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七天便過年了,府中上上下下都在忙,忙著打掃、忙著購買,不過,這些都不用荊心同打理,管家老劉已經安排得妥妥當當。
已經掌燈了,他還沒有回來,她執著木梳坐在鏡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長髮。這些日子他忙得很,退了朝多給父親找去,常常夜深了才回來,他的神情一日沉過一日,她知道有事要發生了。有時她想,若是去勸父親會怎麼樣?父親會不會放棄那種枉念呢?不,她知道,多疑的父親會有所察覺,那時他害的不只是楊衡,還有肅帝和許多朝中大臣,她的罪過怕死百次千次也不足償啊!父親不會放棄他的執著,所以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這樣無助地等。除了外衣,躺到床上,這些日子都沒有等他,有時他回來了,她也只裝作不知,她有些害怕面對他,害怕他對她說些什麼。
遠遠地看著那燈光,楊衡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他都在忙碌著,容王終於要行動了,會在過年的時候奪位。這的確是個好的時機,人們多半忙著過年,誰會猜到會有這樣的變故?他兩邊忙碌著,在容王這邊參與籌劃,又暗地到皇上那邊應對計策,這場仗真的很辛苦,肅帝那裡也已經準備妥當,他知道他勝的可能性很大,因為他們在暗處,而容王在明處。今日一切都定下了,就在年三十的時候,也就是七天之後的午夜,一切就都會有結果了,他期望又害怕著。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荊心同,隨著時間的推移,計劃的周全,他害怕面對她。他知道他晚歸時她只是裝著睡了,他卻裝作不知。今天她會怎麼樣呢?她一直沉默著,聰明如她,總是會猜到些什麼,但是她選擇了沉默,她心中的痛苦他無力安慰。看著那燈光越來越近,他的心情越來越不安,走到門口,他停下來,手扶著門邊卻沒有推開門。
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停在門外再未見動靜,她屏住呼吸等了一會,他沒有推開門,但是她知道他也沒有離開,他站在門外卻不進來,心中的矛盾一定如她一般吧!她起身拉開了門,看到的是一雙滿是痛苦又有些驚訝的眼睛,她知道,他的痛苦從來不比自己少。
門突然打開了,他很驚訝,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來開門,看著她只著了褻衣,知道她已經躺下了。她的眼睛很明亮,沒有愁苦,沒有焦慮,也沒有懷疑,只是很明亮,而這明亮卻讓他有些不安,不安什麼呢?他也說不清楚,只有不安。
她伸手握上他的手,真涼,她能愛他一日便愛一日,萬萬不想不能愛時後悔當初不曾珍惜。
聽著她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他睜開眼睛看著黑暗中她的睡顏,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這樣的夜晚有多少?從前有很多,這半年多來卻很少有,因為她吧,她給了他一份安心,可以放心、踏實地睡去,沒有噩夢的驚擾。只是,這段時間他重又失眠了,為著自己的計劃,有一種期盼,這一日他盼了二十幾年,他興奮著;又有一種膽怯,塵埃落定時如何去面對她?她的平靜和沉默讓他猜不透她的心,她似乎什麼也不知道,又似乎什麼都瞭然於心。
在被中尋到她的手握住,他的心中顫著,這感覺有些不踏實,是啊,她是聰明的,如此的平靜是為何?她再不曾在他的面前提容王,也從未探過他的計劃,為什麼?她的心中想著些什麼?她在給了他一份安定的時候,心中也是痛的,也是苦的,只是自己卻不能為她擔著。
「心同……心同……」一番掙扎之後,他下了決心般地說,「心同,容王計劃在年三十的時候除去肅帝篡位,我與肅帝也準備好借此一擊,勝算十之有九……」
他說出的這幾句如此的平淡,只是這過程中將會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心同。」他柔聲地說,知她聽不到,他只是想和她說說話,這仇這恨放在心中二十幾年,卻從不曾像今年這樣讓他矛盾,為什麼和她說這些?這本是極秘密的,一絲的差錯要的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性命……可是,他卻想告訴她聽。七天之後,會是怎麼樣的情形要他和她去面對呢?失去父親的心同會怎樣?怎樣的痛苦?怎樣的恨自己?她曾說,只願夫君歸穩田園時也帶上心同,到那時她還會再有這樣的心思嗎?曾經許下執手之約、白首之盟的龍佩她可還願托給他?
