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分手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說出這句話的。
她看著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冰一樣的寒冷,他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寒徹刺骨。然後他把手上正在翻閱的文件用力的甩在會議長桌上,決絕的越過她大步沖了出去。
錯身而過的一刻,她睜大了眼睛,只覺得胸口酸澀、疼痛得幾乎令她無法承受。眼眶熱了又熱,可她卻沒有哭。
從今以後,都不能那麼輕易的掉淚了呢。因為,她已經沒有能哭的地方了。一個人的眼淚,只會讓哀傷變得更加哀傷,如果輕易的就被這樣的痛苦折服,那她就永遠也難再站起來了。悲傷,總是一種美麗而引人沉溺的東西,就象她對他的思念。
渾渾噩噩的出了監事會,她一臉蒼白的走在學園的林蔭道上。
這樣比較好。她知道這樣比較好!反正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和他在一起就象是個偷取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賊,讓她的心一直不能安穩。現在她把他還回去,還給那些屬於他的人,讓他們各自又回到自己的立場。這樣,就好。
她還是那個只敢在窗外偷偷看著他的渺小的女生,她沒有勇氣可以站在他的身邊,她一直都好心虛!可是卻沒有辦法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好喜歡他,只要他主動的接近她,她就沒有辦法拒絕,她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跟著他想要的步伐走……直到,紀梵羽來找她。
她好漂亮!
如雲般柔和的淺色長發微卷的流洩於肩後,扇貝般濃密而卷翹的睫毛下是一雙嫵媚而動人的眼睛,臉上淡淡的妝容使她更顯得鮮亮而迷人。看得出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經過了精心的保養,連指尖都修飾得無可挑剔。她穿著一身米色洋裝,說話時的神情與她的語調都是受過上層教養的輕柔緩慢,舉止之間氣質優雅得就象個公主。
伊梵羽是高她兩屆的學姐,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是很多男生女生向往的存在,雜志上也都認可她是能夠匹配得上牧聖攸的人。與伊梵羽相比,她就象是不起眼的灰塵,要不自慚形穢是不可能的。
微曛的陽光從咖啡廳外的窗稜透射進來,將紀梵羽整個人籠在了柔和的光暈裡,讓她看不真切。
“聽說,你現在和攸交往?”親和的聲音。紀梵羽交握著漂亮的十指,看著她的眼神裡有著溫柔的笑意,“一定很辛苦吧?和那個任性的王子。”
“特地找我……有什麼事嗎?”雖然不喜歡紀梵羽理所當然與牧聖攸很熟捻的態度,但她卻沒有表現出來。她不是那種慣於和別人起沖突的人,況且口頭上的爭執也不足以改變些什麼。
“只是想和你說說話而已,請你不要誤會。我們現在,應該是有共同話題的吧?我想,有些事情你還是知道比較好,否則就太可憐了。”
何蔚純一言不發的低垂著頭,兩手緊緊的握著水杯。隱約能夠猜到紀梵羽要說的是什麼,她知道聰明的話就應該制止她,甚至於跑掉都行!可是她的喉嚨好干,讓她發不出聲音;身體重得象被巨石壓住,使得她只能象個木偶一樣的坐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看來,你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呢。”紀梵羽似不經意的打量她一眼,文雅的輕啜了一口咖啡,才慢條斯理的柔聲開口道:“我和攸,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不只是攸,還有冽,也就是現在的督察會長伊冽。攸是英國世襲貴族的獨生子,那時侯的他,可真是傲慢狂妄的叫人受不了,卻也開朗、執著。攸,一直都是個很認真的人,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天分就得過且過,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而冽是德國一家跨國財團的繼承人,他卻是干什麼都不認真,邋遢又懶散,完全與攸是天差地別的兩種人。但是因為都在法國的學校念書,我們三個人才遇到了一起。說也奇怪,兩個都是獨善其身的人,但只要一遇在一起就象個長不大的小孩,什麼都要比,什麼都要爭。攸去學鋼琴,冽也跟著學,冽參加跆拳道比賽,攸就非要和他分個勝負,誰也不服氣誰。那時,我是和攸在交往的,結果為了搶我,他們兩人還真的大打出手,攸雖然是勝了,渾身傷得可真是不輕,足足躺了有三天才下床呢。”說到這裡,她不由得輕笑出聲。
“如果你要說的只是這種事的話……”她不想聽。
象是沒有聽到何蔚純的話,她繼續說道:“在那件事之前,攸雖然也不喜歡說話,但卻是個健康而熱情的人,我幾乎是不可自拔的迷戀著他,一心想著以後也要和他在一起,我們說好了要結婚的。可是,在攸十四歲那年,發生了那件事……”她看著何蔚純,眼神黯淡下來,“你知道攸曾經被綁架過嗎?”
