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貞瑋把一杯咖啡放到厲碩巖桌上,她知道他只喝黑咖啡,也知道他的早餐只是一杯咖啡。他一向準時在七點五十五分進辦公室,西裝外套隨手一掛之後,就會捲起白襯衫的袖子,在辦公椅內坐定,喝上一大口的咖啡。八點整,他開始工作。
「中午和『誠旭』的鄭董約在老地方吃飯。」她拿著自己的小本子,向他報告他一天的行程。
「那個機電合約呢?」
「鄭董說會令你滿意。」
「『凱鑫』的尾款催得如何?」
「會計部說他們最後的百分之十會在年底前付清,不開票,現金入帳。」
「再相信他們一次,不然,就告訴他們後續的保固與維修我們全不負責。若一個大型購物中心監視系統和音響設備全失靈,想必那狀況會很可怕。」一講起正事,厲碩巖是絕對的一板一眼。
「瞭解。」
「我晚上是不是還有個飯局?」
「你阿姨要安排她一個朋友的女兒和你認識。」當了他三年的秘書,她不只是他的左右手,幾乎可以算是他的分身、他的影子。他身邊的事很多人都得透過她來傳達、敲定。
厲碩巖露出一個不耐、冷肅的眼神。他從來不是那種好講話或好相處的男人,他不喜歡浪費時間、不喜歡勉強自己,可是面對自己的親人,他偏又狠不下心來冷血無情的拒絕,於是他又得想個藉口。
「幫我找個理由。」
「你不想去嗎?」聞言,樊貞瑋的心中有一絲竊喜,但她平靜內斂的臉上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
「你不說廢話的,小樊。」他冷冷的掃了她一眼。
樊貞瑋其實有個很優雅的英文名字—Katrina,公司同事有人叫她Miss樊、有人叫她英文名、叫她貞瑋,或是直接叫她樊貞瑋,只有厲碩巖,從第一天見面就叫她「小樊」,完全把她當成男性助理看待,而不是一個美麗、大方、得體的萬能女秘書。
「那告訴你阿姨……你突然得下南部去談一項工程?」
「可以。」
「就說你得在高雄待一晚,明天才會回台北?」她駕輕就熟的說著細節。
「就這麼說。」他同意。
「說你這個月都很忙,必要時……傳真一份『加油添醋』的行程表給她?」這事她做過不少次了,熱心想要幫他牽紅線的長輩很多。
「很好。」
「那如果她要帶人來辦公室……親自給你看呢?」她連這都想到了。
「隨便你用什麼方式擋下我阿姨,向她下跪也行,只要她別打擾我上班。」
「我下跪」
「你不是萬能秘書?」
「好。我找人在你辦公室的門上裝炸彈,如果你阿姨執意要闖入,我就引爆炸彈。」她眼神及語氣都涼涼的,要耍幽默誰不會?