一滴淚流出沒入發中,淚的滋味他曾是陌生的,奶娘走了之後他二十幾年不曾流淚。可這個女子卻讓他放心地流淚、放心地發洩,他何其幸運遇到她,她何其不幸遇到他?若……不想了、不想了,這世間本就沒有這個若字啊!
「你去過江南嗎?我在書中瞧見過,真美,霧靄樓台,白牆黑瓦,儂聲軟語,小橋人家,我曾心心唸唸地想著盼著……心同,我們去那裡看看好嗎?然後我帶你去趟杜城,不知那些鄉里鄰居可還在嗎?你若願意我們再去看看你在江南塞北分隔幾年未見的姐妹。再來,還要去尋一尋你從前的侍女,可是叫鏡兒?我知道你心中總是惦記著她的,尋到了你若是喜歡我們便也和他們一同住下,其實於我,住在哪裡都無妨,身邊有你便是家了。我們置些田地,蓋幾間房子,我教人識字、做文章;你繡花織布,這生活可是你想要的?」
他只想著這些美好的,如此便開懷許多,說著、說著,便帶了笑容睡去。
窗外雪花飛揚,愈下愈大,瑞雪兆豐年,想來明年會是好年頭吧?
荊心同無聲地睜開眼,看著他嘴角隱隱的笑容,心中一痛,這份愛是上天的玩笑?是命運的懲罰?抑或是月老的疏忽?她曾想上天總是待她不薄的,她雖失去了容貌,卻給了她這樣一位知她、愛她的夫君,她曾想不奢望白首,可是,愛到深時、愛到濃時、愛到重時,這貪念便生了。
他的一聲聲一句句她都聽到了。他的矛盾,她知道;他的痛苦,她曉得,只是現在她無力去做什麼,她能做的就是裝作不知。他許給她的將來,是她期盼的,只是,她怕不能與他共同擁有。
她抬起手輕輕地撫上他的眉,這些日子他的眉總是皺著,不知道他日他的眉間再沒有了陰雲時,她在哪裡?無論在哪,天上人間她總會為他祈福的。她不擾他,她努力地愛他,只是,她的決定不能說給他聽。她也兩難,父親她如何能對不起,夫君她如何能放得下?怎麼樣的決定都是傷,她便自私地為了他吧……她微微地起身,看著手指在他臉上摩挲,感知著指下他的溫度,衡,莫要怨心同、怪心同,更莫要恨心同,只希望來年他日再想起心同時心中能有一片溫暖,心同就知足了。她摸著胸前的玉珮,娘啊,他是她的良人,他待她不是一個好字能說的,他配得上這塊玉珮,只是,娘啊,你可曾想過,這樣的人女兒竟也不能與他共老。雖然,送給他玉珮時,心中便知道這婚事怕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樣,心中想著有他的情有他的愛足矣,但是私心中,想的怎麼不是一份天長地久?怎麼不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的手在他的五官上劃過,然後環上他的腰,把自己的臉龐緊緊地貼在他的胸上,他反射般地環住了她,她一驚,以為他醒了,可是,沒有。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跳,她要記得,記得他的樣子、記得他的溫度、記得他的懷抱、記得他們間所有她能想得起的,一直記到喝孟婆湯之前。
以後,她或許當真能陪他下江南,與他赴杜城,去看望姐妹,尋找鏡兒;或許當真能與他過一段平靜的生活,若當真如此,她別無所求了。
聽著鞭炮聲響起,人們在迎接新年了,他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傳回來,萬家燈火裡,她的一個親人就要消逝了。倚著床恍惚地想著許多事,四歲那年的火、母親的淚、父親的歎息、初知姻緣的不安、新嫁婦的恐慌、婚後的相知相愛、那次被綁的變故、那天夜裡他全盤托出的計劃……似睡非睡間,她看到肅帝坐在殿上,衡立在旁邊,父親呢?一陣長笑聲傳來,她看到父親被四個人壓著,官帽已經被摘了去,長髮披散開,父親的嘴一張一合似在說些什麼,只是她聽不到;然後她看到母親躺在床上,臉色極蒼白,伸出來的一雙手頹然垂下,她情急下醒了過來,五臟俱裂的痛讓她冷汗直流,難道父親敗了?母親呢?母親怎麼了?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心中一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扇門,撲門而入的是小翠。
「夫人,容王府上差了人來,說是接夫人過去……」
小翠喘息的當兒,荊心同緩緩地坐了下來,消息已經傳到容王府了?母親知道了?
