞,很難再尋求更為貼切的詞彙。

    看清楚喚她的人後,她翻了個大白眼,「幹嘛?特地來看你的夢中情人?」

    「喂喂喂,妳是嫉妒還是羨慕啊?幹嘛對我擺出一張吃壞肚子的臭臉?」髮型前衛的挑染成金色的少年同樣肩背一隻琴盒,迅速跳下階梯與她並立,調侃地斜睨著她。「說得那麼酸,結果自己還不是跑來了?」

    「誰說我是來看她?」她拋去一記冷瞪,極瘦的骨架顯得背側的琴盒過大,像快壓垮了她。「我是來看看明天畢業演奏會的場地罷了,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嗎?」

    「是喔。我等會兒要和舞蹈科的一同去慶祝,妳要不要……」

    「免了,你去泡你的妞,我要是有那個閒工夫,還不如回家練琴,不然就去多兼個差賺錢。」

    「小蕾……」

    「別用那種噁心巴拉的聲音喊我的小名!」

    「羅蕾萊!」

    霍地聽見自己的全名,她冷不防地瞪大了眼,果然,附近的男學生們全如狼似虎地張大雙眼梭巡女神的蹤影,卻在瞄見是「這個羅蕾萊」後紛紛掉頭離開。

    「別亂叫。」她連白眼都懶得翻了,乾脆舉腳瞄準,朝那個故意的傢伙踹去。

    對,她活該倒霉!沒錯,同名同姓並非罪大惡極,也並不該死,只是,當妳是和全校為之瘋狂的完美女神同名同姓,那就是絕對可惡的該死到極點。

    人家女神可是家世不凡的名門千金,而她不過是個打小無怙無恃,毫無家世可言的野女孩,不過,兩者在方正中學一樣出名。

    噢,去他的!偏偏她所住的育幼院正好是由羅女神的父親資助創設,自小,她早習慣了自己的名字任人比較、取笑這等鳥事。

    基因是不會騙人的,那方是天邊彩霞,這方是地泥上的小瓦礫,不過是剛好擁有同一個活在這世上的代號罷了。

    再倒霉一點的是,人家是芭蕾舞壇璀璨的明日之星;而她,是音樂科的窮學生,還因為太常逃課打工,老是錯過團練的時間,進而順帶搞砸樂團首席的位子。

    知道什麼是最弔詭、最教人費解的一點嗎?這繞口令般的名字,為什麼會這麼剛好又該死的撞在一塊兒!

    米可笑嘻嘻的躲過她這記突襲,繼續跟上快步行進的她。

    「小蕾,妳幹嘛這麼排斥人家?怎麼說妳們也算是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啊。」

    「白癡,兩個女生算什麼青梅竹馬。」羅蕾萊甩動長髮,並未回頭,罵聲卻嘹亮,引來不少側目。

    受側目是必然的,方正中學有兩個羅蕾萊,一個是與完美畫上等號,另一個則是與不良劣質品同等級,打架、逃課可說是家常便飯,通常旁人只會以一句「缺乏家庭溫暖」將她的壞脾氣加以合理化,但連豬頭都明白,根本是暗罵她沒家教。

    她無所謂,家世好壞是不爭的事實,她也不是憤世嫉俗的那塊料。

    「小蕾,人家蕾萊對妳推心置腹,妳何必老是……」

    「煩死人了,她的親衛隊已經夠多,不需要再多加你一個,我也沒必要入她的教好嗎?你大可儘管去向誰宣揚她人有多nice、多美好,拜託請自動跳過我這個庸俗老百姓!」

    不爽的吼完,順便贈送一記飛踢,羅蕾萊改快走為疾奔,奮勇的追上再兩秒就關上門的公交車。

    極力平息著喘息,嫻熟地刷卡扣款,香汗淋漓的長髮依然柔順的垂披肩後,等紊亂的呼吸逐漸平順後,她漫不經心地尋找哪兒還有空位。

    有了,最後一排的雙人座是全車僅剩的空位。

    羅蕾萊撥撥劉海,背好滑至肘臂的琴盒背帶,趁著紅燈的空檔迅速朝空位走去,邊分神瞥過窗外的風景邊瞄覷前方,驀地,她前進的雙足倉皇的止步。

    雙眼冷不防地與一雙炯炯瞵視的淡色眼珠相對,目光無預警隔空糾纏,她秀氣的黛眉下意識地蹙起,放空的腦袋忽然像是被揪住最敏感的神經,警訊猝響。

    好怪,為什麼她會對一個陌生人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曾經在哪兒見過他……在哪兒呢?

