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慘烈的激戰。
戰事已持續月餘,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一具具戰死士兵的屍體多到無處可埋,倖存的人也無力安葬,屍首堆在路旁隨處可見。太多的死傷亦使得城中疫病四起,再加上糧草短缺,健康的人所剩無幾。
不過造成士氣低迷的最主要原因,還是由於這是場絕望的戰爭。
無論他們多麼努力想挽回頹勢,戰爭的勝敗卻早在最初便已注定,他們如今做的不過是垂死的掙扎。
況且依他看來,莫說是此城了,整個國家的滅亡,怕都是遲早的事。
姜緣緩緩走在冷清的街道上,高大的身影在夕陽的映照下拉出長長的影子。
歷經一個月的戰事,城中死傷泰半,耳邊不時傳來痛苦的呻吟及哀慟的哭泣聲,令他身上的盔甲格外沉重。
而前些日子他左臂挨的那一刀,傷口之深幾可見骨,身上其它地方也有大小不一的傷痕,都未能得到妥善照料,此刻正刺痛發癢。
仍是太遲了吧!他心中不由得生起感慨。
七年前,他看出國家氣數衰頹,於是在這重文抑武的時代,毅然放棄自己會試第一名的會元身份,改從軍職。
他其實沒什麼遠大抱負,只希望自己在乎的人能夠安穩的過日子,然而他顯然太高估了自己。
以個人的微小力量,根本無法撼動命運齒輪的轉動。這個國家仍以驚人的速度衰弱崩解,他卻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號角聲,姜緣知道那意謂著敵軍來襲,忙朝城頭趕去。
當他站上城頭,望向底下數以萬計的元軍,彷彿又聽到兵器扎入人體時發出的可怕聲響。
熟悉的殺伐聲再度響起,如同過去的每一日。
別無選擇的他們只能拿起武器,為自己和城裡的人們拖延時間。
姜緣冷眼瞧著士兵們投石砸向城牆下那些努力蜂擁而上的元兵,只是敵軍人數實在太龐大,他們消極的抵禦效果終是有限。
儘管眾人心底清楚這不過是徒勞,卻又不能不繼續抵抗。
姜緣並不是愚忠之人。
若開城投降能換得百姓一線生機,即便必須因此背負賣國罪名,他也會想盡辦法辦到。然而如今外頭虎視眈眈的是凶殘的元軍,他太清楚一旦城破,全城勢必被血洗。
城中百姓與軍隊亦明白這道理,才堅守至今。
「呃!」他身邊的一名士兵突然發出一聲悶哼,仰頭倒下,胸口插著一枝仍在顫動的箭。
那一箭正中心臟,士兵只抽搐了很短的時間,便不再動彈。
姜緣認得這名士兵。
前幾日對方還念著老家的母親,說希望能有機會回家見老人家一面。
當時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說了句,「一定有機會的。」
雖然他們都知道那不過是奢望,但若連希望都沒了,又該如何生存?
