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人都笑了,連奴僕也是一樣。
只有李氏的臉色黯然,彷彿在這一刻成為了局外人。
才秋分,但寒意已愈來愈重。
繡眉坐在寢房內看著娘留下的幾本菜譜,這可是她的嫁妝,早就快被翻破了,想到當年娘若沒有被賣到青樓,喜歡做菜的娘說不定會成為一名廚娘,而老鴇為了培養娘成為名妓,可以跟著那些官員或文人吟詩作對,還讓她念了幾年書,後來娘把這些都教了自己,想不到真的派上用場。
她翻了幾頁,想著要先做哪幾道菜給相公品嚐看看。
不期然地,房門被人用力推開。
「二叔!」玉疆連門都沒敲,就直接闖了進來。
「你二叔出門去了。」繡眉對他的無禮倒是習慣了。
「二叔不出門的,所以你別想騙我。」他一臉不信。
「是真的,不然你去找找看。」她笑說。
「哼!」玉疆不想見到這個搶走二叔的女人,轉身就要走了。
繡眉擱下菜譜。「可不可以坐下來陪二嬸說說話?」其實這孩子又有什麼錯,她該學著接受他。
「我才不要!」他昂起頭說。
「你怕我?」繡眉決定用激將法。
玉疆果然上當了。「我才不怕你……」說著,便一屁股坐在桌旁的凳子上,很不客氣地拿著碟子上的點心來吃,卻意外地好吃。
「這是什麼?」他吃了一個又拿一個。
繡眉看著坐在身邊的玉疆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這叫五香糕,是二嬸剛剛才做好的,想說要留給你二叔吃。」
「一點都不好吃。」玉疆嘴硬地說。
她在心裡偷笑。「你娘一定做得比二嬸好吃。」
「哼!」他絕不會說娘不會做這些點心。
「你很喜歡你二叔?」繡眉佯裝漫不經心地問。
玉疆又哼了哼。「當然喜歡了,因為二叔就像我爹。」
「我想也是這樣。」繡眉早就看出來了,他們比真正的父子還要親。「如果有個人這麼疼我,我也會把他當作親爹一樣,玩累了可以讓他背著走,被人欺負時,可以出面保護我,那該有多好。」
「你沒有爹嗎?」他困惑地問。
繡眉澀笑一聲。「我有爹,但又好像沒有……從小到大我很少看到他,甚至連見上一面都很難,只能遠遠地看一眼,所以好羨慕大娘生的孩子可以和爹同桌吃飯,爹還會陪他們玩……」
「那就跟沒爹差不多。」玉疆不懂得修飾。
她也同意這句話。「沒錯,真的就跟沒爹差不多,所以我能體會你想要有個爹的心情,好不容易有個這麼疼愛自己的二叔,又擔心會被人搶走了,所以才會這麼討厭我對不對?」
「我……」玉疆想到她跟自己一樣都沒爹,好像沒那麼討厭了。
「小的時候,我常常在想爹是不是不喜歡我了,為什麼他都不來看我,連他長什麼模樣都快要忘記了……」繡眉紅著眼眶說道。
「嗚……你比我好……我連我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這番話似乎說中玉疆的痛處,他頻頻用手背抹去滑下的淚水。「為什麼他那麼早就死了……他為什麼不要我和娘了……」
「明明都是爹的孩子,為什麼我就不能天天看到他?為什麼連叫他一聲爹的機會都這麼少……」繡眉從來沒跟人說過這些,連娘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渴望,就怕說了會讓她傷心,而此刻面對的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又有著相似的遭遇,所以才讓她撤下心防。
「我連想叫都沒得叫……」他哭得眼睛都紅了。
繡眉用手絹拭了下眼角。「那我真的比你好一點。」
「至少你還見過你爹……」玉疆一邊哭一邊說。
她哽聲回道:「是啊……」
「就算沒有爹也沒關係,我還有二叔……」他用力吸了吸氣,把眼淚和鼻水擦乾,不再哭了。
「他永遠是你的二叔,也會跟以前一樣疼你愛你,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繡眉微斂眸光,只有自己才明白這句話真正的意思——二叔是不可能會成為你爹的。「二嬸也就是因為這樣才會這麼喜歡他。」
玉疆想著她說的話。「真的嗎?你不會要二叔不管我和娘了?」