何蔚純呼吸一窒,茫然的搖頭。
“在攸十四歲那年……他被綁架了。誰也不知道綁匪是什麼人、目的是什麼,也沒有任何索要贖金的電話。因為失蹤的時間太長,各方都認為生存的希望微乎其微,甚至連我都絕望了。這件事在當時的歐洲、乃至整個世界都吵得沸沸揚揚,很久都不能平息下來。可是,就在三年後,他卻突然出現了,和冽一起出現在這所學校裡!他還是那麼的卓絕不凡,卻象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好陌生。沒有人知道那三年裡發生了什麼,讓他的目光象冰一樣的寒冷,他不會笑,對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性格乖僻到可怕的地步!”
聽到這裡,何蔚純只覺得胸口一慟,象是被什麼重重的打到了,好難受!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他有沒有被怎麼樣?”她有些焦急的顫聲問道。她知道紀梵羽沒有騙她,她能感覺得到!
“大概……就只是還活著吧。其他的部分都已經殘破不堪了。為了他,我千方百計的來到這裡,卻發現他早已不是以前的他了。你應該還不知道他有很嚴重的潔癖吧?這件事情在刻意的隱瞞之下,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想必他是不會告訴你的。除了我之外,你是第二個他能碰觸的女人。”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不能碰別的女人,如果碰到的話就會很痛苦的嘔吐出來。那件事之後,他的心理和身體狀況已經敏感到了極點,幾乎脆弱得不堪一擊。”
何蔚純的臉色剎時變得慘白,“這種事……我從來就不知道有這種事……他不是能夠碰我嗎?很輕易的就抱起我,一點也沒有異常的樣子,你騙我的對不對?”
“是嗎?他抱你啊,”輕喃著,紀梵羽的神情突然變得痛苦起來,“他當然會想要親近你!攸也是個正常的男人,他當然會有自己的需要,雖然我很願意幫助他,可他卻因為太過在乎我而不願意碰我!這點你也知道的吧?男生總是不會對真正喜歡的人輕易出手。”
她沒再說話了,只是咬緊了唇,再次垂下了頭。
“別誤會,我並不是在逼你離開他,只是希望你能夠認清楚自己的地位。你和攸,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呢。如果不是身體上能夠接受你,你以為攸會多看你一眼嗎?他什麼也沒有告訴過你,你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你和攸之間究竟有什麼?你要的真的是這樣的感情嗎?總有一天攸是會回到我身邊的,希望到時候你能想得開。”
語畢,紀梵羽輕柔一笑,那笑容中充滿著居高臨下的自信,不禁令她渾身一顫。
她還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的站起身,將自己的費用放在桌上後,就准備離開。
“啊,對了。”她突然叫住她,語氣中有著輕松的笑意,“忘了向你道謝,這陣子麻煩你照顧我的未婚夫了。”
再也忍無可忍,何蔚純拔腿跑了出去。
惡意!
她感覺得到紀梵羽由心底發出的深沉的惡意!
在她走後,紀梵羽嘴角的笑容猛然一斂,臉色瞬間陰沉得可怕。她拿起杯子想喝口咖啡,卻發現自己的手由過於氣憤而抖個不停。
牧聖攸是她的!從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的!她不會讓任何人、以任何手段奪走他!她絕對不要失去他!
何蔚純不停的跑,直到跑到手腳都麻木了還在往前跑。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再累也不能停下來,否則她就會控制不住的大哭出來!
她對攸說了!她對牧聖攸說了那樣的話!她真的說了!
她知道這樣比較好,真的比較好,可是她的心為什麼還是這麼痛?!正確的事情為什麼會令人感到這麼難過?她真的好難過,好想撲到他懷裡大聲的象他道歉,說她後悔了,說她死也不想和他分開,她好想在他身邊哭出聲來。
其實紀梵羽說的什麼她都無所謂!可是她在乎攸為什麼什麼事都沒有跟她說!好象個傻瓜在聽著聞所未聞的故事一樣,而故事的主角就是自己最最深愛的那個人!她真的對牧聖攸什麼都不了解,除了他的名字,他是監事會長,還有就全都和雜志上寫的別無兩樣!他會注意到她,就只是因為潔癖的關系嗎?