只是或許見慣戰場的血腥冷酷,早已麻木,姜緣訝異的發現自己如今面對死亡時,心底竟一片靜寂,半點感覺都沒有。
這就是他們身處的時代,明知懸崖之下是萬丈深淵,一跌落必是粉身碎骨,依然只能往下跳……
孟悅然走在一條風景宜人的綠蔭小徑。說起這條小徑,可是這所大學裡極著名的景點之一,三、四層樓高的大樹挺立兩側,一年四季常綠。
只是這常有新人拍攝婚紗的唯美浪漫景致,此刻卻引不起孟悅然的好心情,她正滿肚子鳥氣,鞋跟踩在碎石路上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哎喲,我快被氣死了啦!」她拿著手機向另一頭的人抱怨,「你不覺得很好笑嗎?老師自己成績登記錯誤,卻要我跑學校一趟改成績。」
拜託,現在都已經放暑假,今年畢業的她早把東西都搬離宿舍回家,這會卻得為了必修課程的成績誤植,在她成績單上掛了科鴨蛋,害她差點領不到畢業證書,不得不特地搭高鐵下來處理。
「對啊,而且我們系辦向來以愛刁難學生出名,剛剛去處理成績的事,系秘一臉不悅,好像我欠她幾百萬似的。」她不滿的發牢騷,「奇怪耶,成績登記錯誤難道是我的問題嗎,對我凶有什麼用?」
她穿著短袖圓領荷葉T恤搭超迷你短褲,長長的大卷馬尾紮在身後,隨著她的動作甩呀甩的,明明在生氣,可嬌嫩的嗓音實在沒什麼氣勢。
「什麼?叫人幫我去找系秘算帳?」突然,孟悅然在聽了對方的話後大驚,「不不不,不用了!千萬別這麼做……我是說真的啦,我只是單純心情不好才抱怨一下而已,不需要為這點小事找她麻煩……
「哎,不要啦……大哥,我曉得你疼我,但我不能每次有不順心的事,都要靠你替我解決啊……」她顧不得抱怨,只一心想打消對方的念頭,「我知道你們願意保護我一輩子,可是我不想長不大嘛,那樣多幼稚……
「大哥,你再這樣,下次我有心事不跟你說了哦!」勸了半天都沒效果,孟悅然只好使出大絕招。
大絕招之所以稱為大絕招,便是因為它立即見效,此話一出馬上讓電話那端忿忿不平的男人斷了念頭。
「好嘛,別生氣、別生氣,我晚上跟小佟吃個飯,明天立刻回家,OK?」深知威脅完總要給點糖吃補償一下,達成目的後,她便換上撒嬌的語氣,「嗯,我知道了啦……」
她話才說到一半,突然看見前方地上出現一團黑影,她呆了呆,直覺停下腳步,下一秒,一樣東西「砰」的砸在地上。
「啊!」饒她向來膽大,也不禁嚇了一大跳,驚呼出聲。
「小悅,怎麼了?」電話那頭立刻傳來男人焦急的問話。
不過孟悅然無暇理會,她跌跌撞撞的退了好幾步,又瞪了那團「東西」許久,發現似乎不太具有威脅性後,才怯怯往前踏了幾步。
然後她錯愕的發現,那莫名從天而降的龐然大物,居然是個人。
一個穿著……呃,那是中國古代的戰袍嗎?她對那種東西全無概念,雖然高中大學都念文組,但她的歷史一向在及格邊緣而已。總之,是個穿著奇怪服飾的男人,他顯然已經昏迷無意識,右胸還插著一枝箭,傷口汩汩的冒著鮮血。
由於「家學淵源」,這類「意外傷害」她見過的並不少,因此不像一般女生見血就尖叫暈倒。
只是這不知打哪來的男人情況看起來很不好,如果她再繼續發呆下去,恐怕他馬上就從傷員變成死人了。
雖然這男人死了也不關她的事,充其量她不過就是個意外看到他從天上掉下來的路人甲,但猶豫了三秒後,她還是匆匆掛了正焦急、以為她出事的大哥的電話,當機立斷的打了一一九。
還好學校正對面就有間大型醫院,隔條馬路而已,救護車很快趕到,醫護人員簡單做了止血包紮,隨即將傷員送上救護車後開往醫院。
由於情況太詭異,無論是這男人身上的服裝還是所受的傷,因此醫護人員不免一直問東問西。
可孟悅然知道的並不比他們多,只能一問三不知的搖頭,不斷重申自己只是剛好路過看到。
這年頭果然好人難當。她不無感慨。
「要我說幾次都一樣,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直到那人被送進手術室急救,她仍被一連串的追問轟炸,最後連警察都來了,甚至還質疑男人的傷是她造成的,要求她跟他們回警局說明。
拜託,她哪來那麼大的能耐啊?再說她如果要殺人,還會笨到打一一九嗎?
