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絕對是現代都市中首當其衝的是非之地,各類消息只要隨意從哪張嘴裡飄出,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滿一個部門,大至某某某被老闆潛規則、小到某某某最近便秘,全都可以不脛而走成為休閒聚會必備之物。
而加班加點時段終於貪著小憩片刻的人群,那絕對是吸收一整天日月之精華,愈發亢奮地投入到了八卦事業中。
對於這一點,丁美滿有了切身體會。
正值傍晚前的晚餐時分,美滿毫無胃口地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看著窗外慢慢被點亮的華燈。
古詩都說了:每逢佳節倍思親。原本這種中秋時節一個人過,就會顯得格外蕭條,再加之外頭不斷飄來的流言蜚語,擾得她恨不得把辦公室搬到某個山洞裡去,眼不見耳不停,也不用再煩躁。
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因為她手中牢牢攥緊著的這本雜誌。
——賈天夏不是同性戀,我能證明。
據說,這個標題使得此雜誌該月的銷量異軍突起,而莫薔低調地從觀眾視野消失一陣子後,又因為這句話高調現身,人家還說了她之所以這種時候站出來為賈天夏說話,是因為賈老爺子見不得兒子惹上這種子虛烏有的事,特意讓她出來說的。
沒有記者還會多嘴地去問她怎麼證明,這種事不必點穿所有人一起心照不宣才更有賣點,更何況一旁還配了張莫薔攙著賈叔叔的照片,足以證明她和賈天夏關係不凡,甚至已經登堂入室做起了孝順媳婦該做的事。得寵新歡說的話,就是證明;下堂糟糠說的話,就是污蔑。這種邏輯怪不得誰,那是人之常情,倘若美滿只是個旁觀者,也會這般認定。
「哎呀,真搞不懂美滿有什麼好爭的,好男人多的是啊,何必非要跟莫薔搶呢。」
「就是啊,怪委屈的,賈天夏的心擺明已經是莫薔的了。我要是美滿姐哇,就驚天動地地和凌嘉康談場戀愛,再轟轟烈烈地辦場婚禮,讓凌嘉康動用手頭關係把記者全給請來,氣死那兩個人。」
「你還惦念著凌嘉康啊,估計沒戲,他都去國外好久了,說不定心都死了,打算眼不見為淨呢。」
「那也可以再找個好的啊,她哪鬥得過莫薔啊,人家那是什麼手腕,有幾個男人逃得出她手掌心的。」
外頭的議論聲還在持續,並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美滿咬著唇,很想出去問一聲「我可以加入嗎」?身為一個當事人,她有很多觀點想要發表呀。比如,他們憑什麼就認定她死活非要賈天夏不可?又比如,他們為什麼就料定她鬥不過莫薔?再比如,他們有什麼資格判定賈天夏的心屬於誰?!
就在她差一點就想起身、開門、跑去提出質疑時,忽然,那些議論聲戛然而止了。
美滿愣了愣,撇了眼牆上的掛鐘,休息時間還沒結束,就算是台長大人親自造訪他們應該也不會收斂得如此迅速吧?很快,她的辦公室門把手動了動,門被推開,疑問也得到了答案。
「還沒下班?」門邊的人含著一絲淺顯笑意,故意不去理會身後那堆或驚詫或鄙夷的目光,只全身心地把視線全集中到面前的女人身上。
可以在聽完那種緋議後,仍舊若無其事事不關已的人,只有賈天夏而已。他的出現讓美滿始料未及,回神後,她下意識地把雜誌藏到身後,不想讓他發現自己有多在乎,強裝出鎮定地模樣回道,「加班。」
「你不知道中秋是國定假日了嗎?」他故意把辦公室門開到最大,以便讓外頭那些伸長了脖子的人能輕鬆些,跨步走到她跟前,很親暱地曲起手指彈了下她的額頭。
這動作,就像情人間在打情罵俏,讓一群看戲的人更加搞不清楚狀況。
「你不知道我們這種工作在國慶假日只會更忙嗎?」
「再忙也得吃飯。」看來他一點都沒猜錯,他爸的連鎖行為成功讓美滿再次把自己武裝起來。
她深吸了口氣,以為這樣就可以不怕他影響,手忙腳亂地抓起一旁的文件夾,在辦公桌上鋪開,硬是偽裝出冷聲冷調回應道,「不用了,我很忙,你應該也很忙吧。」
「你以為玩客套拉距離,就能不再愛我了?」賈天夏很清楚,她是只鴕鳥,只要他稍稍鬆手,就會立刻把頭埋起來。就算是分明已經正視了的事實,她照舊可以視而不見。
「哈,我愛你?」他憑什麼就可以那麼自信啊!
