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擒夫 第一章
    張家鎮是大陸東北地區一個沒什麼特色的小村莊,和大部分的村落一樣,這兒多半都是些張姓人家聚集居住,每個人都彼此互識也都或多或少有點關係。這兒對外交通並不怎麼方便,就算要到最近的大都市「瀋陽」,坐馬車都還得花上十天左右。對於世代居住在此地的村民而言,這兒就是他們的全部世界。

    村子裡唯一的信仰就是離村子不遠的鎮仙宮,裡面祭拜觀世音等神佛,村民遇上任何困擾都會到這兒來祈求神明的幫助。久而久之,週遭也形成一個獨特的熱鬧小市集,買賣一些供神的鮮花素果及香燭紙錢等等。目前的宮主是一位據稱能通靈的獨眼老道,常常有許多人慕名而來,請他做法事消災解厄。

    清晨到午前,鎮仙宮並不對外開放,宮中尚在修行的小道士會將宮裡內外灑掃一番,替神佛座前更換新燈油並且插上當朝鮮花、供奉最上等的素果,再由宮主與眾徒弟子們一起頌經禮佛,迎接新的一日。

    噢,不過自從一年多前,這個慣例就有了新的風貌,幾乎每天早上都會上演一次。宮主神慧子捻捻他全白的山羊鬍,瞇起眼等待這個慣例的舉行。嗯,時候差不多了,五、四、三、二——「啊!」準時響起的怒吼,從大堂傳過好幾重殿到達神慧子的耳中。接下來是他一年多前才收的小道士了緣的連串叫罵以及追逐聲。

    「給我站住,你聽到沒有?那是我今早才供上的素果,不是要給你這小賊解饞用的,快點給我回來,小王八羔子,不怕偷吃了佛祖的供物要遭現世報嗎?把供品留下,臭阿櫻!等我逮到你,非狠狠打你十幾二十下板子不可!」

    「那!」一個清朗如玉罄的宛轉鶯聲回道:「憑你那雙小胖腿也想追上我,你等下輩子吧!臭了緣!我早和佛祖大人打過商量了,今天我借它老人家一頓飽餐,等我另日賺大錢發大財,再回來給他老人家塑金身。你少在那邊『偷』呀『賊』的罵不停,我徐櫻才不是那種卑劣混球呢!」

    「你還跑!」

    神慧子笑吟吟地從榻上團蒲起身,這場「紛爭」慣例總是要輪到他來結束,否則還不曉得要鬧多久。一拉開他禪房的門,就看見一條纖細的身影迅速從他房門前竄過。

    「早啊!神慧子!」和以往一樣,她笑著道早,但腳下沒半點停頓,身輕如燕的躍過後院而去。

    另一端苦苦追來的了緣喘著氣,一邊大喊著:「『神慧子』是你叫的嗎?給我回來,你要喊『宮主』才是!」

    「算了,別追了,了緣。」神慧子攔下氣喘如牛、滿身大汗的小道士。

    「師父你老是這樣子放縱她,怪不得咱們每朝的供品都會無端端插翅而飛。這樣子不行的,每天總是要準備兩份貢品,讓外人知道還以為咱們鎮仙宮都是專養那些貧苦孤兒的慈善機構呢!」了緣嘀咕的說。

    神慧子看著她消失的方向,「呵呵,我們修道之人要懂得放下煩惱,心中本無物,何處惹塵埃。了緣,你的慧根還沒有啟發,需要再多修持呢!」

    了緣臉紅的垂下頭,「是,弟子知錯。」

    「嘿,老道您不要再罵他了,他這種木頭是禁不起逗的。這些供品,謝謝您啦,改天我會再去找您下棋聊天的。」調皮的鶯聲又起。

    聞言了緣抬起頭來,罪魁禍首正頑皮地站在一段距離外扮鬼臉,朝他們師徒兩人揮揮手後,瀟灑從容的越過後門籬笆,蹦跳的離去。

    「師父為什麼對那討厭的丫頭那麼好?不說別的,她每天跑來這邊偷供品,難道您都不生氣嗎?」了緣實在不懂,他到這邊一年多了,拜在神慧子門下是他最大的願望,可是他沒料到鎮仙宮裡竟有像徐櫻這樣令人頭疼的搗蛋分子,專門和他作對,令他悔不當初。