「當然不會了,你現在不相信也沒關係,等時日一久便知道我有沒有騙你。」繡眉不奢望這個孩子喜歡她,但至少別當她是敵人。
他斜睨著二嬸。「如果敢騙我,我就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好。」繡眉嫣然笑說。
「我還要拿一個五香糕回去給娘吃。」玉疆現在面對二嬸,想到之前那麼沒禮貌,怪不好意思的。
繡眉將裝了五香糕的小碟子推到他面前。「你都拿去好了,我再另外做給你二叔吃。」
「那……我以後還可不可以再來?」他怯怯地問,因為剛剛和這個二嬸聊過之後,似乎覺得親近不少,不再當她是外人了。
「當然可以,不過記得要先敲門。」她莞爾一笑。
「知道啦,那……二嬸,我走了。」說完,玉疆捧著小碟子跑出去。
砰地一聲,房門又被人用力關上,繡眉不禁失笑,想到之前還嫉妒他,也覺得太幼稚太小氣了,玉疆只是渴望有個爹,這種心情還有誰比她更懂。
約莫一個時辰後,風煜深從外頭回來了。
「相公是上哪兒去了?」連玉疆都說相公平常不出門的,所以繡眉難免會覺得好奇。
風煜深洗了把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娘子過幾天就知道了。」
「什麼事這麼神秘?」她失笑地問。
他執起妻子的手,在桌旁坐下。「不是捎信跟岳父說了,六天後要陪你回娘家?應該可以趕在那天之前完成,就能送給娘子了。」
「要送我的?」繡眉笑睨著賣關子的相公。「到底是什麼?」
可惜風煜深還是不肯說。「娘子到時就知道了。」
「真是吊人胃口。」繡眉嗔惱地抱怨。
「娘子打算送岳父什麼禮品?」他笑著轉移了話題。
她淡嘲地笑了笑。「送爹的倒好辦,送給大娘的反倒要費點心思,因為不管禮品有多貴重,她總會找到藉口來挖苦我,另外大哥和大嫂,以及若齡妹妹的都要準備才行。」這幾天就是在煩惱這件事。
「咱們可以去請教娘,說不定能幫忙拿個主意。」風煜深明白她的憂慮,不會坐視不管。
「說得也是,我怎麼沒想到。」以往都是繡眉一個人自己做決定,沒有人可以請教,不過現在不同了,她不只有相公,還有公婆。「咱們這就過去。」
風煜深見她眉開眼笑,像個孩子似的,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
就這樣,夫妻倆相偕去見了龐氏。
屋裡除了龐氏,自然還有身為長媳的李氏,婆媳倆閒來沒事總會一面吃著茶點,一面聊天,聽婢女說次子夫妻來了,便讓他們進去。
當兩人落坐,由繡眉開口道出來意。「媳婦兒有事想請教婆婆……」
等龐氏聽完之後,知道二媳婦是特地來請教,自然覺得她這個婆婆受到尊重,無形之中對繡眉也就多了幾分喜愛。
「這事就包在我身上,包管你大娘會喜歡。」龐氏可以拍胸脯保證。
繡眉連忙道謝。「那就麻煩婆婆了。」
「要是早知道你這麼懂事,我也少操這份心。」她笑歎一聲,然後睇向溫柔婉約的長媳。「你說是不是?」
「是,婆婆。」李氏幽怨地掠向小叔一眼,然後垂下淒楚的眸光。
「在大嫂面前,繡眉不敢自誇。」繡眉也沒有錯過對方的眼神,有別的女人在垂涎自己的相公,偏偏她又不能吃醋,更不能主動攤牌,叫對方早點死心,只能忍耐,這種滋味還真不好受。
「二弟妹太客氣了。」李氏謙虛地說。
龐氏笑瞇著眼,又看向二媳婦。「現在就等你的肚皮有好消息傳出來了,快幫煜深生幾個孩子,讓我再抱孫子。」
「娘,孩兒跟繡眉才成親兩個月,您別心急。」風煜深輕聲制止母親。
她瞪了兒子一眼。「娘只是隨口說說,又不是在逼她,現在你是有了媳婦兒就不要娘了。」
風煜深趕忙出聲辯解。「孩兒不敢。」
「媳婦兒會努力的。」繡眉含羞帶怯地回道。
聞言,龐氏滿意地直點頭。「好、好。」
只見李氏臉上跟著笑了,心卻像是在滴血。
這個男人終究還是不屬於她的,早在自己嫁進風家那一天起,就注定是這樣的結果,偏偏她還是想不開。李氏幽怨地思忖道。
又跟母親聊了幾句,風煜深才帶著妻子告退,返回居住的院落。
「怎麼一臉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因為娘剛剛說的話給了你壓力?」關上房門,只剩下他們夫妻,風煜深露出擔憂之色。「不要想太多,一切順其自然就好,娘那兒有我擋著。」