「說是老夫人不成了,要夫人快去!」
「母親?母親……」心中被什麼揪緊了般,她是不孝的,只是母親能明瞭她心情嗎?她不是為了自己的情愛才作這般的決定,不,她不求母親的原諒,她背叛了父親也背叛了母親,她當真是不孝的,她求母親責她,求父親罵他,求他們不要恨她……
「說是舊疾發了,很急。夫人,快去吧。」
荊心同起身自牆角的朱漆櫃裡取出件白衣,潔白的綢料,淡綠的荷花,墨綠的荷葉,粼粼的波光,是母親要的,母親姓白單名一個荷字,且她人也極是愛荷,尤其是白色的荷花。一日母親要她做件繡著白荷的白衣,她說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哪日走了就穿著它。這衣裙她繡了幾次,卻總不能完成,手裡拿了針心中卻想著到哪裡尋些上好的藥材,但終究還是拗不過母親的意思繡了。
「母親!」
撲到母親的床邊,看著枕上那蒼白無色的臉,荊心同本已擦乾的淚又流了下來,她知道,母親已回天乏力了。
「母親!」
聽到了她的聲音蕖妃睜開了眼睛,看了一會終於認出了她,她伸出乾瘦的手握住荊心同的手臂。
「心同,你來了……好……好……來了就好,我心中……總是掛念著你,見著了才放心……」
一句話便讓渠妃氣喘吁吁了,荊心同扶起母親,讓她的身體半靠在自己的身上,許久不曾同母親這樣親近過,自分院而居,便不能再偎在母親的身邊了。
「母親。」
「心同……喚我一聲娘親,我時時這樣想著,卻也知不合府裡的禮法,如今我要走了,再也不用顧念什麼了。我的一生被這禮法拴著,到頭來人人羨慕著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苦處,卻說不得。」
「娘,」這一聲娘又如何不是她盼著的?也是被禮法拴住了,不敢說、不敢喚啊!「娘,心同知道娘的苦、娘的痛,娘再忍著些,等父親回來了去請宮裡的太醫來。」
蕖妃握緊了她的手,「不,心同,娘等不到他回來了……這些年來我都是知道的,在你父親心中什麼也沒有皇權重,其實我怎麼不怨他,怎麼不知道那幾位夫人的痛,只是我愛著他,離不開也改變不了他,只能這樣了吧!今日是個關鍵,我知道,他等了這麼多年,忍了這麼多年,如今是最後一搏了。」
荊心同的心中一驚,原來母親也是知道的,看著母親的臉色轉得紅潤,她的心下卻痛得很,這不是迴光返照嗎?
蕖妃的聲音裡充滿了溫情:「我本想等他回來的,再看上他一眼,只是娘等不到了,我等得太辛苦,等了一輩子……那年我只有十四歲,第一眼見到他……」
荊心同第一次聽到父母的情事,在母親的彌留之際,那曾經美妙而絢爛的愛情吸引了她,感動了她。
「心同,在我知道了他心中的那個秘密了之後,我那樣的痛苦,幾次想要離開,可是我愛他啊!然後我開始幻想著也許哪天他想得通了,放下了,帶著我去過一種平靜、平凡、平淡的生活,就像天下那些普通的夫妻一樣……我失望了,後來有了子衍,我把心思放在了他的身上,再有了你,除了你們的平安和幸福我便不再求什麼了。我知道他對我的愛,知道他對幾個兒女有許多的抱歉,尤其對你,只是,什麼也不能讓他放棄……心同,從前娘心中最放不下的是你,木公子對你的好娘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娘知道你的幸福來了,娘心中放不下子衍……」
「娘,心同一定會找到哥的。」
蕖妃笑笑,「不,心同,娘只是放不下他……你、你只要過得好娘就滿足了。」
她突然直起身子,眼睛直直地看向窗外,講話的聲音變得高而急促,「心同,你看,你父親怎麼給人綁了,怎麼了?怎麼會這樣?」
荊心同心裡一驚,也抬頭向窗外望去,窗外陽光正足,哪裡有父親的身影,就在這時,蕖妃的身體倒回了她的懷裡,氣喘吁吁地說:「心同,娘有一句話要說給他聽,黃泉路上,奈何橋邊,我等著他。」
「娘、娘。」
她驚恐地扶起母親,卻看到母親渙散的眼神,聽到母親游離的聲音:「那天荷塘邊,他擁著我說,這一眼便定了一生,我又何嘗不是……」
再往下卻不說什麼,荊心同低頭一看,母親已經含笑走了。她反倒沒有流出淚來,她本是不經大事的人,這次卻不慌張,安排了府裡的人準備母親的後事,彷彿這不是頂大的事,也許她覺得於母親而言這是好事,看不到父親的失敗,看不到她的背叛。