    對了!這個男人也去欣賞了舞蹈科的畢業公演。

    因為進場得早,那時閒得發慌的她,索性百無聊賴的打量起陸續進場的人,她還記得,這個高大且俊美的男人一副刻意低調模樣,選在開演前一刻慵懶的入席。

    這個男人有股說不出的怪異,不是哪種神經不正常的那種怪,而是……該怎麼說呢,就是有種讓人覺得充滿無形壓力的逼迫感,令人窒息。

    羅蕾萊猶豫著該不該再前進,對方則是一臉冷漠的回視著她,不知怎地,明明是面無表情,但她就是覺得他眸中充滿嘲弄之意。

    忽然一個緊急煞車,纖瘦的身子猛地往前傾,她連忙滑下背上的琴盒,頂住座位借力站穩。

    驀地,修長的五根手指探向琴盒,捲住背帶往後一扯。

    羅蕾萊全然未預料到他會突來一舉,閃神之間沒來得及防備,只能傻傻的瞠目,任由重心驟失,狼狽的往前俯跌。

    「喂──」她以為他是想對她惡作劇,火大地欲開罵,不意,俊美男人竟然傾身附在她耳邊,呢喃細語。

    「聽過海上女妖的故事嗎?」

    耳力敏感的她直讓這聲低沉的嗓音震懾,雖然他刻意放輕了音調,仍是不減渾厚的磁性,像是八○年代復古唱片中流洩而出的迷人嗓音,口音帶著輕微的外國腔調,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年頭,隨便死都能死一堆ABC。

    「你、你說什麼?」她驚愕的揚眉一瞪,不懂這傢伙為什麼會無緣無故蹦出這一句,他該不會真是忘了吃藥就跑出來外頭亂晃的神經病吧?

    「我在找一個叫作羅蕾萊的女孩,大概就是妳這個年紀,妳認識嗎?」對方削瘦的俊臉挪近幾分,神情似嘲謔,微帶邪氣。

    搞什麼鬼,這難道是最新流行的搭訕法?

    她想也沒想便順口回道:「這麼巧,我剛好就認識一個。」不止一個,還有兩個咧。

    男人咧嘴微笑,可口得像蛋糕上的奶油,公交車上因他的存在而使人產生一種彷彿身在幻境的美好錯覺。

    可惜啊,這麼俊的男人,很可能是忘了吃藥的神經病。

    「她在哪裡?」

    「喔?你不知道嗎?方纔你看的那場表演,女主角就叫羅蕾萊……」

    「我知道。」

    「那你現在是在問爽的嗎?」怪胎,果然是神智不正常的傢伙。

    「問題是,妳的名字也叫作羅蕾萊。」線條剛毅的下巴因為臉上的笑意而舒展,但他鋒銳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

    她聞言一愣,「你、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所以,他是有預謀的搭上這輛公交車?

    「妳不認識我,但是我知道妳。」笑容未止,更駭人的是,他僅僅是臉上帶笑,森冷的眉宇與眼睛卻陰冷得猶如十二月的寒冬。

    「你是變態嗎?還是神經病?你找錯搭訕的對象了!」羅蕾萊咬牙切齒的低罵,想也不想便伸拳頭揍向他。

    通常挨了一記她這自小幹盡粗活的硬拳頭,沒哭爹喊娘就該大大稱讚,結果這傢伙竟只是懶懶的伸掌,順勢接下這一拳,腕骨未見絲毫扭折,眉頭更不見皺痕,彷彿對此感到稀鬆平常且游刃有餘。

    哇,神經病也有神力耶!