或許,他根本就不喜歡她!象她這樣的女孩子,什麼也無法帶給他,如果她是男生的話,也會喜歡紀梵羽那類型的吧!是了,他不是真的喜歡她,只不過突然出現了個不很排斥的人,覺得有趣而已。
所以,還是分手吧!分手才比較好!反正總有一天還是要分開,那麼至少現在的話她還能堅持的生活下去。人是不可以奢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否則就會受到懲罰。她的生命一直都是平凡無奇的,她沒有想過會遇到他,更沒有想到他會主動的來接近她,王子和灰姑娘是不可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單靠喜歡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
所以,這樣就好。
一個踉蹌,她重重的摔倒在草皮上。
忘掉他,不再見他,就當作是一場美夢。夢醒了,人還是要在現實中活下去。
她整個人趴在扎人的草地上,雙手緊緊的抓著草根,眼眶紅了又紅,卻始終沒肯落下淚來。
結果,她還是來了。
天色陰沉沉的,將要下雨。
何蔚純神情局促的站在牧聖攸的門口,猶豫著要不要按門鈴。
如果不是昨天遇到江野,她還不知道他已經將近一個星期沒有邁出家門半步了。不出門,不接電話,不理任何人,連外賣都沒有叫過一次。他有沒有吃東西?生病了嗎?還是在鬧脾氣?她知道自己不能夠這樣反反復復,可就是怎麼也放心不下。
她只是想來看看他好不好,然後……就走。
看著那個乳白色的門鈴,她幾次鼓起勇氣的抬起手,又頹然放下。
還是……算了吧!現在來又有什麼意義?象個傻瓜似的。說要分手的人不是她嗎?既然已經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了,她不是就應該要有無論他發生什麼事都和她無關的覺悟了嗎?
她抬眼注視著禁閉的門扉,很久很久,不敢按鈴也捨不得走,就這樣怔怔的站著。
忽然發現,她是……了解他的。她以為自己不了解,可其實是了解的。因為他對她從來就沒有掩飾過,他看著她的眼神一直都是純然而坦誠。紀梵羽知道而她不知道的,是過去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而她知道的,是他的心。
淚水剎時湧現,正當她措手不及的想要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時,門突然從裡面開了。
她木然的看著站在門口的牧聖攸,眼淚象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似的,不受控制的洶湧滾落。
他瘦了!
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向來愛整潔到了極端地步的他居然頂著一頭凌亂的發,身上邋遢的套著皺巴巴的白襯衣和長褲,赤著腳站在地上。
“你來干什麼?!”他單手撐著門,冷聲道。
“是啊……我來干什麼……”她來,只是想看看他好不好。現在看到了,知道他不好……很不好!淚水模糊的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他的臉,她極力的咬住下唇,用盡了全力才破碎的拼湊出一句話來,“你生……病了嗎?”
感覺到他許久都沒有回應,半晌,
“你這算什麼?”他突然發出一聲怪異的冷笑,低緩而陰郁的道:“變相的求和嗎?還是想對自己說過的話反悔?你……”象是猛然間遭受到巨大的痛苦而說不下去,她只聽得沉悶的一聲,他失重的靠倒在門框上,一手用力的抓著頭發,臉色慘白,咬住下唇的力道使得嘴角滲出了絲絲血跡。
“攸……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短暫的錯愕之後,她抬手擦干了眼淚,心急的上前想要扶住他,冷不防卻被他一把推開。
他是用盡了全力的撐住門框,才讓自己不至於狼狽的跪倒在地。這該死的頭痛把他的身體逼到極限的邊緣,可最該死的還是——
他將頭側靠在扶著門框的手上,眼神深深的看著她,然後嘴角慢慢的浮起一抹虛弱、卻交織著嘲諷和痛楚的淺笑,他沙啞而低沉的聲音象是一刀刀劃過她的心髒,“你還關心嗎?我病了,或者是死了,都已經不關你的事。滾。我不想見到你。”
她不是第一次被他凶,可從沒有一次令她這麼難受!他沒有罵她,卻是比罵她還要嚴酷的語氣。他真的不想見她了,他一定恨死她了,是不是?她老是反反復復,為了別人的眼光而想裝作不認識他,從來就沒有為他做過些什麼,受到一點挫折就把責任都推給他,還說出那種不負責任的話……
她低著頭站在離門口兩步遠的地方,聽到門在她的面前被重重的甩上的聲音。很久,才緩慢的抬起頭,迷離的注視著禁閉的門扉。
她被他關在門外。他不想理她、不想見她,不想在和她在一起了,對不對?