    呵呵笑了兩聲,神慧子回轉他的禪房內,「那是因為你不瞭解,了緣。」

    「弟子就是不瞭解,才會請師父開釋解惑。」

    盤腿坐口他的團蒲上,神慧子摸摸山羊鬍,若有所思的注視著門外一片青綠,「真快啊,轉眼已然十六年了。」

    「什麼十六年?」了緣從茶壺裡倒了杯水,恭敬地遞給師父後,自己站在一旁。

    神慧子閉上眼就能回想起十六年前的冬季,當時他比現在還年輕許多,鎮仙宮也不如現在熱鬧,那時他修業還未得正果,宮名不為人知,也沒什麼人會到這偏僻小廟來……一日清晨,當他打開了宮門,正想外出去採買素果鮮花,卻在宮門前成排的櫻花樹下,發現一隻精緻可愛的木製搖籃。

    「這是什麼?怎麼會有人將東西扔在樹下呢?」神慧子瞇起眼,走近那只搖籃。

    「哎呀,這——是個女娃娃,這麼冷的天氣將這麼小的奶娃扔在這兒,怕不把她給凍死了。真是可憐,你是被人給遺棄了嗎?誰這麼狠心,將這麼可愛的小娃娃扔在樹下?」

    神慧子抬頭看看左、右,「恐怕人早就走了。傷腦筋,該怎麼辦呢?我這兒可是道觀,不能收容女娃娃的。這附近又沒有尼姑庵、孤兒院什麼的。」畢竟是個小鎮,做父母的丟棄孩子很容易遭致閒言閒語。

    天兒這麼冷,總不能讓這小娃娃待在天寒地凍的戶外,先將她帶回鎮仙宮裡,該怎麼做以後再說。當他下定決心,要將娃娃帶回宮中時,娃娃正好從睡夢中醒來,睜開一雙大眼直盯著他……「好乖,不要哭,我馬上帶你進屋子裡去,很快就不冷了。」

    說來也奇怪,這娃娃竟似聽得懂他所說的,不吵不鬧乖巧的吮吸著指頭,靜靜地讓他抱進宮中。「師父,您不是出門買東西了,怎麼這麼快又回來?」大弟子放下掃帚,「是不是遇到什麼——您手上抱著什麼東西呀?咦……娃娃。師父您哪兒抱來的小娃娃?」

    娃娃引起鎮仙宮一陣騷動,所有的徒弟——當時只收了三人——都聚到他的禪房中。

    「真糟糕,我們這兒可沒有人知道要怎麼帶一個小娃娃,不能將她留下的。」

    大弟子說道。「我也贊成師兄的看法。」二弟子點頭說:「這娃娃太小了,咱們幾個大男人,根本不會帶孩子。不如快點將她送給想收養的人家,省得麻煩。不是常有人來宮裡求男求女的嗎?乾脆問他們要不要收養她。」

    「那豈不太可憐了。」三弟子當時年紀最小,「說不定拋棄她的人,會想回來這兒找她呢!萬一我們隨便送給人家,她一輩子也找不回原有的家人了。」

    「唉,在這種穀糧欠收的荒年,窮人家早自顧不暇了,就算丟掉一個孩子也不可能放在心頭。」大弟子搖頭說:「光靠咱們廟裡這麼點香油錢,也是泥菩薩過江,難保自身。哪有餘力去養這些孤兒棄子?依我看,還是早點將她送走吧!」

    三弟子不服地說:「我可以少吃一點,給這孩子買奶喝。咱們修道之人怎麼能棄弱小於不顧呢?」

    「師父,您開口說句話吧!好歹這孩子也是您抱回來的。」二弟子見他們爭執不下,乾脆找師父做和事佬。

    神慧子從剛剛就一直專注地抱著孩子,他越是注視那孩子,就越覺得自己與她有著深深的緣分。這孩子與他有緣,至少未來的十六年間都是如此,而且從她面容來看……這孩子不是普通人,神明將她托給了他,希望由他來照應她的未來,直到她有意離開的一日嗎?