「這種枕邊話不用喊得那麼大聲,公共場所有傷風化。」他自動忽略掉那微微上揚又帶著幾分嘲諷的口吻背後所象徵的意思。
「想太多。」如果站在局外,審視現在的自己,丁美滿知道這種彆扭的姿態一定會讓人覺得很矯情。可她就是不敢再愛了,不行嗎?
聞言,他笑了笑,篤定地看著丁美滿假裝忙碌地埋首在工作中。轉身,稍稍整理了下外套,作勢要走,快要跨出辦公室門時,才悠悠地啟唇,「丁美滿,你媽媽叫你回家吃飯。」
「……」
倒數三秒。
時間掐得很精準,賈天夏剛在心底默默數完,丁美滿就竄到了他面前,不顧形象地扯住他的衣領,「真的假的?!什麼時候?去哪裡吃?我爸也知道嗎?」
「真的,就今晚,傻瓜。」他拍了拍她的臉頰,面對著那張如花笑靨,燃起了幾分心疼和自責。對於其他人來說,只不過是一頓尋常的家常飯吧,到了她那兒,居然就成了莫大的施捨。仔細想來,這一切似乎是由他造成的。
「沒理由讓你來通知我。」喜歡把最糟糕的情況預先設想好,這是美滿的習慣。所以,很快,她就狐疑了起來。
「不信?」他挑眉,「你也可以不去。」——
只能說賈天夏真的是太瞭解丁美滿了,連信手拈來的威脅都丟得那麼精準。她二話不說立刻乖乖收拾東西,在同事們狐疑探究的目光中,笑得像個花癡似的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離開。
能感覺到她的歸心似箭,天夏把車駕得很快。
才十五分鐘而已,她又一次她踏入了久違的家。
褪色的紅木門,穿過陰暗潮濕的甬道,再踏上老舊的木質樓梯……美滿家所在的裡弄是典型的石庫門建築,一棟小小的樓裡蝸居著三四戶人家。她家比較獨特,只住了一戶,大門口貼著一塊藍底白字的銅牌,寫著——生人勿近。
「賈天夏和丁美滿一起回來啦!」震耳欲聾的通報聲從某個小鬼口中溢出,一直從弄堂口蜿蜒飄到弄堂尾。
「吱呀」一聲,那扇寫著「生人勿近」的門聞聲打開,門後,有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身繫圍裙,手舉黃瓜,腳踏牛蛙,圓溜溜的眼珠兒被瞪得很大,像團怒焰燃燒著。比起上回去美滿電視台的形象,只能說這是由成熟魅力女性到黃臉婆的迅速轉變,但每個女人背後偏偏就是有這麼一個人,讓她們甘之如飴地這樣改變。只是,有些人運氣好,改變後招來了更多疼愛,比如她媽;有些人比較悲催,改變也未必能換來天長地久,比如她。
「媽……」回過神,美滿膽戰心驚地開口,聲音像綿羊似的顫抖,暗吞著口水,不著痕跡地往賈天夏身後躲。
丁媽媽眼一閉,頭一轉,丟下黃瓜,掄起菜刀,沒有任何回應。
許久,丁美滿時刻提心吊膽著,生怕她媽一時衝動,舉著菜刀就殺出來。沒料,丁媽媽說話了,口吻極其平靜,「回來了啊,今天有涼拌黃瓜吃,你們倆先去洗手。」
聞言,就連賈天夏都跟著鬆了口氣,好笑地看著身旁那個下顎頻顫,隨時都有可能會哭出來的女人。
「媽……」好熟悉的話哦,一恍惚,就讓美滿覺得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和天夏放學一起回家,每次進門,媽媽總是這麼一句話。
——砰!
