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賦 9
    東炎489年初春,熵國君王顏行均駕崩,皇子顏皓正式繼承了王位,大舉進攻澤國,經過半年多的戰爭,至489年夏,熵國終於攻下了澤國最後一個堅守的城池,統一了四國。

    雖然已高高在上,雖然已是大權在握,但顏皓翻遍了四國的每一寸土地,也沒找到慕癿琦的蹤影。

    在攻下澤國縛城的那一天夜裡,顏皓整整等了一夜,慕癿琦卻沒出現過。他幾乎絕望了,甚至放出了他已擊殺了展少遠的消息。但慕癿琦還是沒有出現,就像是從人世間蒸發了般。

    她是打定了主意不再見他了?

    他絕不允許,至少,他一定要見她最後一面,讓他把該說的話說清楚。

    所以,就算是不擇手段,他也要把她逼出來。

    天很藍,風輕雲淡,然而,刑場的四周卻是一片可怕的死寂。

    刑場上跪著十數名犯人,皆披散著發,跪在那裡絕望地等死。而圍觀的百姓們每個人臉上也都寫滿了恐懼和驚慌。

    這已是這幾天殺的第三批人了。

    所以說,那些被砍頭的人都是些老百姓,他們這個剛剛統一了四國的君王似乎存心要給澤國一個下馬威,用血猩鎮壓這個最後攻下的城池。

    澤國上下已是人心惶惶。

    漸漸地,日已西斜,執刑的劊子手抬頭看了眼天色,然後轉身詢問:「君上,是否可以執刑?」

    坐在主座上的人,暗藍色的眼眸掠過了一絲幽沉的寒意。

    「斬。」

    毫不留情地下達了命令,連眸色都未曾泛起一絲波瀾。

    劊子手輕輕歎息了一聲,然後,手起,刀落。

    半空中頓時劃過道道觸目驚心的血光,似乎就連天邊的夕陽也給染成了讓人刺目的腥紅之色……

    夜色深沉,到處卻皆是一片沉沉的死寂,似乎就連風都停止了吹動。

    他和衣靜靜地坐靠在床頭,臉色雖是蒼白而倦怠,但那一雙暗藍色的眼眸卻閃爍著一抹異樣的光芒。

    靜坐半晌,往窗外望了眼,復又失望地收回目光,他不由掩唇輕輕咳嗽著,眼底的倦意更深。

    竟然……還沒出現?!

    微動了動身子,原想調整一下幾乎坐僵的姿勢,體內卻突然冒出了一股滲人的寒意,他不由伸手緊扣住了心口,不消片刻,額際便滲出了涔涔冷汗。

    就快要撐不下去了嗎?

    微微鬆開了緊蹙的眉峰,他再一次轉頭看向了窗外,只是這一次眸光不再平靜,而是略為帶著一絲焦急。

    驀地,門外出現了一襲紫影,從黑暗中緩緩踏步而進。

    他看見那道身影的那一剎那,眸光頓時柔和了下來。

    她終於來了。

    只是數月未見,她竟如此瘦削憔悴,就連原本靈動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癿琦,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他淡淡地微笑,眼中有著真誠而欣慰的笑意。

    見過這一面,他真的就了無牽掛了。

    「顏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屠殺澤國的百姓?為什麼?」慕癿琦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她渾身微微顫抖著,下唇已咬得紫青,幾乎滲出血來。

    顏皓依舊輕笑,「你一直不肯見我,那我——」似乎是觸痛了什麼,他微蹙了顰眉,喘了口氣才繼續道:「那我就只好用這個方法逼你出來見我。」

    「只為了要我見你,你竟這樣濫殺無辜?!」慕癿琦不敢置信地搖頭,眼中滿是失望與傷心,「顏皓,我錯看了你——我原以為,你胸懷大志,可以一統四國,給天下百姓安生之所,但你現在又在做什麼?」

    「癿琦,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恨極了我,很想殺了我,是嗎?」他的唇邊還是掛著那抹輕笑,「但——但在殺我之前,你可不可以聽我說幾句話?」

    他微閉了閉眼,復又睜了開來,然後翻身下床,似乎就連這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費盡了他不少力氣,冷汗瞬間便濕透了重衫,就連唇色也變得蒼白而無血色。

    慕癿琦一直在靜靜地看著他,眼中閃爍著複雜莫名的神色。

    他為什麼會這樣虛弱?

    他體內的毒不是已經解了嗎?