眼眶中又浮起了霧氣,她無聲的哽咽著。
這真的是她想要的結果嗎?和他分手,再也沒有關系?
她伸出手,撫摸著冰涼的門葉,突然指尖發抖的縮了回來,緊握成拳。
騙子,騙子!她一直都在欺騙別人也在欺騙自己!她在害怕!怕那種喜歡一個人到不顧一切的心情。
一直以來,遇到事情的本能反應就是息事寧人,能夠保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事。因為她是那個男人不要的孩子,是個不受期待而出生的孩子,別人罵她、打她,想著各種各樣的方法來欺負她,只要她不去在乎就好了。她總是告訴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身體上痛一痛就過去了,只要她不去在乎對方,心就不會受到傷害。
笑容和溫馴都只是偽善而已,她其實冷漠得什麼都不在乎。世界變化太快,而她只能裝傻的隨波逐流。只要不是被她所愛的人傷害,她就不會活不下去。所以她不要愛人。只要相信就會被背叛,只要深愛就會被拋棄。她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不給別人添麻煩,也不讓誰走進自己的心裡。她總是很小心的保護好自己,因為沒有人能夠真正的保護她。
初秋微涼的風撫動她頰邊的細發,她深吸了口氣,纖細的手緊張的貼在門上。
可是,她喜歡他。
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心都痛了。
只是,喜歡他而已。
只是想要他而已。
他是因為什麼理由而接近她,真有那麼重要嗎?能不能永遠在一起,真有那麼重要嗎?人的生命尚且不是永恆,又為什麼總是強求永恆的情感呢?
她總是在後退,直到已經退到無路可退,是她把自己逼到懸崖邊上,崖下的山風很大,吹得她飄搖欲墜。
她不是因為他愛她所以才愛他的吧?她的選擇和他無關,他是什麼樣的心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她要和他在一起。這就是全部。如果一定要有一個留在他身邊的理由,那只會是——她愛他。
這麼簡單的事情,卻要繞這麼大一個彎才明白,還傷害了他,她真的是個傻瓜吧?無所謂的,如果可以一輩子都做他的傻瓜,也是一種幸福。
有些事情,不去做的話,永遠都不知道結果。
她能做到嗎?比保護自己還要多的去保護他。這早就已經不是問題了。因為,她比愛自己還要多的愛著他。
輕輕的往前一推,因用力過大而沒有鎖上的門應聲而開。
他靜靜的躺在床上,毫無生氣。
柔順的黑發鋪陳在軟皺的枕頭上,輪廓優美的俊臉顯得蒼白而消瘦。他還是套著那件白襯衣,只松散的在胸前扣了兩顆扣子,落拓得不象是他。
她站在床頭,深深的看著他。突然想起那個陽光和煦的下午,她坐在琴房的地上,而他枕著她的膝,很安靜的睡著,她能夠感覺得到他溫暖而輕輕的呼吸。而現在,她卻感覺不到他的氣息。
她伸出手,輕輕的撫開他落在頰畔的發絲,任由著一顆心因為他而緊緊糾結。
她只是想要保護自己而已。
為什麼呢,他要這樣一副虛弱的模樣?他不是沒有她就不行,他不是那麼脆弱的人。可是,為什麼要這副樣子?她不忍他孤單,更不捨他難過,不能為難他,就只能為難自己。她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從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指尖順著他光潔的臉頰向下滑動,溫柔而撫慰的在他的頸間徘徊。
她的手從他微敞的領口伸進去,異樣的觸覺令她的動作頓停了下來。象是有了某種預感,她頓了一下,然後解開了他的衣扣,將他的襯衫慢慢的拉開。
他肌理分明的上身裸露在空氣中,而當她看清楚分布在他身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傷痕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那些,象是被針筒大小的利器強行戳入皮肉之中所留下的印痕,顏色雖然變淺了,但還是能夠想象得到當時刺入的深度。在心髒的附近尤其,幾乎全都被這樣的傷疤覆蓋,看不到一處完好的肌膚。
她猛的捂住自己失聲的唇,淚水再也抑制不住的洶湧而出。
這是……什麼?他的身體究竟怎麼了?!