轎門被挑開,迎上的是楊衡一雙焦急的眼睛。
「心同,出了什麼事?」
「母親走了。」這簡單的話,她平靜的神情,卻讓楊衡心痛無比。
回到房裡,遣走下人,屋裡只留下一片冷清。見著了他,她的心中瞭然,不心痛,不心慌。
看著她換上新的衣裙,又對著銅鏡整理容貌、髮髻,楊衡心知不對,她應該哭泣、應該詢問的。
荊心同回過身走到他的身前站下,定定地看了看他,不待他講話,曲膝跪下。楊衡心中一驚,剛伸手要扶,卻被她抬手攔下。她覆下身體,他的心中痛得無以復加,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她跪在他的面前,以頭觸地。
她緩緩地直起身,輕啟朱唇:「衡,心同求你三件事。我父親罪重謀權,按罪當連誅九族……我不為荊家人和主事者求命,只是,容府和其他府裡的奴僕、雜役……」
不待她講完,他急急地說:「心同,肅帝開恩,此事只定容王與其他主事者之罪,他人會有牽連,但罪不至死。家眷流放,家役遣散。」
「謝肅帝開恩。」
是啊,這是天大的恩情,如此她的心中會好過一些。她再次輕輕地覆下身體,這時,楊衡受不住,隨著她跪了下來,
「心同。」只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他卻不知再說些什麼。
「衡,我知父親應處腰斬,」話到這裡,她的淚流了出來,腰斬,多麼殘忍的刑罰啊,「我求……」
他伸手擁她到懷裡,她承受著怎樣的痛苦啊,「心同,肅帝有意賜酒,對外說容王暴病獄中。」
「不,」她自他的懷中抬頭,「父親如此驕傲,定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天下人當他是亂臣,他的許多行事不光明、不磊落,但他絕不是只做不當之人。衡,我只求他去得快些,痛得少些。」
她輕輕地推他,他卻不允,「心同,你不要再用『求』字,再說『謝』字,我受不起。」
「衡,可否請肅帝定為斬首?」
「我立即進宮去求肅帝。」
「父親哪日行刑?」
「明日午時。」
「我想見他一面。」
「我已經安排好了,今晚酉時我引你去。」
由前面的獄卒引領,走過一排排空著的牢房,荊心同微微顫抖著,父親,高高在上的父親,如今被關在這裡。
隔著木欄看著側臥在稻草上的父親,恍如隔世,她走進去跪在地上,輕聲地喚了聲父親。
楊衡轉身帶著獄卒離去,此時,他不應留在這裡。
看著父親回轉的身形,看著父親散亂的發、憔悴的容顏,一句話衝到了嘴邊:「對不起,父親,對不起!」荊心同把頭叩在地上,大哭。
容王扶起她,臉上露出的竟是慈祥的笑,「心同,哭什麼?你沒有對不起父親,說來,父親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母親、對不起你的幾個姐妹,只是父親欲成大事也顧不得這麼多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事敗,說來是天意吧。」
「不、不,父親沒有對不起心同。是心同、是心同……」
「好了,心同,不要哭。你不怪父親、不怨父親就好。你母親可好嗎?今日朦朧中似看到她來找我,她離開時讓我好生難過。」
「母親……母親已經走了。」
「走了?」容王輕聲地問,「是啊,我似看到她年輕時的樣子,原來是走了。走了好、走了好,我不願她受痛苦。心同,你母親最後說了些什麼?」
「母親說了你們的相遇,說了她的愛戀。」
「是嗎?」
「母親讓心同為她帶一句話,黃泉路上,奈何橋邊,她等著您。」
「好,今生我對你不住,來生我定不負你。」
「父親,您與母親慢走,心同到陰間再孝敬你們二老。」
「一切都是過眼雲煙的時候,才發覺權力、富貴不過是身外物,可我從不後悔自己的所為。」
荊心同看到父親側臥下不再講話,也不再看她,輕聲地說了句:「父親,我走了。」
走到門邊時,又聽到父親的聲音:「心同,將我與你母親葬在一起。還有,我不想你心中有仇恨。」
她猛地回身跪下,「父親!父親!」可容王卻不再回身,也不再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