    「師父?怎麼啦?您看什麼東西看呆了?」二弟子得不到回話,靠了過來,「咦,她脖子上好像有掛東西耶!師父。」

    取出那條紅線,線上竟繫著一隻護身符,這是父母親為剛誕生的嬰兒所求來的護身平安符,裡面的平安紙上寫著她生辰年月,以及「徐氏之女」四個字。神慧子握著那護身符,忽然間全身從頭到腳,如雷貫頂,滿塞陌生的感受……那是一種強烈的、來自護身符的呼喚,殷殷切切身為母親的思念……這麼動人的母愛,怎麼可能出於一個會拋棄孩子的母親身上呢?

    「孩子要留下來。」神慧子抬起頭,看著三名弟子說:「她和我有緣。」

    「咦?可是——」大弟子愣住了,他沒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師父,會顯現如此堅決的意志。

    「我要為她取名為徐櫻,在櫻樹下發現她,這代表娃娃與櫻樹有奇緣,未來終有一日她會重回開滿櫻花的地方。這是這孩子的命啊!」神慧子抬頭一笑,他突然了悟了,與這孩子相遇開啟了他自己的神通,這是神給他的賞賜。「不要多說了,這孩子留下。了塵,你去鎮西找找,那兒有個無子無女的寡婦願意帶孩子,咱們宮後的那塊空地就蓋間屋子給那寡婦與這些孩子住,這樣也沒人會說閒話了!」

    「這些孩子?」二弟子不懂的問:「師父,不是只有她一個嗎?」

    神慧子捻鬢呵呵笑道:「照我說的去做吧!」

    就像天上的星星有著一定的軌道,光芒四射的主星總會吸引其他護衛的星子注意,不知不覺間,星軌已經啟動了,不久之後,所有的護星將會群聚在此,為了保護他們的主星飛奔前來。命運,已經安排好了。

    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師父?師父,您怎麼發起呆了!」

    回到現實,神慧子捧起那杯溫熱的茶笑著說:「謝謝你的茶,了緣。」

    看樣子想從師父口中得知臭阿櫻的事,大概是不可能的。了緣搖搖頭,「那我到前頭去準備新的供品了,師父。您沒其他吩咐的話,我先下去了。」

    「了緣,那些供品阿櫻會善加利用,絕不會糟蹋的,放心。」神慧子慈祥的一笑,「辛苦你,多跑這一趟。」

    將門靜靜帶上時,了緣發現老道士又沉浸於自己的思緒裡了,或許是想到什麼好事吧!老道士臉上的神情就像發現傳說中的仙島般,既是悠閒又是神往。

    ***

    「我回來了!大娘,你在嗎?」

    一手推開簡陋的木屋大門,徐櫻左、右張望著,「沒人在嗎?」奇怪,雖說是一大早,但是大娘應該早就起床了,怎麼連其他人也不在呢?她走向屋子裡唯一的一張大木桌,將布包放在那陳舊而且曾崩壞過三次的桌子上。「大寶?二寶?三寶?

    沒人在嗎?」

    就在她想推開通往睡房的布簾,布簾卻突然被人由內向外掀開了。「生日快樂,櫻櫻!」

    「咦?」

    大娘與其他的孩子陸續走出來,每人手上都拿著東西。「阿櫻,你忘了嗎?咱們說好,每年的初雪日都是你的生日,忘記了嗎?今日一起床看見窗外有雪,六寶就嚷著說要幫你慶生日的,瞧,外頭不正飄著今年的第一場雪?」

    徐櫻回頭往屋外一瞧,「啊,真的。下雪了呀!」銀白色的小球,緩緩地自天空飄落地面,這是今年第一場雪。「我都沒注意到,難怪今早覺得有些冷。」

    「生日快樂,櫻櫻。」大娘將禮物遞了過去。「一時倉卒,大娘將我年輕時最喜歡穿的袍子改了,送給你穿。從今天起你就十七了,十七歲不能老像個男孩子在外頭跑來跑去,這條裙子花色不錯,一定很適合你。」

