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都在這田莊裡長大的。」他指著斜前方不遠處的小村子。「這莊子一共三個村,這是洵谷村,三十四戶人家,莊子裡的奴才幾乎都是這村子的,只有菊芳住的地方還要往裡去,叫原上村,十五戶人家;再上去便是獵戶,去年我又去查了一次,由四戶變成五戶。」
「獵戶……」裴羲若有所思。「倒提醒我好久沒打獵了。」想到陌青禾在後山挖的陷阱,他問道:「洵谷村的人會打獵嗎?」
「這兒雖然莊稼農多,不過多少都會打獵,若遇上收成不好,打野味也能圖個溫飽,只是設陷阱的多,洵谷村會使弓的只有幾個,少爺若想狩獵,我要人找獵戶過來,他們射箭的本事可強多了。」
「不用麻煩了,我也不過住幾天,不需要弄得這麼張揚。」他轉了話題,開始詢問去年的收成。
其實這些東西都在今年年初時已寫了帳本呈交給他,但這莊子他一向沒在打理,也不甚在意,因而只是略略瞄過,沒放在心上。
裴賢自稻米的收成開始說起,之後便是原上村種的茶葉、果園,總的來說雖然有盈收,可去年的大雨跟蟲災也損失不少,所以有幾戶人家無法繳足田租,他便讓他們延些時日,或是拿自家的雞鴨蔬菜來補田租。
當然這些做法都是經過裴羲同意的,雖然他不大在意這莊子,但對佃農很寬厚,田租是以每畝徵銀二至三分計算,若今年歉收,田租也能晚繳或是用作物相抵,不似有些皇族、貴族地主,私自增租,每畝田收到五分,甚至有到七、八分的,要佃農怎麼活?
農民靠天吃飯,收成好壞不是自個兒能作主的,那些個皇族、士族實在太無良了。
兩人說了一陣後,裴羲又將話題引到別處。「我瞧陌廚娘也到適婚之齡,怎麼至今未嫁?」
「三年前她父親過世,至今仍在守喪,下個月才服滿喪期。」
「家中可是有困難,怎麼姑侄三人一起在宅子裡工作?」
裴賢躊躇了下才繼續道:「她們原本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半杏村,有自個兒的田地,生活也還過得去,可自五年前兄長陌豐栗進賭坊染上惡習後,家中的積蓄便全讓他還了賭債,不只如此,田地房宅最後也都賤賣了。
三年半前,陌家姊妹攙著重病的老父親到洵谷村投靠叔父,半年後父親過世,三兄妹寄人籬下的日子益發難捱,沒多久陌豐栗的賭癮又犯,便讓他嬸娘趕出家門。一年多前,陌雪梅自宮裡回來,陌家嬸子說他們自個兒也有三個孩子要養,哪有又養侄女又養小姑,還讓不讓人活?在村裡不停弄騰,尋死尋活,陌青禾便帶著妹妹與姑姑想到別的縣城找出路,湊巧張嬸摔斷腿,府裡缺個廚娘,我就把她們延攬過來。」
昨晚陌青禾明明諷刺兄長將自家姊妹二人賣給裴管家,怎麼到裴賢嘴裡又成延攬了?