    「你到底是誰?」錯愕歸錯愕,她不忘趕緊問清楚這位精神病患的來歷,免得待會兒要是讓他襲擊,才知道要把他送回何處進行索賠。

    「想不想改變妳的人生?」

    「你知道你病得不輕嗎?」以為自己是仙度瑞拉裡的神仙教母嗎?瘋子。

    他輪廓深刻的臉龐猶如尊雕像,一動也不動的凝視著她,幽邃的眼睇得她毛骨悚然,像是驚悚電影裡英俊的殺人狂,正萌生殺念挑選下手的對象……

    「放手,我要下車。」她的耐性沒有怪咖好,在全身寒毛豎立前還是先撤退好了,畢竟她拳頭再硬,也硬不過腦子有問題的殺人狂。

    拜倫撩起她垂落胸前的一綹青絲,淡色的眼珠有種純粹的透澈,但,一層霧般的沉鬱罩住了這抹澄淨,琥珀色轉為暗灰,陰沉沉的壓得人快喘不過氣來。

    「離聖心育幼院還有三站,妳會不會太早下車了?」

    他聽似輕柔的語調暗藏一絲威脅,羅蕾萊胸口驀沉,這才意識到這男人極可能是瘋狂的變態跟蹤狂!

    低喘一聲,羅蕾萊驚慌失措地自他的大掌中搶回背帶,黑白分明的大眼虛張聲勢的猛瞪著他,倉皇的背妥琴盒,顧不得公交車正馳駛在彎曲顛簸的路上,她歪歪斜斜的拚命衝向車門,像個過站忘了下車的傻瓜大聲喊著「我要下車」。

    「妳搞什麼鬼啊?」趕緊停下車,司機冷冷的給她一個白眼。

    倘若是平日,羅蕾萊肯定據理力爭,但此時後頭一雙如影隨形的森魅冷眼正落在她身上,那深不可測的目光如零下酷寒的霜雪,螫疼了她的神經。

    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恐懼感!

    那個男人像個黑洞,會把人活活吞噬,捲入未知的異度空間,更驚人的是,在他出色的外表與謎般的氣質下,有股會讓人產生甘心被捲入的狂烈吸引力。

    這傢伙怎有辦法像是毀滅之神降臨人世的模樣?

    連再多瞄他一眼都沒有勇氣,羅蕾萊打住這些古怪的念頭,攏緊寶貝的琴衝下公交車後便拚命往前奔離。

    她擦撞過數名行人的肩頭,惹來不少白眼,但步伐從未緩下,縱使已喘得快將肺吐出來,也絲毫不曾減速。

    「小蕾?」紛擾中,有人喊住了像個瘋子般拔足狂奔的纖細身影。

    倉皇的煞住雙腳,羅蕾萊累得分不清前後左右,只能深閉雙眼試著好好喘口氣,胸中心跳怦然,但詭異的是,遠離了那個僅有兩面之緣的怪男人,她的心為何莫名感到一絲悵然?

    「妳怎麼了?」一道身影接近,探手搭上背身相對的娉婷纖影。

    這突來的碰觸驚醒了沉思中的人兒,羅蕾來一愣,思考倏然僵住,下意識的甩開搭肩的手,待看清對方的面目之後,她不免感到有些尷尬。

    一頭及胸的淺栗色髮絲,一百六十五公分的纖細骨架,緞藍的公主袖洋裝像蔚藍的海浪,將姣好的身段包裝得更為纖長,無論遠觀近望,容貌、身段、氣質均是上選之最,頸間的一串典雅的珍珠項鏈隱隱透露著女孩有著不俗的家世。

    呵,天鵝公主與醜小鴨,此時此刻正真實地在二十一世紀台灣的街頭上演。

    深吸口氣,試圖掩飾方才不經意洩漏的排斥,羅蕾萊直接省略虛偽的笑容,只是淡淡打聲招呼虛應。「Dolly,這麼巧。」

    為了避免喊同一個名字的尷尬,她一向喊同名同姓命運卻大不同的小千金英文名字,噁心得讓她反胃的英文名字。

    「小蕾,是不是又有人找妳麻煩了?」Dolly面露憂色,善良純真的神情無辜得像是個讓人想摸摸抱抱的洋娃娃,名副其實。

    所謂「是不是又有人找妳麻煩」的意思是,妳是不是又惹了什麼麻煩?

