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的郊野中,黃沙經風捲蕩成雲,西沉的一輪紅暉,將隨著呼嘯狂風沙沙作響的樹林拉長了影;野原上開了條宮道,就在離樹林不遠的近旁,有幾乘翻覆的馬車,突兀而沉靜地倒在夕陽下,而在那數丈距離的範圍中,呈現的是煉獄的景象。
四散零落的衣布、物品,和一具具僵硬、腫脹的染血屍身,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在悲淒的黃沙風裡,無一不是瞠目的驚恐,用表情記錄了死前那難以言喻的恐懼和震駭。他們死未瞑目,張口問天,似是想向老天討個交代,何以讓他們莫名地就走上冤枉的黃泉路?已乾涸的褐色血跡和微發的屍臭,是天道不仁的見證,任憑再瀟灑的颯風,也無法吹去。
山東省道台站在這般景況前,只覺得渾身冷汗,倒抽數口涼氣!往山東的官道上,治安再怎樣不濟,也未曾聽聞如此凶殘的劫匪。在姦淫擄掠之後,甚至滅了約數十條人命,老弱婦孺無一倖免。
他在獲報之後,立刻趕來察看。回報的那兩名宮差,本是受命至官道上遠迎新來就任的山東巡撫的。兩人在途中見到此景,下馬翻看,競在眾多屍首中翻出了一卷黃絹帛--是授命接任山東巡撫的詔書!
山東道台跟著差員急急地往屍群中踉蹌探去,詳細審視過手下所指的屍體後,不禁掩面呼號。「這……這正是……獲命街任山東巡撫一職的……納蘭東照大人呀!」
暮靄愈發沉冥,天與地的顏色一同轉暗,像是壓近了……
道台深感沉重異常。
他想,只怕頂戴要不保了。
納蘭一家遭劫殺,財物、人命皆歿盡的消息十萬火急地傳回了京城,震動了朝綱,也驚動了靖親王府。
靖親王與納蘭東照是多年知交,王爺的次庶世子六歲那年,便與納蘭東照當時才滿月的千金訂了親事,關係一向良睦。此次納蘭一家前往山東上任,不料卻傳回如此令人震驚的意外消息!
得知此事,靖親王揪攏眉頭,痛心疾首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而一旁的側福晉如珍則是呼天搶地,哭念著兒子未及成真便先殞滅的姻緣,大叫不值。
「王爺,您教妾身怎麼跟焰兒提這件事呀!」她艷麗的臉上淚花點點,「焰兒才十三,您讓我怎麼去跟他說,他的小媳婦兒死在……死在荒郊野嶺了呢!」兒子能娶官家千金是她一直巴望著的,誰知霎時天地生變。
「沒法提,就先別提了。」靖親王沉聲應道。「納蘭一門雖然遭此劫難,但清點過屍身,沒有錦繡的,那就是說,錦繡可能還活著……這會兒已經動用了山東省和鄰近數省的官兵努力搜尋,或許還有希望。」
如珍聞言緩住了啼哭,心裡卻悄悄埋怨。
納蘭錦繡正是兒子慶焰的小未婚妻。當初她高興兒子定了這婚事,是看在錦繡身為官家千金;而今錦繡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女,還談什麼名門之後?就連個邊都沾不上!與其如此,不如歿了得好,讓慶焰能重新選親,再找門更好的親事。畢竟憑慶焰是靖親王府世子的身份,肯奉上閨女為妻的官家可多得是。
「阿瑪。」從門外定進一個面容俊秀的少年,碩挺的身子,散發著靜凜的氣質。「事情……我全聽說了。錦繡她……未死嗎?」
睇望著向來冷靜沉默的次子,靖親王只能點點頭。「命人細心地找了。只盼天可憐見,別讓這麼個小女孩兒,才七歲就夭折在歹人手裡……」
「焰兒!」如珍急忙將兒子拉來身邊,柔聲說道:「甭傷心、甭難過啊!就算你和錦繡沒有緣分,咱們大清朝文武百官裡頭,還有那麼多閨秀讓你挑,你也年輕,慢慢挑,哦?」
「阿瑪,和納蘭家的親事,已經因為納蘭大人的死而不算數了嗎?」慶焰對母親多餘的安慰置若罔聞,直勾勾的問父親。
「胡說!只要能找回錦繡,自當把她接入王府撫養,待時機成熟,你們一樣要成親!」靖親王叱暍,雙目光炯。「怎麼,你不肯?難道你跟你娘一樣的心思,想的是錦繡的家世身份?」對於側福晉淺短的眼光,他清楚不過。
慶焰從懷裡掏出了一塊翠玉,緊握在手。晶潤的綠玉,巧奪天工地精鏤成碧翠蝴蝶,蝶身上有「金玉為對,白首鴛鴦」的字樣,兩頭搭襯丹紅的纓絡流蘇,一見便知是價值連城的上品。這,便是他與錦繡的定親信物。猶記得錦繡所持的信物是支金釵,上頭鑲著金蝶,釵身提寫著「梧桐相待,彩蝶成雙」。
「阿瑪,只要信物還在,我絕不會不認。」慶焰清秀的臉上,是沉著堅毅的表情,聲音鏗鏘,「錦繡於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尋遍天涯海角,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要教金蝶再和玉蝶成雙!」
七歲的錦繡,或許他還來不及愛上,但一份認定了的執著,早在他的腦海中根深柢固。
對於兒子重情義的諾言,靖親王深感讚賞、安慰;側福晉卻不這麼想。只是在王爺面前,她不好多說什麼。只祈求快些尋到錦繡的屍體,讓笨腦袋的兒子不用再等下去。
慶焰凝視著手中的碧玉蝶,回憶著錦繡。這幾年基於同為京官之便,納蘭大人常攜女兒到王府拜訪。小錦繡是個愛笑的標緻女孩,笑容特別甜美,她的甜笑能令他開懷……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