偏偏那兩個腦袋不知道裝啥的警察就是不肯聽,一直要帶她回警局。
孟悅然實在受不了,只好從包包裡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銅牌,「」的放在其中一名警察手上,「我再說最後一遍,我什麼都不曉得,我能理解你們查案辛苦,但請別企圖污蔑善良老百姓!-」
雖說拿著這東西說自己是善良老百姓好像沒啥說服力,不過她也管不了了。
年輕的警察看不出那銅牌有什麼名堂,但資深的那位卻驀地瞠大眼,「啊,這、這是孟堂的……」
「對,這是孟堂的令牌,要是懷疑的話可以多看幾眼。」她一向不喜歡特權,無奈的是,總有某些時候得用特權才能解決問題。
「不、不用了。」資深警官連忙將銅牌還給她。
干了將近二十年的警察,這銅牌他見過幾次,知道得是孟堂極高位階的人才能擁有。
剛剛那匆匆一瞥,他便已看清銅牌上刻著的猛虎,而猛虎旁還有道刻痕。
他曾聽說過,銅牌上的刻痕代表持有者在孟堂中的地位,刻痕越少,表示地位越高。
銅牌的刻痕從一到八,而眼前這年輕女孩的銅牌上面只有一道刻痕,那究竟代表著什麼身份,他壓根不敢想像。
「抱歉,剛剛不知您是孟堂的人,有所冒犯,還請見諒。」他顫聲道,感覺背部隱隱冒著冷汗。
孟悅然向來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否則不會直到最後才亮銅牌。見對方戰戰兢兢,她的語氣也和緩許多,「我拿出這銅牌沒有要為難你們的意思,但是那名傷員我真的不認識,更不曉得為什麼他會帶傷出現在那裡。不過人既然是我發現,我自會負責到底,只希望你們警方別再插手此事。」
「是、是。」資深警官立刻點頭,「那就麻煩您了。」
說完,他立刻拖著同伴走人,這才讓孟悅然得了安寧。
「呼。」終於可以不用再接受盤問,她放鬆的坐在椅子上等待醫生替那奇怪的男人急救。
也不曉得等了多久,醫生終於走出來,但望著她的表情有幾分困惑。
「怎麼了,他情況還好吧?」她起身問道。
「嗯,」醫生遲疑了幾秒,像是在想該怎麼回答,「傷員右胸的那枝箭我們已經拔掉了,還好他身上那件……是鎧甲吧?總之很厚,所以箭沒刺得太深,只稍微傷及肺臟,不過他身上其它地方傷口非常多,新舊都有,雖然都不至於致命,但因為沒有好好處理,有感染發炎的情況,因此處理起來花了點時間。」他不可思議的搖搖頭,「真不知道怎麼弄的。」
如果那男人是從古代戰場「掉」下來的,弄成這樣一點都不奇怪啊。孟悅然在心裡默默想著,卻沒敢說出口。
說出這種荒謬大膽的猜測,被當成神經病怎麼辦?
因此她只能苦笑,「謝謝你了,他應該需要住院吧?」
醫生又猶豫了,「住個幾天觀察一下當然是比較好,不過傷員身上什麼證明文件都沒有——」當然也沒有錢。
「不要緊,這部分我會處理,給我十分鐘,我打通電話。」說著,她便走到一旁拿起手機撥打。
醫生本來還不曉得她要怎麼「處理」,沒想到她講完電話不到五分鐘,就看到院長匆匆跑來。
「啊,想必您就是孟小姐吧?」平日眼高於頂的院長,竟對一個年輕女孩笑得如此慇勤又諂媚,看得眾醫護人員雞皮疙瘩掉滿地,「哎哎,沒想到孟老爺子竟有妳這麼漂亮的孫女,又有愛心……」
孟悅然微笑的打斷他的話,「劉院長,我在路上撿到的這人沒有身份證明,我知道不太方便,但能否還是請您替他安排間好一點的病房?錢的部分不用擔心,人既然是我撿的,我自然會支付。」
「這有什麼問題?」劉院長答應得飛快,「我們還有幾間頭等病房是空著的,我馬上讓人送這位先生過去。」
「那就麻煩您了。」為了不讓他繼續巴結自己,她再度轉頭向醫生詢問那位傷員的情況。
確定他只是需要好好養傷,沒生命危險後,她才真正放下心來。
痛。
細細的疼痛像數百根針狠狠扎進全身肌肉,讓他無法繼續安眠。
其實姜緣很意外自己還感受得到疼痛,因為那代表著他還活著。
他最後的意識停留在元軍再度來襲,自己率軍在城牆上抵禦,然而一枝力道強勁的箭透甲而入,刺進胸前,他因而自城牆上跌落。
隱約還記得身體下墜的感覺,然而對於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再無印象。
納悶的是,自己從那樣高的地方跌落,怎麼還會活著?