攸,疼嗎?很疼是不是?在你的身上,到底承受的是怎樣的命運啊!
指尖微抖著輕柔的撫摩著他的傷痕處,她緩緩的低下頭,任由淚水落在他的胸膛上。
一聲低啞的申吟,使她立即抬起了頭。
他費力的睜開眼睛,卻別過臉不看她,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是要說些什麼。
“攸,你怎麼了?還痛不痛?要不要叫醫生來?”想到他自己就是醫生,她咽下了余下的話,只是湊近了他,輕柔的道:“好些了嗎?要不要喝水?”
“別……”他抬起手,幾乎是用盡全力的推開了她,聲音陌生而冷酷,“滾開,不要碰我。”
淡淡的、冷漠的,他的聲音。像是第一次見他時距人於千裡之外的漠然。
淚水猛地湧了出來,他是真的討厭她了!連碰都不想讓她碰!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胡亂的抹去了臉上的淚水,與他保持了一些距離,顫聲道:
“好……我不碰你,我就在這裡,等你好些了就走……”
“不用!”他依然不看她,只是胸口劇烈的起伏著,聲音粗嘎而嘶啞,“是你說要分手!那現在還回來干什麼?同情還是可憐?收起你的同情!不想和我在一起就不要管我!滾啊!我不想看見你!”他的雙唇咬得死緊,突然一個顫動,一絲殷紅的鮮血沿著嘴角緩緩地滑下蒼白的下頷。
“攸!”他流血了!她驚叫出聲,連忙抱住他。
“我說了不要碰我!”他激動的低吼出聲,冷不防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來,落在白色的襯衣上觸目驚心。
“攸!別說了,你先不要說話……”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的心好痛,“求你了,別再……”讓她做什麼都好,只要他不再這麼痛苦!
他想推開她,卻被疼痛折磨得再也使不出一點力氣,只得交雜著憤怒和痛苦的眼神看著她,“都是你!全部都是你的錯!擅自闖進我的世界,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在我已經把你放在心裡的時候,又擅作主張的說走就走!是誰給你的這種權利?!很討厭啊!你這種人!我恨不能從來沒有遇見過你!你走啊!最好再也不要在我的視線裡出現!走啊!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又是一陣猛烈的絞痛襲來,他兩手死死的抱住頭,再也抵擋不住地暈厥過去。
“攸!”她大驚失色的抱住他下墜的身體。
她木然地站在他家的廚房裡,旁邊煮著的是清淡的粥,她在水槽邊靜靜地擦著手中的盤子,卻完全沒有發現,那只盤子已經反反復復被她擦了無數遍。
其實,她一直,都在逃避。
紀梵羽好漂亮,所以她就退怯了。她從來就不敢以為自己真的能夠得到他,所以,既然遲早都要分開,那還不如早一點,傷害比較不會那麼深。
她只是將他還回去而已!他不屬於她,他的事情她什麼都不知道,人總是要回到自己的軌道,他只是因為潔癖的原因才暫時和她在一起的吧?他有未婚妻,有屬於他的世界,而那個世界裡,沒有她。她是這麼想的,可是,她卻傷到他了。
想到他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傷口,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在他承受痛苦的時候,她在哪裡?!她只顧著保護自己,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他,以為象他那樣堅強的人根本不會受到傷害。她總是活在自己狹隘的自我掙扎裡,卻對他的事情不聞不問!她好壞!她真的好壞!她好自私!
淚水如霧迷住了她的眼睛,她緊緊地扣住擦淨的盤子,任由淚水一滴一滴的落在盤子上,在無人的角落裡,獨自泣不成聲。
從難熬的痛楚中醒來,強力忍住申吟出聲的欲望,牧聖攸動了動四肢,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腦子裡像是被什麼碾過,還留有余痛。
他微瞇著眼,怔怔的看著天花板,半天才略微清醒了點。
已經很久沒有痛得這麼厲害了,都是那個白癡,蔚純……記得她仿佛曾經來過,他眼神突然一動,迅速的在房間裡掃了一遍。
沒有人,她已經走了。
空蕩蕩的房間,連帶著他的心也空了。對了,是他讓她走的,他那時頭痛得快要受不了,他大聲地吼她,推開她,即使她已經哭成個淚人了。想到她滿臉淚痕的模樣,他的胸口不由一緊。
紀梵羽找她的事情,他知道;也知道那個笨蛋就是一副軟弱可欺負的傻樣子。可是他萬萬想不到,她竟然真的要和他分手?!她怎麼說得出口!她當他是什麼?!那麼輕易的說出那兩個字,他受不了!