    羅蕾萊扭頭不看向那張令人自慚形穢的漂亮臉蛋,因疾奔而劇烈的心跳雖逐漸緩下,但神情依舊僵凝。

    「有事嗎?」勉強壓下過沖的口吻,硬擠出尚稱友好的語調,羅蕾萊問歸問,卻沒有直視對方的雙眼,瞎子都看得出來她有多麼不願意和對方交談。

    「明天是音樂科的畢業演奏會,爹地和我已經買好票要去替妳加油呢。」

    嘖嘖,聽聽看,多麼善解人意又溫柔婉約的嗓音,嬌俏得酥人筋骨,偏偏她就是痛恨這種調調,人家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是吧?抱歉,她天生反骨,伸手專打笑臉人!

    「不必了,我不需要妳這位完美女神來幫我壓風采。」

    「小蕾──」美女連癟著嘴的模樣都能拍成沙龍照,基因好壞果然有差。

    對,她知道自己像只刺蝟,那又如何?惹人厭恰好是她的看家本領。

    「快讓妳的親衛隊送妳回家吧,要是妳出了什麼事,說不定我還得跟著一塊兒陪葬呢。」冷冷地嗤聲道,羅蕾萊從頭到尾沒正眼瞧過讓全校雄性動物為之瘋狂傾倒的少女一眼,甩頭就走。

    「小蕾!」Dolly不肯死心,堅持追上一臉不悅的長髮少女,追逐了一陣,最後演變為兩人並肩同行。

    羅蕾萊覺得自己像只醜小鴨,大大烘襯出天鵝的嬌貴,真是悲哀。

    「妳不跟著我會死嗎?我是欠妳爸爸債,不是欠妳,妳沒必要這樣跟著我吧?」能不能快點放過她?沒有人願意當陪襯品。

    「妳看起來心情很差,我不放心……」

    「我的喜怒哀樂不需要誰來幫我煩惱,妳別再跟著我了!」羅蕾萊憤惱地止住腳步,不打算再讓對方亦步亦趨,特別是對方還是最令她感冒的小公主。

    「妳不是要回家嗎?我提早離開慶祝會,我們可以一起回家呀。」

    羅蕾萊直翻白眼,「妳家又不是我家,妳自己不會回去嗎?妳的親衛隊呢?」她應該還不至於悲哀到要當公主身邊的隨侍,護送公主回家吧?

    Dolly一臉羞赧的垂著秀頸,吶吶地低語,「後天我就要到美國參加面試,我一直很想試試搭公交車回家的感覺,可是爹地都不肯答應……」

    這種話很像是吃了一輩子大魚大肉的王公貴族,忽然心血來潮說要試試吃齋念佛的感覺,聽在有心人耳中頗有種「何不食肉糜」的滋味。

    不知怎地,羅蕾萊忽然興起湧淚痛哭的衝動,她早應該習慣自己與小公主的殊異差距,明知對方這句話是出於長年養尊處優所培養的天性,但她仍壓制不了心中逐漸高張的怒焰。

    「抱歉,我沒有這種閒情逸致陪妳玩這種平民遊戲。」說完,她甩頭便走,決定這次她不會再讓對方有跟上來的機會。

    心知Dolly畏懼黑暗,羅蕾萊刻意拐入昏暗的防火巷。她有十成十的把握,絕對不會再被甜美可人到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公主纏上。

    果不其然,快步走了一段路後轉過身,萬眾矚目的嬌點已然失去蹤影,她隱忍的滿腹炸藥也終於徹底引爆。

    「搞什麼啊,由司機接送的高級轎車不坐,偏要坐公交車,擺明了是想挖苦我就對了,白目小公主……」

    羅蕾萊沉著臉,以喃喃的臭罵宣洩心中積壓的不滿,不在乎毫無燈光眷顧的陋巷是如何的陰森鬼魅,她散漫地徐行,刻意放空腦袋,不去攪動任何思緒。

    驀地,踢動碎石的腳尖空懸,長年貧血的蒼悒小臉愣然失神。

    我在找一個叫作羅蕾萊的女孩,大概就是妳這個年紀,妳認識嗎?