他驀地睜開眼,望見一室陌生。
這……是哪?不顧全身的疼痛,他用力自那柔軟得奇特的床上坐起,卻徹底呆住——
他勉強看得出這是一個房間,然而視線所及,除了那放在角落、擺放整齊的戰甲屬於他,其它竟沒有一樣東西是他認得的。
連他身上此刻穿的衣服,無論是材質或款式,都怪異得令他錯愕。
不過姜緣也同時察覺,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似乎都已細心處理過,纏裹著繃帶,看起來將他安置於此的人並沒有要害他的意思。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聲響,轉過頭望向門口,便看到有人推門而入。
那是個女人,長得很美卻又奇怪的女人。
她的長髮竟然是卷的,束在腦後綁成一根,身上的布料少得誇張,非但衣服沒有袖子,兩條嫩白的胳臂都沒任何遮掩,一雙白皙修長的腿更完全裸露在外,暴露得令他咋舌。
光看著她,他就莫名的感到口乾舌燥。
「耶,你醒了?怎麼這麼快?」孟悅然瞠大了眼,快步走到床邊,「你還好吧?」
晚上她仍照原定計劃和好友小佟吃飯,吃完後想說回醫院看一下他的情況,沒想到他居然醒了。
因為照醫生的說法,他應該至少要睡到明天。
姜緣困惑的看了她一會兒,開口,「妳是誰?這裡又是哪?」
孟悅然眨了眨眼,「呃,你說什麼?」
他的口音有點像台語和客家話混雜,因為「家學淵源」的關係,她兩種語言都會講,可還是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我應該還活著吧?還是難道這兒是天上?」姜緣這才想到還有這個可能性,若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倒也說得通為什麼他什麼都不識得了。
「不好意思,我真的聽不懂,請問你會說國語嗎?」
兩人面面相覷,終於發現了某件很嚴重的事——他們語言不通!
「糟糕,這下尷尬了。」孟悅然頭疼的抱著腦袋,無意間瞥見放在桌上的便條紙和鉛筆,頓時靈機一動,「啊,有了。」
她興奮的拿起紙筆,寫了幾個字後,遞給他。
姜緣接過字條,見到上面寫著:你叫什麼名字?
他很訝異他們用的文字是一樣的。
「姜緣。」他指指自己,然後又指了指她,「妳呢?」
「姜緣?」她疑惑的重複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實在猜不出是什麼字,只好將筆遞給他,要他用寫的。
姜緣接過那枝在他看來很詭異的筆,寫下自己的名字。
「喔喔,原來是姜緣啊。」她恍然大悟,取過筆,將自個兒的姓名寫在他的旁邊,「我叫孟悅然。」
「孟悅然。」他仔細記下紙上的字和她的發音,然後才又在紙上寫:此為何處?
這還真是個好問題,孟悅然為難了,她小心翼翼的寫下:你最後的記憶是在哪一年,哪裡?