「不好笑。」他一雙原本能迷倒任何女性的黑眸,此時閃著冷光。
「Sorry。」自知玩笑稍微過火,她連忙道歉。
「我送洗的那幾套西裝,你幫我拿回來了嗎?」他不以為意的又問。
「今天晚上去拿。」
「方便直接送到我家嗎?」她有他家的鑰匙,並且可以自由進出他家。「我明天一早要穿。」
「好。」
「順便留個紙條給新來打掃的歐巴桑,叫她不要碰我的書桌,那裡不需要她整理。」
「OK。」
「你幫我歸類收拾好就行,那些文件書籍跟資料該放哪裡,你都清楚。」
「是。」
「我的冰箱快空了,幫我買些啤酒、礦泉水和水果。」他不客氣的繼續交代,好像還當她是他的貼身女傭似的,接著更說:「我的內衣褲該換了。」
樊貞瑋知道厲碩巖的習慣,他的內衣褲只有三個月的使用壽命,三個月一過,他習慣換新的。而且自從一開始他告訴過她,他內衣褲的Size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自己買過內衣褲。
「還有兩天才三個月。」她沒有忘,有關這個男人的任何事她都牢記在心。
「我先提醒你。」
「我沒有忘。」她強調著。
「這星期天我是不是有個同學會?」
「嗯。星期天晚上。」她像是電腦般可靠的說。
「你和我去。」
「又是我和你去?」
「反正我那些同學都認識你。」
「但是……」即使她也都認識了他的那些同學及同學的配偶,可若這一次再去,已經是第三次了。「但是你不會……或你同學不會覺得莫名其妙嗎?」
「莫名其妙?」厲碩巖擺出一副「你是哪裡不對勁」的表情。「哪會莫名其妙?他們認識你、習慣你、喜歡你,和你也聊得來,帶你去了,我可以安靜的喝我的酒、可以不用開口應酬他們,沒有人煩我,他們只會找你哈啦。」
「那你可以不去啊……」
「他們是我的同學。」
對,就因為他們有同學的關係,他才無法拒絕。這個男人面冷心熱,為他工作了三年,她會不清楚嗎?只要是他在乎的人,他就會逼自己去包容、去付出,他就是這樣的男人—明明有情有義,更有顆易感細膩的心,卻隱藏在一張冷漠、看似什麼都不屑的英俊臉龐之下。
「小樊,你沒有其他事好做了嗎?」看見她那張望著自己出神的臉,他忍不住皺眉。
樊貞瑋馬上有點心虛的回過神。
「幫我打給『成鴻』的副總,說我有急事找他。」
「好,我馬上打。」
「交代的事別給我漏掉任何一項。」他又提醒道。
「我哪次漏了?」她不自覺地頂嘴,對自己三年來的表現很有信心。
「出去吧。」他低下頭看著公文說。每當他不知道要怎麼反擊她的話時,他就會搬出這幾個字。
而樊貞瑋聽了,總是會偷偷露出一個勝利的笑容,然後踩著輕盈的腳步離開。因為她佔了上風,她贏了……
厲碩巖當然知道她的得意反應,但他從來沒有為此生氣,反而覺得莞爾。
三年了……
小樊從來沒有讓他失望或覺得無聊過。
換上睡衣,做好了睡前的皮膚保養,樊貞瑋已經跳上床準備要入睡時,放在床頭的手機這時震動了起來。
幾乎不用看來電顯示就知道這時候會是誰找她,她難道沒有下班時間嗎?
「我要睡了。」她搶在厲碩巖開口之前先說道。
「我喝了酒。」
「叫計程車。」
「你知道我不喜歡在喝了酒之後搭計程車。」
「那找人送你回去。」
「我現在不正是在這麼做?」他的聲音裡有笑意,接著轉為命令的語氣,「快點來,小樊!」
「我說我要睡了……」
「我是老闆,我還沒說你可以下班。」他霸道的說。「快點來接我!我頭有點痛。」接著他說出了一個地點。「小心開車。」
「你喝了多少?頭痛?要帶止痛藥嗎?」
「快來接我就是了!」隨即吼完之後,他結束通話。
「你……」樊貞瑋被掛了電話,可下一個動作卻是跳下床。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而這會在客廳裡看夜間新聞的樊正揚夫婦,看到女兒下半身穿睡褲、上半身卻是一件時髦的風衣走出來,不禁搖了搖頭。她這種不搭調的穿法他們雖不能說看得習以為常,但頻率還是很高,實在不希望再看到了。