裴羲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人一旦沾賭,十頭牛也拉不回,陌豐栗沒再來找過他妹子嗎?」
裴賢的心不安地往下沈,忙道:「沒有。」
裴羲自是不信,不過也沒戳破,思忖裴賢應是擔心他把陌青禾三人趕出去,所以才撒謊,就像他方才提及延攬陌家姑侄一樣,皆是善意謊言。
兩人沿著小路走,裴羲又將話題轉到村子的收成上,隨後再問村民的生活,轉而又把話題拉回府裡的奴婢、雜工等等。
從一而終談論同一個話題容易引起戒心,最好能讓幾個話題輪番上陣,天南地北、東拉西扯,才能使人不自覺吐露更多。
另一好處是,對方越說越多也越容易說漏嘴,甚至會出現前後矛盾的話語,如此便能輕易知曉對方隱瞞什麼以及扯了哪些謊,這些功夫都是與裴家商場上幾個老手學來的。
拉拉雜雜談下來,裴羲獲得不少有趣的內容,像是陌青禾有過婚約,沒想那男的中舉後卻娶了別人,末了又想收陌青禾做妾,實乃天下第一負心人。見裴賢說得義憤填膺,裴羲倒是有些想笑。
照他所說,兩家只是口頭約定,並無下聘合婚,若男方落第,這婚約自是如期舉行,可現在他晉身仕途,前途大好,自然想娶個門當戶對的。
雖說背信忘義遭人詬病,但男子中舉後拋棄髮妻者大有人在,更別說陌青禾還未過門,此等事時有聞之也算不上稀奇。
為避免引起騷動,裴羲沒走進村子裡,只是在周圍繞,不過早起下田的農人見裴賢身邊多了個俊公子,不免好奇張望,出聲詢問,裴賢只得一一介紹。
聽是莊主來到,農人們忙不迭地要從田里上來行禮致意,裴羲搖手說道:「不用多禮,你們幹活要緊。」
「是。」一名老漢答道。「少爺得空到家裡來坐坐,雖然沒什麼上得了檯面的東西,可有幾罈好酒。」
「咱家也有好酒好菜!」另一人急忙也道。
「前幾日收成了一大西瓜,比馬兒還大——」
「比馬還大,那是西瓜嗎?是妖瓜吧,黃鼠狼變的。」
「我幾時說馬了,我說的是貓,郎中給的藥你沒吃是不是?耳背啊你!」
見幾人快要吵起來,裴賢忙道:「好了,幹活吧,你們。」
裴羲微笑離去,裴賢還能聽見幾人在後頭爭執,訕笑道:「少爺別見怪,他們感激你寬厚,所以激動了點,沒惡意。」
「我知道。」他沒放在心上。
出來也半個多時辰了,兩人走得大汗淋漓、飢腸轆轆,回府後還未開口吩咐,陌雪梅派了張寶財來說:「已備蘭湯。」
不愧是待過宮裡的機伶人,裴羲滿意地點點頭,走進內室沐浴,待他洗去一身汗水,清爽地走出來時,隔壁的范名暄才起床洗漱完畢,伸著懶腰出來。
「范兄的睡功還是如此了得,佩服佩服。」裴羲取笑道,雞鳴狗叫、蟬聲鳥啾都吵他不起。
「自小到大,沒過辰時我是不會醒的,天大的事都不能吵老子睡覺。」范名暄好心情地說。
「就你厲害。」裴羲邁步往前頭的大廳走去。「朝食應當都備好了,走吧。」
「不知陌廚娘準備了什麼,我可饞得很。」范名暄瞄他一眼,問道:「你這廚娘能不能割愛?」
裴羲訝異地看他一眼。
「待在這兒太大材小用了,不如到我府上,或者到滿福樓也成。」范名暄一臉熱切。
「那可不行。」
「為何——」
話未說完,前頭突然傳來吵鬧聲,兩人加快步伐越過穿堂。大門被拍得震天響,門房老易對著外頭的人喊道:「你們再不走,我可要報官了。」
「報官就報官,老子怕你嗎?!」門外的人怒喊回來。「再不開門,我們就爬牆過去,看你怎麼攔,一會兒老子過去踹死你!」
「別跟他廢話,咱爬牆吧!」
裴羲皺眉道:「門外何人?」
老易轉過身,面露為難之色,遲疑道:「是賭坊的流氓。」
原來是他們,沒想到一大早就上門討錢,由城裡到這兒,少說也要半個多時辰,想必是天剛亮就出發了。