他想了想,德佑元年,十一月,常州。
孟悅然臉都白了,雖然不知道德佑到底是哪個朝代哪個皇帝的年號,可這男人並非這時代的人一事,顯然已經很清楚了。
這也解釋了他那身奇怪的鎧甲……
她遲疑了好久,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他事實,這裡不是你生長的年代,而是幾百年甚至千年後的世界。
他瞪著那行字,內心震撼不已。
她的話實在讓人很難相信,但眼前陌生的一切,甚至手上這枝不知什麼材質的「筆」,卻又令他不得不信。
如今已非大宋的天下?他急促的寫下。
他居然是宋朝人?孟悅然覺得腦袋像被人重重敲了一記。
這這……這就是傳說中的「穿越」嗎?她腦中浮現了個「囧」字。
她歷史真的不怎麼樣,不過幸好她還滿喜歡看金庸的武俠小說,所以宋元這段歷史她還是有些基本概念。
宋朝在距今七、八百年前就滅亡了,被蒙古人滅的。她很遺憾的將便條紙遞給他。
「滅亡……了?」雖然姜緣心中早隱約有底,卻仍大受打擊。
而且,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在城牆上那一墜,竟讓他墜到七、八百年後的未來?
見他愣著,她撕下另張便條紙,繼續寫:我知道你一時很難接受,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既來之則安之,你先好好休養,之後再看要怎麼辦吧。
她將便條紙塞進他手裡,但他還在震驚當中,完全沒有打開來看的意思。
她歎了口氣,又撕下一張便條紙,不管你有什麼打算,總得先把傷養好,我晚上不能留下,你在這先住一晚,我明早再來看你。記著,千萬別把你的來歷告訴別人,若有人問起你的事,都一概搖頭裝作不知。
知道他需要時間好好想想,而自己也該回去查查德佑元年又是什麼時候,於是她拍拍姜緣的手,轉身離開。
「孟小姐。」
隔天早上孟悅然再度出現在病房時,護士恭謹的喚著。在上頭的殷切叮囑下,大家都知道這個年輕女孩身份不簡單,誰還敢怠慢?
「辛苦妳了,他的情況還好嗎?」
「很好,沒什麼問題,不過姜先生整晚在看電視,不肯休息,也不說話呢!」
昨晚她離開時便已告知院方姜緣的名字,但也提醒他們除非是必要的醫療行為,不然盡量別打擾他休息。
「沒關係,我先和他談談。」她瞧了眼那正專注盯著電視看的男人。
待護士離開後,她才朝病床走去,以一種輕快的語氣向他打招呼,「嘿,聽說你看了整晚的電視?這樣不太好吧?你傷還沒好,需要多休息。」他眼睛裡都是血絲呢!
她是沒期望能得到他的響應,畢竟語言不通嘛!只是對於他如此迅速接納了「電視」這個邪惡的現代產物,她還是感到萬分佩服——佩服那個發明電視的人。
「還好,這個……很厲害。」姜緣望向她,迸出這麼一句。
「喝!」她嚇得差點跳起來,「你、你怎麼會說話了?」
呃,不對,她的話有語病。他本來就會說話,先前只是他們語言不通……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麼才過了一個晚上,他說的話她就聽得懂了?
雖然有點怪腔怪調的,可至少她聽得出他在講什麼。
「看……學的。」他指指電視,「有字。」
台灣的電視節目七成都有字幕,當他發現電視這神奇的玩意後,就看著字對照聲音猛背。
還好,或許是語言系出同源,並沒有想像中的難學,他一整晚看下來,基本單字已學了不少。
「你……看電視是為了學我們的語言?」她驚訝道。他的學習和適應能力好得驚人,她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調適好心情,還利用現代科技開始學語言。
姜緣微皺了皺眉,她說的話他並不是每個字都懂,只大概知道意思,「學快點比較好。」
他關上電視,打量起眼前的「救命恩人」。
就算再搞不清狀況,他也多少明白,是這女孩將他送來這「醫館」治傷的。
不愧是近千年後的時代,這兒的醫館醫術好得驚人,原先的傷口搔癢刺痛感都不見了,雖然受傷的部位還是會痛,但已比過去好太多。
只是……他的濃眉皺得更緊了。
她就非得穿得如此「傷風敗俗」不可嗎?