    不經意的,那雙烙在腦海中蓄滿莫名勾引的懾魂眼睛不斷浮現,那深邃的眼,彷彿藏有一層比一層還要深,剝解不開的謎。

    改變人生……他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羅蕾萊猛地甩甩頭。她幹嘛在意一個神經病說的話?

    接著,她又忽然想到Dolly想要搭公交車回家。

    糟了,那個白癡小公主該不會……

    羅蕾萊貝齒深深咬著下唇,冷汗沁冒,尚未仔細思前想後,敏捷的手腳已搶先腦波一步,直接抄快捷方式,翻身越過小吃街的矮牆。

    然而肢體快過大腦命令的下場便是,她徹底遺忘了扛背在肩後的笨重琴盒,導致瘦得只剩一副纖細骨架的上半身掛在磚牆上,硬生生的卡住,尖銳的磚角霎時割過腹部,她乍覺肚子一涼,惶然的低首瞥去,果然見血。

    「該死的神經病!該死的小公主!為什麼好事永遠不會輪到我,壞事卻偏偏跟我黏得緊緊的?」

    羅蕾萊索性將破了個洞的衣襬撕裂,豪邁的捆綁成結,咬牙撐起雙肘,讓下半身順利橫跨過矮牆,沒時間端詳腹肚的傷勢,拔腿就往公車站牌奔去。

    在肺活量嚴重超出極限,使得她近乎產生幻覺之際,焦急的雙眸鎖定前方遠處站牌。汗水滴落,模糊了她的雙眼,但仍依稀可見到那抹從小到大令她極為自卑的優美身段。

    呼,幸好人還在……果然是她多慮了。

    瞧瞧她一副喘得像是極度缺氧的蠢樣,真可惡,她是提琴手,不是馬拉松選手,今天晚上她究竟是走什麼霉運!

    嘰咿一聲,公交車門開敞,嬌貴得猶如步步生蓮花的小公主扭捏不安地跨上了公交車,活像是猶豫著該不該踩進一攤爛泥中。

    見著此景,羅蕾萊嘲弄地哼了一聲,索性緩下步伐旁觀。

    真是的,搞到最後,最像神經病的人可能是她,居然把一個變態的玩笑話當真,白癡啊她。

    羅蕾萊狼狽地撥開汗濕的長髮,發酸的雙腿刻意放慢速度,緩緩地拖行。

    正當她猶豫著該不該一同搭上這班公交車,一道似曾相識的頎長身子如同誤闖市區的一匹孤狼,曳長的勁影宛若夜魅,映在坑疤不平的柏油路上,她倉皇的瞥視,飛揚的黑色風衣雙襟舞動著,宛若一雙黑色的翅膀。

    一瞬間,她真以為自己看見了虛擬人物,像是從某部電影或漫畫中躍至現實世界,真人化的超現實產物。

    男人斜分的及肩棕色長髮在一身黑衣黑褲的襯托之下更為醒目,英挺幽邃的五官,以仰角的姿態溜動雙眼冷冷的勾睨,像精密而毫無感情的機器正探測敵人的方位,令羅蕾萊不自覺打了數個寒顫。

    時空彷彿在這剎那凝結,如幽潭的深黑天幕與全身俱黑的他巧妙融合為一,她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疲累,腦海中才會浮現如此始終驅散不了的殘影。

    但,當男人牽動唇角時,關於殘影的一切懷疑,須臾便消散無蹤。

    羅蕾萊敢發誓,他臉上那抹冰冷的微笑,百分之兩百帶著示威性的惡劣挑釁!

    她想質問他為何跟蹤她,但下一秒,尚未脫口的字句便讓驚恐吞噬。

    他拋來一記無聲的冷笑,伸手一攔,之後在她的瞠瞪下跨上了公交車,在兩人交會的視線移開前,那雙幽深不見底的狹長俊眸倏瞇,肅穆的殺氣隱隱匯聚。

    我在找一個叫作羅蕾萊的女孩,大概就是妳這個年紀,妳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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