    幾經掙扎,他終於踉蹌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輕撫上她蒼白瘦削的面頰。

    他的手好冷,像冰,幾乎沒有溫度。

    「我想跟你說聲對不起。」

    聽到那一句話,慕癿琦頓時怔在那裡半晌,直到他放開手,她才回過神,「顏皓,你殺了那麼多人,一句對不起又可以補償什麼?」

    「我不是為了那件事。」顏皓輕搖了搖頭,「我欠你一聲對不起。我不該不相信你,不該傷害你——」

    「你——」慕癿琦啞然失聲,一臉無措。

    「我已經知道了,當年你不是為了展少遠跳下風塵崖,是為了我,對嗎?」那雙暗藍色的眼眸掠過一絲淡淡的歉意和心痛,「是我錯怪了你,我總是不肯放開心懷去信任任何人,總是將自己保護得很好,卻忘記了,我的不信任也會傷害身邊的人——」

    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似乎損耗了他不少元氣,他身子忽然一晃。

    「顏皓——」慕癿琦連忙攙扶住他,感覺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著,似乎在痛苦地壓抑著什麼,「你——你怎麼了?」

    顏皓喘息了半晌,才緩過一口氣,「癿琦,你肯原諒我嗎?」

    「我——」慕癿琦怔在那裡,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不肯嗎?」顏皓淒惻一笑,忽然眉峰緊蹙了起來,揪住心口,嘔出了一大口鮮血,身子再也站不穩,向下倒去。

    「顏皓——」慕癿琦大驚失色,扶著他一起跌坐在地上,「顏皓,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

    顏皓輕搖了搖頭,那一雙藍眸已是黯淡無光。

    「癿琦,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我——我不希望——帶著你的恨意去陰曹地府——其實——其實我殺的那些人——不是無辜的老百姓——只是一些原就判了死刑的囚犯——你一直不肯見我,我怕自己見不到你最後一面,只好——出此下策——」他依偎在她的懷裡,氣息微弱,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露出這樣的脆弱與無助。

    慕癿琦聞言心如刀絞,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狂湧而出,「你這個笨蛋,你這個笨蛋!」

    「你才是笨蛋。」顏皓伸手輕撫上她滿是淚痕的臉頰,虛弱地輕笑,「你知不知道,唯一的解藥,早在三年前就被我毀了。」

    「什麼?」慕癿琦臉色慘白。

    「你不適合騙人的,你的眼神很容易出賣你的心思。」顏皓又輕咳了起來,氣息越來越弱,「風柔——風柔早就看穿了你,她只是利用了你——

    「是我不好。如果我相信你一些,就不會給風柔可乘之機——」話音未落,他眉峰一擰,唇角已滲出了更多的血液。

    「顏皓——」慕癿琦慌了,顫抖著伸手為他擦去唇邊的鮮血,卻是越拭越多,「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顏皓——」

    「癿琦——」顏皓緊緊握住了那只滿是血的手,「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他喘息著,斷斷續續地道:「其實,你的展大哥並沒有死。你——你一定可以找到他——你要告訴他,你其實是喜歡他的,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輸給奪魄——」

    慕癿琦不住地搖頭,已是泣不成聲。

    「我曾經以為,想要守護住自己想守護的人,就是把她牢牢困在身邊,但我錯了,像我這樣的人,除了傷害,什麼也給不了你——」他笑了笑,藍眸裡滿是以往所沒有的平和與寧靜,「癿琦,你還願意做我的朋友嗎?唯一的朋友。」

    慕癿琦還是搖頭。

    「連朋友都不願嗎?」顏皓的眼神復又黯淡了下來,淒絕一笑,「是我奢求了。其實,只要你不再怪我就好——」

    「笨蛋笨蛋笨蛋!」慕癿琦放聲大喊,緊緊地將他抱在懷裡,「我不做我的朋友,我要做你的妻子,你聽清了嗎?我要做你的妻子。顏皓,我真正喜歡的人是你啊——是你啊——」

    「癿琦——」顏皓原本死寂的眼眸頓時燃起了一絲希望。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我對展大哥,只是像兄長一般的感情,但那一日,當風柔告訴我,你中了毒,要我用命去換解藥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那時我才知道,自己竟是這樣害怕看到你死——」她哭得肝腸寸斷,「你真是好笨好笨,我都為你跳下風塵崖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竟還要把我推給展大哥?!」

    「對不起——」顏皓笑了,這一次是發自真心的笑容,「如果你喜歡的人是我,我又怎會把你推給展少遠——」

    可惜,他的時間不多了。

    上天是故意捉弄他的嗎?總是讓他失去一次又一次!

    他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啊!