    訝異地摸著那輕軟的袍料,她的淚水已經開始在眼眶打滾兒。「……大……大娘!」

    「傻丫頭,這不是什麼好的料子,大娘現在也穿不下、不合穿了,改給你穿剛剛好。不要掉眼淚,要高高興興才是。」

    「嗯。」徐櫻將衣服緊緊地揣在懷裡,「謝謝你,大娘。」

    「你還沒看到我們的禮物呢!」大寶他指揮著其他孩子們,「來,大家一起排好隊,將東西拿給櫻櫻,不要擠喔!」

    望著這些可愛的孩子們,就連大娘自己也不禁揩著眼角的淚,悄悄地在心裡哭泣。當年,老道士交給她的小女娃已經十七歲了,這十七年來如果不是有阿櫻和這些可愛的孩子,她的生命一點意義也沒有。她感謝老天爺將這些孩子賜給她,讓她擁有這麼多這麼多的幸福,哪怕日子過得再苦,她也甘之如飴。

    還記得阿櫻是個小女娃時,她一眼就愛上了這個純潔天真的蛙娃,那時候的自己因為死了恩愛逾恆的丈夫,身邊又沒有半個孩子而感到生命空虛、了無生趣,道士們抱著娃娃來問她「願不願意養這個棄嬰」?對她而言,並不是這孩子需要她,而是她需要這孩子來做為活下去的原動力。沒有了阿櫻,她說不定早就因為失去生存意義而追隨亡夫死去了。

    然後,她就帶著阿櫻在道觀後的小木屋住下來,每隔一陣子道士們就會送來一些蔬果雜糧,利用屋子附近的空地,她也種了不少蕃薯,日子還勉強過得去。

    阿櫻開始學會爬、學會站、咿咿呀呀的學說話了。每天每天,她就是這麼看著阿櫻長大,心裡那份空虛也漸漸漸漸被時間與阿櫻給治癒了,生活不再是抱著先夫的牌位哭著度過。她一把屎一把淚的,將自己滿腔的愛給了這個打自一出生就被父母丟棄的可憐孩子,可是心裡卻感激櫻櫻那無名的父母能把孩子生下來,無意間救了她這個無依的寡婦,給了她愛與希望。

    大寶與二寶是在第三年的春天,讓一位村民帶過來的。他說:「這兩個孩子的爹、媽養不了他們,竟然叫他們到外頭當乞兒,我實在看不過去這兩兄弟可憐兮兮的挨罵挨打,討不到錢就沒飯吃。聽說道觀讓你養了個孤兒,或許也會願意養這兩個孩子吧?」

    那時見大寶與二寶瘦得一身只剩骨頭,大娘很同情,但是她也擔心自己養不了這兩兄弟。到底五、六歲的孩子正是需要營養的時候,她一個婦道人家哪有那麼多的餘力呢?

    但是,她還記得那時候三歲的阿櫻卻搖搖晃晃地走到大寶、二寶的身前,一雙小小的手臂,卻想抱住他們兩個小男孩,小嘴說著:「不哭、不哭,痛,飛飛。我們一起玩兒。」

    這簡單的幾句話,讓大娘下定決心將這兩個孩子留下。她知道阿櫻雖小,卻有一種打自心底的溫柔,能讓這兩個孩子自過去悲慘的生活中脫離,重新被愛接納。

    幸好,道觀說神慧子師父早料到了,他們會多準備給兩個孩子吃的東西,這份大禮也讓大娘鬆口氣。

    她那時候問大寶:「願意留在大娘這兒嗎?我們也很窮,但我會盡量給你吃住,絕不會叫你們去乞討的。願意忍耐這座破爛的屋子,和我們住嗎?」

    大寶強忍著六歲小男孩早熟的淚,抹了抹烏黑骯髒的臉,「我……我願意……大娘,謝謝你收留我和我弟弟。長大後,我會去賺錢報答你和妹妹的,謝謝你。」

    從那以後,三寶因為天生啞巴被拋棄、四寶因為父母雙亡無人收留、五寶與六寶則是差點被父母賣到妓院去、七寶則是因為眼睛瞎了,全都被送到她的小屋子來。

    村子都將她這兒當成孤兒、棄兒收容所了。

    結果,她有了八個孩子。最大的是大寶,現在已經十九歲了,最小的七寶現在才五歲。除了阿櫻的名字是神慧子給的,其他孩子都有什麼「阿牛」、「阿狗」之類的渾名,畢竟是鄉下地方,取名字也好聽不到哪兒去。大娘於是告拆他們:「你們每個孩子都是我的寶貝,我喊你們大寶、二寶、三寶……這樣一來你們就像是真正的兄弟姊妹了。」