他的驕傲讓他低不下頭,可是,好想她,強烈的想念令他快要崩潰,但他不想承認!整整一個星期,她竟真的對他不聞不問!只要她真的做得到和他分手,只要她真的那麼不在乎他!可她最終還是來了,他卻忍不住自己的脾氣拼命傷害她。從來沒有這麼在乎過一個人,失去她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分開之後才知道,他不能失去她,他……愛她,原來這樣強烈的壓迫著他的情感是因為他愛她。
因為愛她,所以受不了她有一點忽略他!不是不知道她也難過,不是不知道她的感情,她對他的心,他感覺得到。他只是生氣而已!氣她竟然那麼輕易的為了別人的三言兩語而要放棄他!他氣得胸口都要裂開,直想狠狠地傷害她,可真的傷害她了,真的逼走她了,他卻只有更加的痛苦。
好悶,快要窒息了。
她離開了的房間太空,空得讓人無法呼吸。
他想要她回來。
“蔚純……”低吟一般的呼喚,他輕輕的閉上眼睛。
忽然,空氣中傳來一種熱粥的清香。
他猛然睜開眼睛,朝虛掩的門扉看過去,香味就是從那邊傳來的,廚房的方向。
他頓了一下,然後費力的從床上撐起身體,顧不上還隱隱作痛的四肢百骸,一步一步的往廚房走去。直到,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背對著他忙忙碌碌的樣子,有什麼東西才終於從心上落了下來,一種莫名的滋味突然湧上他的心頭。
她沒有走。她在擔心他,在給他做飯,
他一手扶著廚房的門,將渾身的重量都交到門框上,眼神深深的看著她。
在他的世界裡,這是一種陌生的感覺。有什麼熱熱的東西,從他的胸口湧出來,暖了全身。
擦完了最後一個盤子,她轉過身來,白皙的小臉上滿是眼淚,突然間看到他,才驚慌得胡亂抹去了淚水,胸口撲通撲通直跳,他的眼神讓她無所適從,連說話也結巴起來,“那、那個……我不是故意留下來的……你不要生氣,我,我馬上就走……”
放下了手中的物件,她慌亂的從他身邊走過,走開幾步,又停了下來,她猶豫的轉身,咬著下唇,小心翼翼的道:“那個,粥在鍋裡,你不要賭氣不吃,你都……瘦了……”哽咽著說不下去,她轉身就要走,猛然間一只手從身後握住了她的。
她的身體頓時一僵,她不敢動彈,不敢回頭,一顆心吊在半空。
他緩緩的抬起了手,從背後沿著她身體的曲線往前滑動,然後慢慢的用力收緊,將她壓向他,她柔順得象是一團海綿一樣的任由他抱住、將臉埋入她的發中。
“好狠……”他的聲音象是經過地低的磨礪,沙啞得出奇,“你好狠。”
“攸……”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你怎麼敢這麼對我?你怎麼說得出口?那麼輕易的就說分手……”他抱得她那麼緊,頭還在痛,他的身體虛弱得幾乎快要站不穩,已經到極限了,可他現在只想緊緊的抱著她,將她牢牢的困在他的懷裡。
突如其來的委屈,胸口好酸,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出來,回過身緊緊地抱住他,“都是我不好,我自私!我壞!攸你打我吧!你不要難過,不要傷害自己,不要那麼痛……我好難受……”
“再也不要說那種話!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你都再也不許輕易的就說離開我,聽見了沒有?!否則,我……”他突然說不下去的別開臉,聲音嘎啞不堪。
“我不會了,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所以,所以,攸,你不要哭……”
“我才沒有哭。”他別扭的垂下頭,任由淚水沾濕了她的發梢。
為什麼竟然會覺得這麼酸楚?他就像是一根已經緊崩太久的弦,突然之間松懈了下來,原本層層積壓的情緒如洪水般占據了他所有的意識,令他再也控制不住。
好累,他真的好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的活著,面對自己不想面對的世界,他一個人撐得好累。只想找一個能夠放松的角落,在那裡他還是他自己,只屬於他的地方。
她的懷抱。
“我是……”
“攸,你哪裡難受嗎?”他的身體依然虛弱,喝過粥後,她陪著他躺回床上休息。她枕在他的胸膛上,聽到他的聲音後想起身看看他怎麼了,卻又重新被他按了回去。
“我不是因為能夠碰你才想和你在一起。”他單手環在她的腰上,目光渙散的看著天花板,道:“還不明白嗎?潔癖……是一種心理障礙。因為討厭對方,所以碰到才會覺得惡心,也因為喜歡,才能忍受碰觸。傻瓜,不要把因果關系弄反了。”
“你知道……你都知道?”他知道紀梵羽來找她、知道她對她說的話!她的眼眶禁不住又一紅,再次落下淚來。
“別哭。”他有些費力的抬起手,撫開她散落在他身上的發絲,低道:“你哭起來好丑。”
“這種時候不要說這種話啦。”她嘴巴一癟,委屈的埋入他的懷裡。真是的,這麼感傷的時候他還有心情打擊她。
“這是很重要的。我現在還很虛弱,坐著都耗費體力,要是再吐出來的話,真是生不如死了。”
“什麼嘛,又說喜歡人家,結果看見人家哭臉都會想吐……”嘴巴噘得更高了,她小聲的嘟噥道。
“那你也不能太過分了,哭成這樣是想要謀殺我啊?”
