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
這是艾清嘉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個冬季。
這個地理位置處在南方的都市,散發著讓人意料之外的寒冷。
清嘉感到很不適應。
那個自己生活過十幾年的小城的冬季,總是能讓人感到溫暖的——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學校裡。但是現在,寒冷的空氣夾帶著潮濕的味道,正一點一滴地滲透進自己的皮膚,到達關節裡。
手指上有紅腫的血塊,熱的時候會癢,一抓卻很疼,母親說這就是凍瘡。這讓清嘉很痛恨,因為即使像她這樣有點「沒心沒肺」的女孩子,也會把一雙手看得像臉面一樣重要。愛美之心是不可抗力。
地理老師正在介紹歐洲,那片有著各種各樣屋頂的教堂、城堡、鬱金香、圓舞曲、風笛、和塞納河邊的咖啡館的土地,是清嘉不能自制地熱愛它的全部理由。
清嘉一直漫不經心地聽著,想像著自己正操著一口流利的法語或者意大利語,漫步在香榭麗捨的大街或者坐在威尼斯的名為「貢多拉」的尖舟上,不管是玻璃櫥窗還是隨意地流淌的河水裡,都會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那或許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但絕對是一種令人陶醉的享受。
「想什麼呢?」沈婷側過臉來問。
「在幻想自己是個有教養的淑女,坐在巴黎的餐廳吃正宗的法國大餐……然後,坐在教堂的最後一排安靜地等待一場彌撒。」
「會祈禱麼?」
「當然。」
「像這樣?」沈婷閉上眼,兩手相握,十指交叉。
「對,就是這樣。眼前還有白色的蠟燭。」
清嘉也學她的樣子握起手,卻被她發現了手指上的凍瘡。
「怎麼弄成這樣……」
「沒關係的……」有點尷尬地縮回手。
老師聽見了動靜,停下來,看向這邊。
楚涵也看過來,對上清嘉的眼睛,誰的心跳漏了一拍。
清嘉一直不知道自己對楚涵有著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她也始終搞不清楚,為什麼法國人要用四個二十加上四來表示八十四……大概就是一種浪漫吧。
沈婷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教室的最後一排去倒水,重又坐回的時候,把蓋緊了蓋兒的水杯遞給清嘉。
暖和的熱度從指尖慢慢傳遍了一雙手。
「你幻想的故事裡,有我麼?」
「哈?」
「我覺得有我,還應該有華子他們,從教堂出來的時候大家手拉著手。」沈婷自顧自地說著。
清嘉看著她,沒有告訴她,其實那個故事裡除了自己誰也沒有,說不出口。
放學的時候,灰濛濛的天空終究還是下起了雨。
幾個人裡只有華子和楚涵帶了傘。
華子是出了名的「天氣預報員」,這點近似於「婆媽」的習慣總會時不時地被阿沁和小志拿來嘲笑一番。
而楚涵呢,純粹是因為家遠——需要步行,乘車,再步行——傘於他而言,只不過是書包裡的常備工具罷了。
阿沁和小志迅速地擠到華子的傘下。華子假裝厭惡地擠兌他們,三個人傻呵呵地推搡起來。清嘉回頭看見楚涵從樓梯上走下來,停在她的面前,撐起來。
看著華子他們三個人擠一把傘,清嘉有點愧疚。自己應該帶把傘的,母親早上明明有囑咐過,可還是因為自己急著出門而忘記了。
「走吧,不用在意他們。」
「嗯?……哦。」
一路上清嘉都不敢抬頭看楚涵的臉,視線竊竊地往上移,鬢角的髮梢,頸部的線條……最後只能停在他握著傘柄的右手上。寒風迫使他越握越緊,骨節凸顯出來,帶著寒冷的慘白。
「為什麼不戴手套呢?」
「啊?」沒反應過來。
「手不冷麼?」再問。
「哦……只是不喜歡那些絮叨的東西,隔著手套總覺得握不緊。」
完了,沒話說了。
「你以前生活的城市……那裡的冬天什麼樣?」楚涵忽然問。
「那裡啊,會下雪呢。我記得小時候……」清嘉一下就打開了話匣子。
楚涵側過臉聽她說,感激自己找對了話題。女孩的唇在自己眼前一張一合,眼神完全陷入在回憶裡,說到高興的地方還會比劃一下,比如「雪人有這麼大個兒」,比如「手冷的時候就這樣插進鄰居家哥哥的口袋裡」。
楚涵低頭,自己的口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藏著清嘉的左手。沒有開口,也許是因為不想她把手移走。
最後的字眼兒停在「很美」上。
很美,有多美?楚涵根本無法想像。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原本就是幾年也難得下次雪的,縱然飄落一些也都是濕漉漉的帶著雨,沒有一點規模可言。所以他從來只是通過電視或書刊上瞭解一些所謂的雪景應該是怎麼一回事。親身感受之類的,還真說不上哎。
「我到家了。」清嘉停下腳步。
「嗯,明天見咯。」不自覺地笑。
「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你笑的時候,連眼睛也會笑的。」
「有麼?」楚涵下意識地想找鏡子來照照看,猛然發現清嘉的眼裡正映著自己「會笑的眼睛」。那到底是誰的眼睛在笑?
「好啦,明天見。」
「呃……」
沒等楚涵反應過來,清嘉就從他的傘下退出去,遮著腦袋急急地跑向家門。
他認為,清嘉的童年裡有著自己不曾經歷過的色彩,就像橙色的紙飛機,也像單晶的冰糖,從她的嘴巴裡一字一句地訴說出來,帶著令他羨慕和嚮往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