裴羲沈聲道:「你到後頭去吧。」老易年紀大了,要真捱上一腳,老命立馬去了半條。
「是。」老易不廢話,趕緊往院子後頭跑。
見他逃的那股勁兒,還真不像快上六十的人,范名暄忍俊不禁。「這年頭還真沒忠僕了。」
老易邊跑邊道:「咱去叫寶財跟來金當忠僕。」說完,一溜煙不見了。
范名暄笑道:「我說這老頭還挺逗的。」
「他以前在裴府是看後門的,我爹見他上年紀了才把他打發過來。」說話的這當口,賭坊的一名打手已經爬上牆。
「難怪這麼老油條。」
范名暄話才剛落,就聽得牆上的漢子大嚷:「你們是何人?」
他跳下牆來,高大碩壯,穿著短褂,一臉橫肉。
「怎麼了?」門外的人喊道。
漢子趕忙拉栓開門。「洪爺,有兩個不認識的人。」
被稱作洪爺的男子四十左右,有道刀疤橫過他的鼻樑,似在他臉上畫了一條線,下巴上淨是鬍渣子,人不高卻挺壯,眼神凶狠。
一見到院子裡的兩人,洪五先是一愣,繼而收斂起凶狠之色,說道:「原來是裴公子、范公子。」他走進院子,身後的兩名打手也一塊兒跨過門檻。
「一大早的,帶人來鬧是什麼意思?」裴羲冷聲道,前幾年,他與洪五因故交手過幾次,所以有些印象。
「我們是來討債的。」先前爬牆的漢子大聲道。
「這兒有位陌廚娘吧,她兄長欠了賭債我們找不著人,自然來找她。」洪五自袖口掏出欠條,讓兩人看了一眼。
「原來是這麼回事。」范名暄總算弄懂了。
裴羲瞄了眼借條,問道:「欠下多少?」
洪五扯了下嘴角。「公子想圓這事?」
「說個數,我付了。」范名暄笑嘻嘻地說道。
裴羲瞄他一眼,自然明白他打什麼主意,無非就是想用這筆錢做個人情,把陌廚娘拐到自己家裡。
洪五沈下臉不發一語,身旁的三名手下則是彼此看了一眼,有些無措。事情發展怎麼跟他們想的不太一樣?
他們怪異的神色令裴羲揚起眉頭。「怎麼,有錢可拿還不願意?」
洪五連忙扯出笑。「怎麼會不願意,我們就是來討債的,收了錢我們就走,一共五十二兩銀子。」
范名暄瞠大眼。「喲,還真多,怎麼欠的?你們是不是使騙術訛人。」這些錢都能買下十幾畝地了。
洪五冷笑。「公子這話不中聽,我們可是正當經營,這錢不是短時間欠下的,積了一年多才成這樣,若是使了騙術,不用一天我就能讓他積下這筆數目。」
「這錢數我不懷疑,只是納悶你為何積了一年才來討?既然知道陌家娘子在這兒為僕,她又怎會有這一大筆錢?」裴羲也是一聲冷笑,一般賭坊哪有這般體貼,還等欠了一年才來討總數?
「裴兄這話說得極是。」范名暄一搭一唱。「洪五,你安的什麼心?」
「我能有什麼心?」洪五譏笑。「我心早被狗啃了。」
范名暄大笑擊掌。「好,說得好,像你這種有自知之明的地痞流氓我還沒見過。」
「廢話少說。」洪五不耐道。「拿了錢我們就走。」
范名暄拍拍額頭。「這可麻煩了,走得匆忙,身上沒這麼多銀子。」
「耍我們嗎?!」洪五身後的打手怒喝一聲。
洪五舉了下手,示意手下稍安勿躁。「公子們打算怎麼做?」
「錢不是難事,只是我們並非事主,還是等陌廚娘過來再說吧。」老易這時應該已經把前頭的事告訴陌青禾了,她應該馬上就會到。
三名打手看向洪五,等待他的指示,就見他點頭說道:「我等她。」
裴羲沒請他們進廳的意思,眾人就在院子裡等,不到片刻,張寶財與簡來金先後趕到,一人拿鐮刀、一人拿鋤頭,裴羲好笑地扯了下嘴角。這是來械鬥的吧!
陌青禾接著趕到,雙頰因疾跑而染上兩朵紅暈,她猜想賭坊的人今天會來,卻沒料到來得如此早,實在是太糟糕了。
本想餵飽二少爺後再告訴他哥哥欠債一事,結果卻讓他在這種情況下知曉,這下可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