“那你自己還不是也哭了?”
“我又看不見自己。”他理所當然的道。
“無賴啦!”居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她氣呼呼的瞪圓了淚眼,看著他半晌,她突然放柔了聲音,“攸,你好些了嗎?”他真的是嚇壞她了,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看到他痛得那麼厲害,她只能束手無策。
“嗯。”他一手撐起身體,往後半坐著靠在床頭,仍然抱著她在胸前,聲音冷漠中有著淡淡的溫柔,“豬頭,你要減肥了,壓得我都快不能呼吸了。”
“那你又不放開我?”眼睛裡又開始浮出氣泡。
“我怕一放開你,你又去做一些蠢事。”他抬眼看她,眼神中有著濃濃的情感。
“真有那麼嚴重啊?”
“我的頭痛都犯了,你說嚴不嚴重?”
“攸,你生病了嗎?為什麼頭會痛得這麼厲害?”她從開始就想問了,這根本就不象是普通的偏頭痛,牧聖攸是自制力很強的人,連他都受不了的話,這種痛苦程度簡直難以想象。
他斂下眼瞼,過了一會,才緩慢的開口,“以前的事情造成的。雖然已經過去了,身體卻還是忘不了曾經遭受過的痛苦,只要情緒有大的波動就會發作。”
“以前……發生過什麼?”
“……我不想說。”他別開臉。
“可是我想要知道。攸,我不要對你一無所知,過去也好,未來也好,不去面對的話就永遠也不能往前走。我想要幫你分擔,讓我陪你一起好不好?紀梵羽說你曾經被綁架過,那幾年發生了什麼?他們為什麼要抓你去?你到底遭遇了什麼?攸……”
“都說了我不想說!”他突然將她推離自己,低下頭吼道:“揭人瘡疤真的那麼有趣嗎?!管她紀梵羽說什麼!我的過去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不要以為打著喜歡的旗號就可以什麼都做!我也有不想讓你看見的一面,有些事我根本就不想讓你知道!”
“對不起,你不要生氣……”
感到一雙柔柔的小手怯生生的撫上他的額,輕輕的摩挲,他不禁怔然的抬起頭。
“你的身體還沒好,生氣的話又會頭痛了。”她只顧著專注的為他按摩,沒有發現他動容的視線,“這樣會不會好一點?對不起,我總是笨手本腳的……”她的話音驀地打住,因為他突然緊緊的抱住了她。
“不是現在。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他啞聲道。他還不想現在就失去她!
“攸……”
“給我時間。”
“其實,沒關系的。我只是有些吃醋而已。”她垂下頭,輕聲說:“因為我對你的事情什麼都不知道,而你又有個那麼漂亮的未婚妻,你們一起長大,一定有過很多美好的回憶……”
“我什麼時候有未婚妻了?”他皺眉的打斷她。
“呃?”她驚訝的看著他,“可是,紀梵羽說你是她的未婚夫啊!”