    此時,一片幽沉的窗外,一名妖嬈的紅衣女子正趴在窗台,看得津津有味。

    「木頭,如果有一天,我不肯見你,你會不會殺人,逼我出來見你?」

    見屋裡的人哭得慘烈無比,她忍不住回頭問著身後那個隱身在黑暗裡的人。

    「不會。」毫無遲疑的回答。

    「好無情啊!」紅衣女子語氣雖抱怨,卻是回眸一笑,纏上了身後男子的脖頸,「不過,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

    黑暗中的男子並沒推開身上的妖嬈女子,只是那一雙淡藍色的眼眸卻隱隱閃過了一絲無奈和寵溺。

    「木頭,你的寶貝君上已經哭成淚人兒了,你難道不出手相救?」妖嬈女子眸光一閃,掠過一絲竊笑,「不過,你不救也是人之常情,你那個沒人性的弟弟從前那樣對你,現在又毀了澤國,你就讓他這樣死好了——」

    黑衣男子淡淡地問:「旖旎,你不是想我救他嗎?」

    紅衣女子假意瞪了他一眼,「木頭,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聰明?」歎了口氣,她接下去道:「是,是,我是想你救他啊!不然你那個寶貝君上失去了所愛之人,一定又會來纏著你了。」說完,她笑盈盈地看向黑衣男子,佔有性地再度環緊了他的脖頸,「木頭,我可告訴你了,你只能是我上官旖旎一個人的。」

    男子輕歎了口氣,拿下紅衣女子環在脖頸上的手,然後走進了屋裡。

    正沉浸在傷心中的慕癿琦感覺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不禁一臉詫異地抬起了頭。

    「展大哥——」

    夏日炎炎。

    烈日高照的官道上,兩騎飛奔,揚起一片漫天塵土。

    「吁——」馬背上的紅衣女子忽然拉住了韁繩,停下馬來。

    另一匹馬上的黑衣男子見狀也不禁停下了馬來,淡藍色眼眸中掠過一絲疑惑,「怎麼了?」

    「好熱。」紅衣女子拿手不斷扇著風,一臉喘不過氣來的模樣,「木頭,我們休息一下吧!」

    「嗯。」男子也不多話,直接下了馬來,然後走到紅衣女子面前,伸出了手。

    紅衣女子妖嬈一笑,眼睛裡閃過了甜蜜的笑意,然後把手放進了那大而寬闊的掌心裡,輕輕一撐,飛身下馬。

    方一下馬,她便又纏上了男子的脖頸,「木頭,你真是越來越體貼了。」

    男子微微別開了眼,掩去眼中的那絲不自在。

    「去那邊休息一下吧。」

    「好。」女子放開了他的脖頸,卻又緊緊抓起了他的手,一起攜手走至樹陰之下。

    微風徐徐吹拂而來,帶來了陣陣涼意。

    「木頭,現在我終於相信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怎麼說?」男子淡淡地問。

    「你想想,若是當年顏皓沒有逼你離開熵國,你就不會中思殤之毒;而如果顏皓沒有把陰雪草給你,今日便不能用自己融合了陰雪草和思殤的血救他——你說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

    男子沉默。

    「不過,今日若不是看在顏皓逼你出熵國,我才能遇到你的分上,我才不會讓你救顏皓呢,是他讓你受了這麼苦。」

    「旖旎,無論以前顏皓做過什麼,但我相信,他會是個好君王。從他為了逼君上出來,用死刑犯代替無辜百姓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不是嗎?」

    紅衣女子一怔,繼而恍悟。

    「木頭,原來你救他,不是因為你的寶貝君上?」

    男子抬眸看向遠方。

    「自東炎皇朝分裂,受苦受難的皆是老百姓,今日顏皓統一了四國,至少,東炎皇朝的百姓可以再過上和平安定的生活了——」

    「木頭,我真是拿你沒辦法,什麼時候,你才能放下這些國家大事?」

    「我已經放下了。」黑衣男子看了身邊嗔怒的女子一眼,眼底掠過一絲笑意。

    「好,既然放下了,我們就離開這片土地,你要答應我,不管以後誰主沉浮,都不關我們的事。」

    「嗯。」男子點頭。

    「那我們走吧!」女子拉起男子的手,「卓清延他們現在一定等急了。」

    男子翻身上馬,身後卻是一沉,女子竟已捨棄了自己的馬匹,坐到了他的背後。

    「旖旎,你不是很熱嗎?」

    紅衣女子輕瞪了他一眼,「木頭,你真是塊木頭。我就偏喜歡坐在你身後,就算熱死也甘願。」

    黑衣男子歎息地輕搖了搖頭,也不再堅持。

    「駕——」

    馬兒飛奔而起,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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