感人的劇情並沒有上演太久,很快就急轉直下。丁媽媽重重地摔掉菜刀,甩開圍裙,「滋啦」一聲,隨隨便便就踩死了隻牛蛙。扯開嗓子,指著美滿破口喊道:「你個小兔崽子,別給我開心得太早。下次,你帶回來的男人如果不是天夏,下場就如同此牛!」
「……媽,這不是牛,是牛蛙。」
「閉嘴,我說它是牛就是牛。」
「嗯,是牛是牛。」美滿認真點頭,為了討好她家母親大人,別說是「指蛙為牛」了,就算是讓她現在扮牛蛙都行。
「還杵在這做什麼,你又不會煮菜,等著給人圍觀啊。帶天夏上去,你爸等了你們一整天了。」小小的走廊被改裝成了灶間,丁媽媽略微側了側身子,給他們倆讓路的同時,惡狠狠地瞪著門外那群等著看戲的左鄰右里,忍不住嘮叨了起來,「不爭氣的死丫頭,省吃儉用地培養你,結果讀了那麼多年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連婚姻都經營不來。還跟風離婚,害我被九條街十二個裡弄的『好媽媽協會』成員笑話……」
「欸?還真的是丁美滿,是不是去整容了呀,變得都快不認識了。」
「你懂什麼,黃毛丫頭十八變啊。她跟天夏又在一起了?哎喲,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搞不懂,結婚離婚跟玩兒似的。」
總還是有些人無視了丁媽媽警告的眼神,全身心地投入到八卦中,熱火朝天地聊著。
「看什麼看,我家閨女是你們能看的嗎?給我看清楚這牌子的字!」邊罵,丁媽媽邊用刀背敲打著門上的「生人勿近」,順便又踩死了一隻企圖逃跑的牛蛙,繼續吼道,「誰要敢欺負我家閨女,下場就如同此牛!」
……好、好恢宏好懷念的氣勢。
丁美滿傻傻地站在樓梯口,嘟起嘴,看著她媽手舞足蹈罵罵咧咧的樣子出神。鼻腔酸酸的,還以為爸媽真不要她了,原來還是會像以前那樣地護著她。
事實上,一如既往的不止丁媽媽,還有丁爸爸。
還是那麼的囉嗦!
檀香氣息在屋內裊繞瀰漫,還是那種人家飯店洗手間專用的檀香;一盞濃茶,茶葉黑市裡淘來的雲南普洱茶膏。有個中年男人,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下,挺直腰板,手執毛筆,行雲流水般地揮毫。
美滿在門口站了良久,遲遲不敢上前打擾,生怕壞了她爸的雅興,卻又忍不住想要看看他到底有沒有變。
——那一夜,我傷害了你;那一夜,我滿臉淚水;那一夜,你為我喝醉;那一夜,我與你分手。
果然!當白紙黑字赫然呈現於眼前的時候,美滿徹悟了,她爸還是那麼庸俗卻又極力想要表現出脫俗!
「怎麼樣?」丁爸爸氣勢沉穩地放下筆,含笑看向賈天夏,問道。
「好字。」天夏很懂得避重就輕。
「嗯,那這歌呢?要不要爸唱給你聽?好歌啊,旋律朗朗上口,歌詞深入我心。」
「好歌。」
當這句讚美之詞從賈天夏口中鑽出的時候,丁美滿只能無語凝噎,她總算明白為什麼她爸媽就非要認定這個男人了,即便分明是他負了自家閨女,他們照舊不分青紅皂白的把過錯全都歸咎於她。原來,就因為他可以滿足他們二老的惡趣味!
「我們果然是志同道合啊。等有空再唱給你聽,現在不是娛樂時間。」說著,丁爸爸總算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美滿身上,沒好氣地哼了聲後,開口道:「你怎麼樣,出去才多久,連『爸爸』都不會叫了?」
「爸。」她趕緊乖巧地喚了聲。
「嗯。」天底下基本沒幾個父親能無視女兒的撒嬌,縱然是一貫自詡剛正不阿的丁爸爸,在那一聲酥到骨頭裡的「爸」後,立即就軟化了,「坐。你倒是跟我說說,為什麼就偏要跟我對著幹?當初讓你別嫁,你非要嫁;好不容易我接受天夏了,你又給我跑去離婚。我現在要你去復婚,你是不是打算立刻去嫁給那個誰誰誰……忘了,反正就是報紙上那個長得不如天夏、身段不如天夏、氣質不如天夏的男人。」
「我沒這麼打算啊……」美滿垂著頭,無力地辯駁。客觀來說,她爸太偏激了吧,凌嘉康到底是哪裡不如賈天夏?