    於是,一個雜牌軍一般的家就這樣建立起來。

    孩子們大了,會幫忙照顧小的,大寶與二寶還到村子去打零工賺錢補貼家用,就算她不特別要求,他們也都會主動自己負擔起各自的責任,從裡到外將這個小木屋打點得乾乾淨淨。住得雖然簡陋,吃得也不是頂豐盛,但是在這屋子裡的每個孩子都是真心喜愛這個家,對他們而言,這兒才是他們真正能安心睡覺,不用擔心被打、被罵或者是被凌虐、欺負的地方。

    這兒就是他們的家。

    「大娘你看,三寶送我她親手做的香袋呢!是不是很漂亮?」櫻櫻舉高手中的紅色繡袋,對著大娘燦爛的一笑,「我好高興喔!大家送我這麼多東西,今天阿櫻真是太高興了。」

    奇跡讓他們在這兒相遇,讓他們成為一家人,她真的衷心的希望這些原本都各自背負著不幸的孩子,可以永遠過得像他們現在所擁有的幸福般,平靜滿足。大師曾說阿櫻和她有十七年的母子因緣,今天阿櫻已經十七歲了,這是否代表著這樣平凡的幸福日子會被人破壞?

    「大娘您不舒服嗎?臉色發白了耶,是不是胸口又疼了?」阿櫻放下東西,撲到她身邊說:「難道是病又發作了嗎?」

    孩子們全都聚集過來,她制止阿櫻慌亂的手,虛弱的還以一笑,「沒事的,不要大驚小怪。我好想看你穿那套袍子,可以穿給我看嗎?阿櫻。」她最心愛的女兒啊,她還能再擁有多久?

    「真的沒事嗎?大娘。」得到大娘保證的笑容後,她才站起身說:「那我現在就去換衣服,你在這邊等著,我馬上回來。」

    十分鐘過後,徐櫻掀開布簾走了出來。「很合身呢!大娘。您的手藝真好,好不好看?像不像您年輕的時候?」

    「哇!櫻姊姊好漂亮喔!」四寶以十歲小男生的崇敬口氣說:「像仙女。」

    「真的嗎?」七寶放下吸吮的大拇指,轉向大家說話的方向,「我也想看仙女!

    讓我看仙女。」

    徐櫻笑著走過去,讓七寶用手指在她臉上摸索。「還是和以前的櫻櫻一樣,才沒什麼仙女呢!別聽四寶胡說。」

    「是仙女!是仙女!四寶才沒胡說呢!」七寶也跟著起哄。

    「哈哈,要是仙女像我一樣醜,那她們不是太可憐了嗎?」徐櫻抱著七寶坐到椅子上,看著大娘說:「怎麼了,從剛剛就一直不說話。是我穿這套衣裳的關係嗎?

    大娘。」

    「啊……嗯……比我想像的還合適。好像,回到從前了,真讓人懷念。不過,阿櫻穿起來比我以前要好看多了。」櫻兒那張瓜子小臉上,水汪汪黑靈靈的大眼,殷紅的粉唇,不知何時她懷抱的可愛小女嬰,已經變成這麼亭亭玉立了,可惜她沒辦法再將櫻兒養胖一些,現在的她太瘦了,那腰枝似乎一折就會成兩半,即便是她改了再改,這件淡黃色半身旗袍的腰身依然鬆鬆垮垮的,假加阿櫻再胖一些就是無人能敵的美女了。

    「怎麼可能?」徐櫻甜甜一笑,「大娘年輕時一定是我比不上的大美人,村子裡人稱豆腐西施呢!一定很漂亮的。對了,今天又有勞鎮仙宮的賞賜,有不少好東西吃喔!大娘。」

    「你這孩子,又跑去麻煩人家了。」大娘訝異地抬高眉頭,「我不是早已經說過,我們現在可以靠自己,不要老是跑去那兒麻煩他們嗎?」

    「沒關係的。」她解開那只花布包袱,裡面滿滿都是她今天的「收穫」。「我這麼做,老師父才會高興啊!記得兩年前大寶和二寶找到零工,我和三寶開始做些手工活兒,賺點錢貼補家用後,老師父還一直覺得沒有幫助到我們,而內心久久過意不去呢!現在這樣子,不是很好嗎?每天老師父都見得到我健健康康的在道觀進出,他一定放心多了。」