瞧瞧,她今天穿的比昨天更少,上半身那掛在肩上的兩條細帶子能做啥?不光兩條胳臂,連肩頸和背的雪膚都露了大半,下半身和昨天一樣是幾乎短至大腿根部的褲子,腳上的鞋面只是一條條的細綁帶,露出雪白圓潤的腳趾。
他看了整晚的電視,明白這兒的人穿著和他們大大不同,但穿得像她這樣的畢竟還是少數,況且他就是覺得這打扮在她身上看起來格外刺眼。
穿成這樣,走在路上養了多少男人的眼?他可不認為千年的時光能改變男人的獸性。
「嘿,你要不要緊啊?」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姜緣回神,見她一臉關切的瞧著自己,縱使心底的不舒服感仍在,但大大的救命之恩擺在那兒,他也不好說什麼。
「沒事。」他搖搖頭。
「對了,我替你找了些宋朝的資料哦!」她從包包裡拿出一迭網絡上印下來的宋史,「我想你也許會有興趣。」
他沒有完全聽懂她的話,但接過那份文件後便明白了。
那些他所經歷的一切,在這份看來已盡量詳細的資料裡,也不過只佔了寥寥幾行,她還貼心的用紅色將那幾行字標起來。
奇跡終究沒有出現,常州一役宋軍只撐了一個月,幾乎是他中箭自城頭墜落後便被破城,蒙古人大肆屠城,幾無人倖存。
而那已是距今約七百多年前的事。
他沉重的閉上眼。
見他這樣,她倒有些不安了,「哎,你別難過啦,事情都已經過這麼久了……也許上蒼將你送來現代,是為了要讓你有新的人生呀!」
「我要回去。」他突地睜開眼,異常堅定的道:「我要回到德佑元年,與蒙古軍一戰。」
「咦?你說什麼?」他又用起她聽不懂的語言,孟悅然只能從他的神情中,猜測他的意思,「你想回宋朝嗎?可你就算回去也改變不了什麼呀。」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蒙古人屠城。」他咬牙切齒的指著被她畫上紅線的地方。
「姜緣。」她按住他的肩頭,「你冷靜點,歷史注定就是這樣了,你回去也改變不了什麼。」
「……」其實他也很清楚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逆轉已定的大局,可要他當沒這回事,又心有不甘。
「好了,你別激動。」她拍拍他的胸口,為了讓他聽懂自己的話,特意放慢了說話速度,「好好養傷,等你好了,我帶你去故宮……哦,那是個展示各朝歷史文物的地方,我想你可能會想瞧瞧。」
她安撫似的語氣奇異地平復了他激盪的情緒,姜緣低下頭,看著那只按在自己胸前的嫩白小手。
別想太多!他告訴自己。
昨晚看的那黑盒子,裡頭男女總是隨意抱來抱去,顯然這時代沒有太多男女之防的觀念,她這麼碰他多半只是民情使然,並非對他有什麼意思。
「謝謝。」他最後還是只能向她道謝,並藉著躺回床上,擺脫那只令他心頭發癢的小手。
「別客氣。」她嘻嘻一笑,「我哥都說我愛心過剩,在路上看到受傷的小動物都忍不住撿去給獸醫看,不過撿個從古代來的男人還是第一次呢!」
她個性向來豁達,如此不可思議的事,隔個晚上也就坦然接受了。
甚至還暗自開心自己撿到的是枚養眼的古代帥哥哩!雖然因為有傷在身,看起來很是憔悴,但他的身材和氣質卻極佳,有大大加分的效果。
姜緣怔怔瞧著那張燦爛笑顏,那是在他過去二十六年生命中從未見過的美景。
她的眉眼間儘是淘氣愉悅,沒有半點憂慮。
恐怕唯有富足盛世,才能養出像她這樣的女孩吧?
腦海遙遠的記憶中,他也曾有個甜美可人的妹妹,然而長年的飢餓卻使她瘦小羸弱,臉上也不曾展過舒心的笑容,過世時年僅七歲。
面對這樣一張燦陽般的笑靨,他難以形容心中紛亂的情緒,像是參雜著幾許妒羨,卻又不由自主的深深著迷……
不管如何,無論他對她是什麼觀感,在短暫未來的日子裡,只怕他們得長時間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