「又是你老闆?」樊正揚蹙起眉,做父親的自然會為自己女兒的安危操心。「快要十二點了。」
「喝酒不開車是對的。」樊貞瑋幫著厲碩巖說話。「而且他付我高薪,做這點小事沒什麼。」
「貞瑋,你是女生,他不會自己叫計程車嗎?」崔秀雅心疼女兒這麼晚還要出門。「何況你已經下班了,難道不能拒絕他嗎?」
「媽,反正我又還沒睡。」
「你睡褲都換好了。」
「所以我加上一件大風衣就可以出門了啊。」樊貞瑋說服父母也在自我安慰的說。「我只是送他回家,馬上就回來,不會太久的。」
「貞瑋,你是秘書,不是貼身隨扈。」樊正揚見過厲碩巖,覺得對方有肩膀、有魄力、一看就知道是做大事業的男人。如果可以不要這麼「折騰」他的女兒,他會更欣賞。
「爸,我得去。」
「只要你拒絕他一次,下次……」
「我快去快回。」樊貞瑋套上布鞋,拋下一句話就以火燒屁股的速度由屋裡往外衝。
「這孩子……」樊正揚歎了口氣。「唉!」
崔秀雅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心想還是女人懂女人。她跟著歎口氣,明白厲碩巖那個男人,可以令任何女人為他不顧一切。
「我想,」她試圖輕描淡寫的說。「貞瑋應該『不討厭』她的老闆。」
「你的意思是……貞瑋『喜歡』她老闆?」樊正揚瞭解自己老婆一向的說話方式。
「你還看不出來嗎?」
「但是……他們是上司和下屬……」
「正揚,別忘了他們也是是男人和女人。」
「你覺得有可能?」
崔秀雅的心一沉,「感情的事,誰知道會怎麼發展呢……」
* * *
厲碩巖沒有抽煙的習慣,但是在酒店外等樊貞瑋來接他時實在無聊又乏味,他只好向泊車小弟要了根煙。
他當然可以在酒店裡等,可是裡頭的酒味、煙味、脂粉味及刺鼻的香水味,已令他反胃不已。他需要新鮮的空氣,他需要吹吹風。
一根煙快抽完時,他總算看到了樊貞瑋那輛小到不行的藍色小車—坐兩個人剛好。他把煙蒂扔掉後,她的車已停在他面前。
拉開車門,他動作瀟灑地上了她的車,但一上車隨即按下電動車窗,保持車內空氣的品質。他能夠要她來接他,但她不需要呼吸從他身上而來的、那充滿酒味、煙味與香水味的混濁空氣。
「你看起來沒有很醉啊?」樊貞瑋一邊小心開車,一邊偷偷地瞄他。
「我從來不會很醉。」他一向自制。
「那你……」何必要我來接?
「只要喝了酒,我就不開車。」
「這是好習慣,也表示你是守法的好公民,但你可以攔計程車。」她知道他不喜歡和陌生人同處在密閉的狹小車內空間,可一定有其他的方法能克服。「要不然,你可以和固定的車行合作。車行我來找,再挑一個你看得順眼的司機,只要應酬前先聯絡好,每次就可以由那個司機去接你。」
厲碩巖的回應,是一聲冷哼。
「這樣也不行?」
「我是天天要你來接嗎?」
「不是。」
「那我是少發了你加班獎金?還是少付你津貼?」
樊貞瑋知道在金錢、物質方面,厲碩巖非常大方,而且只要他出國回來,總是不忘帶巧克力、小飾品之類的東西給她。而在她生日時,他甚至還會送上名牌包。
他看似作風冷硬,實際上卻很知道怎麼教人心悅臣服。
所以私底下,她偷偷替他取了個「牡蠣」的外號,意思是他有著最堅硬的外殼,卻有一顆柔軟無比的心。
她暗戀他三年,一開始是著迷於他雄赳赳、氣昂昂,那把天下踩在腳底的男子漢氣勢。當然,也有部分是因為他有一張會令女性癡迷、不可自拔的俊臉。
可是真正教她愛上他,願意守著這份單戀、甘心當他秘書兼貼身女傭、隨扈的原因,則是因為她看到了在他那冷硬的表相下,願意付出、願意委屈自己,只要他在乎的人都滿意的那份心。
「那你不會擔心我的安全嗎?」
「你的開車技術我信得過。」
「但是很晚了,」她微微側著臉問:「你不擔心會有好色之徒……」
「小樊,」厲碩巖認真的打量她。「你是不醜啦,身材也有八十分,但是一個穿著睡褲、布鞋,身上一件大風衣裹得緊緊又脂粉未施的女人,想要引起歹徒的邪念,好像也不是那麼容易……」