    用手把雪花糕掰成了四半,阿櫻笑著遞給了七寶與六寶,「吃吧,大娘,不要緊的。你們自己動手吧!想吃什麼自己拿。」

    孩子們「哇」地一聲,高高興興地吃將起來。大娘見狀也只能搖頭笑著,隨阿櫻去了。神慧子的確是很疼阿櫻,說來阿櫻和老道士也屬奇緣,竟讓他在櫻花樹下撿到阿櫻。

    「最近聽說村子裡有些姑娘無緣無故失蹤,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大家都很擔心,不讓自己女兒出門。阿櫻你一天到晚在外頭跑,可要小心一點,最好乖乖待在家裡一陣子。」大寶咬了口綠豆酥,一邊口齒不清的說:「如果非要出門不可,就找人陪你一塊兒去,千萬別一個人出去。」「大寶哥你不用擔心啦!平常我都穿了一身布衣長褲的,這副土樣子不可能會讓人看出我是女孩子。」阿櫻朝他眨眨眼,「我不是小孩子,不會被人拐走的。」

    「怎麼會有這種事呢?真是太可怕了。」大娘從小到大都住在村子裡,還不曾聽過哪家姑娘會無故失蹤。

    二寶笑嘻嘻地說:「我知道她們為什麼會失蹤喔!」

    「喔?真的?」五寶一臉好奇。「是不是被鬼捉去了?」

    「笨死了,這世界上才沒有鬼呢!」六寶倔強地敲了她的雙胞胎姊姊一記。

    「討厭!你居然敲打我的頭,想把我打笨嗎?」兩個小女孩扭打起來,像野貓打架一樣。「你本來就很笨了。」

    「夠了。」阿櫻溫柔地喝止,並且將她們兩人拉開。「你們還想聽二寶哥說下去吧?如果你們打架,就不讓你們聽喔!」

    兩個女孩子這才停止打架。二寶也才能繼續往下說:「村子裡都說是那些東洋鬼子搞的鬼。他們捉了那些女孩子準備把她們賣到東洋島去做苦工。聽說東洋島上都是男的沒有女人,所以他們就跑來咱們這鄉下地方捉些女孩子過去。嘿嘿嘿,五寶、六寶,小心點喲!聽說他們最喜歡捉小女孩子了,又聽話又不懂得逃跑,萬一你們被捉去了,就一輩子都得做東洋鬼子羅!」

    「嗚……嗚哇!我不要,我不要做東洋鬼子!」五寶大嘴一張哭了起來,六寶也跟著開始落淚。

    「二寶,你幹嘛嚇唬她們,她們都還只是孩子呢!」阿櫻和三寶一人一個抱著雙胞胎,安慰她們要她們別哭。二寶吐吐舌頭,自知闖禍了,也不敢回話。

    「不論這件事是真是假,總之你們女孩子們都要小心些。」大寶拿出長兄的氣魄說:「我和二寶會盡量早一點回家,沒有其他的事,你們就乖乖待在家裡。這樣子應該不會有事的。」

    大娘也贊同的說:「凡事都要小心,現在的年頭和以前不同了,外面不知道已經亂成什麼樣子。說不准哪天連咱們這張家鎮也會被攪進這渾水,誰又知道呢?」

    不管再怎麼與世隔絕,外界的混亂依然會悄悄蔓延到每一個小鎮小莊,唇寒齒亡的道理,是亙古不變的。***

    「我出門羅!」

    「等……等一下。」大娘從屋子裡奔跑出來,「圍巾也不圍一下,外頭氣溫很低的。」她摸摸阿櫻的頭,「帽子戴好,別弄掉了。」

    徐櫻不禁為大娘的大驚小怪笑了笑,「只是去村子裡買瓶油,一下子就回來,不會凍著的。我好歹也是生在這個冰天雪地的小地方,這一點點冷還冷不倒我,大娘,你甭擔心。」

    幫她把額邊落下的一絡髮絲重新塞回帽子裡,大娘擔憂地看了再看。厚厚的毛線帽子將阿櫻的長髮全部遮住了,圍上圍巾她那秀氣的臉也有一半藏起來,加上冬天厚重的棉襖外套與長褲、襪套,這樣子絕不可能看出阿櫻是個女孩子吧?