「真的?」丁爸爸狐疑地挑了挑眉。直到他家乖女兒用力點頭,給出官方答案後,他才得意地拍了拍賈天夏的肩,一臉炫耀,「怎麼樣,我就說你不如我,這種事你說一百句都比不上我一句話。還真以為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了?我跟你說,我家美滿的心始終都是向著我的。當初要不是我技術好,怎麼會有她。」
「是是是。」賈天夏很謙遜地附和。
眼看著他們倆唱作俱佳的表演,丁美滿錯愕地瞪大眼,總算搞明白了。好卑鄙的爛男人,竟然搬出她爸媽來給她施壓,她還以為她這對寶貝父母想通了。才不是!他們還是照舊胳膊肘往外拐。只要她從一而終,不給丁家列祖列宗丟臉,就算是賈天夏把她給賣了,他們丁家都要感恩戴德了是不是?
「你瞪什麼瞪?要不是天夏好說歹說,你媽才沒那麼快原諒你們。簡直胡鬧,我跟你媽那也是一時氣話才把你趕出家門。人家天夏還知道隔三差五地來負荊請罪,你倒好,轉身就跟著野男人跑了。女兒啊,聽爸一句話,外面的花花世界不好玩。老公老公,當然是老的好。」念完了美滿,他為了不體現出護短,又趕緊繞回來念天夏,「你也荒唐,那時候不是愛得死去活來嘛,一個非君不嫁,另一個非卿不娶。結果還真是戲劇化,才兩年就跑去離婚了。天夏,不是爸要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美滿智商不高,怎麼就能由著她亂來呢。哦,她傻你也跟著一起傻啊?女人是要靠哄的嘛,這點你要跟我學學,看我把她媽哄得多服帖。」
「你他媽的有完沒完,吃飯了!」丁媽媽突然現身,用足以掀翻屋頂的吼聲,強有力地反駁掉了丁爸爸的話。
「哦,好好好,吃飯了。」丁爸爸隨即收拾桌子,唯唯諾諾地應聲。
這個家到底是誰把誰搞得服服帖帖,顯然有待驗證。
「美滿啊,聽爸一句勸。我是人民教師,你就是人民教師的女兒,這輩子必須得要從一而終,盡快抽空去跟天夏復婚。這次我們不對外隱瞞了,轟轟烈烈地讓他給你辦場婚禮。爸都跟天夏商量好了,婚紗要獨一無二的,婚宴要隆重,哦還有司儀去請個明星來,就找唱『那一夜』的那個吧,爸可以順便跟他交流交流……」
就是這些有的沒的,丁爸爸足足念叨了一晚上,儘管丁媽媽幾次三番地打斷,仍舊阻擾不了他老人家的熱誠。
美滿頂著一頭黑線,努力說服自己這不是鴻門宴,是她爸媽當真原諒她了,搞不好她明天就能搬回家,繼續享受天倫之樂。
但最終,丁媽媽一錘定音,澆熄了她所有幻想。
「沒跟天夏復婚,就別搬回來,經常跟他一起回來吃吃飯倒是可以的。」
自然,這頓飯對美滿來說,頃刻就變得食不知味了。她吃的不是飯,是寂寞……
「媽,我跟賈天夏之間的問題是很原則性的,逼著我復婚只不過是想讓我再離一次婚而已。」丁美滿按捺不住放下碗,一反常態,終於努力為自己爭取了一回。
語末,飯桌上的氣氛迅速變得低迷。賈天夏抿著唇,不說話。他想不透到底是有多原則性的問題?她要什麼,他都給;即便是安全感這種聽起來很虛無縹緲的東西,他也已經在努力學了,她又何必一次次在他以為稍有進展的時候,把話丟得那麼決絕?
丁媽媽也跟著重重擱下碗,隨手抄起腳上的拖鞋。
就在美滿以為又要挨打的時候,只瞧見丁媽媽敏捷地拍死了只蟑螂,丟開拖鞋,拍了拍手上的灰,漫不經心地說道:「你以為當媽的會捨得讓自己女兒被人欺負?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這個男人陪在你身邊二十多年了,我跟你爸也不過才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對你怎樣,你還看不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