樊貞瑋閉上嘴。這不是玩笑,這是「侮辱」了。
「沒有回應?」他揶揄的投去一眼。
「虛心接受。」她微微負氣的說。
「我其實比較喜歡你頂嘴。」
「我才不會沒事就頂嘴!」
「你現在不就是了?」
「我是哪裡……」發現自己中了他的計,她連忙握緊方向盤,改口道:「我這個人才不會像小孩子似的頂嘴,我只是在講理。」
厲碩巖沒有接話,手肘撐在車窗框上,手指則按摩著自己的太陽穴。他一邊吹著晚風,一邊享受著這舒服的時刻……
其實樊貞瑋的抱怨是隨便嚷嚷、隨便演演的,她很珍惜這個可以開車送他回家的機會—應該說,她很珍惜自己能為他做每一件瑣事的機會,好像她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他的生活裡不能沒有她一樣。她很愛這種被他需要的感覺。
「今天晚上的應酬教我覺得特別難耐。」厲碩巖突然說:「討厭的人很多。」
「可為了能談成生意……」她只能這麼為他打氣。
「其實我也不是這麼缺錢。」他忽又自嘲的說。「如果不是為了滿足一些人的貪婪……」
「那就別再像填無底洞的無限制供應了。」樊貞瑋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她替他不平、也為他心疼。
「小樊,你不會懂的。」
「我懂,只是我無法接受你的愚孝。」
「愚孝」他略微不悅地沉下臉。
「你確定你現在想和我談你的家務事?」她用手指了指前方,他所住的高級大廈就在前面了。她一向送他到大廈門口而已,反正有警衛、保全在,接下來他不會有任何問題。
他的回答,是一記令人倒抽一口冷氣的凌厲瞪視。
樊貞瑋馬上吐了吐舌頭,一副知錯了,自己不該在太歲頭上動土的無辜表情。
厲碩巖冷著臉推開車門下車,但是只走了一步,他就又轉回身,上前用雙手撐在她的小車車窗上,然後看著她。
「因為應酬看了討厭的人,所以我要你來,只是想看看你。我希望今晚結束之前,能看到一張我可以接受、感覺熟悉,並且只要一想到便可以平靜入睡的臉。」
樊貞瑋的心被他撼動了。
沒有甜言蜜語、沒有告白,這個男人隨隨便便幾句話,就把她的整顆心給餵飽、填滿,讓她整個人像是充滿了氣的氣球,飄飄然地隨時準備飛往高空。
「給我直接回家,小心開車。」他叮嚀道。
「你不是覺得我的開車技術很好?」
「又頂嘴?」
「呵,我不會有事的啦。」
「明天早上的咖啡再濃一點。」他說。
「外加一顆頭痛藥?」她十分瞭解他。「因為要吃藥,所以我會準備兩片白土司,空腹吃藥可是非常有礙健康。」
厲碩巖沒有反對,他只是直起身,換上一副要她「快開走」的不耐表情。
為什麼她完全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他想要的是什麼?
小樊……
真像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 * *
這日,知道厲碩巖正在接一通私人電話,所以樊貞瑋準備走出他的辦公室,但他卻用手勢要她留下,所以她只好站在他的辦公桌前等著。
「是的,楊伯伯,我知道男大當婚。」他的口吻恭敬又誠摯。「當然,您是為我好……我知道,我去。謝謝您為我這麼費心……我不會令您失望的,訂好地方、安排好時間,我再向您報告……是,我會盡快……」
樊貞瑋只聽得到以上厲碩巖唯命是從的回答,而這位「楊伯伯」,她是知道這號人物的,在厲碩巖事業剛起步時,對方幫了他不少忙,他能有今天,這位「大恩人」功不可沒,所以,他對對方一直是必恭必敬。
「幫我訂一家最高級的法國餐廳。」掛斷電話後,厲碩巖交代。
「你和楊伯伯?」
「不。」他搖頭。「我和『希邦』的千金。」
「『希邦』的千金?」樊貞瑋有點不太明白,跟他通話的人不是楊伯伯嗎?
「我要相親。」
他丟下這麼一句話,而她當場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