    「我怎麼能不擔心呢?如果不是大寶、二寶去港邊打零工,而四寶他也不在家。

    除了你我實在不知道能叫誰去打油了。真是的,怎麼這麼剛好,偏偏一大罐菜油全用得一滴不剩了。」

    「不用擔心,已經有一陣子沒聽見有什麼姑娘失蹤的事了,或許那些壞人早就走了。」阿櫻走出門外,揮揮手說:「我馬上就回來。」

    頻頻回頭,看見大娘不放心的臉色,徐櫻也只能以笑容和手勢要她放心,一直到看不見大娘的人影,阿櫻才踏著厚厚的積雪,準備越過前面的林子,走路到村子去。雪已經沒有下了,可是溫度還是凍得嚇人,呼出來的氣息都噴成白煙,寒風吹過來時,整個人都被凍醒。

    早點去買油,就可以早點回到溫暖的家。

    噗……喀……噗……徐櫻豎起了耳朵,不是她過敏就是真的有人在跟蹤她。又來了,她每跨出一步,後頭也會傳來細細小小的腳步聲,就算對方極力想隱藏,也不可能藏住鞋子陷入雪堆再抽出來的聲音。是誰在跟蹤她?可惡,讓她捉到的話……徐櫻小心地保持不變的步伐,直到接近樹林前,才突然一回氣地奔跑起來,藉著樹幹藏起自己的足跡,而且可以躲在樹後,獵物反轉而為獵人,找出跟蹤的犯人。

    「討厭,跟丟了。都是你啦,叫你不要慢吞吞的,結果反而更礙事。現在把她跟丟了,你看該怎麼辦才好?」

    「又不是人家自己想慢吞吞的,都是你一直催,我才會急得跌倒嘛!」

    「你光會找借口,其他還會什麼呀!」

    「這本來就不是我的錯。」

    犯人出爐了。徐櫻好氣又好笑地從樹後現身,她鼓脹著雙頰裝出氣呼呼的模樣說:「你們這兩個寶貝,全都不許吵了!說,誰允許你們跟我出門的?」

    「啊!」五寶與六寶異口同聲的叫起來,「櫻姊姊是你。」

    「不用裝傻,我剛剛就聽到了,你們偷偷跟著我出門的,對不對?」她放下叉腰的雙手,走到雙胞胎前面,蹲了下來。「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忘記大寶哥與二寶哥的話嗎?現在外面不安全,要乖乖待在家的。」

    「那是……我們想保護你嘛!」六寶急急說道:「大寶哥說不能一個人出門的,所以我們才跟著櫻姊姊出來,想要在暗中保護你。沒想到會讓你發現。」

    「請你不要生我們的氣,櫻姊姊。我們知錯了,偷偷跟在你後頭出門是我們不對,你可以打我們,我們絕不會反抗的。」五寶頭低低的說。

    見她們倆如此知錯,徐櫻雖然明白自己不該這麼簡單放過,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心軟了。「老實跟我說,你們兩個是不是整天悶在家裡覺得無聊,才想偷偷跟著我到村子裡去買油的?根本不是要保護我吧?老實說,我不會罵你們的。」

    五寶與六寶對看一眼,然後很不好意思囁嚅的承認了。「嗯。」

    「唉,下次不可以這樣了。」徐櫻拍拍褲腿站起身,「不讓你們出門也是為你們好。既然今天你們都跟到半路了,那我就帶你們一起去買油吧!但是除了買油,絕對不可以亂跑,知道嗎?不許買糖或是跑去看熱鬧了。」

    「嗯!」兩姊妹一起用力的點頭,興奮的小臉滿是喜悅。「謝謝櫻姊。」

    「真拿你們沒辦法。」她伸手給兩個小丫頭,一邊牽一個。「走吧。再不快點去買,大娘就沒辦法煮晚餐給大夥兒吃羅!」

    雙胞胎興奮地蹦跳著,拉著徐櫻的手,急忙要進村子裡玩。的確,長期悶在屋子裡的日子是不太好受。雙胞胎怎麼說也才八、九歲的年紀,正是愛玩想玩的時候,要她們定定的待在家中,根本是不太可能嘛!現在天色還亮,應該不會有危險才對。