“我不會去做那種十幾歲就訂婚的蠢事。”
“那……可是,她說……”淚水倉皇落下,不想他生氣,她慌忙抬手想要拭去,可眼淚卻越擦越多,止不住的往下淌,“她說謝謝我幫她照顧未婚夫,還說攸只是因為潔癖才和我在一起……她說攸也是個正常的男人,身體會有需要,說……男生不會對真正喜歡的人出手,所以,所以……”說到最後,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所以?所以你根本就是什麼都還沒搞清楚!那又為什麼回來找我?!”
“我聽江野說你好久都沒有出門,就想你是不是生病了。本來只想來看一眼就走的,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可是……”
“可是發現我很不好,是不是?”他摸了摸她的頭,無奈歎了口氣,又將她擁回懷裡。
“嗯。”她小媳婦似的點頭。
“你真的相信紀梵羽的話嗎?”
她又點頭。
“那麼,你只是一時放心不下,出於同情才留下來的嗎?等我身體恢復了還是要走?”他看著她,聲音很輕的問。
“不是的!”她連忙抱著他,哭喊道:“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再也不要和攸分開了!出於什麼原因和我在一起都無所謂,只要攸還要我,只是因為身體也無所謂!當替身也無所謂!就算你以後還是會和紀梵羽結婚,就算只有一天,我也不要離開你!攸,我喜歡你!我好喜歡……”
她的話,被他用唇堵住。難以掩飾內心的情動,他抱住她的手都微微的發抖,唇齒纏綿,輾轉反側,他深深的探入她,象是要將她揉入自己的身體。
“傻瓜。”一吻罷畢,他輕喘著抵住她的額,“你這個大傻瓜。知道我為什麼氣你、不去找你嗎?”
“為什麼?”她臉頰紅潤,懵懂的問他。
“你居然看不到我的心,隨便一個人說幾句話你就相信了,可是你卻完全不相信我。自己擅自做了決定,就沒頭沒腦的跑去“通知”我分手,從頭到尾,都沒有考慮到我的感受。我在你心裡到底算什麼?你怎麼能這麼輕易的就決定分開?你怎麼能夠沒有一點不捨?你教我啊,要怎樣才做得到?”他將臉埋入她胸前的柔軟,眷戀的磨蹭,“一個人待在房間裡,不敢出門,我怕我一出去就會忍不住去找你。我一直都在想,你是不是真的不在乎我?因為我總是不顧別人的感受,嘴巴壞,也不懂溫柔,所以你才不想要我了。我想你,我好想你。可是如果你覺得分手比較好,我至少要讓你自由。我從來也沒有為別人著想過,總是想要什麼就要得到,從來也沒有體諒過誰,所以我至少要成全你。”
“攸,你恨了我嗎?”
“啊。恨死了。”他在她胸前發出一個模糊的聲音,然後抬起頭來,細細的吻著她,“可是,我也好愛你。”
“紀梵羽不是你未婚妻?”
“不是。”
“你也不是因為潔癖才親近我?”
“那是不可能的。”他沒那麼饑渴。
“不是因為愛她才不願意碰她?”
“你會因為太愛一個人而不讓那個人碰你,反而和別人在一起嗎?我要是喜歡她,又為什麼不碰她?你以為這是古代嗎?”見到她似乎還有話要說,他索性點住她的唇,“停,你太羅嗦了。”
“可是……”
“沒有可是,我和紀梵羽沒有關系,你再提她的名字我的頭都大了。”
“可她說你曾經為她打過架。”她很介意的說。反正她就是心眼小嘛,既然要問,當然要問個清楚。她不想再被誰的任何話所困擾,她要聽見他所說的話。
“打架?啊,那次嗎?”他象是想起了什麼,皺起了眉頭,“那時侯純粹是想跟冽較量一下,因為她正好在我身邊,就被冽誤會是我女朋友,結果就拿她當賭注打了一場。其實不管賭什麼,我只是不想輸而已。”
“攸,你也能碰她嗎?”這是不是說明,他也喜歡紀梵羽?
“偶爾吧。因為小時侯在一起過,所以沒有那麼排斥。可要是太親近了還是受不了。”
““太親近”是有多親近?”她不悅的嘟嘴。
“嗯,就是有——”他裝模作樣的沉思了半天,而後猝不及防的將她抱了個滿懷,親暱的壓她在身下,“這麼親近!”
“攸,討厭啦!”
“討厭我了?”他促狹的逗弄她。
“喜歡。”她無奈的瞪他。
“乖,不要擔心。”他緩緩的俯下身子,情長而纏綿的吻住她的唇,一句低語喃喃傳出,
“我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