繡眉白他一眼。「相公真是什麼都不知道。」這個男人還真是遲鈍,都這麼多年,居然沒有察覺到大嫂對他的心意,害得自己這麼煩惱。
「那你就說給我聽。」他緊張地回道。
「我不想說!」她一臉沒好氣,可不會笨到告訴自己的相公,何況他也不會相信。
「娘子,到底是什麼事?」風煜深一再追問。
「沒事!」她嬌哼。
他皺起眉頭。「明明就有……」
「我只是覺得大嫂一個人很寂寞,改天我約三弟妹一塊去找她,也可以去廟裡上個香,祈求一家平安,當作是出門散心。」繡眉建議道,等和李氏打好關係,或許就能找機會點醒她了。
「說得也是,自從大嫂嫁進門,還不到半年,大哥就因為生了一場急病過世,她那時又懷了玉疆,所以根本沒出過門,現在對出門這件事也意興闌珊,我又不便勉強,要她點頭恐怕不太容易。」風煜深一臉以妻為榮。「不過聽到娘子這麼關心大嫂,我真的很高興。」
繡眉被誇得有點心虛。「我沒有相公說得那麼好,其實我這個人很自私,不喜歡看到相公對別人太好,明知道這樣太小家子氣,但又控制不了……」
「想要獨佔一個人的心情我明白,也是我疏忽了,之前總是只想著自己,一味地逃避,沒有對你付出更多的關心,才會讓你不安,我會好好改進的。」他將妻子摟進懷中,安撫地說。
這番話漸漸撫平了繡眉心底的不安全感,嫣唇微微一揚。「相公,咱們會做一生一世的夫妻吧?」
風煜深臉孔一整。「這是當然了。」
「嗯。」她要相信相公。
「你永遠是我的妻子,更會是我唯一的女人。」風煜深再次承諾。
繡眉突然也覺得好笑,居然患得患失起來。
一切都會沒事的。
數日後——
今天是女兒和女婿一塊回門的好日子,單大人特地請假在家等候。
「都已經出嫁兩個月了,還回什麼門?到現在都未時了還沒來,這派頭可還真是大……」姜氏不滿地叨念著,上回歸寧,她故意不露面,就是要讓繡眉那個死丫頭知道自己不受歡迎。
單大人啟唇,最後還是閉上了。
「娘,人到了嗎?」最小的女兒若齡珊姍姍來遲。
姜氏啜了口茶水,嘲弄地笑了笑。「還沒,咱們從早上等到現在,都過了好幾個時辰,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娘,我一定得來嗎?」若齡一臉嫌惡。「真不想再看到那個醜八怪,要是晚上又作噩夢怎麼辦?」想到異母姊姊出嫁那一天,見到那位姊夫,只瞄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更慶幸不是自己嫁過去。
「要真是那樣,娘就再帶你去廟裡拜拜,驅驅邪。」姜氏說得煞有其事的,讓單大人實在聽不下去了。
「你們母女倆就不能留點口德嗎?」這對母女還真是一模一樣。
被夫婿這麼一罵,姜氏的脾氣也上來了。「我哪裡說錯了?倒是你那個好女兒,才嫁出去沒多久,就懂得擺架子,讓咱們在這兒乾等,當上風家的二少夫人還真是了不起。」要不是看在親家的身份,她才懶得理。
單大人受夠也聽夠了。「你要是不願意,可以不必坐在這裡。」
「老爺這話是什麼意思?」姜氏臉色變了又變。
「你要怨要恨的話就衝著我來,繡眉是無辜的,這會兒她都已經嫁出去了,夫人還想怎麼樣?」就因為女兒已經嫁為人婦,不用擔心在府裡又會受到妻子的惡整和欺負,所以單大人的口氣也漸趨強硬。「若齡,陪你娘回房去!」
「你……」她為之氣結。
若齡小聲地安撫:「娘就忍一忍吧,反正以後也不是經常看得到。」
「哼!」姜氏好不容易才把怒氣按捺下來。「說得也對,反正以後也見不到那死丫頭,我就不跟她一般見識,免得說我這個當大娘的肚量小。」
單大人只能搖頭歎息,接著便聽到外頭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老爺、夫人,他們已經到了!」管事興沖沖地進來稟報。
「已經來了嗎?」單大人早就等不及地起身,大步地跨出了前廳。
姜氏心裡再不情願,也要做個表面功夫給風家的人看,只好跟著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