    ***

    「張大嬸,我要買油。」

    「喔,是阿櫻呀!好久不見了。今天來幫你大娘買油是嗎?呵呵。上次你幫我繡的那只荷囊很漂亮耶!左鄰右舍看了都直誇你手藝巧,什麼時候再幫我繡一隻荷包袋,我要送給我未來的媳婦兒做見面禮。」

    「沒問題,改天我再送圖樣讓您挑。」

    「好哇,順便再跟你大娘說……」

    村子裡的油行就在茶店的隔壁,天寒地凍的,哪裡還有什麼人會坐在外頭喝茶呢,所以茶行帳房在冬天的時候就收了攤,回家去過冬,只剩下一間空屋子,也沒有人會去注意它。而在那間空屋子的二樓裡,最近卻在進行著不為人知的地下勾當。

    「怎麼樣?上頭的人滿不滿意我們交出去的貨色?那些可是我們村子裡最好的貨色了。個個年輕,雖然沒什麼細皮白肉,但好歹也勝過王家村的吧?」

    噴著濃濃的水煙,皺起兩道白眉,「是還可以。不過,數量……少了點。王家村可給了我們二十個,你這邊只有七、八個,而且最近這一個禮拜連一個都沒有。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猛嚥了兩口口水,張老虎摸摸他的光頭說:「呃……有點麻煩,可是沒有問題,只要再給我多點時間,我一定會供給您當初我說的數量。絕對可以,包在我身上,請您要相信我。」

    「相信?」那人嗤鼻一聲,放下他的水煙袋。「我要是相信你這種笨蛋,那我這個『飛刀手』老林還要不要混了?少給我打馬虎眼,這個禮拜你要是交不出五個來給我,你的右手就等著被砍吧!竟敢收了我們土狼寨的約金,卻不給貨。你以為我們土狼寨的人好騙嗎?」

    「可是……可是前兩個禮拜一下子失蹤了七、八個姑娘,村民已經開始懷疑了。

    現在根本沒有半個姑娘會上街,上街的不是些老太婆就是些沒看頭的醜婦、肥女,這風聲一時不消失,我就無法捉到姑娘給您啊!我總不能闖到人家家裡去捉吧?」

    「我管你該怎麼做!」大腳一踢,桌子飛過半空撞到牆上碎了。嚇得張老虎直抖顫。「現在馬上去外頭給我找,就算用搶的也要搶給我,如果找不到姑娘,我就捉你去抵債,讓你在那些洋鬼子的船上干長工干到斷氣為止。」

    「大……大爺您饒命啊!」

    這些齷齪的老鼠走到哪裡都不改鼠性,哼,真想一腳將他踢到天邊。這種人最容易操縱了,只要一點恐嚇和一點甜頭就能嚇得他四肢發軟。老林走到窗邊,郁卒地盯著外頭,無趣的街道無趣的鄉下小鎮。要不是土狼寨的老大決定和那些東洋人合夥做起人口買賣的勾當,他也不用到這種鄉下地方來,應付這些鄉下老鼠。媽的,真是窩囊透了。

    此刻,街道傳來的笑聲卻引起他的注意。那種聲音絕不可能是老婦或是醜女,分明是少女才對。死狗奴才,竟騙他找不到女人。

    「喂,你還想保有右手是嗎?」老林回頭冷看那躲角落發抖的傢伙。

    「大爺饒命。」

    「阿天、阿明,」他叫喚兩名跟在身邊的老手,「帶他到外面去,讓他看看何謂行家手法。底下有個女人,將她弄到手,不要驚動別人,要做到無聲無息知道嗎?」

    「是,林爺。」

    過一會兒,老林從窗邊看見他的兩名手下走出了荼店。別怪我心狠手辣了,小姑娘,誰教你要這麼倒楣,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讓我撞見。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反正待在這種鄉下地方也不會有什麼好日子,不如到東洋去碰碰運氣,運氣好的說不定哪天讓有錢大爺看上,那你一輩子還會吃喝享樂不盡呢!哈哈哈。

    他離開窗邊,該準備回瀋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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